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吉爾伽美什到弗洛伊德

（英）安東尼·史蒂文斯

從吉爾伽美什到弗洛伊德

（英）安東尼·史蒂文斯

城墻高聳的烏魯克之王，

更改了不可更改的道路，

濫用并篡改了常例。

——吉爾伽美什史詩

人類似乎從懂得使用文字之初就開始記錄夢了。公元2世紀時，羅馬占卜者阿特米德洛斯（Artemidorus）走遍文明世界，為的是收集他的巨著《夢之解析》（Oneirocritica）所需的材料。他在亞述國王亞述巴尼拔（Ashurbanipal，公元前7世紀）建于尼尼微（Nineveh）的圖書館之中也找到夢的記錄，是刻在泥字板上的。如今考古學家已知這些泥字板約為公元前3000年之物，甚至可能更早。亞述巴尼拔圖書館遺跡于19世紀中葉出土，其中有許多記錄夢的文獻，包括描述烏魯克（Uruk）國王吉爾伽美什（Gilgamesh）事跡的巴比倫史詩片斷。另外，在蘇美文化的智慧之神納布（Nabu）的神殿廢墟也出土了一批泥字板，同樣是用楔形文字刻寫的。兩組資料經(jīng)過仔細拼組解譯之后，顯示吉爾伽美什在史詩開始的章節(jié)中正愈趨自負，而且為噩夢所苦。他去請教自己的母親寧桑（Ninsun），母親便把噩夢的含意告訴他了：有一個勢力不亞于他的人將要走入他的生命。吉爾伽美什想要壓服此人，故必須苦苦掙扎，結(jié)果卻會失敗，因為此人和吉爾伽美什注定要成為知交，兩人將合力成就大業(yè)。

這是史書上的第一則解夢記錄，是以預(yù)言的形態(tài)呈現(xiàn)，以后許多解夢記載也是與預(yù)言不分的。按我們后世的人來看，噩夢表示吉爾伽美什有心為自己的狂妄行為做一番補償。寧桑是旁觀者清，知道兒子已被權(quán)勢沖昏了頭。他在搜刮財富，迫使人民不停地修筑更大更高的壁壘，而且有計劃地染指境內(nèi)所有的處女。夢的預(yù)言實現(xiàn)之時，他的新伙伴安奇度（Enkidu）到來，也帶來使吉爾伽美什脫胎換骨的希望。這位安奇度是“野蠻人”，優(yōu)游于大自然的懷抱，他和森林中的動物一同長大，把自己當作是動物之一。他代表人類初始的自我，吉爾伽美什膨脹的自我需要這樣一個人來約束。因為吉爾伽美什已經(jīng)拋棄了狩獵采集者自古以來的那份謙遜，一心只想擴大自己的權(quán)勢，不惜破壞原有的秩序，“更改了不可更改的道路，濫用并篡改了常例”。

從吉爾伽美什的夢和他后來與安奇度的關(guān)系可以看出，這是至今仍未停止的自我文明意識與“野蠻人”的沖突，榮格稱這種“野蠻人”為“我們每個人內(nèi)在都有的兩百萬歲的人”。正如寧桑給吉爾伽美什的忠告，榮格告訴我們，人人必須制服自我中的這個孔武有力的人，使他（或她）甘愿與我們協(xié)力同心，才可能成就使生命有價值的事。榮格這樣寫道：“我和病人一起應(yīng)付我們每個人內(nèi)在都有的這個兩百萬歲的人。歸根結(jié)底，我們的困難大多源于與我們的本能———我們內(nèi)在儲存的這個古老而未被遺忘的智慧——斷了聯(lián)系。我們該往哪兒去與這老人聯(lián)系呢？在夢里。”

人類學所知的每個群體社會都有其解釋夢的理論與方法。這都是在人類進化史的哪些階段開始形成，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定是很久以前，比人類歷史曙光初現(xiàn)之時還早得多。自吉爾伽美什求教寧桑以后，人類累積了大量解釋夢的文獻，不但證明人類對于夢的好奇興趣從未稍減，也顯示從古到今解釋夢的方式是相當連貫的。

夢的理論

沒有理論的事實是啞子。

——哈耶克爵士（Lord Hayek）

理論取向大致可分為三種：

1.夢是超自然的力量——如神 或惡魔——引起的，做夢的人應(yīng)當明白夢是神鬼給的信息。神引起的夢是“好”夢，要指點我們行事的方向；惡魔引起的是“惡”夢，是來傷害我們的。釋夢者的任務(wù)是要分辨夢的善惡與“真”或“假”。有趣的是，西方文化中的幼童至今依然相信夢是來自“外界”或上帝，要等到受了教導以后才會改觀。

2.夢是睡眠中靈魂出竅的實有經(jīng)歷。這種遨游很重要，卻有潛在的危險，對做夢者的命運會有深遠影響。人在夢中可以做或看見平時做不到、看不見的事，危險的是，如果夢未結(jié)束人就醒過來，靈魂可能來不及回家，以致做夢者神智錯亂。釋夢者可以發(fā)揮的作用是：明白靈魂經(jīng)歷了些什么，必要時得找到游蕩的靈魂使之復(fù)位。西方文化雖然早已推翻這種論點，現(xiàn)在仍有人表示夢中有“出竅”的經(jīng)驗：有的人還會遇上靈魂無法“回”到身體里的問題，也有人覺得是靈魂不想回去。

3.夢是自然現(xiàn)象，是睡眠時的正常心智活動。贊同這個論點的人對于夢是否有意義或能否加以解讀，卻意見不一。

以上三者的前二者都有極久遠而神圣化的起源。第三者只在兩種文化中被人們接受，而且為期不長：一是公元前300至前100年間的古希臘時期，一是19世紀的西方社會。即便民俗文化一向重視夢，尤其重視其中與巫術(shù)相涉的意涵，西方知識分子自古羅馬時代就與一般民眾的這種看法保持距離。18、19世紀的學界人士開始以嚴肅態(tài)度研究“野蠻人”之際，幾乎都以不屑的眼光看待這些文化普遍存在的做夢、解夢風俗。這種鄙視的態(tài)度在某些科門中持續(xù)到現(xiàn)在，但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激起人們重新從民族志的角度審視原始解夢學，這種現(xiàn)象在20世紀前半期在美國尤盛。然而，由于一般習慣將觀察結(jié)果硬套入精神分析的公式或劃入刻板典型，難免造成扭曲。

20世紀50年代，夢的民族志研究變成“文化與人格”研究的一部分。正好遇上弗洛伊德的影響力式微，跨越文化的比較研究也走下坡，細究個別文化的局部問題漸漸占了上風。因此，20世紀大半時期的民族志的論述呼應(yīng)環(huán)境決定論和教條式的行為主義，變得比以前僵化，在社會科學界當中，能幸免的少之又少。

