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廣 文
(華北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唐山063009;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130010)
依存與共生:中國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研究
——基于近代以來中國社團組織發展史的考察
尹 廣 文
(華北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唐山063009;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吉林 長春130010)
國家與社團組織的關系問題是社團研究和發展實踐必須面對的重要議題。圍繞“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理論研究所形成的四種不同解釋性視角,即公民/市民社會理論、法團主義理論、制度學派和本土化理論的對比和檢視,并在此基礎上對近一百多年以來中國近現代社團組織發展史的四個階段的考察,即20世紀初至1927年社團生成期、1927年后至1949年社團整頓緩慢發展期、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至1978年社團萎縮沉寂期、1978年改革開放后至今社團復蘇發展期,依存與共生才是國家與社團組織關系的本質意涵。沿著這一關于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關系的基本判斷,我們再次回歸當前的社會現實,可以發現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依存與共生的關系形態,在理論研究、制度設計與政策倡導、社會發展實踐、社會組織未來發展等方面都具有較大的實踐的應用空間和理論創新的指導價值。
依存與共生;社團組織;國家;關系研究;發展史
改革開放30多年,隨著中國經濟領域和社會領域改革的不斷深入,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也在發生著重大的調整,從原來的“總體性社會”下國家對社會的“全能主義”控制到當前“多元分化社會”中國家對社會的“權威主義”治理模式確立[1]。這種轉變既是市場化改革取向下利益主體多元和分化的回應,也是政府轉變職能、簡政放權的結果。反映在社會生活層面便是一些新的現象和事物的產生,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變化則是社會生活中大量社團組織的涌現。依據民政部 2014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全國現有社會團體31.0萬個,年均增長都在7%—8%[2]。大量社團組織開始全面介入到國家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發展領域,成為連接國家與社會、政府與公眾的橋梁和紐帶,既是滿足民眾需求、表達公民意愿的組織化實體,也是國家與政府政策倡導和制度展開的正式化場域。
作為一種組織化實體和正式化場域存在,國家與社團組織的關系問題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熱點,也是具體實踐中產生問題最多的關鍵點所在。一方面是學界在不同視角下對國家與社團組織關系的梳理與重新界定,并在界定中進行新的建構,另一方面是在基層的社團組織發展實踐中遭遇諸多困境中的改革嘗試,并在嘗試下的創新,二者疊加,使得當前國家與社團的關系看起來復雜多樣而又模糊不清。那么,中國的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到底呈現著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這種關系是如何逐漸形成并被建構強化的?未來的中國社團組織又將以什么樣的形態發展下去呢?筆者認為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最好的方式是回溯社團組織的源頭,在其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去尋找答案,通過對近代以來中國社團組織發展史的考察,離析出國家與社團組織的關系狀態,以關照和回應當下,并預期和解釋其未來的發展。
