■ 韓 亮 張 丹 張映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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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媒體對彝族村落公共空間演變的影響*
■ 韓亮張丹張映蘭
【內容摘要】改革開放以來,聲勢浩大的現代化浪潮隨之而來,影響、促進并改變著村落的發展,尤其是村落公共空間的演變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遠在云南省邊陲的彝族聚居村落的公共空間,由于電視的到來而發生著巨大的變革。電視媒體作為最普遍和重要的現代化代表,成為村落公共空間發生演變的主要因素和見證者,村落的變革歷程就是村落電視媒體的發展歷程。本文采用訪談法,走進彝族村落,考察電視進入后,給村落公共空間演變帶來的影響。
【關鍵詞】電視媒體;彝族村落;公共空間
隨著現代化和城市化進程加快,彝族村落的公共空間在不斷地發生改變,而電視的介入,成為彝族村落公共空間演變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在電視和村落發展的日常生活視閾下,從傳統村落與現代村落的對比、家庭關系的變化和社會交往空間內容的拓展等三方面,來闡釋電視媒體對彝族村落公共空間演變的影響。
1960年,哈貝馬斯提出“公共空間是公共領域的載體和外在表現形式,是各種自發組成的公共聚會場所和機構”①,他提出的公共空間主要指在社會生活中能形成公共輿論的領域。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語境傳入我國,國內學者結合我國的實際情況,對“公共空間”和“公共領域”的概念范圍進行了重新界定,最終用“公共空間”概念分析實際問題,促進了公共空間語境在我國的發展。
本文所指的公共空間屬鄉村范疇,其概念界定主要參考南京大學曹海林的論述,即(鄉村)公共空間應該包含兩個層面:一是鄉村社區內人們可以自由進入并進行各種思想交流的公共場所。如中國鄉村聚落中的寺廟、戲臺、祠堂、集市。甚至水井附近、小河邊、場院、碾盤周圍,人們可以自由地聚集,交流彼此的感受、傳播各種消息。二是指社區內普遍存在著的一些制度化組織和制度化活動形式,如村落內的企業組織、鄉村文藝活動、村民集會、紅白喜事儀式活動,人們同樣可以在其中交流、交往。②文中描述的公共空間囊括兩個層面的內容,比如村莊里的跳腳場,從場地本身來說屬于思想交流和休閑娛樂的公共場所,從跳腳的舞蹈來說屬于鄉村文藝活動。二者相輔相成,最終創造了這個生動活潑的村莊公共空間。
歷史上村落的傳統公共空間主要由跳腳場、姑娘房和火塘三者平分天下,它們都是源于村莊內部的傳統習慣和現實需求,是村莊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沒有孰輕孰重之分。
但改革開放以來,村落村民充分利用政策和地理優勢,經濟得以快速發展,但這種發展也加快了村莊變革的速度。其中,以電視為代表的現代科技文明大量涌入村莊,打破了村莊的傳統格局,在這個過程中,村莊傳統公共空間最終無法逃脫不斷被擠壓、變形,并最終走向沒落的命運。
1.傳統的跳腳場與現代的電視
“跳腳”是彝族村落居民最主要的集體娛樂活動,已經有上百余年的歷史了。村落的跳腳場曾經是村莊里規模最大的村民集體休閑娛樂場所,這里不分男女老少,沒有規矩限制,絕對自由奔放,任何一個村民都可以在這個空間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聊天、唱歌、跳腳,年復一年,在這個空間里打發著冗長枯燥的夜晚。
