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爽
荒漠中的生死寓言——探詢存在主義視閾下的《櫻桃的滋味》
徐爽
《櫻桃的滋味》是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1997年的作品,該片因其獨特的敘事手法、藝術風格和哲學思考,一上映就在世界影壇引起了巨大轟動,更摘得了第50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這是阿巴斯征戰各大影節獲得的最高獎項,也使他成為了伊朗首位獲此殊榮的導演。在這部影片中,阿巴斯運用樸素而簡約的視聽語言,講述了一名男子開車在山路間兜轉,找尋在他自殺后能幫忙埋葬的人選的故事,表達了導演在伊朗電影限制和自由的矛盾中形成的生死觀。
如果說令阿巴斯在世界影壇聲名鵲起的“鄉村三部曲”(《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長流》《橄欖樹下的情人》)思考的是個體生命的問題,那么《櫻桃的滋味》則體現了阿巴斯對生死關系這一倫理命題的求索意圖:“什么樣的生命才是有意義的?”“除了生存,人就不能選擇死亡嗎?”“自殺真的是一種對生命的蔑視、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這些有關死亡禁忌的疑問與阿巴斯電影慣有的、以存在主義哲學思維意識為核心價值依托的主題表達相得益彰,即對孤獨個體、自由選擇、現實反思等層面深刻探討。
自20世紀以來,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帶給人類幾千年歷史難以想象的繁榮。然而在不到半個世紀里,兩次世界大戰讓人們長期生活在恐懼中,精神極度壓抑、苦悶和孤獨。戰后資本主義經濟的騰飛并沒有給予社會期待中的慰藉,反而使人們產生嚴重的物化感和失落感。在迷茫、孤獨、彷徨、異化甚至壓抑的心靈中,以薩特為代表的法國存在主義成為解決的良藥,在20世紀中期風靡于西方世界。
作為在伊朗電影新浪潮中成長起來的電影大師,阿巴斯電影中的無奈和困惑亦在薩特的存在主義理解中得到體現。盡管一個多世紀以來的石油開采給予了少數穆斯林群體財富和權力,但資源爭奪裹挾的社會動蕩無法改善伊斯蘭世界的存在困境,大多數穆斯林貧困的生活現狀懸而未決;另一方面,“在西方文明占據強勢的現代世界格局中,缺乏凝聚力的伊斯蘭世界只能無奈亦無力的面對自身傳統文明的窘迫”[1],心靈的創傷、人性的扭曲亟需物質的滋養和精神的哺育,人性的需要在社會中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究其原因,用薩特的理解,這是人發現自己的基礎。這在阿巴斯的電影中得以充分展示。
在存在主義的哲學主張中,薩特提出的“人是自由的”命題被認為是自我絕對自由的口號,然而,往往忽視了其對“自由”的注釋是個體對自身存在的責任承擔。勇于抉擇、自我決定和自我負責的態度,能幫助人們在面對社會生活的不滿時,掙脫“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般焦慮、絕望、恐懼的心理漩渦,勇敢的在有限的人生十字路口做出自為的抉擇。這是薩特存在主義的積極層面,也是阿巴斯電影的精髓所在。
存在主義哲學“是一種個人主義哲學,這種個人主義同傳統個人主義不同的地方……是把孤獨的個人看做是自己的出發點”。[2]孤獨個體是現代存在主義的創始人克爾凱郭爾提出的一個哲學概念,“宣揚真理的主觀性,主張維護自我。形成強力個性,按獨特的個人意志生活”。[3]在克爾凱郭爾的存在主義理論中,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在痛苦中艱難生存的過程,任何人都會在生活中不斷的經歷磨難,無論是百萬富翁還是街頭的拾荒者,都是在“他人”這個“地獄”中不斷的被折磨。正因如此,人的“自我”世界里就只剩下孤獨的個體。一個孤獨的“自我”是焦慮的,這個“自我”不僅僅要考慮簡單的生存和生理需求,更要考慮理性、信仰、責任等一系列問題。當這份焦慮遭遇痛苦時,人會為了自身需求用盡方法與命運抗爭,哪怕這種抗爭有時候像螳臂當車一樣無力。
