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
楔 子
肩上的東西是越發地重了,想歇口氣的張雨荷加快了腳步,好在轉個彎兒就到了梨樹坪——名字好聽,其實并無梨樹。也許曾經有過梨樹,但是現在沒有,有一塊大青石,石面兒又寬又平,被過往犯人歇腳、小憩,磨得亮亮的。
進入張雨荷眼簾的不是大青石,是坐在上面一個女子的背影,旁邊立著竹背簍。她身著桃紅色的舊襯衫,夕陽將上衣映襯得異常刺目。
好久沒見過這樣的顏色了!自從入獄服刑,張雨荷看到的都是灰色。灰色的圍墻,灰色的囚服,灰色的面容。心情,也是灰色的。
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那女子驀然回頭——啊,張雨荷一陣驚喜,她太漂亮了:瓜子臉,杏仁眼,唇線清晰,鼻梁筆直,眉梢高挑,加上略顯消瘦的肩膀,簡直就是個中國畫里的美人。
張雨荷把大挎包朝地上一扔,自語道:“累死我了。”
對方不做聲。
張雨荷問:“你也是從縣城返回勞改隊嗎?”
美人還是不做聲,看了看天色,把背簍提起。提背簍的時候,張雨荷發現她的手也漂亮,纖細而修長。她把肩膀套進簍繩,勁兒用大了,襯衫的后襟跟著扯了起來。張雨荷忽然看到:白漆印在褲子右臀部的兩個字:“省看”。
張雨荷試探著問:“你的褲子不是勞改隊發的,好像是省公安廳看守所的。”
“是。我是從省廳發配來的。”
張雨荷說:“哎呀,我也是從省廳押送來的!”
她點點頭。
“你的襯衫顏色真好,是自己的吧?”張雨荷問道。
“是。只要有機會,我就穿自己的衣服。”美人笑了,笑時右腮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更覺媚氣。她打量著張雨荷,說:“干部很信任吧,許你單獨下山。”
張雨荷說:“我就是有點文化,所以派我外出買東西。”她指著大挎包,說:“這里面全是干部們的東西,從上海生產的擦臉油脂到男人穿的塑料涼鞋。”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監管女犯中隊的干部發現張雨荷很會買日用品,于是每隔幾個月,他們要派她進縣城采購。
美人說:“你能進縣城,多好。我來這里有好幾年了,一次也沒去過。”
張雨荷指著背簍問:“背簍里裝的是什么?干部不是也讓你一個人下山嘛。”
“我是省護校畢業的。今天派我下山到勞改醫院領藥,背簍里全是藥。”
遠處是山巒,腳下是土路,沙沙作響的是兩人的足音。張雨荷猛地停住腳步,大叫:“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是誰?”
“你是不是姓錢?叫錢茵茵。”
“你怎么知道我?”她很吃驚,細長的眉毛挑得老高。
“我參加了你的公審大會,在省人民醫院禮堂。”
“你怎么會去參加?”
張雨荷說:“我母親是醫院的大夫。況且你是出名的漂亮,后來又是出名的罪犯。”
張雨荷以為錢茵茵起碼要尷尬一陣。不想,她反而笑了,再次亮出美麗的酒窩。
那日,陽光熠熠,紅旗獵獵,醫院禮堂開宣判大會,早早就“滿座”了,跟看一場精彩的演出無異。人們熱情高漲,因為早就得知,有個漂亮的女護士要登場了。一起押上的還有她的情人,一個畢業不久的大學生。
場面比戲文好看,戲文是假的,審判是真的。
一
錢茵茵有個溫暖寬裕的家。