目前,村落村民的跳腳活動主要集中于紅白喜事和傳統民族節日,紅白喜事的時候還是在村里跳,但跳的機會不多,村落雖說是個大村子,但就紅白喜事而言,一年也沒有幾次;在傳統節日時的跳腳一般去鄰居姚安縣太平鎮跳,因為村里人少,加之孩子和學生都不喜歡跳,組織不起來,所以就只能擴大范圍,和鄰近村的人一塊組織。
這種情況筆者也在走訪中得到證實,在距離岔河村委會大約200米的山頂上,政府出資給當地村民修了一個跳腳場地,但是因為沒有人去跳,從村莊到場地的小路都被兩邊瘋長的雜草淹沒了。村支書起貴才對筆者說,以前是小孩子的時候喜歡和大人們一塊跳腳,可場地太小,里里外外圍了好多個圈,還容納不下,村民們只能輪流上場,可現在有這么好的場地,就是沒有人跳,打工的打工、上學的上學、看電視的看電視,已經沒有多少人真正在意這塊場地了。
“昨天放羊從那旁邊路過,跳腳場都長草了,差不多有一人深了,就一天長一大截,長得太快了。”③
“現在的年輕人啊,太懶了,嫌跳腳把腳跳疼了,天天窩在家里看電視,等我們這一輩老了,跳不動了,就沒有人再跳了。”④
村落里最早知道“電視”的村民主要是年輕人,當時大約20多歲(如今50多歲,是村落的主要電視受眾群體),他們大多不想拘泥于父輩們流傳下來的傳統生活方式,所以走出村莊,試圖在村外尋找一種更適合自己的生活,并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接觸到了“電視”。
自從電視進村后,跳腳場幾乎沒有人再去跳腳了。這主要源于村落播放電視時間和“跳腳”時間的沖突。雖然也有其它原因導致這種結果,比如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和上學,在村里面的人少,熱鬧不起來,但是一年四季,他們總會回家幾個月,而在回家期間,晚飯后他們也會串門,但串門不是去跳腳,而是看電視。
不知道是否因為電視的魅力太大,這個曾經承載著記憶和期待的傳統公共空間已經慢慢淡出了村落人的生活,終將成為歷史。
2.傳統的姑娘房與現代外出打工
“姑娘房”是云南楚雄聚居山區的彝族所特有的男女青年自由戀愛的場所,和各種彝族風俗習慣的條條框框相比,這絕對是一個放松、自由、快樂的場所,是每個彝族姑娘必經的人生驛站、青春碼頭、抑或愛情的港灣,也是古樸獨特的彝族風俗習慣中一道最為迷人的風景,充滿誘惑,令人駐足。因為男女青年相會姑娘房的時間和跳腳一樣,與電視播放時間沖突,這著實是一件讓村落男女青年特別頭疼的事。電視作為一個新鮮事物,最容易吸引的就是年輕人的目光,和中老年人相比,他們擁有更少的生活經驗和壓力以及更多的對生活的憧憬和向往。所以,他們是一個最易于接受電視并容易受電視影響的群體。
“我們年輕那會吃完飯就去串姑娘房,喜歡上哪個妹子了就給她唱個調子,看她怎么對,喜歡不喜歡,聽聽她回的調子就知道了。現在的年輕人晚上電視好看的話,都不想去姑娘房了,就算去,也要等看完電視才去,那時夜都深了,白天干活又累,弦子都彈不動了。”⑤
村落青年男女在姑娘房談情說愛的生活止于4年以前,現在的年輕人多數都是外出打工或者上學,很少有年輕人還在村落去姑娘房,在家的也不大愿意到姑娘房里住,一是伙伴少了,在姑娘房里也不熱鬧;二是等看完電視都瞌睡了,不想再走幾公里的山路去姑娘房。
姑娘房在當年彝族村寨盛行除了要避開長輩談戀愛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解決家庭住房問題。彝族居民長期居住在高寒山區,經濟困難,搭建的房屋除了父母和爺爺奶奶居住的地方外,很少再單獨給年輕人(尤其是姑娘)建一個屋子,因為孩子小時候一般和父母一塊居住的,姑娘長大也是要出嫁,所以在經濟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姑娘住的房子,就用這種集體房屋替代。