社團組織(mass organizations),按照中國現行《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的界定,即指中國公民自愿組成,為實現會員共同意愿,按照其章程開展活動的非營利性社會組織。自愿性、非營利性和社會性是社團組織的基本特征,而其類型在《民政部關于〈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有關問題的通知》的解釋中,按照社團的性質和任務把社團區分為學術性、行業性、專業性和聯合性等。作為民眾與政府、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中介,國家對社團的管理幾經調整,在不同時期和不同經濟社會發展階段形成不同的政策舉措,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調整和政策變化,折射和反映出來的是一種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遷圖景。圍繞“社團組織與國家的關系”問題,學界形成了四種不同的認知和解釋性理論,通過對不同理論的對比和檢視,我們也許能夠更為清晰地勾勒出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本質關系所在。
(一)公民/市民社會理論視角下的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研究
公民/市民社會理論源遠流長,20世紀80年代開始融入西方主流話語體系,成為解釋國家與社會關系最為流行的理論學說。“公民/市民社會”概念被引入中國社團組織研究則源于20世紀90年代英國學者格登·懷特對浙江蕭山地區各種社團的實證研究[3],與此同時,王穎、折曉葉和孫炳耀也對同一地區的社團組織進行了研究[4],其所得出的關于國家與社團組織的關系的結論都為“半官半民”,具有明顯的“官民二重性”特征。這之后,以鄧正來(他使用的是“市民社會”的譯法)和俞可平(他更多用“公民社會”的說法)為代表的國內學術界圍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運用公民/市民社會理論展開了大量的研究,形成了一批較有影響的成果,比如鄧正來的《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俞可平的《治理與善治》、何增科主編的《公民社會與第三部門》等,學者們雖在一些基本問題和主要觀點上存在諸多分歧,但其普遍認同“公民/市民社會”在中國不僅是一種價值構建,更是一種實體存在,表征之一便是大量社團組織的興起。因此,在公民/市民社會理論視角下,社團組織就成為連接公民與政府、國家與社會的紐帶和橋梁,中國社會發展的未來趨向便是在發揮大量社團組織作用基礎上的公民/市民社會的成熟。但公民/市民社會理論采用西方的民主自由理念,即“國家—社會”的二分法取向,而在一個國家權威至上的整體性社會中“公共領域”發展不足,且后發性現代化走向的國家,其真正的適用性和解釋力則需要再檢視。
(二)法團主義視角下的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研究
法團主義理論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由著名政治學家施密特提出,“法團主義,作為一個利益代表系統,是一個特指的觀念、模式或制度安排類型,它的作用是將公民社會中的組織化利益聯合到國家的決策結構中去”[5],按照中國學者張靜的解釋,法團主義可以被視為一種對國家和社會間常規互動體系的概括,其作用是將公民社會中的組織化利益聯合到國家的決策結構中,通過對社會不同利益集團有序的集中、傳輸、協調和組織,并用各方同意的方式進入體制,以便使決策過程有序吸收社會需求,將社會沖突降低到不損害秩序的限度,這樣國家與利益團體之間形成一種合作與相互支持關系[6]。陳家建也認為法團主義視角契合中國社會,尤其是近年城鄉基層社會大量法團化組織形態的出現,使得法團主義視角的研究能夠比較清晰地展現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調整[7]。但學者吳建平卻認為盡管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公共性有所發展,各類社團組織不斷壯大,似乎呈現出與社會法團主義相似的制度化特征,但由于中國社會公共性基礎的缺失,法團主義作為一種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解釋模式,并不能完全具備中國社會的適用性[8]。盡管現有關于法團主義視角下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研究的不同認知,乃至相反判斷,這里筆者認為相較于公民/市民社會理論對社會與國家的分立與制約的多元主義強調,也許法團主義更適合“全能主義”退卻后“強國家、弱社會”的中國現實,只不過在具體的分析框架和解釋視角及核心主張還需要進行本土化取向的修正。
(三)制度學派視角下的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研究