《櫻桃的滋味》是從主人公巴蒂先生漫無目的地四處尋覓開始。汽車是這部影片中最重要的道具,它是巴蒂先生尋找死亡、尋求解脫的工具,同樣也承載著巴蒂先生所有的痛苦。影片自始至終并未交待巴蒂先生必須尋死的理由,在沒有對其行為動機做出判斷的情況下就賦予了他選擇死亡的權力。而呈現給觀眾的,是在如同“汽車電影”的輾轉兜轉中,死亡的“不確定性”籠罩在世間的荒蕪景象之下,仿佛這種焦慮的痛苦和無力的孤獨是與人相伴而行的生活常態——除了結尾十幾個鏡頭外,大自然和城市生機盎然的本真色彩在影片絕大多數時候被過濾得只剩一片昏黃,這種令人壓抑窒息的主觀色彩與主人公一心求死的灰色心境相得益彰。在充斥著貧瘠荒漠的畫面中,只有零星的樹木顯示出突兀的生命跡象,遠離文明的疏離感與隔膜感使主人公孑然一身、茫然失措的厭世心理設定順理成章,強烈的自殺意愿折射出國家、民族和個體巨大的心理困擾。
“存在先于本質”是薩特存在主義的核心原則,它指的是個人的存在、出現、登場,先于對個人的理性判斷和結論(即本質)。在薩特看來:“人像一顆種子偶然地飄落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本質可言,只要存在著,要想確立自己的本質必須通過自己的行動來證明。”[4]因此自由選擇便被看做是存在主義的核心精髓。一個人的意識本質是虛無,虛無是絕對自由的。只有在自我意識的映射下做出個體的自由選擇時,他的選擇才是絕對自由的,才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在于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將在現在或者將來的某一個時間成就一個特定的他。
《櫻桃的滋味》正是通過男主人公——一個萬年俱灰的伊朗中產階級中年人巴蒂的“存在”“出現”“登場”,講述他一路追尋死亡/生命意義的過程,最終動搖了尋死的初心。從巴蒂先生與士兵、神學院學生、博物館老者等人的對話和討論中可以看出,這個缺乏理性指導的自我拯救過程是痛苦的——摸著石頭過河讓人對未知的后果產生一種焦慮,施受雙方皆是如此。人們對這種焦慮往往會產生兩種不同的反應:一種是選擇面對,選擇承擔責任,即承受這一選擇的后果。但往往大多數人都是滿足于現有的條件,放棄自為存在而選擇自在存在。沒有對自由的選擇,就沒有對自己的責任,自然也就是在逃避中自欺欺人。這種抉擇從根本上決定了人們現在進行時和將來時的狀態,人性的表達往往就在這看似自由的艱難抉擇中體現。
從士兵到伊斯蘭教徒再到博物館老人,影片主題在電影藝術表現形式的變化中不斷滲透——前兩個搭車者在道德、良心的杠桿下,將金錢看得無足輕重,而博物館的老人,本身是個做動物標本的,解剖的是動物,實際上隱喻解剖了人的思想,他對于死亡的透徹思考在寓言般的故事和哲理般的勸導中得以展現:“……你感到絕望是嗎?你不想再看看黎明時分金燦燦的太陽嗎?你看到過月亮嗎?你不想再看看星星嗎?你想閉上自己的眼睛嗎?另一個世界的人還想到這個世界上看看呢,你倒想跑到另一個世界去!你不想再喝點兒泉水嗎?你不想用這水洗洗臉嗎?夏天有夏天的水果,秋天有秋天的水果,春天和冬天也都有那時的水果。沒有一個做母親的能夠為自己的孩子把如此多的水果都儲存在冰箱里,做母親的為自己的孩子做的事情不會像神為他的造物做的事情那么多。你想否定一切嗎?你想放棄一切嗎?你想放棄櫻桃的滋味嗎?別這樣,我是你的朋友,我求你別這樣……”在心靈溝通的春風化雨之下,巴蒂先生的必死之心已然萌芽生機。故事結尾的固定鏡頭,長時間的特寫躺在墳墓里百感交集的巴蒂的面容,閃電的照耀之下,隱約的淚光斷續閃現,淅瀝的雨聲調節著萬籟俱寂的畫面,營造出莊嚴的儀式感,隨后陷入長時間的黑暗——留白的藝術手法,變封閉式的明確表意為開放式的自由詮釋,給予觀眾以無盡的思考空間,猜測巴蒂先生的命運結局。然而一切又是如此清晰:沒有人不想品嘗“櫻桃的滋味”,沒有人愿意放棄如櫻桃般甜蜜的生活。種種生存體驗和個人歷史將死亡的意義解釋得很特殊,即使像巴迪先生這樣可以忽略過往的人也無法自由地行使結束生命的權力。在阿巴斯的鏡頭下,生死不是教條,但所謂“自由”的選擇死亡,實際上只存在理論意義。
