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宏良
(天津師范大學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研究院,天津300387)
對于社會政治穩定問題的研究,傳統的觀點一般把政治秩序性與持續性視為社會政治穩定的核心價值,而政治制度化水平則成為衡量政治秩序性的關鍵變量。實際上,對于處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國家來說,其所追求的社會政治穩定不僅包含制度秩序這一外顯形式,而且也包含了價值秩序這一隱性形式。國家意識形態所塑造的價值秩序也就構成了社會政治穩定的深層結構。
在現實社會政治生活中,社會政治穩定的實現根本上依賴于在普遍價值共識基礎上的制度化安排。霍布斯鮑姆認為:“國家通過把階級沖突控制在一個穩定的制度與價值框架之內而將社會秩序合法化。”[1]15亨廷頓特別強調政治制度化對于實現社會政治穩定的意義,其著眼點在于面對發展中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政治參與不可避免的擴大,只有通過政治制度化并與之相適應,才能有效避免政治參與爆炸所引發的政治無序的風險。所以亨廷頓把秩序性與持續性視為社會政治穩定的核心價值。但與此同時,亨廷頓也特別強調政治價值的穩定對于社會政治穩定的重要意義,他認為“現代化免不了帶來異化、沉淪頹廢和無常等一類新舊價值觀念沖突造成的消極面,……新的價值觀往往會破壞社交和權威的舊基礎”[2]34-35。他同時認為,社會主義國家的政府之所以能夠提供有效的權威,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意識形態為政府合法性提供了依據[2]8。與亨廷頓的觀點相似,另一位美國學者李普塞特也注意到了制度與價值對于維持社會政治秩序的重要意義,認為“所有的復雜社會都是以內部高度的緊張和沖突為特征的,所以制度和價值觀一致對這些社會的生存來說是必要的條件”[1]1,“價值合理性在經濟與政治中的衰退越來越成為現代社會緊張與不穩定的根源”[1]31。
可見,社會政治穩定所追求的政治秩序內在地包含制度與價值兩個層面,即制度秩序與價值秩序,兩者有機統一,相輔相成。一方面,制度安排作為一種協調利益沖突的有效機制,是以其內在具有的價值合理性與正當性為基礎的,這種價值共識是任何一種制度安排得以長久存在的重要根據。缺乏價值合理性與正當性的制度安排顯然不會實現具有政治穩定功能的利益協調,一種不合理非正當的制度安排往往激化利益沖突,甚至引發社會政治動蕩。另一方面,作為制度靈魂的價值體系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獨立存在的,其存在的意義是通過制度實踐體現出來的,因而價值體系只有融入制度實踐之中,才能體現其存在感。脫離了制度實踐的抽象價值無法展現其現實影響力,從而導致人心凝聚與政治團結功能的退化,甚至社會精神秩序的解體,社會政治穩定局面必然受到沖擊。
對于社會政治穩定來說,制度秩序是一種顯性秩序和剛性秩序,具有規范性與強制性。任何一種制度安排都是在一定的法律規則體系的基礎上建構形成的,并由國家強制力為制度的權威性提供保障,任何不遵守制度安排的行為都要受到相應的懲罰和制裁,制度在運行中通過一整套的規則、機制、程序以及執行機構等實施載體有效協調、化解社會沖突,從而實現社會政治運行的有序性。相對于制度秩序,價值秩序則是一種隱性秩序和柔性秩序,具有潛移默化的特點。價值秩序深植于人的心理和精神層面,表現為一定地域范圍內的人們所共有的一種價值觀念和精神追求。價值秩序不是一種強制性規范,但作為文化紐帶卻具有強大的社會團結功能,使人們在共同的價值體認中形成強大的社會凝聚力,為社會政治秩序的形成奠定精神基礎。
因此,價值秩序構成社會政治穩定的深層結構。貝爾認為,“每個社會都設法建立一個意義系統,人們通過它們來顯示自己與世界的聯系”[3]197,意義系統對于建構社會秩序具有重要意義,意義系統紊亂甚至價值秩序崩潰的社會必然是一個不穩定的社會。同時,從歷史上看,價值沖突往往是導致社會政治沖突的重要原因。一種新的社會政治力量的崛起往往是以新的價值理念的提出為先導的,并依托這樣一種新的價值觀所產生的強大政治動員力量,通過激烈的社會抗爭甚至暴力革命,以實現改造現有社會政治秩序的目標。