現如今,村民的經濟條件改善了,每家每戶都有能力給自家姑娘建姑娘房了。所以,這個曾經令多少人神往的公共空間的徹底消失,原因是多方面的,外出接受新事物、在家看電視都是其中的原因。
3.傳統的火塘與現代的客廳
火塘是我國高寒山區少數民族最普遍的伙食炊具,類似于中原漢族地區使用的灶。其產生和發展與各族群所生活的環境密不可分。“火塘是在人類把火引進自己的居所后產生的,它有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原始先民所使用的火堆是火塘的雛形,……是后來形成的豐富多彩的火塘文化的開端。”⑥火塘的結構因地域、民族而異。云南彝族的火塘主要是在正房堂屋左側挖一個方形或圓形的坑(用來燒火),然后把鐵鉤和木鉤用鐵鏈或繩子懸掛在該坑上方的房梁上,再把水壺和鐵鍋掛在鉤子上,這樣就可以燒水做飯了。
還有一種是在該坑的周圍立三塊石頭(當地人稱之為鍋莊),并把水壺和炊具放安在鍋莊石上進行燒水做飯,根據彝族傳統,火塘的鍋莊不能輕易移動,除非遷移房屋,無可避免。現如今,彝族村莊的鍋莊石已有鐵制三角架代替,它和石頭相比,更容易燒煮食物和擺放炊具。彝族人一年四季不離火,在火塘邊吃,在火塘邊睡,在火塘邊交流、溝通、議事。火塘是彝族人家庭日常生活的中心,也是房屋規劃、構建的中心,是最能反映彝族人空間感的民居布置。“火塘己成為一個家庭的象征,其文化內涵是人們的空間秩序、倫理秩序、內聚模式和凝聚力的表征。”⑦
近幾年來,村落的火塘卻沒落了。首先從外在形態上看,村落的火塘從堂屋里遷移出去,人們在院子旁邊建一間單獨的小屋子,火塘重新被安置在此。其次從功能和地位上看,火塘是大不如以前了,和以前火塘安置的空間相比,新空間比較狹窄,其主要功能是做飯,人們吃完飯后便移步到客廳,天冷的時候把事先準備好的火盆⑧端去客廳,邊看電視邊取暖,而傳統的火塘已經被人們遺忘在黑暗中,已經沒有人在意火種的保存和延續。
現在的村落,客廳這個在我國民居建筑中歷史悠久的空間剛興起十余年,其前身是彝族的傳統火塘,是傳統火塘空間在家庭里的延續和發展。而這一切,都是從電視進村開始,或者可以說,村落的客廳是電視的衍生品,是電視在村落創造出來的一個新空間。村落村民對自家客廳的改造主要有兩種方式,一般家庭條件好的人家都已建起了新房,并在新房屋的建筑過程中設計一間用來擺電視的房屋;有些人家則因為各種原因暫時沒條件建新房,就把原來的安置火塘的那間屋子改造成客廳,方法是前一節所介紹的,把火塘遷移出去。
村落的客廳是隨著電視而產出的全新空間,其和電視一樣,是個新詞匯,不能用彝語表達,但它和電視一樣受村民歡迎,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就使村落的電視和火塘完全脫離而融入其中。如果沒有電視,客廳在村落的境遇還真是個未知數。但是它的產生卻實實在在地壓縮了村莊傳統公共空間,并在這個新空間里面孕育著新的村落故事。
“家庭權力一般是在某種社會文化的引導下進行的,通常看來有其充分的合理性。”⑨家庭權力主要表現在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和他們在家庭中的地位,比如父子、夫妻、兄弟等成員對家庭財產的管理支配權,對生產生活中各項事務的決策權以及對其他家庭成員的支配權。