制度學派源于經濟學,核心關注不同歷史或社會環境之下的不同制度形塑和結構性的社會關系特征對經濟發展的影響。到20世紀70、80年代,制度研究開始進入政治學和社會學視野,形成新制度主義學派,其研究重心也轉向了制度的性質以及制度如何影響人的行為問題,最早將新制度主義引入社會學組織研究領域的是Silverman,他首創了對組織的意義系統以及社會形態構建的研究和重構組織的方式,沿著這條路徑制度學派的組織研究先后形成了諸多的核心概念和解釋框架[9]。國內運用制度學派對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的研究較有代表性的要數高丙中對社團合法性的四種分類[10]和沈原所提出的社團發育的“制度的形同異質”[11];郭毅等人從制度的產生、維持、擴散與變革,制度化對組織內部的影響以及制度化對組織外部的影響等方面,詳細探討了組織與制度的關聯性[12];王威用“制度環境”和“合法性”兩個核心概念,提出社團與國家的關系既有限制,也有促進,二者是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形成并改變的[13];張瑞玲則提出社團與國家的關系調整既是不斷適應制度環境的結果,也是追求技術目標的產物[14]。制度學派的分析視角在一種制度均衡與制度變遷的動態過程中去看待組織的運行,尤其是組織與外部環境的關系問題,能夠較好地呈現社團組織與國家的關系依存和調整。但針對大量既存的制度體制外民間社團卻無法進行充分說明,而且制度主義繁雜的概念和觀點也很難形成一個整合性的流派,降低了其社會影響力。
(四)本土化理論視角下的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研究
這里所謂本土化理論視角,即從中國社會特定的國情、社情與民情出發,通過對典型案例經驗的提煉總結,闡發出具有較強說明性和解釋力的理論觀點,并能夠回歸經驗以指導實踐的理論形態。中國現代意義上的社團組織發展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尤其是改革開放后大量社團組織的興起,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也促使一批學者展開了關于社團研究的本土化理論建構。康曉光等提出“分類控制”觀點,論證了政府為了自身利益,會根據社會組織的挑戰能力和提供的公共物品,對不同的社會組織采取不同的控制策略[15];渠敬東等認為中國30多年改革實踐是一種“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的轉向[16];周飛舟提出相對于計劃經濟時代的單位制,在當前市場經濟條件下,項目制正日益成為國家、社會的主導行為方式和內在運行邏輯,最終在分稅制下,財政資金專項化支付會產生出一個“項目治國”的新局面[17];鄧正來則基于對近30年國家社團管理政策演變的考察,提出一種監護型控制的總體邏輯[1];江華則提出國家與社會的利益契合程度決定了國家對社會組織選擇支持還是限制,這與轉型期國家的主導地位和較高的自由裁量權有關[18];郁建新等則認為基于政府治理水平和社會發育程度的考量,社會協同是當前中國社會建設中政府與社會間關系的現實選擇[19]。本土化理論在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的分析框架下,著眼于中國社團組織發展的實際,且有經驗型材料的支持,能夠較為恰當、準確地反映現實。但也正是基于具體化的經驗總結和典型案例的提煉,使得諸多本土化取向的研究更多帶有歷史局限性和特定情境針對性,且諸多觀點間相互對立,影響了本土化理論視角對國家與社團關系的解釋力。
通過對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研究的相關理論視角的檢視,研究者發現,雖然不同理論對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的看待視角不同,考察的手段各異,關切的核心問題不一,以及最終獲得的結論各有差異。但它們都把社團組織的發展變遷置于國家與社會的分析框架之下展開,反映出社團組織的發育生成、發展壯大都離不開國家與社會既存的關系實踐場域。因此,要真正認識中國當前社團組織的發展現狀和問題成因,尤其是社團與國家和地方政府互動中所呈現出來的諸多生存樣態,并在此基礎上預判中國社團組織發展的方向,最好的方式還是得回溯社團組織的源頭,在其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去尋找答案。
追溯歷史,在漫長的封建社會,民間社團不僅缺失活動空間,而且也很難得到孕育發展,只是到了20世紀初,一些現代意義上的社團組織才漸次出現,但其發展演變的歷程卻倍顯艱辛,尤其在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不斷調適中,幾經轉換和波動,才最終形成今天的存在狀況。本文按照社團組織成長發展的規律性并結合學界已有研究的相關成果,把社團組織在中國社會的發展演變史分為20世紀初至1927年社團生成期、1927年后至1949年社團整頓緩慢發展期、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至1978年社團萎縮沉寂期、1978年改革開放后至今社團復蘇發展期四個階段[20],分析不同時期社團組織發展狀況,以揭示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關系的本質特性。