現代國家的價值秩序一般是通過國家意識形態的力量塑造形成的,或者說,國家意識形態構成特定社會政治秩序的價值基礎。意識形態對于價值秩序的塑造體現在兩個層面:其一是國家層面,通過塑造政治信仰,國家意識形態成為維系政治凝聚力的精神紐帶。意識形態作為一種價值學說體系,體現了對于未來理想社會的價值追求,當這種理想主義的價值追求成為人們普遍的共同信念,必將產生強大的政治凝聚力,這種政治凝聚力必然成為維系社會政治秩序的精神紐帶。同時,作為“制度精神”的意識形態能夠通過價值正當性與合理性的論證,賦予現有制度秩序以合法性,從而有效增強人們的政治認同感,為社會政治穩定提供最大程度的社會支持。其二是社會層面,通過培育共同的道德與文化價值觀,國家意識形態成為促進社會團結、實現社會整合的價值基礎。現代社會具有多元化的顯著特點,利益分化的背景之下,不同的階級、階層基于不同的利益訴求自然會形成極具差異性的價值主張,與之相適應,思想文化領域就會出現多元化的社會思潮。盡管價值多元的形成具有其客觀性,但缺乏價值整合的多元化必然使整個社會陷入價值分裂與思想混亂無序之中,因此,國家意識形態通過確立主導性價值規范,通過培育共同的道德與文化價值觀,為實現社會團結和社會整合奠定價值基礎。
需要注意的是,作為社會政治穩定價值基礎的國家意識形態需要具備一種開放性與動態性的特質:一方面,國家意識形態體系在面對多元化社會思潮時,應該堅持開放性的姿態與胸襟,合理吸收借鑒其適應時代需要、反映民眾價值訴求的合理成分,使國家意識形態持續保持最強大的凝聚力與感召力;另一方面,面對生產力發展推動下所展示出來的對于上層建筑變革的客觀要求,國家意識形態體系也需要因應這種要求,通過價值體系的發展與創新,以達到與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要求相適應的動態平衡。為此,就需要進一步解放思想,建設“更具包容性的主流意識形態”[4]70-74。一旦意識形態成為一種封閉僵化的思想體系,就反而會阻礙制度創新與社會的發展與進步,這就必然導致意識形態體系的生命力枯竭,并因其實踐層面的負面效應而喪失社會認同,最終導致意識形態走向消亡。
意識形態作用于社會政治穩定的內在機制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社會凝聚機制。意識形態通過培育共同的社會價值觀,從而有效增強社會凝聚力,一個具有高度凝聚力的社會對于政治穩定來說是極為重要的。被視為現代社會學奠基人之一的涂爾干就特別強調共同的價值觀念和道德規范對于社會團結的重要意義。涂爾干認為社會具有實體性與整體性,社會個體之間的相互結合和相互作用是社會作為一個整體的突出特征。社會團結是一種建立在共同情感、道德、信仰或價值觀基礎上的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的以結合或吸引為特征的聯系狀態。可見,社會團結實際上指的就是社會的凝聚力,構成其基礎的則是社會成員的共同價值觀與共同道德規范,“社會凝聚來源于共同的信仰和感情”[5]234。社會分工的深化一方面促進了個人意識和個性的發展,并進一步造成社會成員之間的相互依賴,但另一方面,個人意識的覺醒與個性發展也會削弱集體意識,原來高度一致的共同價值規范對于個體成員的控制力量會弱化。面對原先的集體意識的弱化以及傳統社會秩序的價值根基被消解,涂爾干認為,社會分工所創造的“職業道德”會取代舊的集體意識,從而成為社會“有機團結”的基礎。