村落是一個環境閉塞、開發較晚、文化傳統保存完好的一個彝族聚居區,村民大多以從事農業生產為主,其家庭主要以夫妻、父母和未婚子女共同組成,家庭結構以夫妻及1至2名孩子組成的核心家庭和夫妻雙方父母組成的直系擴大家庭為主。在這種傳統的家庭結構中,父權具有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男性(尤其是長者)有權決定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務,且其它家庭成員必須強制執行;婦女則沒有什么社會地位可言,在家從父、出嫁隨夫,不僅要料理家務、飼養家畜、伺候丈夫、照料孩子和老人,還要下地勞作,且對家中事務沒有發言權,必須事事順從和尊重丈夫;作為孩子,必須遵守禮節、尊重父母,不得違父母之命;另外,老人也因為有比年輕人更多的生活經歷和經驗而備受尊重,老人對家庭也具有一定的支配地位。
1.老人的權威去哪兒了
村落位于高寒山區,以畜牧和農耕為主要生活來源,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因山高路遠、交通閉塞,與外界聯系艱難,所以村民長期過著靠山吃山、自給自足的生活。在這種生活方式中,老人們因為有著更為豐富的歷史文化體驗、生產生活經驗和人生閱歷,比如他們教會了子孫如何在貧瘠的土地上播種、收割,他們掌握著飼養牲畜和保存食物的技巧,他們熟悉通往村外山路上的每個坎每個彎,他們能口述精彩的民間傳說故事以及自己的故事,所以他們是年輕人心中的英雄。這種文化傳遞模式在交通閉塞、沒有電視、社會變化極其緩慢的山谷里,一度成為主導力量,影響深遠。
公路和電視的到來,它們作為“城市的”和“現代的”代表,打破了村莊的傳統封閉格局,使之與外界聯系起來。電視里講述的是一個老人未知的嶄新世界、老人無法掌握的海量信息、老人望而卻步的先進技術。電視里面聲話結合的故事比老人口中的民間傳說和冒險經歷精彩。年輕人可以通過電視學習和體驗,還可以從中學習到新技能和技術。
在這場“電視化”變遷中,他們豐富的生活經歷反而成為適應新生活的絆腳石,客廳空間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沒有神龕、沒有火塘、沒有專為他們設計的“上席”,只有他們無法掌握和接受的電視播放技術和信息傳播。這些技術和信息取代了他們的發言權,他們在這個以電視為核心的空間里被失語和遺忘,什么先祖印象、民族傳統、老人權威以及他們花了半輩子的心血丈量出來的生活經驗都被模糊在電視畫面里,最終致使本就缺乏電視信息獲取能力的老人在客廳空間里越來越遠,而統治村莊幾百年的老人傳統權威也在這個新空間里消解了。
社會的急劇變革促進了村莊傳統農林耕作方式的變化,使年輕人對老人的依賴逐漸減弱,而電視帶來的新生活方式和村民思想觀念的變化,使年輕人能夠比老人更快地獲取新信息和技術,老人在家庭中的支配權逐漸下降,最終消融在“電視化”的客廳空間里。
2.遙控器的“搖身一變”
電視遙控器是一種遠程控制電視機的機械裝置,其核心是控制。有它在手,人們便可舒服地坐在沙發上,輕輕一摁,就可以掌控電視。前文提到過,彝族村落的女人在家中幾乎沒有地位可言,更沒有發言權和控制力。但如今的村落,這種情況卻隨著電視媒體的發展而出現逆轉,村落的遙控器大多數時間都由女人掌控,如果女人要求換掉男人正在看的某個節目,男人們一般都不會反對。
遙控器的搖身一變,似乎成為了家庭權力的象征,“它由誰控制,卻是這臺電視機前的權力場明爭暗斗的關鍵”⑩。
“家里的電視幾乎都是她(妻子)在看,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一般不和她搶,如果好看就和她看一下,不好看的話不看就行了,找我兄弟聊天去,一樣的。”?