要在一章之內(nèi)詳細敘述自原始時代到19世紀末的維也納的解夢學，是不可能的。所以只選幾個探討夢的關(guān)鍵性論點進入主流歷史的時刻，按年代順序逐一討論。

原始社會

從古到今，寰宇之內(nèi)，人心思維莫不相同。

———J.S.林肯（J.S.Lincoln）

人類學家基于其學科底線，向來強調(diào)文化有差異性，卻也承認解釋夢的行為是一種“文化的共相”。甚至最堅決的文化相對論者也不否認，每個曾被研究過的群體社會中都自有一套夢的民俗、一套詳夢術(shù)，以及利用夢來從事占卜的方法。

夢是靈魂在夜晚出游、是鬼魂來訪引起的，諸如此類的想法也普遍存在于各個文化中。凡是尚未發(fā)展出文字的社會，都相信夢具有重要意義，并且特別尊重做夢內(nèi)容豐富的人和懂得解夢的人。人類學家也都相信，夢對于所有原始社會中的文化安定與革新都是正面作用。I.S林肯在其影響深遠的著作《夢在原始社會中的地位》（The Dream in Primitive Society，1935）中指出，原始社會的夢與當代西方人解釋夢的原則是相通的。

總括人類學的研究結(jié)果，夢大致可以分成四種基本模式：1.“大”夢，具有重要文化意涵；2.預(yù)言夢，預(yù)卜將要發(fā)生的事或預(yù)先發(fā)出警戒；3.醫(yī)療夢，有助于治病；4.“小”夢，只與做夢者個人相關(guān)。

原始社會雖然相信每個夢都有意義，卻最重視“大”的一型。這種強有力的夢，林肯稱之為“文化模式夢”，另一位人類學家馬利諾斯基（B.K. Malinowski，1884-1942）謂之“官式夢”。榮格認為這類夢是人類集體潛意識的一種原型式的表達，通常會連帶有主觀的（甚或無法抵擋的）敬畏、恐懼、迷惑之感。神學家奧托（Rudolf Otto，1869-1937）用畏服神圣（numinous）形容這種感覺，而這也正是真正的宗教經(jīng)驗的精髓。神秘而超乎理解的夢之所以廣受尊崇，不只是因為夢的本身有強大沖擊力，也因為人們可以借此窺知神靈的智慧與指引。巫師必須靠這種夢獲得療病、預(yù)卜未來、招魂等能力。開始擔當某種特殊身份或職權(quán)之前，人們也會祈求這類夢降臨。例如北美洲印第安部落的青年戰(zhàn)士或巫師，在正式獲得此種身份之前都會有“探求靈象之旅”。相形之下，現(xiàn)代研究者和心理分析師鉆研的那些夢，在原始社會看來卻是無關(guān)緊要而不必理會的。

許多不同的文化竟然都有大量原型式的夢，多少令我們吃驚，因為西方社會極少有這種夢，而且多予以誤解。人類社會從原始狀態(tài)逐步發(fā)展成為游牧的.農(nóng)耕的、都市聚居早期的，以至現(xiàn)代都市化的形態(tài)，原型式的夢似乎也在數(shù)量上和影響力上逐步衰微，反倒是私人的“小”夢后來居上。榮格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造訪了肯亞的厄爾貢尼族人（Elgonyi）之后，才體認到此一事實。一位厄爾貢尼巫醫(yī)與他的一席談話，是他永志不忘的。巫醫(yī)說：以前族人個個重視“大”夢，生活中的重要決定都要聽從夢的指點。他對榮格哀嘆說：如今大夢對族人已經(jīng)沒有用了，因為統(tǒng)治全世界的白人是無所不知的。

為什么原型夢的經(jīng)驗獨鐘于狩獵采集為生的族群？原因可能在于他們與神 接近，他們心中常以鬼靈為念，他們在一切自然現(xiàn)象中都看見魂靈的活力。我們許多人在童稚時期也懷著與他們一樣的宇宙觀（甚至高度都市化的社會也難免），我們會把自己想象成鳥、獸、風、火、大地、水。浪漫主義的詩人們將這種傾向延續(xù)到成年期，并且將境界提升成為“自然神秘主義”的層次。此外，兒童也往往相信夢是真實的經(jīng)驗，以為夢中的情景確實發(fā)生了。若不是父母告訴我們，睡覺時那些遭遇和醒時的種種幻想“不過是夢”，我們童年的傾向和想法一定會持續(xù)到成年以后。只要把文明的虛飾外表撕去，我們每個人的原始面目就會露出來。

古早的文明

女神伊施塔爾在每個人的夢中顯現(xiàn)，說道：“我要在亞述巴尼拔的前面行進，他是我創(chuàng)立的王。”

———亞述巴尼拔軍中的士兵

從最早的古文明中可以看出，原初的夢理論及實際做法的主要發(fā)展包括：將解夢納入制度化的宗教信仰；按療病的需要，到特別建構(gòu)好temeni的（神圣地界）之中進行孵夢；將夢的形態(tài)及其解讀刻寫在泥字板和紙草紙上；判別“好”夢、“噩”夢與解釋夢境意義的方法逐漸發(fā)展完全。

最古老的夢的記錄是亞述帝國和巴比倫帝國的夢書。這些書存放在巴比倫國王亞述巴尼拔的尼尼微圖書館內(nèi)，其中不少流露著憂懼，恐怕惡魔和亡魂帶來的夢是不祥之兆。巴比倫人建起夢之女神瑪姆（Mamu）的神殿，舉行向神的贖罪儀式，就是為了趨吉避兇。當時人們重視夢，最主要的原因似乎是：夢可以提供對人們有益的預(yù)警。有些釋夢記錄現(xiàn)在看來是古怪可笑的，很有弗洛伊德所說的“胡亂分析”的味道。有些卻合情合理，例如，夢到喝水象征長壽，夢到喝酒意示短命，頗有道出酒精中毒傷身的先見之明。又如，夢到在飛是預(yù)警可能有災(zāi)禍臨頭———此乃驕者必敗的象征，希臘神話中的伊卡羅斯（Icarus）的下場，也是足堪引以為鑒的類似故事。

古埃及人也認為夢是一種預(yù)警，卻相信夢是直接從神 而來，不是惡魔或鬼魂造成的。做夢的人若要避開災(zāi)禍，必須以苦行自懲，或向神 獻祭，但諸神也有義務(wù)答復(fù)做夢者的疑問。埃及人認為，含惡意的夢雖然也有，但大體上夢都是表現(xiàn)善意的。埃及人也是已知的古文明之中最早實行孵夢（dream incubation）的人，以誘發(fā)與某個特定問題或需求——如生病療病——相關(guān)的夢。