(一)20世紀初至1927年社團生成期的社團與國家的關系
20世紀初,隨著清政府推行的一系列“新政”改革,“振興工商、發展實業”成為當時最主要的民族自救自強運動,新興的商人階層和大量知識分子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并先后創辦了一批商會、民團和學會,形成“近世譯書,盛宴團體,各省風氣所趨,商有商會,學有學會,其余凡有一事,必有一會”[21]之局面。據一些史料統計,辛亥革命前夜,中國各地的商會達到了2000余家,全國除西藏等個別地區外,幾乎都存在大大小小規模不等的商會組織;這一時期的民間社團的數量則更是不計其數,從聲勢浩大的義和團運動到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前各地軍閥割據態勢都可以反映出當時民團力量的強大;一些知識分子和民族進步人士先后成立了諸多學會組織,從早期的“興中會”到后續的“同盟會”等組織可以看出學會組織政治訴求化的轉變和巨大社會影響;同時全國性的一些社團組織也在這一時期開始形成,諸如全國性的商聯、報聯、教育聯合會等,也出現了一些專業性團體,如工會、農會、銀行、律師等群體性社團組織。
社團組織在中國社會的初興即指向抵御外來侵略、挽救民族危機、自救以圖強之目的,譬如上海體育會其成立之目的即因“國民軀體羸弱,致蒙‘東亞病夫’之詬,欲圖強國,必先強種”, 遂組織體育會,以“鍛煉體魄,研習武課,冀成干城之選”[22]。在地方基層社會,根據《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要求凡城鎮各設議事會、董事會,鄉設議事會,負責辦理自治事宜,表明社團對國家基層公共事務具有較大的自治管理權能。而就社團組織與國家的關系而言,清末民國之初國家為實現強國圖存之目的,是主動倡導和鼓勵民間社團組織發展的,商會、學會等社團因政府的督辦和催化得以產生。因此,在社團生成期下,一方面是國家的劇烈變革導致大量社團組織的興起,另一方面又是大量社團組織在國家的勵志圖新以致最終的革命性變革中,發揮了先導性作用。同時在具體的國家與社會的公共事務處理中,社團與政府相互協作,既擔當著某種特殊的中介角色,又為政府起到了功能彌補作用。總之,這一時期,社團組織與國家二者相輔,彼此形塑,共同探尋著民族自救自強的道路選擇。
(二)1927年后至1949年社團整頓緩慢發展期的社團與國家的關系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北伐戰爭既消滅了各地軍閥混戰的局面,也在一定意義上摧毀了民間大大小小自治型的民團組織。本著“為我所用”之目的,南京國民政府開始對民間社團進行全面的整頓和清理,從最初的暴力鎮壓,取締了大量的地方自治力量和民辦社團組織,到30年代開始用法律的手段,以加強對社團組織的監控,并最終成為其御用之工具。經過此次整頓,到南京國民政府后期,社團數量接近5萬個,社團會員1000多萬人,社團組織還是有一定的緩慢發展。查閱民國政府相關文件資料,我們發現國民黨及其民國政府對社團組織采取的是一種“行政性監控”和“體制性吸納”的雙重控制策略,按照1930年國民政府出臺的《修正人民團體組織方案》的規定:“所有容許組織之團體,都必須接受中國國民黨之指揮”“服從政府之命令”[23]。這樣,國民黨及其民國政府牢牢掌控著社團組織的命運,把握著其具體的發展方向;而社團組織為了其生存和發展,要么牢牢地依附于政府,要么走向一個相反的路徑。
于是,我們看到,民國時期社團與國家關系中出現了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畫面。一方面是國民黨和民國政府采用各種手段,甚至不惜動用暴力性手段,通過對各類民間性社團進行清理、整頓和監督控制,形成了對社團的直接管理、領導和支配,使社團組織成為國民黨及其政府的附屬物和統治工具。另一方面則是大量形形色色的社團組織以不同方式尋求著生存乃至發展的可能,一些被國民政府所接受或認可的社團組織開始進入現行體制內進行活動,以尋求政府的保護,譬如“誠社”;一些由大財團和買辦幫會所支持的社團組織則從“白道”轉入“黑道”進行活動,比如上海“青幫”;也有一些由基層地方社會的地主鄉紳把控的地方性社團組織從地上轉入地下,在政府外尋求著存在的合法性,比如“自治講習所”;還有一些長期受壓迫的社會力量,則開始質疑國民黨及其政府的合法性,逐漸演變成一股強大的反政府力量,并最終成為民國政府倒臺的重要原因之一,譬如“全國總工會”。總之,在社團整頓緩慢發展下,國民黨和民國政府對社團無差別的清理整頓,導致社團組織的畸形發展,社團與國家之間相悖逆而存,彼此傷害,進而成為推動社會急劇變遷——革命的一個主要因素。