目前村落的電視大多數時間為女人所有,而男人們則對這種行為持放任自流態度,在相同的空間中,他們把曾經代表著男人的權杖的遙控器交給了女人。在客廳空間里面,這些在傳統火塘邊和日常生活中受到各種村規民約限制的女人們獲得了精神和身體的釋放,實現了個人感情的共鳴和宣泄,客廳空間給長期生活在“男尊女卑”思想觀念陰影下的女人們創造了一個巴赫金筆下的人類的“第二生活”,即狂歡節文化。
狂歡節文化是“狂歡理論”的來源,萌芽于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后來,巴赫金把這種狂歡節文化現象理論化,“并把它發展為一種反抗霸權,建立普天同慶、自由而民主的理想世界的文化策略”?。如果說對電視的控制還是一場明爭暗斗的權力游戲,遙控器還是權杖的代表,那么女人手中的遙控器無疑是對男權至上的彝族傳統家庭權威的反叛和顛覆。
這種具有權力象征的遙控器轉讓雖然顛覆了傳統彝族家庭的權力模式,為長期處于從屬地位的女性提供了一個宣泄感情的渠道、表達意見的平臺以及對抗權威的機會,但它并不是真正的反叛男權斗爭的勝利,也沒有促成真正意義上的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這是一個男人主動讓渡出來的、虛擬的權力狂歡世界。
3.兒子“挑戰”父親的權威
雖然村落村民在電視節目的選擇上具有強烈的性別差距,不過作為夫妻雙方的當事人卻很少會為這個事情發生爭執。但是,爺爺或者父親和孩子之間卻會經常上演節目爭端,因為吃完飯后,男人和孩子都不用做家務,一同回到客廳,想看新聞的男人們勢必會把孩子正在看的動畫片調掉,理由是他就看一會兒,而孩子已經看了一整天,現在該讓出來了。
這時,正看得興致勃勃的孩子就會充滿委屈,如果這時遇到個性強硬的孩子,并會去和男人們搶遙控器,要是不允許,孩子們便哭鬧得讓家庭不得安寧,聽到聲音的奶奶或者母親也會出來調節,一般就是抱怨爺爺或者父親怎么一點都不像大人,和孩子爭。最后,爺爺或者父親一般都會無奈地讓出遙控器,重新選擇去兄弟姐妹家看,孩子則取得了勝利。
但是在其它場合,孩子們一般不敢這樣公然違背男人們的意愿,尤其是父親。在平常的生活中,孩子們都很害怕父親,比如出去把誰家的莊稼弄壞了、把誰家的孩子弄哭了、對村里的某某人大不敬之類的事情發生時,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能讓父親知道。當然,如果有天紙包不住火,事情敗露被父親斥責時,從肢體到語言上他們都不會反抗,他們會乖乖地站在父親跟前,低著頭,撥弄著沾滿泥巴的手指頭,一直到父親教訓完畢,都不敢抬起頭。
村落的孩子們只敢在電視機前面和父親叫板,這里他們會理直氣壯的說出自己心中的愿望:“我想看動畫片”。并且會為了實現這個愿望而挑戰父親的權威,最后父親會主動放棄,把客廳的主動權給孩子們。客廳和電視也成了孩子們反叛父權的文化實踐場所和有力武器。因為和村莊的傳統文化相比,電視帶來的是一種全新的、面向大眾的電視文化,相對于長者來說,他們是成長在電視時代的先驅者,在這個以電視為核心的新客廳空間中,這里沒有代代相傳的規章制度,電視是村莊里的新型文化,“這種文化中代表未來的是孩子,而不是父母或祖父母”?。因此,新的客廳空間中,孩子對電視節目的認知并不像對其它事物一樣,因為基于老人們的傳授教導而必須遵循老人們的意愿,相反,它成為孩子們反叛傳統權威的突破口。
和女人們相比,村落的男人對觀看什么樣的電視節目具有比較一致的、明確的需求。一般35至55歲左右的年齡群體喜歡看新聞聯播和社會與法;55歲以上的人群喜歡看戰斗片;20至35歲的青年群體則常年在外打工,在家時間不固定。村落的女性群體也是如此,年輕的都在外打工,留在村里看電視的大多是40歲以上的婦女。所以村落的電視受眾群體主要是4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和孩子。
1.男人喜歡政治、歷史劇
村落男人們的收視行為主要有收看戰斗片、新聞信息以及對其進行討論,三大部分構成。
“我是愛看打仗片,只要遇到好看的,一看起來就挺不下來(挺:彝族方言躺下睡覺的意思),每天晚上都按時看,直到看完為止。”?
