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穎藝 應國虎
紀錄與認同——中國紀錄片跨文化視域下的影像表達與探索
李坤穎藝應國虎
紀錄片與電影一樣,同屬西方舶來品。伴隨著中國經濟文化各個方面的迅速發展,在相對較短的時期內,中國紀錄片濃縮并推進了自身的發展進程,創造了具有獨特思維方式、價值取向、審美標準的藝術形式。在全球一體化的時代背景下,紀錄片以其客觀真實、易于理解、畫面內容飽滿的突出優勢,成為國家間跨文化交流的重要傳播媒介。跨文化交流學之父愛德華·霍爾認為:“文化是那些深層的、共有的、未被言說的經驗,這些經驗是特定文化中的成員共享的,是他們進行交流時不言自明的,是他們據以評判所有其他事物的背景。”[1]紀錄片作為國家文化“軟實力”建設的重要力量,通過影視文化傳播的媒體介質,彰顯了一個民族文化的內在價值,同時也增進了與其他國家間的相互交流。
隨著一批批中國紀錄片在國際各大電影節中嶄露頭角,并被海外主流媒體商購播出。中國紀錄片正逐漸邁步走向國際市場。與此同時,由于中國傳統文化與歐美國家中心文化間存在差異,且中國紀錄片相較西方國家紀錄片產業規模、發行渠道上還較為局限。若想要真正走進海外觀眾視野,實現跨文化傳播訴求,就需立足于中國紀錄片的本體視角,著力解決傳播過程中所遭遇的異同問題。
(一)文化語境的傾向
中國自古推崇禮教文化,傳統社會關系中注重差序格局,強調整體和諧統一、長幼有序。傳師頌道,著重悟其道,通其理。品味詩、書、繪畫中所包含的思想哲理,表達方式內斂含蓄。而西方文化,則強調自我實現與個人奮斗,注重個體的獨立存在,并在自身的存在形態中尋找“我”的印跡與未來之關系。
回眸中國紀錄片創作的演進過程。初期的“格里爾遜式”紀錄片多以說理評教為主,畫面與解說詞搭配表達,以俯角度引導者的身份進行敘述,節奏平緩、布局宏觀,往往思想性強、故事性弱。80年代到90年代初,中國紀錄片風格傾向于表現主觀、多元融合的紀實形態,敘事手法上更加注重內涵表達與情感升華。在一些專題片中,仍以主題先行,意識形態色彩濃重。詩化、抒情、浪漫的風格,將歷史發展與愛國思想內化于影片之中,如《話說長江》就以其精美的畫面與詩化的解說詞,謳歌了我們祖國壯麗的山水;《望長城》《藏北人家》在刻畫人物時,注重與主題的整體統一,展現人們生生不息、激昂向上的形象。
然而,中國紀錄片要開辟國際化的傳播路徑,過于主觀傾向的表達和封閉型的敘述,并不能很好地“鉤住”異文化背景下的觀眾。相較之,西方紀錄片的敘事方式則較為注重戲劇性、娛樂性、邏輯性效果,人物故事線索代入感強,被拍攝對象的情感在敘述中更加真實清晰。平角度的觀察紀錄不僅傳遞出創作者意圖,同時也讓觀眾感同身受。另外,敘事中巧妙的設置懸念逐步引導觀眾揭曉謎底,在“考驗”觀眾分析推理的過程中來完成對紀錄片的賞析。2013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尋找小糖人》,導演馬里克-本杰魯爾,運用了非線性敘事的方式,多景別變換的故事化表達,成功帶著觀眾一起探尋、追蹤了美國底特律民謠唱作人羅德里格斯的起伏人生。
鏡頭的表達上,中國紀錄片多用全景、中景來展現祖國山河壯麗、幅員遼闊。鏡頭運動平緩,多以固定、推拉鏡頭為主。《再說長江》《大國崛起》等作品,透過山川、城郭、天空、草原的空鏡頭組接,描繪出了畫面之外的優美意境,調動起觀眾感官延伸與整體感知,強調自身領悟紀錄片導演所傳達的內在情感。而西方紀錄片更多喜歡運用近景、特寫鏡頭,這些鏡頭的組接能夠增強畫面沖擊力,加快敘事節奏。《科倫拜恩的保齡》中靈活多變的鏡頭在畫面內調度自由,緊跟故事的發展層層推進,幫助細微地觀察人物的表情與情感變化,易于將影片展示給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理解與接受。
(二)宏觀與微觀的特征
在以紀錄片為媒介的傳播環境中,中國創作者的思維和價值觀注重整體宏觀的敘事表達,多從社會、集體全知全能的視角出發,體現了一種全局觀。而西方思維則注重個體的存在與獨特性,多以小見大、從局部到整體。