(三)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至1978年社團萎縮沉寂期的社團與國家的關系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面對舊中國遺留下來的大量形態各異的社團組織,黨和政府采取了甄別分類、團結改造的社團管理之策略,按照“組建人民之團體、清理無益于人民之團體、整合有利于人民之團體”[24]的總體性思路,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規模較大的社團改造之運動。首先陸續成立“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中華全國民主婦女聯合會”“中華全國總工會”等人民團體,并在地方相繼建立地方人民團體或分支機構,最終形成了八大人民團體參政議政之格局。其次清理取締了原國統區的同鄉會館、反動會道門等“無益于人民之團體組織”,基本肅清了民間幫會、封建迷信組織和一些反動勢力,穩定了社會的秩序。最后是對國統區的福利救濟團體、學術團體等進行整合,其主要方式是把原有社團整合進現有體制之內,以接受人民政府和新型人民社團的領導,并對其具體業務和活動進行指導,譬如1950年國家成立“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專門學會聯合會”(簡稱科聯)和“中華全國科學技術普及協會”(簡稱科普聯)以整合舊有學術團體。通過新中國成立之初新的社團管理舉措的實施,至1956年“三大改造”完成,社會主義社團體系基本建立,后續雖有十年“文革”浩劫,但1949年到1978年這一時期的社團基本上呈現出:總體數量銳減、民間社團不復存在、社團組織依附性發展、八大人民團體獨領風騷等發展形態。
總結這一段歷史時期國家與社團組織的關系,筆者認為總體上還是比較成功的,國家諸多管理制度和政策倡導的推行,既鞏固了新生的人民政權,擴大了執政黨的統治力,維護了社會秩序,又促使一些人數較多、社會影響較大的人民團體(這里主要指八大人民團體)能夠以自主獨立的身份介入到國家的治國方略的商討中,延續了新民主主義時期我黨所形成的人民政協“參政議政”的優良傳統。同時在一些社會服務、社會福利、社會救助等領域,一些民間性社團在新政府領導之下,也發揮了民眾動員和社會建設的主體能動性。當前一些民間的聲音只要提到1949年到1978年這一段歷史,動輒就只是一味地批判和否定,而沒有深入這一時期的社會現實進行整體性思考和具體性分析。就這一時期國家與社團的發展而言,看似在國家集權性控制和政府一元化壟斷之下,社團組織數量銳減,進入萎縮沉寂階段,但人民團體卻作用突出,民間社團也在社會建設中發揮了一定功能。總之,在社團萎縮沉寂期,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對社團組織采取分類清理、團結改造的策略,既保證了社會秩序的穩定,又在一定限度上控制并扶持了人民團體的發展。
(四)1978年改革開放后至今社團復蘇發展期的社團與國家的關系
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 隨著經濟體制市場化改革和社會體制深入性推進,我國的社團管理策略也在進行著逐漸的調整。以2000年為分頁,改革開放前20年是一個社團組織開始復蘇的時期,市場經濟形塑了大量的多元化社會主體,社會多元分化和各利益主體需求的多樣化促使一批自主性的民間社團逐漸興起,這其中雖先后經歷1989年和1998年的調整,但總體上社團組織還是在經濟、科技、文化、教育、體育、社會福利、社會服務、公共事業以及宗教等領域獲得了較大的發展。按照1989年初的統計,當時全國性社團由“文革”前的近百個發展到1600多個,增長了15倍;地方性社團也由6000多個發展到近20萬個,增長了約32倍[25]。2000年以后,中國社會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效開始極大釋放,社會體制改革和政治體制調整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加之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契機,大量外源性社會組織進入中國大陸,開始參與一些較有影響的社會事件和公共性議題,使得國家和普通民眾開始看到了社會組織的力量。于是,我們看到在當前的社團發展實踐中,一批官辦社團開始轉型,人民團體尋求著在社會治理中發揮更大功能,諸多行業協會被要求與政府脫鉤,而大量民間社團則爭取著其存在的合法性身份。
改革開放近30多年,國家與社團關系幾經轉化,很難在一個同質性時段對二者的關系進行總體性概括和陳述。這里我們用兩個關鍵詞來表征其關系轉化,即2000年前的“行政化控制”和2000年之后的“體制性吸納”。改革開放之初,國家的中心是經濟體制改革取向下的經濟建設,社會領域尤其是對社團的管理,依然沿襲著1950年出臺的《社會團體登記暫行辦法》及其《實施細則》所規定之精神,徘徊于放任與控制之間,形成一個國家與社團之間正態相關的所謂“水瓢模型”[26],直至1998年新的《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出臺,“歸口登記、雙重負責、分級管理”制度才得以最終形成和確立。進入21世紀以后,尤其是以2004年黨的十六屆四中全會提出“社會建設”為標志,中國社會開始進入全面的社會改革階段,國家一系列社會改革舉措或多或少也影響到社團發展領域,于是我們看到國家對社團在原有的監管性控制基礎上,開始了監管手段和技術的調整,一方面是對體制內的社團采用事業單位改制、行業協會與政府脫鉤等進行去行政化改革,另一方面是對一些民間性社團采用政府購買、組建黨組織和局域網控制等實行“體制性吸納”。總之,改革開放后的社團與國家關系一直處于不斷調整中,逐漸形成了一種從“行政化控制”到“體制性吸納”的發展路徑。