埃及的夢神塞拉匹斯（Serapis）有多座神殿建于埃及各地，最著名的一座于公元前3000年左右建于孟斐斯（Memphis）。最古老的埃及釋夢文獻是現(xiàn)存大英博物館的卻斯特畢堤紙草紙記錄（Chester Beatty papyrus）。這批文獻大約是公元前1350年的記錄，來自上埃及的底比斯（Thebes），記述的夢約有200個，有些夢發(fā)生的年代還更早。其中的釋夢模式十分值得注意，因為，弗洛伊德說的三原則（即澄清視覺或文字上的雙關(guān)含意、查明隱含的聯(lián)想、使用對照方法）已在此被先一步提出，可以把夢解釋成與表面看來相反的意思，例如，生病的人夢到死則表示他將痊愈。

古埃及和其他古文化之中的解夢者都特別提及夢有雙關(guān)含意。但雙關(guān)的釋意只在夢發(fā)生的那個時代講得通，后世的人看來卻莫名其妙。即便如此，這種例子卻在解夢大全的冊子中一再出現(xiàn)。例如，卻斯特畢堤紙草紙文獻中記載，夢到自己的臀部裸露象征雙親即將喪亡。后世人如果不曉得古埃及語的“臂部”和“孤兒”字形很相像，就會覺得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解釋法。諸如此類按當時通行的雙關(guān)語意解釋的記錄，由于時過境遷，后世看來既武斷又荒誕。至于那些歷久不衰的雙關(guān)解釋，后文將評論。

本來巴比倫、波斯、埃及、希臘各有不同的解夢傳統(tǒng)，卻因旅行、征戰(zhàn)、貿(mào)易的傳布之功，許多想法普遍通行于近東和中東各地。例如，埃及人因有崇拜療病神伊姆霍泰普（Imhotep）的信仰，而有很完備的孵夢的做法。這套方法被希臘人承襲下來，用在祭祀醫(yī)藥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klepios）的儀式里。孵夢很可能并不是埃及人首創(chuàng)的，因為埃及人很擅長移植其他更古老且較不繁復(fù)的文化的長處。古代中國也有十分詳盡的解夢、孵夢傳統(tǒng)，一定也有向其他社會文化借用的成分。

近東、中東地區(qū)的民族相信夢是神鬼等外在力量引起的，遠東地區(qū)民族卻承襲遠古的想法，認為夢源自內(nèi)在，是做夢者的靈魂游蕩引起的。古代中國人相信靈魂可分為“魄”與“魂”兩種。魄是“物質(zhì)性的”，依附在形體上，人死后便消滅；魂具有靈性，每晚于人入睡的時候出竅，肉體死的那一刻，魂便離去。中國人也深信不可把正在做夢的人叫醒，因為此時魂沒回來，失了魂的人會精神錯亂，是十分危險的。這種觀念存在于許多原始文化中，20世紀60年代又再度風行，按實驗結(jié)果（現(xiàn)今普遍無人采信），受試者每次在睡眠達到快速眼動周期（REM）的時候被叫醒，就會產(chǎn)生幻覺、糊里糊涂，變得妄想多疑。

中國人相信，魂離了身體不但會導致做夢、瘋癲，也會引起幻視、恍惚、昏厥。離魂者可以與陰界相通，能理解神諭。由于離魂狀態(tài)是極受重視的經(jīng)驗，所以中國人也會像埃及人、希臘人那樣，刻意醞釀?wù)T導夢的發(fā)生。

不分任何文化或種族的人群，為了掌握夢令人又敬又怕的力量，都訴諸分類辨識的方法。最基本的分類法是對照差異，因此夢可以分好壞、真?zhèn)巍⑸袷セ蛐澳А⒋蠡蛐　Ｒ杂《葹槔础斗屯咏?jīng)》（Vedas,約為公元前15至前13世紀的著作）的分類原則，夢因其預(yù)卜未來的功能而分為吉夢、兇夢兩種。古印度最詳盡的釋夢觀念記載于《阿闥婆吠陀》（Atharva Veda即《禳災(zāi)明論》）。書中說，一連串夜夢之中的最后一個對做夢者的意義最重大，排在越后面的夢越有可能成真。此外，夢的內(nèi)容與做夢者的脾性也有關(guān)系。這一點我可以憑臨床經(jīng)驗予以肯定，沮喪的人確實會有沮喪的夢，躁狂的人易有躁狂的夢。但我也得聲明，這與榮格的補償理論（神志清醒時若有什么不平衡，會在夢中求得平衡）是不符合的。

按《阿闥婆吠陀》，夢是從不同層次的意識狀態(tài)之間的界限產(chǎn)生的。論靈魂自我的印度古奧義書《婆里阿多摩訶·優(yōu)波尼沙曇》（Brihadaranyaka-Upanishad）指出，靈魂主要有兩種狀態(tài)，一在陽世，一在幽冥。另有一種是介乎兩者之間的，即睡眠狀態(tài)。特別重要的一點是，靈魂若處于中間的這個狀態(tài)，就能對陰陽兩種狀態(tài)一目了然，“陽世的這個與冥界的那個”都看得見。依照榮格的看法，夢的內(nèi)容乃是做夢者清醒時經(jīng)歷的事（陽世）與人類集體潛意識的原型活動程式（幽冥）的互動結(jié)果，與印度古籍所說的正相仿。古印度人認為，清醒狀態(tài)不及睡夢“真實”，因為睡時可以同時領(lǐng)會陰陽兩界的知識與經(jīng)驗。最高境界是睡眠而無夢的狀態(tài)，此時做夢者與幽冥世界協(xié)調(diào)一致，不受俗世煩惱牽系，與時間和空間之無限合一。東方古文化往往有誘導人進入恍惚狀態(tài)的一套方法（瑜伽即是一例），就是為了要引發(fā)這種至樂至福狀態(tài)。

吠陀多哲學（Vedanta）主張，精神恍惚、做夢、遐想出神都是介于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界限狀態(tài)，這種見解在西方心理學發(fā)展上要等到20世紀才臻于成熟。按榮格的研究，積極的想象行為會以醒夢（waking dream）的形態(tài)出現(xiàn)。醒夢是在未入睡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似做夢的狀態(tài)，類似服食迷幻藥物后的情形，處于醒夢狀態(tài)的人既可觀察自己有意識的思想和行為，同時也能感受意象、幻想，以及意識清醒時通常無法感受的情緒。

古典夢學

“諸位，”謹慎的佩涅洛佩（Penelope）說道，“夢是令人難堪而困惑之物：在夢中所見的并非事事得成真。那些虛幻的景象由兩扇門來到我們眼前，一是獸角的門，一是象牙的門。從象牙來的以永無實現(xiàn)之日的虛假承諾欺騙我們；從磨亮的獸角之間出來的那些卻告訴做夢者真正會發(fā)生之事。”