現代結構功能主義的開創者帕森斯同樣強調了一致性的價值規范對于社會秩序建構的重要意義。帕森斯把“社會秩序何以可能”這一問題視為理論社會學的核心,為了回答這一問題,他以社會行動作為理論研究的出發點。帕森斯特別強調社會行動的意志性與目標導向,社會文化中的價值規范因素對于行動目標的確定以及手段的選擇具有重要影響,通過對馬歇爾、帕累托、涂爾干以及韋伯思想的分析,帕森斯發現社會價值規范成為上述各派共同關注的問題,他們都承認規范取向與共有價值對于社會行動的重要影響,一致性的價值規范構成了社會秩序的基礎[6]49-50。在后期提出的社會系統理論中,帕森斯進一步指出,社會系統是由行動者同其狀態中的其他行動者之間穩定的制度化的角色關系構成的,社會系統依賴于角色之間的權利與義務之間關系的互補性,互補性關系意味著互動雙方權利與義務達到某種程度的一致性,而形成一致性的前提在于形成共同的價值規范,只有基于共同價值規范的權利與義務的一致性,才能維系社會系統的穩定[7]224。總的來說,在現代社會學的形成時期,社會秩序問題一直是研究的重點,而對于共同價值觀念以及道德規范在社會秩序形成中的價值與意義也存在著普遍共識。
國家意識形態作為一種占主導地位的價值學說體系,對于塑造社會共同的價值觀念與道德規范具有重要作用。任何意識形態體系都內在包含了相應的價值追求與道德主張,這種價值追求與道德主張會在國家主導下通過一系列宣傳教育機制向社會領域滲透,并使之成為社會文化領域具有主導性的價值規范,從而標志著國家意識形態所塑造的價值規范成為把不同社會個體連接起來的精神紐帶,這對于消解社會沖突、增強社會凝聚力具有重要意義。一個具有高度凝聚力的社會將為政治穩定的實現提供良好外部環境,政治穩定意味著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狀態,也就是說,國家的政策輸出與來自社會的需求之間能夠形成一種動態均衡,實現這樣一種良性互動與動態均衡,需要一個具有廣泛價值共識的社會條件,一個價值分裂、缺乏內聚力的社會顯然不利于形成統一、理性的訴求,國家與社會的互動會因此而失序、紊亂,帶來社會政治的不穩定。
第二,政治認同機制。政治認同本質上表現為民眾在一定政治價值共識基礎上對自身所屬政治體系的制度建構及其運行所持的一種積極肯定的評價與支持的情感。政治認同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反映了政治體系所獲得的社會支持的程度,因而構成了政治穩定的前提與基礎。雖然僅僅通過暴力的手段或者強制性的辦法也可以在一定時間范圍內實現某種程度的穩定,但這種缺乏政治認同的社會政治穩定顯然是病態現象,是不可持續的。規范意義的社會政治穩定一般有賴于最低限度的政治認同的支持,“國家通過其主導政治思想的傳播,主導政治價值觀的灌輸,以使其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牢牢地扎根于人們的觀念之中,形成政治認同感,使國家的政治穩定具有堅實的基礎”[8]37-40。
政治認同的產生一方面決定于人們對自身所屬政治體系制度實踐效果的客觀體認,只有在制度運行中充分展示出政治體系在促進經濟社會發展、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等方面的有效性,才會獲得人們的認同與支持;另一方面也決定于相應政治價值共識能否形成,政治認同的產生需要政治建構及其運行所遵循的內在價值尺度獲得人們的普遍認可。對于政治認同來說,制度績效與價值共識都不可或缺,前者體現的是一種工具理性,后者體現的是一種價值理性,真正的政治認同必然是兩者的統一。雖然,僅具有制度有效性或價值共識的政治體系,也可以在一定時間范圍內獲得政治認同,但都不可持續或不能持久。就前者來說,制度的有效性固然可以在一定時間范圍內通過推動經濟發展來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但價值共識缺失所導致的道德無序、價值觀混亂以及各種非正義必然降低人們的政治認同感;就后者來說,價值共識體現出政治體系的內在價值理念能夠獲得廣泛支持,政治價值理念本質上表現為理想主義追求,因而這種對于未來的美好期待往往成為塑造政治認同的精神基礎。但如果缺乏制度績效的配合,價值理想的號召力就會弱化,價值共識就會瓦解。因此,制度績效與價值共識相輔相成,共同構成政治認同得以形成的內在根據。