“現在不像年輕的時候那么愛看電視了,就算看也就只看看新聞和法律,里面有些東西很有用,比如教育孩子呀、了解國家政策呀、知法守法呀,這些都很好的。”?
至于村落男人喜歡這類節目的原因,主要還是出于生活環境、經歷和需求方面的考慮,愛看戰斗片的村民就是想看看仗到底是怎么打的,而且打仗是歷史上真正存在過的,為大多數村民所知的事件,從時間上、地理上、心理上都離他們不遙遠,他們能夠理解片子所表現的內容并引起共鳴。
而對于看新聞節目主要是因為村落的生活、社交需要、男性的理性思維模式和社會角色決定了他們在獲取信息的過程中更注重其真實性。在他們看來,新聞節目里的事件是真正發生的、真正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而且好多內容都關乎家國天下,了解國家的形勢、政策有助于他們有效地安排自己的生產生活,更穩當地挑起家庭的大梁。
村落男人們看電視講求實用性,是以追憶和求真為代表的的戰斗片和新聞節目為主,他們對這類節目的選擇主要有賴于自己的生活經歷和需求,并且把電視信息運用在他們的實際生活中,成為聊天的話題來源和觀點佐證。
所以在村落,男人們看新聞不是休閑娛樂,而是一個的正兒八經的學習過程,因為了解國家大事和農業政策是一種有文化、有見識的體現,會被人尊重。村落大部分話題的開頭和結尾都源于那句話:“電視上說了……”。
2.女人喜歡“正片”
“正片”是村落女人對電視劇的統稱,其主要意思是指重要的、經常觀看的電視節目,是為了把它和那些偶爾觀看的新聞、廣告和綜藝節目區分開來。所以和其它地方的女人們一樣,電視劇在村落女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是她們茶余飯后最主要的閑暇娛樂活動之一。
“我看電視都是看正片,但你說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就是隨便看,電視里放什么看什么。這幾天看的那個正片我也說不出來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在講些什么內容,只知道里面的人好像分成兩伙,有一伙和我們一樣是好人,不做壞事;另外那一伙是壞人,老是把像我們的人打死了。”?
那些充斥在電視劇里的,具有家庭日常生活參照意義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沖突延續都和她們無關,她們眼中的電視劇里只有“好人”和“壞人”兩種人,其接受過程大多是對“好人”的擔心和對“壞人”惡有惡報的期待。
村落的彝族婦女并不能真正理解“正片”傳播者本身的意圖,我國題材眾多的電視劇在她們面前,并沒有什么兩樣,都是“好人”和“壞人”的闡釋模式,而對于“正片”傳播者的回應,無非是結合自己的生活經歷,把電視里面的人和村莊里的人對比一番,和傳播者的初衷風牛馬不相及,是一場沒有效果或者效果甚微的大眾傳播活動。
彝族的傳統社會本來就有重男輕女的習俗,尤其是現在40歲以上的這一代中老年婦女,可以說基本沒有受過教育,結婚成家后主要工作就是做好家里的勞動,一般不會出去拋頭露面,所以她們的生活圈子僅限于村落及周圍不遠的村莊。所以她們只懂自己本民族的語言,而對于普通話,大部分的婦女都是通過電視媒體接觸到的,是一個非正式的、隨意的、被動的接觸過程,所以即便她們在漫長的觀看電視過程中學聽學說,但要真正理解其字面抑或深層含義則具有一定的難度,對于她們來說,能運用“好人”和“壞人”的闡釋模式,要付出的和克服的遠比常人多得多。
在“電視化”引導的少數民族村莊變遷中,普通話是最重要的橋梁,這致使“在現代傳媒文化的浸淫中,當地人背棄了自己文化中大多數的東西,轉入了對于他們并不熟悉的文化形態的艱難適應中,這一艱難適應首先就是從語言系統上的適應開始的。
電視,作為現代科學技術的偉大產物,作為村落社會生活中唯一的大眾傳播媒介,已經歷了30余年的發展歷程,在這個過程中,它一方面是村莊生活變革的主要力量,另一方面也在變革中融入村莊生活,成為村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的村落居民,已經無法面對沒有電視的生活。