通過對近一百多年以來中國近現代社團組織發展史的考察,我們看到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雖在不同時期呈現著不同的關系形態,進而也造就了不同時期和階段的社會整體性發展勢態。在社團興起之初,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目標取向相近,且都面對一個較為緊迫的大變革時期,這一時期,二者相輔,彼此形塑,共同探尋著民族自救自強的道路選擇;1927年南京民國政府成立直至國民黨倒臺,國民黨和民國政府對社團無差別的清理整頓,導致社團組織的畸形成長,社團與國家之間相悖逆而存,彼此傷害,進而成為推動社會急劇變遷——革命的一個主要因素;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對社團組織采取分類清理、團結改造的策略,既保證了社會秩序的穩定,又在一定限度上控制并扶持了人民團體的發展;而在現時代,改革開放后的社團與國家關系一直處于不斷調整中,逐漸形成了一種從“體制性依附”到“行政性吸納”的發展路徑。可以說,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幾經變革和調整,其中有失敗,也有成功,有經驗教訓,更有創造性發展,但其中恒定不變的一條主線即是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依存與共生之關系。
至此,基于對“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研究現已形成的四種不同認知和解釋性理論視角的對比檢視,基于對近一百多年以來中國近現代社團組織發展史的考察所形成的歷史性實踐發展的認知和結論,本文得出依存與共生才是國家與社團組織關系的本質意涵。這里,所謂的“依存”即指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相互依賴,雖然有時也會出現國家對社團的限制或社團對國家的反叛,但二者是彼此需要、互不相分的存在,一方失去另一方都會造成整體性社會問題,進而損害彼此的現實存在;所謂“共生”即指二者能相互生成、共同成長壯大,“一榮共榮、一損共辱”,只有在彼此的相互依托中,才能相互支持,自主存在,協同發展。沿著這一關于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關系的基本判斷,我們再次回歸當前的社會現實,可以發現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依存與共生的關系形態具有較大的應用空間和理論創新取向,或多或少能夠關照現實,并預期和解釋未來社團組織的發展。
首先,在理論研究領域,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關系的研究應從控制與對立視角轉向依存與共生關系。社會組織研究是當前學界較為關注的一個熱點話題,尤其是在當前“創新社會治理體制、轉變社會治理方式”的政策倡導背景下。我們嘗試在百度搜索“社會組織”詞條,得到相關結果約48,000,000個詞條,而在知網中得到“社會組織”詞條從1978年4199個到2014年960145個相關文獻結果,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關于社會組織近年來理論界研究的熱切關注度。按照我們前面對圍繞“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研究所形成的理論流派的梳理和歸納,可以發現不管是市民/公民社會理論,還是法團主義視角,都是建立在國家與社會二分法的基礎之上的,而制度主義與其說它是一種關于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的解釋理論,還不如說它更多是一種有關組織的研究,至于諸多本土化理論觀點,則更多是對一個特定歷史時期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的概括性總結,無法從整體上理清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關系的本質意涵。而現實中我們去考察中國社會實際的社會變遷圖景,會發現國家與社會之間并不是一個分立的狀態,也不是一個先分化后整合的取向,更不是一個靜態的一成不變的關系存在,而是一個國家主導下的分化與整合同時進行的過程。因此,在當前的社團組織與國家關系的理論研究中,我們應該始終圍繞著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依存與共生的關系形態,不斷檢視已有理論,既借鑒西方,又能開發傳統,重要的還是要考慮當前社會發展的實際,以形成真正具有本土化特色,又有較強解釋力的新理論,以指導現實的社團組織發展實踐。