在現代政治實踐中,制度有效性可以通過推動經濟社會發展、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以及國家政治運行的規范化等方面體現出來,而價值共識則是通過國家意識形態塑造形成的,意識形態的政治認同機制突出表現在能夠賦予政治制度建構及運行以價值規范,并使之成為普遍的社會共識,從而形成政治體系的合法性基礎。在現代社會,民主制度架構下社會政治穩定的實現雖然也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國家強制性力量作為后盾,但其作用的發揮明顯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現代民主政治條件下,社會政治穩定所追求的秩序目標具有其正當性的價值設定,僅僅通過強制性力量所塑造的政治秩序因缺乏道義基礎而不可持續,“在不求助于合法化的情況下,沒有一種政治系統能成功地保證大眾的持久性忠誠,即保證其成員意志的遵從”[9]186。因此,合法性成為一定的政治體系長期存在的內在根據,而合法性的形成則來源于意識形態所塑造的價值共識,即社會的“制度模式根據社會系統價值基礎被合法化”[10]161。國家意識形態體系的政治認同機制實質上就體現為通過塑造價值共識而對現有制度加以合法化的過程,這具體表現在這兩個方面,即一方面國家意識形態通過給政治體系設定終極理想,以確立人們對于未來發展的共同價值追求,從而塑造了價值目標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國家意識形態通過設定政治運行的基本價值規范,為現有制度建構及其運行注入一整套政治理念,從而能夠贏得人們對現有制度合理性的普遍認可。通過這樣一種政治認同機制,國家意識形態為社會政治穩定的實現提供了深層的社會心理支持。
第三,政治整合機制。政治整合表現為國家將現代化過程中產生的分散性或具有分離傾向的社會利益主體和各種社會政治力量納入到統一的政治體系的過程,其實質在于通過有效調適社會政治分化與沖突從而實現政治秩序的目標。社會政治分化是現代化發展的客觀后果,現代化過程既表現為經濟的增長和利益分化,也表現為多元化政治力量的形成以及政治理念的覺醒,在利益分化效應的影響之下,社會領域的階層矛盾和社會沖突會持續增加。同時,在差異化的利益訴求與政治價值理念的影響之下,多元經濟政治力量的離散化傾向如民族分裂主義、宗教極端主義以及世界范圍內形形色色的打著“自治”旗號的國家分離主義運動等,都對于一體化的政治結構帶來嚴重挑戰,需要通過政治整合加以應對。可見,政治整合對于實現社會政治穩定具有重要意義,只有通過有效的政治整合才能形成良好的社會政治秩序。
西方政治學把政治整合稱之為“政治一體化”,美國學者邁倫·韋納把政治一體化的用法概括為包括國家一體化、領土一體化、精英-群眾一體化等五個方面,其中,維護社會秩序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價值一致和一個民族為某個共同目的組織起來的能力,構成政治一體化的重要內容[11]228。顯然,韋納把價值整合作為政治整合的基本方面,在他看來,有效的政治整合應以一定國家或民族形成一致性的價值為基礎,因為最低限度的價值一致是形成社會秩序的基本條件。在人類從傳統走向現代的歷史進程中,不僅需要一定的經濟、政治秩序,也需要一定的精神文化秩序以安頓自己的心靈。現代社會條件下,利益分化效應所催生的價值多元與觀念差異已成為最基本的社會文化生態,如果人們思想選擇的多樣性、選擇性與獨立性帶來的是精神秩序的紊亂、倫理道德秩序的坍塌,就必然會造成社會政治運行的規則失靈與混亂無序。國家意識形態所代表的主流價值觀可以作為社會政治運行的精神紐帶,為社會政治穩定提供價值整合的隱形力量。
政治整合的本質在于對社會政治沖突的調適,西方沖突社會學派的代表學者科塞認為,沖突表現為價值觀、信仰以及稀少的地位、權力和資源分配上的斗爭,社會沖突的產生既有權力、地位和資源分配等物質層面的原因,也有價值觀念和信仰的不一致等精神層面的原因。科塞還認為,基于物質層面原因的沖突可以發揮一種社會“安全閥”機制的作用,能夠及時排泄積累的敵對情緒,因而對社會有一定益處,但涉及基本價值觀或共同信念的沖突則是破壞性的[12]67。利益沖突是社會政治沖突的本質,任何一種社會政治沖突本質上都表現為利益的爭奪,但利益沖突往往會在文化價值層面有所顯示,從而使價值沖突成為社會利益沖突的精神形式。