對于一個村莊漫長的發展歷程來說,電視參與其中的30年實在太短,對成長在電視出現以前的村民而言,他們在接觸到電視文化時,已經飽受地方知識文化系統的浸透,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著電視在村莊傳播效果的實現,而對于和電視一塊成長起來的一代,他們還相對年輕,電視傳播和制造的大眾文化在他們身上得以明顯體現。
“電視化”引導下的村落變革是一場由外而內、從物到人的變革。電視首先壓縮了傳統公共空間的生存縫隙,使其走向消亡和沒落,同時又創造出以其為核心的客廳新空間,這直接促使彝族傳統民居建造布局的革命性變化;其次它就像一盒粘合劑,把村莊變革最活躍的因素——村民全部吸納到客廳空間里,促進了他們從村莊向家庭的回歸,并通過村民的收視行為對由年齡、性別、權力而劃分的傳統家庭成員關系和結構因素進行了重構;當然到最后,這種粘合和重構又將促使新的沖突和隔離。
注釋:
① 陳晶環:《農村公共空間的轉型研究——以華北山區宋村為例》,中國農業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
② 曹海林:《透視鄉村社會秩序生成與重構的一個分析視角》,《天府新論》,2005年第4期。
③ 訪談對象:張天華(男,58歲);訪談時間: 2014年7月25日,晚上20: 30—22: 00時。
④ 訪談對象:周開貴(男,52歲);訪談時間: 2014年7月20日,晚上20: 00—22: 00時。
⑤ 訪談對象:周強(男,45歲);訪談時間: 2014年7月22日,下午15: 00—16: 30時。
⑥ 楊福泉、鄭曉云:《火塘文化錄》,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13頁。
⑦ 張瑞才:《彝族火文化探秘》,《云南消防》,1997年第2期。
⑧ 火盆:選一個底部通洞漏水、不能再使用的鐵制洗菜盆或洗臉盆,先把燒燼的火灰墊在盆底,再把燒紅的木炭放在火灰上,吃完飯端去客廳,這樣就可以邊看電視邊取暖了。燒紅的木炭沒有煙,不嗆人,移動方便,不會把電視以及客廳熏黑。
⑨ 亢林貴:《從父權到平權——中國家庭中權力變遷問題探討》,《山西青年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1年第3期。
⑩ 李春霞:《電視與中國彝民生活——對一個彝族社區電視與生活關系的跨學科研究》,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
? 訪談對象:張天華(男,58歲);訪談時間: 2014年8月23日,晚上20: 30—22: 00時。
? 王超:《論網絡傳播中的草根狂歡——以巴赫金狂歡理論為視角》,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
? [美]瑪格麗特·米德著:《代溝》,曾胡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第20-84頁。
? 訪談對象:李宗能(男,56歲);訪談時間: 2014年7月15日,晚上19: 30—21: 00時。
? 訪談對象:李宗良(男47歲);訪談時間: 2014年8月4日,晚上20: 30—22: 00時。
? 訪談對象:張天華(男,58歲);訪談時間: 2014年7月23日,晚上20: 30—22: 00時。
(作者韓亮系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張丹、張映蘭系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張國濤】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西北省級衛視的困境與出路研究”(項目編號: 11YJA860008)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