宏觀與微觀二者不同的價值取向,給了中國紀錄片創作風格和敘事結構予啟發。一部優秀的紀錄片僅僅做到精美、磅礴尚不算成功,通過細節的刻畫來吸引和打動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真正在觀眾心中留下觸動與震撼,才是其創作價值所在。將起點落于民眾,緊緊抓住“人”,展現人們的生活狀態、生存方式、喜樂悲苦,以敏銳的眼光和視角去提煉人類社會生存中的本質問題,映射和尋找他們對人生的獨立思考,以個體來表現社會,以個人來表達大眾,對觀眾來說更具真實感與可親性。只有當藝術對象與人們的生活態度形成一種同行關系時,才會引起情感上的共鳴與認同,觀眾才會順理成章地接受主題與敘事。紀錄片《歸途列車》中農民工春運返鄉,與他們子女間的矛盾沖突,投射出經濟、文化高速發展的中國社會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況。《舌尖上的中國》精細的畫面制作,返璞歸真的故事表達,從勞動者烹飪的食材中品味人生百態。把一些非語言的細節融于人物故事,將具有民族文化特征的畫面、聲音符號隱藏于畫面背后,體現出中國紀錄片美學創作價值中最可貴的深沉之美。
因此,保持中國民族文化元素,調整紀錄片敘事方式的同時,選擇海外觀眾樂于理解、接受的國際話語體系,幫助喚起人們跨文化的感知體驗,將更利于中國紀錄片在國外市場中開辟新路徑、提高影響力。
紀錄片跨文化傳播過程中,創作者與受眾在認知理解與接受度方面存在差異,因此“洋蔥文化層次理論”認為,文化層次就像洋蔥一樣由里向外分層,既有顯性的外貌、語言,亦有隱含其中的思維、信仰、價值觀。[2]中國作為擁有燦爛歷史的高文化語境國家,較為注重對其歷史、宗教、文化的推崇,傳統價值觀強調“以史為鑒知興衰,以人為鏡知得失”,注重歷史道德判斷。而一些快速崛起的西方國家,如歐美、東亞等國,則較注重對未來與未知世界的探索,更具冒險與創造精神,推崇在不同維度空間中的不斷嘗試。因此,在紀錄片類型題材的選擇中各自有著不同的側重。
(一)歷史演進維度
想要將過去被時間遮蔽的歷史重現于銀幕恢復昔日光彩,就要在浩如煙海的史料里“選故事”“講故事”,這在紀錄片跨文化傳播中存在一定難度。通常表現歷史或人物傳記類的題材,觀眾參與感弱且要具備一定的內涵積累,而各國在歷史演進與核心文化價值觀上存在差異,這就令此類影片在傳播過程中難以引起普通觀眾興趣。中國紀錄片《鄭和下西洋》《圓明園》《故宮》等,在表現講述時結合了特效動畫與真人搬演,打破了時空障礙穿梭古今,以戲劇化的表達方式配合精準的后期剪輯,將藝術與現代科技影像結合呈現。但實際上,中國紀錄片在外宣區域的界定與目標觀眾群的劃分和上還較為模糊。一些亞洲國家在文化境遇中尚有交疊,但對歐美國家觀眾而言,原汁原味的中式表達并不易于理解,觀影結果往往是曲高和寡不受青睞。
若想真正打開紀錄片全球化的傳播路徑,除了豐富的后期特效、光影色彩等視角元素,配合真實、獨立有故事感的情節外,還需用國際化的語言建構全片。在影片制作過程中邀請國外團隊合作,將不同的文化意識與創作思維巧妙碰撞,在保持中國歷史文化脈絡的基礎上,加入西方視角聯合改編,保證不同國家語言譯制上的精準度,形成更加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影片版本,比如:由《故宮》改編的兩集國際版《解密紫禁城》,與《春晚》合作包裝的國際版《透視春晚》,在海外推廣中都是成功案例,很好地擴大了影片的觀眾群。
(二)社會經濟發展維度
隨著市場化與全球化浪潮的推進,中國與世界的聯系愈加緊密,文化傳播能力成為了塑造國家軟實力的象征。經濟發展始終與文化傳承相輔相成,作為擁有燦爛歷史的華夏古國,將歷史文化優勢與國際傳播理念相結合,從內傳上凝聚傳統文化價值,外宣上開拓海外市場、塑造國家形象,努力構造中國與世界未來融合發展的新格局。