在此意義上,價值沖突構成社會政治沖突的深層結構,價值沖突對于社會政治穩定構成嚴重威脅。政治穩定具有價值觀念的穩定性與內聚性的內在要求,價值沖突往往意味著價值共識的消解,非主流價值觀的影響增強,從而不斷破壞社會政治內聚力的價值基礎,成為動搖社會政治穩定的潛在危險。對于社會政治穩定來說,國家意識形態的政治整合機制本質上就是通過塑造共同的政治信仰與價值觀從而形成制度內聚力與國家向心力,這主要體現在:一方面,意識形態作為一種“制度精神”,體現出政治體系的核心價值追求,能夠為社會政治制度的建構進行正當性論證,從而有效增強制度的內聚力,并為相應政治體系提供充分的社會支持。任何社會政治制度如果缺乏讓人信服的正當性論證,就難以形成充分的社會支持,制度權威性的不足使政治穩定的社會基礎往往比較脆弱。另一方面,意識形態作為一整套價值觀念體系,能夠為整個社會政治運行提供基本價值規范,從而在社會政治領域塑造出一種意義秩序,這樣一種意義秩序能夠成為超越多元政治理念差異、消解社會政治沖突的精神紐帶,從而保持多元的經濟政治力量對于統一國家的向心力與歸屬感。意義秩序的紊亂往往帶來價值沖突、族群撕裂、道德倫理失范等消極后果,對于多民族國家來說,這甚至會危及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在現代政治框架內,意識形態的政治整合機制是通過政黨功能的發揮體現出來的,因此加強執政黨自身建設對于意識形態整合機制的實現具有重要現實意義。
從歷史邏輯來看,國家意識形態始終是影響和制約中國社會政治穩定的核心要素之一。從新中國成立后到改革開放之前,正是在高度的意識形態化的政治氛圍中,我們國家形成了一種通過政治動員以實現現代化建設目標的“趕超”戰略。由于中國社會主義制度建構存在生產力落后這一經濟基礎“先天不足”的內在缺陷,因而,如何運用社會主義生產方式的制度優越性來推動生產力的快速發展就成為現實的選擇,政治動員模式就是這種選擇的具體體現。社會主義生產方式的制度優越性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運用計劃手段實現的對于有限經濟資源要素的整合使用,從而實現最大程度的經濟效益;二是通過營造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政治氛圍,一方面激發人們為實現共產主義美好理想而艱苦奮斗的精神動力,另一方面對于那些試圖背離國家政策導向的思想和行為進行有效的規范和約束。這兩個層面相互支撐、相得益彰,前者是社會主義生產方式體現出優越性的制度形式,并通過計劃經濟體制的方式得以確立,后者則是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精神形式,并通過群眾運動等政治動員方式展示出“改天換地”的強大實踐力量。回顧歷史就可以發現,建國以來的很長一個時期,我們國家依托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思想文化氛圍所形成的政治動員,在推動國家經濟建設和政治發展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取得了超越生產力條件和歷史階段的非凡成就。但與此同時,高度的意識形態渲染所帶來的思想狂熱、違背規律等引發的經濟發展危機,以及長達十年的“文革”也把國家引入了歧途,造成了嚴重的社會政治不穩定。而這種經濟、政治實踐反過來也深刻影響著國家意識形態的吸引力和影響力,并不可避免帶來理想主義激情的消退和國家意識形態說服力和凝聚力的弱化。
改革開放以后,我國改變了計劃經濟時期以意識形態為支撐的政治動員模式,轉向一種在對外開放中實現改革-發展-穩定動態平衡的發展策略,其內在邏輯在于:以開放促改革,以改革破除發展障礙,以發展成效構筑社會政治穩定的物質基礎,以穩定的社會政治環境為改革與發展的順利推進提供條件。改革、開放、發展與穩定之間的動態平衡與良性循環,體現了國家發展策略上的新思維,其本質在于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尋求經濟績效意義上的合法性證明,從而淡化意識形態因素對于社會政治穩定的影響。