———《奧德賽》（The Odyssey）

古希臘人對于生活的每一層面都有極精密的思考，夢當然也不例外，這是積數(shù)百年的經(jīng)驗而成的。在荷馬（Homer，公元前9至前8世紀）的時代，希臘人更深信夢是有神圣來源的，并且一心追求辨識夢的真假的方法。按荷馬的分辨法，真的夢從“獸角之門”而來，假的夢從“象牙門”而來。這種辨識依據(jù)的是希臘的一個雙關(guān)語。在古希臘人看來，夢的虛實是攸關(guān)生死的大事，錯把假夢當真是會招致禍殃的。如波斯國王瑟克西斯（Xerxes，519~465 B.C.）按夢中所見向希臘軍發(fā)動攻擊，以為必獲勝利，結(jié)果卻慘敗。

史書記載的最早主張用理性方法解釋夢的是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公元前450~前375）。按他的研究，睡眠中的人非但不是在與神 相通，反而是處在他個人特有的世界之中。赫氏認為，做夢是伴隨睡眠的頭腦而來的普通現(xiàn)象，其重要性不及意識清醒時與他人共享的經(jīng)驗。赫拉克利特在公元前400年提出的這個觀點，是目前西方社會大多數(shù)教育程度較高的人贊同的。

影響現(xiàn)代西方人對夢看法的希臘先賢，還有醫(y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公元前460-前377），以及哲學宗師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和柏拉圖（Plato，公元前426-前348/387）。希波克拉底的關(guān)注重點與亞述人和埃及人相同，在于夢有預(yù)卜未來的功能。但他也試圖將這種功能作科學性的應(yīng)用，借夢來診斷即將發(fā)作的疾病。這種夢叫作“前驅(qū)癥狀的”（prodromal）夢（源自希臘文prodromos，意指“跑在前面的”），在病人和醫(yī)生都未覺察異狀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的心理或生理疾病征候可能以象征方式出現(xiàn)在夢里。這種可能性至今仍引起廣泛注意。按希波克拉底所說，夢到泉水或河流顯示可能即將出現(xiàn)泌尿生殖系統(tǒng)的問題，如果夢到淹水或洪災(zāi)，表示做夢者可能需要放血。

希波克拉底也特別重視占星術(shù)與夢的內(nèi)容之相關(guān)性，這個觀點與中國古代不謀而合。東西方的先賢為什么會把天體運轉(zhuǎn)和人的夢境扯到一起？首先我們必須想到，那是沒有鐘表、羅盤、手提式六分儀、可靠的地圖、氣象預(yù)測的時代，不論航海、穿越平原或沙漠、計算一天內(nèi)的時間、劃分季節(jié)、決定播種與采收時間等，都只能靠自己觀察天象。所以人們不但相信天體變化會影響夢境，而且認為日月星辰具有使人做夢的威力。此外，古希臘人相信生活處處受制于諸神，要說夢境也受諸神影響并不為過。因此，希波克拉底雖然強調(diào)夢有醫(yī)療上的含意，卻也承認某些夢是神啟的。

亞里士多德對于夢與天象的淵源和夢的神啟說一律否認。因為，畜牲也會做夢，難道也與天象和神意有關(guān)嗎？這是極為重要的見解，許多夢的理論因而被貶為無稽之談———包括弗洛伊德所說的夢是性欲望被壓抑所致。亞里士多德在《論夢》《論睡與醒》《論睡眠中的預(yù)言》三部著作中述及理論的大綱，其與現(xiàn)代論點之接近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他同意希波克拉底所持的夢反映健康變化的看法，因為外界引起的一切知覺會在入睡時減少或隔絕，所以主體的知覺必然會格外突顯。他還指出，夢中意象會延續(xù)到睡醒的狀態(tài)，成為意識清醒的思考起點，所以做過夢以后的行為會受夢的影響。一般人誤以為夢預(yù)卜夢醒后的行為，其實是人們自己在將夢中的意象付諸實現(xiàn)。

亞里士多德的哲學論述對于西方文明之影響至深至久，他論夢的著述卻被忽視了兩千多年。他最不尋常的見識之一是，比榮格早兩千年發(fā)現(xiàn)人類有集體潛意識。他（榮格亦然）從觀察中發(fā)現(xiàn)，精神病患無中生有的幻覺、一般人的幻想錯覺、夢與幻想的內(nèi)容，都有相同之處，由此可見這些是有共同起源的。

柏拉圖的觀念也是具有顯著現(xiàn)代性的。他的諸多構(gòu)想之中當以直接啟迪弗洛伊德的最為重要。柏拉圖認為，由于我們?nèi)胨蟛辉儆美硇钥酥萍で椋瑝糁械淖约和龀鲆恍┣逍褧r會覺得丟臉的事。“心術(shù)不正者的實際作為，有德行者夢之足矣”（弗洛伊德在1900年發(fā)表的《夢之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之中就引用了這句話）。情欲、憤怒、瀆神的行為都會在睡時的幻想中變成主觀的事實，在夢中得以宣泄。柏拉圖認為：“我們每個人——甚至最善良的人——內(nèi)在都存有肆無忌憚的野獸本性，它會在我們?nèi)胨瘯r探出頭來。”我們從這句話中窺見的概念，后來被弗洛伊德和榮格發(fā)揚光大成為“原我”（Id）和“陰影”（Shadow）。弗洛伊德所說的壓抑機制（repression），也由這一句話表露無遺。

預(yù)卜未來的夢

吾妻子卡波弗妮亞攔著不讓我出門。

她昨夜夢中見著我的雕像，

如同有有一百個噴口的噴泉

涌流鮮血，許多歡欣的羅馬人

笑著前來，將手浸入血泊。

她當這是警示與不祥之兆，

與厄運臨頭，她跪地哀求我今日留在家里。

——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愷 》（Julius Caesar）

即便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都駁斥夢預(yù)卜未來之說，這種觀點還是屹立不衰，羅馬人尤其深信不疑，而且將一些著名的事例記諸文獻。愷撒（公元前100-前44）不理會卡波弗妮亞的預(yù)警之夢，結(jié)果遇剌身亡，繼任的奧古斯都（Augustus，公元前63-14）卻因相信友人的惡兆之夢而躲過一劫。所以奧古斯都肯定夢的預(yù)卜功能，下令凡是夢到有關(guān)羅馬全民之事者，必須到公共廣場來宣布夢的內(nèi)容。至于他自己，更是對夢的指示百依百順而從無疑議。按史家蘇維托尼烏斯（Suetonius Tranquillus）在《列王史傳》（Lives of the Caesars，公元2世紀出版）之中記載，奧古斯都曾經(jīng)不顧出丑之虞到羅馬各處乞求施舍，只因有夢預(yù)示他會這么做。