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出訪中亞和東南亞國家期間提出了共建“一帶一路”重要戰略部署,力圖更加有效地拓展中亞貿易輻射經濟圈、完善基礎設施建設、促進與沿線國家能源資源的深度融合。自古以來,“絲綢之路”不僅是連接歐亞大地的商貿要道,更是匯通中西、貫穿古今的友誼之路。紀錄片以影視人類學與民族影像志的藝術創作方式,在國際傳播中開辟出了新空間,具有現實意義。1954年至今,國內外所拍攝與“絲綢之路”相關的紀錄片約有28部,2014年后,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推出了“絲路影視橋”工程,促使該題材紀錄片的創作數量出現“井噴”。從主題內容的選擇上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以“絲綢之路”沿線的地理環境、自然人文景觀、歷史演進為主線,當中穿插部分史料故事,如:《大唐西游記》《玄奘之路》《探秘.新絲路》等,片中融合了音樂、舞蹈、繪畫等元素,制作精良、敘事連貫,引出西域大地神秘悠久的文化積淀與地域風情。另一類,是以跟蹤拍攝“絲路”上的一座城市或挖掘其中一些人物身上鮮為人知的追夢故事。如紀錄片《絲路,重新開始的旅程》,就記錄了幾十位不同民族、不同職業的人們,他們將自己的人生軌跡與絲綢之路的綿延發展緊密聯系,為了自己心中的夢想與信念,默默的堅守努力。用陳曉卿導演的話來說:“這些普通的個體才是絲路復興的希望。”[3]
“一帶一路”戰略的實施,為中國乃至全球資源的流動與配置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和更大的空間,而與其相關的紀錄片,在跨文化傳播中以特殊的媒介優勢,傳遞出中國豐富的文化底蘊與內涵。“一帶一路”紀錄片取材的多樣性,保護與傳承了歐亞民族文化、歷史、地域風情,同時也加強了國際影視合作的可能性,提升了我國文化創新發展能力。
(三)人文自然維度
中國社會的快速發展,使人們在理政、治學、藝術創作上,多與當下政治環境、社會形態密切聯系,推崇的是一種現實主義的價值觀。這在人們的思想情感中占據了支配地位,理性思想立足于人的現實生活與倫理情常之中,因此社會、人文、政治類題材較為多見。而西方國家創作主題的涉獵較廣,涵蓋了社會生活、宇宙太空、自然萬物、未來科技等多個方面,西方創作者們將自身不可抑制的好奇心與人類的未來發展相聯系,把科學奇幻的電影元素融入紀錄片創作,這對紀錄片來說可謂是一次新的突破。而這也恰是推崇現實主義價值觀的中國紀錄片所缺乏的。
比較東西方取材側重的不同,二者各存利弊。重現實意義,易讓人思維與眼光變得狹隘;重未知探索,也會使人沉浸于想象主體架空。北京大學陸地教授曾說道:“紀錄片這種既沒有影視劇和娛樂節目在宣揚西方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方面的露骨,也沒有新聞節目在政治意識形態方面高度敏感,且往往披上真實甚至科普的外衣,紀錄片已成為攻破各個國家文化市場壁壘的利器。”[4]在跨文化傳播中,不同類型的紀錄片選題,無疑更易突破文化屏障、占據市場優勢,找到不同國家文化間的平衡點。英國BBC、美國探索發現、國家地理頻道在內容題材選取的巧妙之處就在于:選擇視角中立,規避掉那些意識形態、民族情懷濃烈的領域。展示了極地冰川、野生動物、外星探秘,人類與宇宙間的共生關系,將受眾的視角引到普遍認同、渴望探索、易于理解的題材中,規避了不同背景觀眾間的文化認同障礙。
中國紀錄片想要成功進入西方視域,參加國際電影節展映無疑是一條名利雙收的康莊大道。國內外大獎不僅帶來了掌聲與成就,同時也讓世界的眼光聚焦中國,了解這一迅速崛起的東方大國在經濟社會轉型中所經歷的種種巨變,為中國紀錄片的跨文化播出,提供了良好的平臺。這也讓許多長期處于孤立無援體制外的獨立紀錄片導演,獲得業界人士的認可,所獲得的豐厚獎金亦能成為今后再創作的儲備經費。2015年,中央電視臺的《與全世界做生意》榮獲“金熊貓”國際紀錄片社會類大獎;《舌尖上的中國》獲2012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金紅棉”獎等一系列獎項;獨立紀錄片導演陳為軍的《請為我投票》、黃海文的《喧嘩的塵土》也分別獲得了白銀電影節最高獎和法國真實電影節大獎。一批批獲獎紀錄片,讓我們看到中國紀錄片似乎已經站上國際舞臺。但事實上,海外展映的資源畢竟有限,紀錄片獎項的設置也是僧多粥少,許多紀錄片雖未能一戰成名,但其藝術價值與獨立意識也同樣值得嘉獎。