其次,在制度設計與政策倡導層面,國家不應一味對社團組織進行行政化的嚴格監控而應轉為法治化的治理創新。考察清末社團初生至現今社會組織大發展的百年變遷史,我們可以看到不同時期不同的社團發展的制度設計和政策倡導,往往對社團與國家關系的形塑、對社團自身的發展影響重大。畢竟,結社從來都是有規則法度的,社團內有章程約法以矜制成員,外有政府法律而受約制,其生存與發展空間實為國家法律所設定。在當前的社團發展中,就制度的設計和政策的倡導而言,雖然國家已兩次對1950年政務院出臺的《社會團體登記暫行辦法》及其《實施細則》進行修訂,即1989年10月國務院頒布的《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和1998年重新修訂出臺的《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三部行政性法規雖有一些不同的側重和強調,但其共同的取向都是更多強化了國家行政權力對于社會團體的滲透和監控,這種行政化的嚴格的監控機制,反映的是“權威體制下的國家在治理資源總量相對有限的情況下為了追求有效管理而不得已所采取的一種策略,更是國家在‘改革、發展、穩定’三種價值的戰略選擇上采取以穩定作為發展基礎的必然結果”[1]。當前,尤其是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論題。法治化已成為當前我國社會推進社會治理創新的主要目標取向,國家和政府對社團的治理改革也應該向著法治化的軌道努力,為此,我們建議國家應盡快出臺《社會組織法》,用法治思維理順國家與社團之關系,進而用現代的法治理念和法治手段來規范社團發展,實現依法治國方略的真正實現。
再次,在社會發展實踐方面,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不應再是一種監護型控制而應向協同型治理創新轉型。在上述對社團組織近百年發展演變史的考察中,我們已經看到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在不同時期呈現著不同的關系形態,進而也造就了不同的時期和階段社會整體性發展勢態。似乎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凡是把國家與社團組織對立起來,乃至變成一種對抗性的存在,都或多或少對整個社會造成了某種或大或小的損害,反之如果能夠較好地協調國家與社團組織的關系,促成二者的依存共生性發展,或多或少都有利于社會的整體性進步。當前,我國正處于經濟社會發展的重大轉型期,國家和地方社會都在進行著一系列的實踐創新,而對于社團組織的發展實踐,我國依然沿用著新中國成立初期所采用的那種監護型控制策略,這種策略看似是在不斷糾錯中的現實選擇,但是“國家和社會都不是固定的實體,在相互作用的過程中,它們的結構、目標、支持者、規則和社會控制都會發生變化,它們在不斷地適應當中”[27]。因此,面對當前“經濟新常態”下的社會治理實踐,如何最大可能地發揮社團組織的作用,其核心是要理順社團組織與國家的關系問題,而這種新的關系建構,我們認為應該從一種監護型控制轉向協同型治理創新,即從一種國家和政府對社會組織嚴格的行政化控制,把各類社會組織置于其可控范圍內——最好是體制內發展的實踐,轉向一種通過政府主導作用的發揮,構建起一個多主體共同參與的制度化的溝通渠道和參與平臺,在此過程中充分發揮社會組織的力量,并綜合運用各種手段、動用各類社會主體、采取多樣治理策略,以最終形成一個政府主導、社會組織協同、公眾共享共建的社會治理新格局。
最后,在社會組織未來發展中,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依存與共生關系的建構將是主要的努力方向。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第三部門研究專家萊斯特·薩拉蒙曾提出,我們正處于一個全球性的“社團革命”之中,未來將出現一個全球性的第三部門,而這場變動的重要性甚至絲毫不亞于民族國家的興起對于19世紀后期世界的重要性[28]。當前中國社會也已更多地融入到了世界發展的歷史洪流中去了,各類社會組織在近10年中呈現一種“井噴”式增長,也契合著薩拉蒙所謂的“社團革命”的世界性發展議題。同時,隨著當前我國經濟體制改革和社會體制改革的深入推進,一方面是政府職能轉變中“小政府、大社會”治理體制格局的建立,變政府一元主導為國家、市場和公民社會的三元互動,而在這一過程中,又經常性地存在“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的社會治理困局,大量社會組織介入社會公共領域便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另一方面改革也促使整個社會的多元性分化以及不同利益主體需求的多樣化,這也需要大量的、較為靈活且有公益取向的社會組織的形成,以滿足這種現實需求。