最常見的預(yù)警夢是預(yù)示做夢者或做夢者認識的人死在眼前。有關(guān)這種夢證實無誤的記載，從古到今一直都有。1701年故世的法國演員尚梅萊（Champmesle）的事例是廣為人知的。按記載，他死前兩天夢到已經(jīng)亡故的母親和妻子召喚他同行。尚梅萊確信這是自己死在眼前的預(yù)兆，便齊聚了全部的友人，付了喪禮彌撒的費用，自己參加了彌撒禮，典禮結(jié)束后步出教堂便一命嗚呼了。這種情形很可能是他的潛意識已經(jīng)暗示自己患了末期絕癥。

有些事例卻不能循這個方式解釋。例如，卡波弗妮亞在愷撒遇刺的前夕夢到布魯特斯（Brutus）行刺。又如，林肯總統(tǒng)（Abraham Lincoln，1809-1865）遇刺前幾天告訴夫人，他夢到白宮里有一口棺木，四周有士兵守衛(wèi)，他問死的人是誰，得到的回答是：“是總統(tǒng)，被刺客殺害了。”另一個不能用希波克拉底的“前驅(qū)癥狀”解釋的夢，是奧地利大公費迪南（Franz Ferdinand）的老師拉尼主教（Joseph Lanyi）的預(yù)兆夢。就在費迪南1914年6月在薩拉熱窩遇刺的前一天，拉尼夢見大公被刺，醒來后心中甚是不安，就把夢境寫下來，并且畫出夢中情景的素描圖，又試圖及早通知大公預(yù)防。結(jié)果費迪南未能收到警告的信息，拉尼便特地為大公舉行一臺彌撒。隨即獲知夢中的預(yù)言已然成真。

這些事例曾經(jīng)震撼較易相信的古人，我們這一代人的想象又何嘗不受其沖擊？《不知名的訪客》（The Unknown Guest）之中，記載了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Henri de Maeterlinck，1862-1949）的一段話：“每件發(fā)生的事，不論過去的、現(xiàn)在的、未來的，不論在空間的哪一點，此刻都存在于某個地方，在一個永恒的當下之中。因為它們存在，我們就可能在某些狀態(tài)中感受可以使我們見識未來的那些事，見識我們走過時光的路程中尚未到達的那一段。……按理論，每個夢都是這永恒當下的某些情景或事端的部分意識，這些事可能是過去的，現(xiàn)在的，或未來的。”鄧恩（J.W.Dunne）于1927年發(fā)表的《時間實驗》（An Experiment with Time）之中表達了類似的觀感，榮格則提出“同步性”（synchronicity）的理論來解釋這種現(xiàn)象。

亞里士多德的解釋基本上是比較切實的。他認為，未來的行為會先在夢中出現(xiàn)，因為夢中冒出來的意念會左右醒后的行動。況且，睡覺時會做很多夢，有一兩個夢與后來發(fā)生的事相似也就不足為奇。這個論點確實有理。預(yù)兆夢就如同憑祈禱治病的做法，只要有一次靈驗，就可以抵消另外一千次的不靈驗。西塞羅（Cicero，公元前106~前43）贊同亞氏的主張，在《論占卜術(shù)》（On Divination）之中說了以下的話：“一個人整天瞄準一個目標，怎會不中的？我們每晚都要睡覺，不被我們夢到的事少之又少；那么，夢到的事偶或真正發(fā)生，還值得奇怪嗎？”

宗教意味的夢

我若說，我的床必安慰我，我的榻必解釋我的苦情，你就用夢驚駭我，用異象恐嚇我，甚至我寧肯噎死，寧肯死亡，勝似留我這一身的骨頭。

——《約伯記》七：12-15

一個理性主義者聽到有關(guān)預(yù)兆夢的傳言，難免會懷疑做夢的人沒說老實話。至于根本不愿相信這種夢的人，有再多“證明無誤的實例”也不能使他信服。古來的基督教徒、穆斯林（伊斯蘭教徒、猶太教徒似乎無須為這類疑問煩惱。這三大宗教的經(jīng)文，以及佛教和印度教的典籍之中，處處可見夢境與靈象的記載，因為夢是公認最可能顯示神意的人類經(jīng)驗。基督教《圣經(jīng)》之中提及夢的篇章不下70處。公元前600至前200年間寫成的巴比倫《塔木德經(jīng)》（Talmud，記載猶太教義與律法），有四篇是完全在討論夢的。《古蘭經(jīng)》的內(nèi)容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穆罕默德在夢中獲得的神啟。《圣經(jīng)》的新舊約都有許多預(yù)兆夢的記載。例如，瑪利亞和約瑟決定逃往埃及便是因為得到三個夢的啟示：第一個是三博士在夢中被主指示不要回去見希律王；第二個是天使向約瑟顯現(xiàn)，要圣家族逃往埃及；第三個是天使向約瑟顯現(xiàn)，告知希律王已死，可以安返以色列。

古代猶太的學者多以精于釋夢聞名。每當法老王有了不尋常的夢，就會找這些博學之士來解釋其中的含意。《創(chuàng)世記》之中約瑟為法老王解的七個豐年與七個荒年的夢，便是最著名的例子。又如《但以理書》所載，但以理為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解釋夢兆-尼布甲尼撒即將精神崩潰，措辭之伶俐顯見猶太人的圓夢術(shù)已經(jīng)發(fā)展得相當精湛。《塔木德經(jīng)》之中最為人熟知的解夢者是律法師希斯達（Rabbi Hisda），他曾說：“有夢而不解釋，就如同收到信而不展讀。”他曉得夢有警示功能，也有改造作用。他認為，令人不安的夢比愉悅的夢來得重要，因為，夢引起的憂慮能促使我們防止不好的夢成真，能激勵我們改過向善。另一位著名的解夢者是律法師比茲拿（Rabbi bizna），他認為，一個夢或一個夢中意象可能包含多個意義層次。有一回，他把一個夢境講給耶路撒冷的十二位解夢者聽，結(jié)果每個人的解釋都不同。他語帶挖苦地說，這些人的解釋全都對。弗洛伊德將一個夢境包含多重意義的現(xiàn)象稱為“凝縮作用”（condensation），比茲拿有此一觀點，足見其先知先覺。

伊斯蘭信仰的解夢者更是多不勝數(shù)，而且方法比猶太人的更有系統(tǒng)，也許是因為穆罕默德當初就非常重視夢所致。他慣常要追隨者一一重述各自的夢，并且把他認為有重要含義的夢加以解釋。做夢者一定要完全照實重述夢的內(nèi)容，而且必須醒來立刻就講，析夢者提供建議時也必須斟酌做夢者的性格特質(zhì)。