但實際上,從近40年的改革開放歷史進程來看,改革發展的每一步,都始終伴隨著意識形態的爭論。改革的啟動就是通過一場旨在沖破意識形態束縛的思想解放運動拉開帷幕的,隨著改革的深入,在經濟體制改革的問題上,也是通過破除“姓資”和“姓社”的分歧,才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可以說,“左”與右的意識形態紛爭貫穿于整個改革開放進程,彌散于改革的各個層面和重要環節。針對意識形態紛爭對于改革的干擾,鄧小平曾提出“不爭論”,試圖以此淡化改革進程中的意識形態影響,但意識形態始終是制約我國改革開放進程的關鍵變量和影響我國社會政治穩定的重要因素,這是因為,作為制度精神的國家意識形態,規定了我國改革開放進程的根本價值指向,這既是改革開放決策所具有的政治合法性的內在依據,同時也是這一政策獲得人們支持的精神推動力量。因此,強調改革開放的社會主義屬性就必然會凸顯國家意識形態的價值與影響。
從現實邏輯來看,全球化、市場化和網絡化的“三化”疊加效應,越來越凸顯出國家意識形態安全對中國社會政治穩定的特殊重要性。
首先,全球化背景下,我國社會政治穩定的實現始終面臨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西化”“分化”的政治風險,尤其是東歐劇變、蘇聯解體之后所形成的“兩制”關系失衡,更加劇了這一威脅和風險。馬克思在描述早期資產階級開辟世界市場過程中所形成的全球化萌芽現象時曾深刻指出:“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13]35可見,全球化是一個全面性的歷史進程,在此過程中,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競爭不僅表現為經濟、軍事、科技等國家硬實力的較量,而且表現為文化價值觀為核心的國家軟實力的較量。借助文化交流的方式進行意識形態的滲透,已成為某些西方國家對別國進行“和平演變”的主要策略。有學者認為,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的文化擴張戰略越來越具有高技術化、多樣化、強勢化、政治化、直接化的新特點,這些國家充分利用網絡技術、信息霸權和文化霸權,以經濟貿易為載體,借助人權外交、民主外交等手段,在文化經濟交流中傳播西方政治文化,進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滲透[14]246-272。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一刻也沒有停止對于中國進行“西化”“分化”的圖謀,如何在改革開放過程中防范和化解西方國家“和平演變”的風險,構成我國實現社會政治穩定的戰略性考量。
東歐劇變、蘇聯解體之后,全球范圍內“兩制”關系的嚴重失衡,這使我國所面臨的來自于西方國家的意識形態威脅進一步加劇。“兩制”關系的失衡既表現為制度格局的失衡,也表現為文化格局的失衡。從前者來看,“蘇東劇變”造成了資本主義的制度性擴張和社會主義國家數量的銳減,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進入低潮,其實質表現為在意識形態的較量中資本主義占據上風而社會主義遭受嚴重挫折的現實,從而在根本上造成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話語強勢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話語弱勢。當時以福山為代表的西方學者喊出了“歷史終結”的論調,提出西方國家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后一種統治形式”[15]7-12。這必然給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吸引力與凝聚力帶來挑戰。