紀錄片實際作為一種文化傳播產品,在國際競爭中有著強大的延展性和生命力。中國傳媒大學何蘇六教授說:“市場化的終極目標并不僅僅是金錢回報,而是促使紀錄片在一種理性狀態下的多元發展,在一種良性健康的機制中走向繁榮,讓更多的人享受自己喜歡的紀錄片。”[5]市場化的運作,能夠深入挖掘文化產品的真正價值,拓寬中國紀錄片制作的融資渠道,爭取政府、國家給予影視媒體的政策性支持,或通過影視傳媒公司的市場宣發,吸引投資資金;努力發掘影片的制作發行渠道,尋求國外有經驗的創作團隊共同包裝“借力使力”以形成更具國際影響力的影片版本,不斷建立起文化與資金的互通,打造國內外觀眾接受認可的紀錄片。
目前,一部分中國紀錄片仍然存在先拍攝,后行銷的狀況。這無疑降低了前期題材選定的市場化程度,造成了創作與推廣的供需脫節,使一部分紀錄片在進入市場后處于被動狀態。2004年起,廣州國際紀錄片大會就嘗試了“預售”,拉近了中國與國外影片投資人的距離,有效促進了紀錄片的資金流動和投放。而當下“互聯網+”環境,也創造了許多個性化和國際化的紀錄片生產渠道。互聯網PC終端與移動設備的點對點傳播,已將世界聯成一體。大數據處理技術的應用,從題材選擇到紀錄片宣傳推廣,都可以運用網絡與觀眾形成良好互動,甚至讓觀眾直接參與到紀錄片的創作之中。尤其是獨立紀錄片創作團隊,合理利用網絡眾籌平臺,不僅可以進行有效宣傳、吸引潛在觀眾、降低投資風險,還能夠在短期內籌集資金進行紀錄片的拍攝制作。
另外,市場化的制作是中國紀錄片走向國際市場所要達到的一個重要標準。商業化進程需要的是優質商品,工整精良、有持久商業活力的紀錄片。這就需要故事化的敘事手法、頗具吸引力的場景畫面,聲光電的合理布控、軟硬件設備的投入應用。澳大利亞著名紀錄片制作人克里斯.麥可黎指出:“中國紀錄片要在海外尋找市場,必須達到一些基本的要求,首先是技術質量,所有的電視節目都必須達到國際普遍認可的技術標準。”[6]主動地去探索國內外觀眾的喜好、差異與需求,從過去精英文化的慣性中跳脫開來,去紀錄大眾文化與生活,從市場化、產業化的角度來引導中國紀錄片的創作。
中國紀錄片近年來在國際市場中初露鋒芒,紀錄片作為國家“軟實力”的重要輸出窗口,在制作、發行過程中,應充分抓住當下的有利局勢國內外渠道并行,與海外合作形成捆綁式營銷。創新的題材思路、規范類型化的生產、國內外資源的有效整合,在努力樹造自身品牌與競爭力的同時,也讓中國紀錄片具有了文化傳播價值與商品市場價值。但是,如果國人所創作的植根中國文化、紀錄中國當下社會與生活的紀錄片,總是一味迎合西方視點,把獲得影展作品的終審做為實現自我價值的唯一標準,那么不得不說有些悲哀。
中國紀錄片在傳播和弘揚我們歷史文化的同時,需要充分向國際社會展示中國變化,呈現出多元的發展態勢。“取精華、去糟粕”,在選題中展現文化,虛實共融中表現主體,多時空交錯中巧妙敘事,不斷提升中國紀錄片的美學追求,努力使其再上一個新臺階。
[1]Hall,E.T,The Hidden Dimension[M].New York:Doubleday,1966.
[2]陳雪飛.跨文化交流論[M].北京:時事出版社,2010:25-26.
[3]金震茅.“一帶一路”題材紀錄片的內涵及走向[J].現代視聽,2015(10):40-43.
[4]陸地.重新認識和發掘紀錄片產業的價值[J].新視聽,2006(2):23.
[5]何蘇六.紀錄片市場化:中國問題與外國方法[J].現代傳播,2005(3):35.
[6]劉新傳,冷冶夫,陳璐.角色與認同:中國紀錄片國際傳播戰略[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4:122.
李坤穎藝,女,貴州安順人,上海師范大學數理學院廣播影視編導與創作方向碩士生;應國虎,男,上海人,上海師范大學謝晉影視藝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