薩特認為,孤獨是一個人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基本感受。人類在適應這個世界的過程中,會受到毫無規律的偶然事件的不斷影響。人們為了擺脫這種由于偶然性帶來的荒誕感和孤獨感,于是,不斷地嘗試行動,而世界就在這種行動中運行著。世界的運行本身就是帶有很大的隨機性,很多人類總結的看似規律的規律,其實不過是荒謬世界里發生頻率比較高的事情罷了。薩特于1937年發表的小說《墻》正是對這一看法的藝術詮釋。他認為人從出生到死亡都充滿荒謬性,人最終無法逃脫這一荒謬的規則,但我們對抗的過程,才是屬于我們自己生命的真正自由。
在不停的對抗和抉擇中,外界的存在終于有一天會讓人感到厭煩與惡心。于是,這種惡心的感覺成為了人們存在的覺醒。《櫻桃的滋味》中最基本的兩類鏡頭,一是巴蒂先生在駕駛室內開車的鏡頭,二是從駕駛室拍攝車外景象的鏡頭,一窗之隔仿佛兩個世界,如同在巴蒂先生與現實世界之間筑起一道無形的柏林墻,車內的返觀內照與車窗外的蕓蕓眾生構成二元對立,亦表現出巴蒂先生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對抗心理。
關于這種心理意識,薩特在《存在與虛無》里闡釋到,遠不應該把“惡心”理解成我們生理上感覺到的厭煩的隱喻,相反,正是在它的基礎上,產生了所有引起我們嘔吐的具體的和經驗的惡心。所以,惡心的根基在于世界本身。一個人若沒有惡心的感覺,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一分析發現了人自身的虛無性,但通過落根丁虛無化的生活經歷,薩特揭示了存在與虛無的本質關系——存在并無本質,虛無正是通過存在來表現的。因而《櫻桃的滋味》帶給世界的另一重意義并不在于追尋科學技術般的真理,而是在于讓人們能夠正確認識到生活的痛苦和偶然的存在,不要因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浮躁空洞的生活現狀而盲目。
頗具意味的是,影片的最后幾個鏡頭,當觀眾沉浸在對主人公命運的思考時,阿巴斯忽然用顆粒粗糙的紀錄片影像解構了之前花足心思營造的一切意象——攝影機、演員、甚至導演不可思議地出現在銀幕上。這段用手提攝影機拍攝的畫面仿佛是阿巴斯給自己電影的簽名,同時也是在提醒觀眾,“永遠不要忘記我們正在觀看的是一部影片,即使在看似非常真實的時刻……”——又一個阿巴斯式的狡黠。而從文化研究的意義上來說,在伊斯蘭意識形態的嚴肅性下,如此對“自殺”主題的柔性表達或許是化解宗教敏感的“無技巧的技巧”,無疑顯示出一種樂觀的精神,對于20世紀90年代百廢待興的伊朗及其人民來說不失為一種巨大的鼓舞。
阿巴斯的電影,詩意之上多了一份伊斯蘭神秘主義的心物轉換邏輯。在其集大成之作《櫻桃的滋味》中,鏡頭下不再是如“鄉村三部曲”中寂寥又撫慰人心的小津式原野,但封閉的車廂、人物的特寫、無垠的荒漠同樣是他的伊朗風景,世俗的激情中融合了宗教的激情,用看似樸實清新的電影語言探詢著存在主義哲學的虛實以及人性的真偽。《櫻桃的滋味》意味的不可窮盡與氣韻的無法言說仿佛一股荒漠中散發出的無可抵擋的清香,讓世界在永恒的絕望中得到救贖。
[1]孫曉燕.漫漫歸真路——評析《櫻桃的滋味》對于伊斯蘭世界的探詢[J].藝術百家,2007(4):64.
[2]徐崇溫,劉放桐,王克千.薩特及其存在主義[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7.
[3]黃嵐,王乙.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流派[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193.
[4]湯曉軍.荒誕世界中辛德勒的自由選擇——存在主義視角下的《辛德勒名單》[J].成都師范學院學報,2013(11):74.
徐 爽,男,重慶人,西南大學文學院影視系講師,博士,主要從事電影產業研究、影視現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