孵夢與療病

（蓋倫）在睡眠中兩度被告知，要切開食指與拇指間的動脈，并且照著做了，他便解脫了每天不斷困擾他的疼痛——在肝臟與膈部相接的那個部位。

——蓋倫（Claudius Galenus，130-200）

古希臘時代篤信療病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夢的醫(yī)療功能最發(fā)達的時期。當時希臘全境有三百多座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都修建在環(huán)山臨海、有樹林和神圣河川的美麗所在。來拜廟的信徒都必須遵循療病的儀式和求夢的過程。有病纏身的人或乘船或騎騾，跋涉長途來到神廟，首先要潔凈身子，脫掉衣服，用神水洗浴，飲神水，換上干凈的袍子。然后在壇前獻祭膜拜，再進入abaton（諸神逗留的圣所）——這兒通常是有群蛇盤踞的。病者在這兒服下安眠藥劑，等著入睡。早期是躺臥地上入睡，后來改為躺在長榻上--算是后來心理分析師問病和臨床醫(yī)療檢查用的長榻的前輩。阿斯克勒庇俄斯通常會在病者夢中顯現(xiàn)，賜予療病訊息，這訊息本身可能就有藥到病除的效果。夢中訊息不必加以圓解，因為有夢的經(jīng)驗就足以使人痊愈。

這套行事慣例能有裨益，是毋庸置疑的。在祭祀埃及療病神伊姆霍泰普和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神廟中，儀式、建筑形態(tài)、聲音、氣味，以及神圣的氛圍，對于病者得夢的內(nèi)容大有影響，乃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從事夢之研究的現(xiàn)代人在實驗室里埋首鉆研，卻往往缺少這一層認知。

神啟的夢存在于每個社會之中，但顯示的意象必然與各個社會的文化理念和共同信仰有關(guān)。例如，虔誠的天主教徒不大可能夢到印度濕婆神（Shiva），哈西德教派（Hasidism）的猶太教徒也不至于夢到圣母瑪利亞顯現(xiàn)。古埃及人會夢到伊姆霍泰普，希臘人會夢到阿斯克勒庇俄斯，基督教徒會夢到天使，正如相信弗洛伊德學說的病人較易有弗洛伊德式的夢，贊成榮格主張的人較易有榮格式的夢。不僅是刻意醞釀的夢會受暗示和文化因素影響，所有的夢皆然。人類社會自古以來就曉得夢有一定的功能。但要等到古羅馬時代，才有人投注畢生心力有系統(tǒng)地研究夢。

早期的夢研究

一名男子夢見他如蛇蛻皮一般從自己的肉體溜出來，翌曰他便死了。是他的魂將要離開軀體，所以給他這種異象。

———阿特米德洛斯

專心一志研究夢的第一人是阿特米德洛斯。他以多年時間走遍意大利、希臘、近東地區(qū)，在圖書館和療病中心作實地調(diào)查，訪問解夢者，收購古老的手稿和紙草紙文獻，熟悉了當時已知的與夢相關(guān)的所有知識和信仰，才終于寫成《夢之解析》。

他處理個別解夢案例的態(tài)度也是井井有條的，不妨說是“合乎科學精神”的。首先，他必須把夢知道得一清二楚。然后，必須確認六個基本因素：他稱之為natura（夢中發(fā)生的事對于做夢者而言是否自然的事），lex（是否逾矩），consuetudo（是否慣常），tempus（做夢的時期正有什么事情發(fā)生），ars（做夢者的職業(yè)），nomen（做夢者的名字）。他以這些事實為根據(jù)，用類似一千七百年后的弗洛伊德的方式，先研究夢的每個部分、每個意象、每個聯(lián)想，再提出整個夢的釋義。

他做的解釋往往受當時盛行的迷信影響（如夢到蛇的人會病上很長一段時間；夢到大壺的人能享長壽；水手夢到頭發(fā)被剃乃是將要發(fā)生船難的前兆），所以我們看來會覺得怪異。但他也一再重申，查閱標準解夢書冊并不是可取的方法。因為象征意義會隨時代而變，也因文化背景和個人條件而各異。他認為，做夢者個人的條件十分重要，雙關(guān)含意也是不得不細究的。阿特米德洛斯以經(jīng)驗觀察為原則的研究方法，也是有史以來的首創(chuàng)。他曾表示，由于研究過三千多個夢的案例，自己對夢的理解才有不斷的進步。

阿特米德洛斯堪稱是弗洛伊德和榮格的先驅(qū)。他不但以嚴肅的態(tài)度審慎思索每一個夢，并且特別重視聯(lián)想——夢中意象激起的有意識的念頭可能含有重要意義——的原則。在弗洛伊德看來，聯(lián)想行為乃是有效釋夢的關(guān)鍵。不同的是，弗洛伊德費盡心思要觸發(fā)的是做夢者的聯(lián)想，阿特米德洛斯注重的卻是夢中意象如何引動解夢者的聯(lián)想。榮格則是兩者并重，加以引申發(fā)揮，后文將評論。此外，阿特米德洛斯把夢分為兩類：insomnium是從目前的身心狀況產(chǎn)生的夢，與日常生活的活動及經(jīng)驗相關(guān)；somnium則必有深層的寓意或神話的含意，可以預(yù)卜未來。這種區(qū)分與尚未使用文字的社會所說的“大”夢和“小”夢之別是類似的，與榮格劃分個人、超個人與集體意味的夢的觀點也明顯相仿。

在釋夢的領(lǐng)域中，阿特米德洛斯儼然是介于古代與近代之間的重要人物。他提出的主張雖然頗多失于天真之處，在力行經(jīng)驗觀察方法、采用彈性的釋夢觀點、確立夢的基本模式與普遍可見的象征等方面，他都是首開先例者。弗洛伊德將自己的巨著按阿特米德洛斯的代表作命名為《夢之解析》，乃是要表達自己受惠于先賢之意。

———圣格列高利（Gregory of Nyssa，330。395）

早期教會先賢

口渴者在夢中似乎置身泉水中央，饑餓者在夢中似乎在盛宴席上，活力旺盛的年輕人夢中則會有與其強烈情欲相似的幻想。

早期教會人士討論夢的著述較少創(chuàng)見，大多是古希臘羅馬哲學家、醫(yī)學家已經(jīng)提出過的論點。只有四位人士例外，即特圖良（Tertullian，160~230）、圣奧古斯丁（St.Augustine，354~430）、圣格列高利，以及塞蘭尼主教西內(nèi)修斯（Synesius ofCyrene，約370~413）。

特圖良約于公元203年完成《靈魂專論》（Treatise On theSoul），書中將夢說成一種自我局限的死亡經(jīng)驗，夢中靈魂出竅，正如肉體生命終止時靈魂會離去。按他的說法：“靈魂嫌惡這并非其固有的憩所，故而從不安寧。”現(xiàn)代夢學研究中仍有類似靈魂永不安寧的概忿，例如，榮格就曾說，我們整個清醒的生命之中“持續(xù)不斷在意識臨界點之下做著夢”。但是，特圖良認為夢不是靈魂的產(chǎn)物，而是來自上帝、魔鬼，或大自然的。靈魂就如同在圓形劇場或競技場外的旁觀者，只能眼看著夢中的事情發(fā)生，卻無力介入。這個意見如今也頗有人贊同，因為這顯示夢不受做夢者的意愿或企圖左右，具有自發(fā)的自我創(chuàng)造能力。用榮格的話來講，是：“我不是做夢，我是被夢。”