因此,在當今乃至未來的社會發展中,社會組織的發展與壯大既是一種世界性的社會發展潮流,也是一種我國經濟社會健康、可持續發展的必然性選擇。那么,在未來中國的社會組織發展中,走什么樣的路?如何定位國家與社會組織之間關系呢?回溯歷史,考察現實,都已經證明依存與共生是社會組織與國家之間關系的本質性意涵,也只有圍繞國家與社會組織的依存共生之關系建構,才能確保二者彼此需要、互不相分、相互依托、雙向支持、自主存在、協同發展,以最終實現中國經濟社會的和諧、有序和可持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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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天景]
Interdependence and Symbiosis:the Research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ass Organizations and the State in China——Based on the Survey of the Development History of the Mass Organizations in Modern China
YIN Guang-wen
(1.School of Humanity and Law, North Chin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angshan Hebei 063009, China; 2.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ety,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10, 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tate and social organizations is an important subject for the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of the mass organization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ass organizations and the state”, after the paper contrasts and reviews four different interpretative perspectives formed by the theory researchers and further studies the four stages of the development history of the mass organizations in modern time of China, it finally finds that interdependence and symbiosis are the essenc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tate and social organizations. In the current social reality, the relationship pattern of the interdependence and symbiosis between social organizations and the state has a large practical application space and the guiding value of theoretical innovation in the aspects of theory research, system design and policy advocacy, social development practice, and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social organizations.
interdependence and symbiosis; mass organizations; state; relationship research; development history
2016-08-06
尹廣文(1979— ),男,甘肅省崇信縣人,華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社會學系講師,吉林大學社會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社會組織建設與社會發展研究。
C912
A
1002-6320(2016)06-008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