由于意識形態是政治合法性的基本依據,意識形態權威性與說服力的弱化以及意識形態吸引力與凝聚力的下降實質上就意味著政治合法性的不足,進而會帶來政治認同的危機,這無疑給我國政治穩定帶來巨大風險;從后者來看,文化是制度的靈魂,因而,這種文化失衡格局的形成只不過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制度格局失衡的必然后果與反映。東西方文化格局的失衡,使得文化交流中形成了資本主義文化價值觀的強勢話語。在西方學術界,普遍存在以西方普世價值或普世文化整合各民族文化的研究傾向,如赫姆林克提出“文化同步化”主張,認為文化同步化的進程就意味著一種宗主國文化與接收國文化相互溝通、相互融合,使傳統的人文價值的單一向度迅速消失[16]55)。法國學者英格哈德則直言不諱地宣稱:“全球化無疑是西方現代文明擴張的偉大結局。”[17]4西方價值觀被視為“普世價值”向世界推廣,并在現實中不斷展示其強大影響力,這必然給我國文化安全帶來嚴峻挑戰。文化安全構筑了社會政治穩定的價值根基,如果沒有了文化安全,就意味著凝聚社會的精神紐帶的斷裂,這必然使社會政治運行因缺乏意義秩序而陷入紊亂,因此,文化安全對于社會政治穩定具有重要意義。對于我國來說,一方面,長期以來我們忽視了對于傳統文化積極因素的傳承與發展,沒有有效發揮優秀傳統文化在文化安全方面的積極功能;另一方面,在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以及馬克思主義與優秀傳統文化的整合方面,仍然面臨諸多難題。因此,在“西強我弱”的世界文化格局之下,我們更需要通過加強意識形態建設以實現文化安全,從而為實現社會政治穩定奠定價值基礎。
其次,市場化改革是對傳統社會主義模式的重大突破,從而不可避免會使社會政治穩定面臨意識形態調整的巨大沖擊。計劃經濟時代,我們國家側重于運用革命理想主義教育的方式來凝聚人心、動員力量進行社會主義建設,通過革命理想主義教育所激發的奉獻精神成為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的能動力量,這種精神激勵方式的有效性與主流意識形態的價值規定性高度契合、相得益彰。而市場經濟條件下物質激勵原則的普遍運用所產生的逐利傾向和利益分化效應,深刻影響了社會主義價值與信念的現實影響力。市場化過程中的利益分化效應與逐利傾向,在思想文化以及道德領域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人們對物質利益的追逐所自發形成的功利主義思想,消解著理想主義的價值追求,人們的逐利沖動往往產生對基本道德規范的破壞力,從而導致社會道德滑坡甚至道德秩序的解體。社會生活領域理想主義淡化、功利主義抬頭以及社會道德敗壞,必然持續惡化社會主義信仰生成的社會文化環境。這種狀況如果從社會領域蔓延至政治領域,就會導致黨員干部的理想信念缺失,從而造成社會主義信仰的深刻危機。
信仰危機與社會領域的價值觀念多元化對于社會政治穩定的負面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在政治領域,信仰危機往往意味著意識形態作為一種“軟力量”對于執政黨的約束效應減弱,從而使腐敗加劇,并導致政府權威的下降。這使得社會政治穩定缺乏強有力的政治主導力量。另一方面,在社會領域,價值觀念的多元化使不同信仰的社會群體之間更容易發生沖突,部分信仰迷失的人們缺乏生活的意義感,精神的迷失和沉淪無疑是潛藏的不穩定因素。這同時也使得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良性互動難以實現,因為“對任何一個政權來說,意識形態都是軟力量,是政府和社會溝通的最有效手段”,“兩者之間一旦缺失軟力量,那么雙方的關系很容易體現為‘硬碰硬’,即暴力對暴力”[18]130-131。在此背景下,能否以一元整合多元,從而確立國家意識形態在思想文化領域的主導地位,就成為我們考察社會政治穩定的價值基礎是否穩固的關鍵變量。