圣奧古斯丁是最先覺察心靈有潛意識狀態(tài)的人士之一。他曾坦白承認：“我抓不住自己的全部。”這很令他煩惱，因為他恐怕上帝會怪罪他做夢的內(nèi)容，而夢的內(nèi)容如何卻由不得他。

想法與古典論述最接近，且最能與現(xiàn)代心理分析理論相通的，是圣格列高利。他主張，夢是可用純粹心理學方法解釋的自然現(xiàn)象。站在基督宗教信徒的立場，他同意上帝能以預(yù)言夢啟示特別配得神啟的人，但這種夢是神跡式的信息傳遞，并不是一般所說的做夢。他在專著《論人之創(chuàng)造》（On the Making of Man，公元380年完成）之中指出，因為睡眠時人的知覺和思維能力都休止了，所以會做夢，并且因而做出荒誕的夢。他認為，夢的內(nèi)容如何，要視日間活動的記憶與做夢時的生理狀況而定。就這一點而言，他相當接近弗洛伊德所說的夢是愿望實現(xiàn)（wish fulfilment）.因為他相信絕大多數(shù)的夢是因情欲引發(fā)，而力量最強的情欲就是性欲。情欲是人類“獸性”的流露，人必須以理性智慧時時克制情欲，才不致墮入罪惡。可嘆的是，理性智慧在睡眠時不再警醒，情欲才有機可乘。這套理論明顯可與弗洛伊德相互呼應(yīng)。

西內(nèi)修斯的著述大約與圣格列高利同時。他將人的精神自我做了有趣的區(qū)分：心智（mind）與靈魂（soul），并且以想象（fantasy）為兩者互通消息的工具。心智在意識清明的狀態(tài)下面對既有的事實，靈魂關(guān)注的是將要發(fā)生的事，靈魂以想象為手段，把它所知即將發(fā)生的事表現(xiàn)給意識。按榮格的見解，夢和想象會揭示新的個性結(jié)構(gòu)，把導引人格更趨成熟的意圖透露給意識知道。這與西內(nèi)修斯的論點也是不謀而合。

潛意識

啟開靈魂有意識生命本質(zhì)的鑰匙，藏在潛意識的領(lǐng)域之中。……靈魂科學的第一件任務(wù)即是：說明人的心靈如何能夠進入這種深處。

——卡爾·古斯塔夫·卡路斯（Carl Gustav Carus,1789～1869）

潛意識并不如一些宣傳弗洛伊德學說的人士所說，是弗洛伊德“發(fā)現(xiàn)”的，而是在17至19世紀之間不時浮現(xiàn)的一種假說。古埃及人和印度教信徒雖然早已知道人可以體驗不同程度的意識（如陽世與幽冥的不同層次），圣奧古斯丁也曾為管不住自己做夢的內(nèi)容而煩惱，最先確切陳述潛在不可知意識的人卻是萊布尼茨（Gottfried von Leibniz, 1646～1716）。他將潛在意識的活動和血液循環(huán)相比，它在維持我們有意識的生活，我們卻不覺得它存在，“正如住在磨坊旁的人渾然不覺它的噪音”（原載《人類悟性新論》［New Essays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有人認為這個概念的起源更早，最初提出的應(yīng)是英國的新柏拉圖主義者諾里斯（John Norris,1632～1704），因為他曾說：“壓在我們心頭的意念之多，遠遠超出我們可能理會或了解的范圍。”

從這個起點開始，以后這個假說便逐漸形成規(guī)模。最初引起一般廣泛注意是在德國浪漫主義興起，與謝林（Friedrich Wilhelm von Schelling, 1775～1854）提出“自然哲學”的時期。懷特（E. E.Whyte）的《弗洛伊德以前的潛意識》（The Unconscious Before Freud,1979）與艾倫伯格（Henri Ellenberger）的《發(fā)現(xiàn)潛意識》（The Discovery of the Unconscious,1970），都記載了潛意識理論的發(fā)展過程。按懷特與艾倫伯格的研究，將潛意識活動與夢相連的第一人是物理學家利希滕貝格（G.C. Lichtenberg,1742～1799）。他會細心探究自己的夢，是因為發(fā)現(xiàn)夢中浮現(xiàn)那些沉睡在靈魂中的奇妙意念。18世紀將結(jié)束之際，潛意識乃是自然本性流露——因而是一切想象與創(chuàng)造的神秘源頭，成為普遍盛行的觀念。詩人席勒（Friedrich Schiller,1759～1805）不但認為“詩從潛意識出發(fā)”，而且主張用一種自由聯(lián)想的方法來解放被理性批判鉗制的創(chuàng)造力。歌德（Johann Wolfgan von Goethe,1749～1832）把想象力形容為“純凈的本性”，并宣稱舉世聞名的《少年維特的煩惱》（Du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是他在“幾近潛意識的狀態(tài)”下寫成的。諸如此類言論出現(xiàn)的時候，正當浪漫主義的全盛期。

謝林的自然哲學（這是浪漫主義的旁系發(fā)展）主張：大自然與心靈是二而一的：“自然是看得見的心靈，心靈是看不見的自然。”意識和物質(zhì)是從同一個起源——宇宙靈魂——衍生的。人與大自然之間不可或缺的聯(lián)系乃是潛意識，我們?nèi)趄\注意潛意識，就能使自己變成“普世心智”（All-Sinn）的管道，這普世心智會在文學、瘋癲狀態(tài)、神秘狂喜經(jīng)驗、神話、夢境之中顯露其本來面目。后來榮格建構(gòu)集體潛意識的假設(shè)，曾經(jīng)倚重謝林的哲學觀，并且用到浪漫主義哲學的另一個概念——原始現(xiàn)象（Urphanomene）。堪稱是自然哲學教父的歌德相信，世間一切植物都是從一種“原始植物”（Urpflanze）形變而來的。榮格的原型理論和謝爾德瑞克（Rupert Sheldrake）的成形共鳴（morphogenic resonance）的概念背后，都有原始現(xiàn)象的影子可循。另一種原始現(xiàn)象是“雌雄同體”——人類本質(zhì)上是雙性的。19世紀晚期的弗利斯（Wilhelm Fliess）和弗洛伊德都采納了這個觀念，榮格提出的安尼瑪原型和安尼姆斯（animus）原型也與雌雄同體的觀念有淵源。