最后,網絡時代的到來使國家意識形態建設的外部輿論環境發生了復雜變化。在輿論場變遷與政治傳播變革的背景下,社會政治穩定的實現越來越依賴于主流意識形態主導下的思想共識。社會政治穩定既表現為一種穩定、持續而有效的制度秩序,也表現為一種內部和諧、具有充分思想共識的精神秩序。兩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社會政治穩定的基本規定,制度秩序的紊亂或者精神秩序的解體都會引發社會政治不穩定現象。任何社會的精神秩序都是在主流意識形態的主導下塑造形成的,因而國家意識形態安全是形成精神秩序的關鍵。在以報紙、廣播、電視為代表的大眾傳媒時代,國家運用媒體工具掌握了充分的輿論主導權,通過大眾傳媒來塑造以主流意識形態為主導的精神秩序是非常成功和有效的,而網絡時代的到來和新媒體的出現給傳統的精神秩序塑造帶來巨大沖擊。
網絡時代的到來使輿論場發生了深刻變遷,網絡輿論場快速崛起,國家意識形態建設的外部環境發生了復雜變化,主流意識形態對于輿論的主導性受到嚴重挑戰。一方面,互聯網已成為意識形態爭奪的“沒有硝煙的戰場”。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憑借信息技術優勢對中國進行價值觀輸出和意識形態滲透,渲染和放大我國存在的社會問題,煽動社會不滿情緒,借機詆毀、批判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和民族傳統文化,以此來爭奪意識形態話語權。另一方面,網絡輿論的異質性削弱了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影響力。在“人人都有麥克風”的網絡時代,人們具有了進行自主意見表達的廣闊空間,但在非理性的社會心態影響下,網絡輿論場眾生喧囂、泥沙俱下,充斥著各種情緒的宣泄,并表現出強烈的排斥主流的心理逆反傾向。在此背景下,如何因應網絡時代政治傳播變革的客觀要求,創新意識形態表達方式和宣傳策略,實現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網絡融入,從而在主流意識形態的主導下塑造網絡輿論場的思想共識與精神秩序,這是實現社會政治穩定的新課題。
社會政治穩定所追求的政治秩序內在包含制度與價值兩個層面,制度安排作為一種協調利益沖突的有效機制,是以其內在具有的價值合理性與正當性為基礎的,這種價值共識是任何一種制度安排得以長久存在的重要根據。作為制度靈魂的價值體系只有融入制度實踐之中,才能體現其存在感。制度秩序是一種帶有強制性與規范性的剛性秩序,這表現為任何一種制度安排都是在一定的法律規則體系的基礎上建構形成的,通過一整套的規則、機制、程序以及執行機構等實施載體有效協調、化解社會沖突,從而實現社會政治運行的有序性。價值秩序是一種隱形與柔性秩序,這表現為人所共有的價值觀念與精神追求,深植于人的心理深處,構成社會政治穩定的深層結構。現代國家的價值秩序是通過國家意識形態的力量塑造形成的:在國家層面,通過塑造政治信仰,國家意識形態成為維系政治凝聚力的精神紐帶;在社會層面,通過培育共同的道德與文化價值觀,國家意識形態成為促進社會團結、實現社會整合的價值基礎。國家意識形態的政治穩定功能體現為三個方面的內在機制:一是社會凝聚機制,國家意識形態所塑造的價值規范成為把不同社會個體連接起來的精神紐帶,從而提升社會凝聚力,這有助于國家與社會之間實現良性互動與動態均衡;二是政治認同機制,國家意識形態能夠通過塑造價值共識為現存社會政治秩序提供充分的合法性論證,從而為社會政治穩定注入深層的社會心理支持;三是政治整合機制,國家意識形態能夠通過塑造共同的政治信仰與價值觀,從而為社會政治穩定提供制度內聚力和國家向心力,有效防范現代化過程中生成的分散性利益團體或政治力量所產生的破壞力。從歷史邏輯與現實邏輯來看,意識形態爭論始終是影響和制約中國社會政治穩定的關鍵要素之一,在全球化、市場化和網絡化的時代條件下,我國社會政治穩定的實現既面臨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西化”“分化”的政治風險,也面臨著改革以來的意識形態調整、網絡輿論場的意識形態話語權爭奪的壓力,國家意識形態安全對于中國社會政治穩定的實現尤其具有特殊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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