弗洛伊德和榮格的夢理論的另一個更明確的先驅(qū)者是舒貝特（Gotthilf Heinrich von Schubert, 1780～1860）所著的《夢的象征意義》（The Symbolism of Dreams）。舒貝特在書中將夢的圖畫語言與清醒生活的文字語言作比較，認為夢的語言是“象形的”，可以把許多含意裝在一個意象里（即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夢的運作的一項主要功能——“凝縮作用”）。夢采用的語言是普世共通的象征符號語言，是古往今來全世界通用的，榮格所謂集體潛意識產(chǎn)生的原型象征，顯然與此一脈相承。舒貝特相信，夜晚入夢時可能會看見尚未成真的未來，但由于人格中被壓抑、被忽略的部分會在睡覺時浮出，所以不道德的、邪惡的夢很多。這個觀點又與弗洛伊德的雷同。

影響榮格最深的19世紀著述者當數(shù)卡路斯。他在作品《心靈》（Psyche）之中將心理學定義為“研究靈魂從潛意識到意識清醒狀態(tài)之發(fā)展的科學”，將潛意識形容為不懈怠的（因為它不像有意識的思維般需要定時休息），基本上是健康的（因為它充滿“自然的療病能力”），而且具備其固有的智慧。卡路斯認為，我們憑借潛意識而能維持與宇宙萬物相通。他還相信，潛意識能發(fā)揮相對于意識的一種補償功用。這個論點后來被榮格發(fā)揚光大成為夢理論的基本概念。

另一個觀念源頭被弗洛伊德和榮格采用而加以發(fā)展的，是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的哲學思想。尼采認為，潛意識不但是情欲和本能盤踞的所在，也是個人生命階段性發(fā)展的協(xié)調(diào)中心。由于夢是個人與集體生命事件的預(yù)先展演，所以夢對于個人進化有舉足輕重的影響。至于尼采所說的人類行為基本動機是追求權(quán)勢，后來被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1937）搬到自創(chuàng)的個體心理學（individual psychology）系統(tǒng)中詳加論述。他用這個名稱使自己的系統(tǒng)有別于榮格的分析精神學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而他與弗洛伊德交惡，正是因為堅持尼采所說的追求權(quán)勢的首要意義在于其補償作用。

弗洛伊德和榮格各有不同的心理動力學說，但來源都可以追溯到尼采：心智慧量可以被約束，可以被壓抑，可以從驅(qū)動力甲轉(zhuǎn)移到驅(qū)動力乙，可以從本能形態(tài)升華為精神層次。尼采稱這種本能能量為das Es。弗洛伊德聽了他那位作風特異的朋友果代克（Georg Groddeck）的建議，借用了尼采這個術(shù)語，并且在其作品的英文版中譯為the Id（原我）。弗洛伊德自己將它形容為“滿滿一大鍋沸騰的興奮激動”。

心理能量的概念最初是由維也納醫(yī)生梅斯梅爾（Franz Anton Mesmer,1734～1815）提出的。他曾經(jīng)利用他所謂的“動物磁力”（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催眠術(shù)）治療各種不同的神經(jīng)性疾病，成績斐然，因而同時招來贊譽和罵名。據(jù)他說，他是以牛頓物理學為依據(jù)（其實他根本誤解了牛頓的學說），確知動物磁力是一種充斥宇宙各處的物理“流質(zhì)”。病人體內(nèi)的動物磁力或與他體外周遭的動物磁力平衡，身體就能健康；體內(nèi)外的動物磁力若失衡，就會生病。梅斯梅爾相信，他自己和他選用的助理們能夠把“微妙的流質(zhì)”儲存在自己體內(nèi)，并且能把磁力輸給患病者以使其磁力恢復(fù)平衡。這套觀念與玻利尼西亞人（Polynesians）所說的mana頗多相似之處。Mana也是一種宇宙能量，可儲存于人、對象、地方之內(nèi)，具有神奇效用。

19世紀提倡催眠術(shù)的著名人士還有沙爾科（Jean-Martin Charcot,1825～1893）與其弟子雅內(nèi)（Pierre Janet,1859～1947），兩人研究的成果乃是20世紀夢理論發(fā)展不可或缺的基礎(chǔ)。弗洛伊德曾于1885年間跟隨沙爾科一同做研究，榮格則于1902至1903年的冬季接受雅內(nèi)指導了一學期。這對法籍神經(jīng)學家?guī)熗揭源_鑿的實驗證據(jù)證明，人的潛意識的意念和情緒具有很強的影響力，可以左右被催眠的受試者的行為。二人曾在巴黎的“薩維里埃療養(yǎng)院”（Salpêtrière Hospital）當眾做了示范，先誘發(fā)被催眠病人的歇斯底里癥狀（麻痹、眼盲、耳聾等），再用催眠暗示法將癥狀消除。夏、賈二人對于多重人格的案例特別感興趣。他們認為，從整體人格分裂出去的片斷如果各自隨潛意識而發(fā)展，就會出現(xiàn)多重人格的現(xiàn)象。

弗洛伊德未與沙爾科相遇之前，一直是從事臨床神經(jīng)醫(yī)學的，受了夏氏影響以后才轉(zhuǎn)入心理動力學研究。1886年返回維也納，便與布羅伊爾（Joseph Breuer,1842～1925）合開了診所。布羅伊爾以運用他所謂的“精神宣泄”（abreaction）醫(yī)治病人而聞名。方法是：將病人催眠，鼓勵病人吐露引起病癥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把與這些被遺忘（存在潛意識中）的傷痛有關(guān)的強烈情緒發(fā)泄出來。弗洛伊德相當佩服布羅伊爾的治療成果，認為心理分析方法之創(chuàng)立應(yīng)該歸因于布羅伊爾醫(yī)治一位名叫安娜（Anna O.）的病人的過程。由于布羅伊爾能使她回憶起當初導致歇斯底里癥狀的特定情況，她的一大堆歇斯底里癥狀便逐一消失了。例如，安娜本來有無法吞咽食物的癥狀，經(jīng)她向布羅伊爾“宣泄”狗舔她杯中的水令她惡心的感覺之后，癥狀顯然消失了。

弗洛伊德在維也納開業(yè)之初，潛意識在心理動力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已經(jīng)相當穩(wěn)固。然而，弗洛伊德以前的學者都認為潛意識只是與意識對應(yīng)的一種狀態(tài)，弗洛伊德卻漸漸發(fā)覺，潛意識其實就是心靈的根本基石。一切心理現(xiàn)象，小至無意中失言，大至最復(fù)雜的精神病癥，都是意識界限以下的活動引起的。夢的內(nèi)容與夢的形成尤其是由潛意識主宰的。由于他認為釋夢是“理解心智潛意識活動的快捷方式”，所以轉(zhuǎn)而研究夢，將整個19世紀90年代的時間投注在這個課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