父親錢以賢,眉目清秀,修短合度,得體的舉止給人以溫厚謙和的印象。商科畢業后,在一家大公司供職。為人本本分分,做事兢兢業業。抗戰爆發,他滿懷一腔熱血參加國軍,本想拿槍殺敵,干一番事業。但長官得知他是個專業人才,便把他調到軍需部門,一干數載,因任勞任怨而被重用、提拔。到了1949年前夕,已擢升為軍需中校,還集體加入了國民黨。善于理財的他,幾年當中買房置地,娶妻生子。房子占地不大,但獨門獨院。妻子蔡氏來自家鄉,端莊大方。錢茵茵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視為掌上明珠。國軍大撤退的時候,錢以賢決定留下來,不去臺灣。他自信清白,自己是抗日的,又是文職人員。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舍不得辛辛苦苦攢下的家業。他始終認為自己是靠技術吃飯的,而任何政權都需要有技術、有本事、具備專業能力的人,即使改朝換代,這些人員的飯碗也多有保障。再說了,幾百萬人擠在一座孤島,能有好日子嗎?看老蔣那狼狽相吧。即使有好日子,恐怕也得再等幾十年。錢以賢留下了,一家人都留下了,除了蔡氏和茵茵,還有他的妹妹錢以智。
由于過硬的業務能力,錢以賢被安插在S省新華書店,從事計財工作。書店位于省會的中心位置,交通方便,商店林立。他很滿意這個單位,空閑了,還能到樓底的書店營業廳翻翻新書。錢以賢一如既往地認真,上班下班,一絲不茍。安穩日子沒過幾天,“肅反”運動來了。這個運動的宗旨是清查殘留在大陸二百萬的土匪、惡霸、特務、反動黨團骨干分子,其基本方法就是“查歷史”“翻舊賬”。很快,錢以賢的政治歷史問題被提了出來,依據一個“軍需中校”頭銜和“國民黨黨員”身份,人被隔離,不準回家,關押在一間小屋,寫自傳,寫交代。
所幸人民政府寬大為懷,把錢以賢定性為:嚴重政治歷史問題,控制使用。
運動結束后,他恢復了工作。但原本氣色很好的臉,似乎總帶著憂郁。當他重新坐到寫字臺前,拉開抽屜,取出厚厚的賬目和老式派克鋼筆的時候,眼淚悄然落下,落在玻璃板壓著的全家福照片上。
這個細節,被剛好經過的書店黨支部書記看見,淡淡地說了一句:“重新開始吧!”
錢以賢點頭道:“我一定好好工作。”
支書說:“你幸虧是好好工作。”
下班電鈴響起,所有的人趕忙收拾東西,抬腿走人。唯他按兵不動,反而給自己倒上半杯白開水,把這一天所有的單據、賬目、報表及材料,再次翻檢審視。一些疏忽和個別漏洞,就是這樣被他仔細挑揀出來,并做了及時修補。每到年終,省級文化系統查賬,新華書店都是第一個過關,支書常用感激的目光看著他。可到了本單位召開的年終總結大會,支書把所有人都表揚了,連燒鍋爐的都沒落下,獨獨不提老錢一句。一次這樣也罷了,可回回這樣,年年如此。
在歸家的路上,步入中年的錢以賢望著落日余暉,思緒如潮,突然感到無比委屈和孤單。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恐懼和焦慮:天災,病毒,喪親,傳染病,社會動蕩,政權更迭,現在又加了一項,它的名字叫“運動”。短短幾年,新政權搞了好幾個“運動”,一次“運動”下來,就生出新的擔憂,“運動”越多,擔憂越多。所謂的“擔憂”就是無處不在的提心吊膽和謹小慎微,生活似乎平靜安好,但精神無所歸屬。至于將來會如何?錢以賢更是不敢細想,很可能終生負載著政治壓力而永無出頭之日。但有一條,他不把傷感帶回家,因為在家里,他是唯一的男人,要面對的三個女人:妻子,女兒和妹妹,一個需要守護,一個需要撫養,一個需要照顧。好在妻子賢淑,女兒聽話,妹妹智慧,她們像三股暖流,溫暖著他的心,這與外面的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生冷,形成兩個世界。所以錢以賢有本事把所有的煩惱在進家門以前全部放下。進門,一定興致勃勃地問妻子:今晚吃什么?飯后,和妹妹下一盤棋。燈下,看著女兒做功課。一家人能和睦相處,安穩度日,足夠了!自己沒受到表揚,算個啥?但仔細想來,真的有個家就足夠了?其它的都可以一概不計較嗎?
問題終于猝不及防地擺到了眼前,事情發生在女兒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的問題上。錢茵茵在班上功課最棒,人緣最好,別說是同學,連老師也喜歡她。到了入團的年齡,錢茵茵和其他幾個同齡的同學,一齊遞上了要求入團的申請書。在紅旗下求上進的孩子,進步的標識就是:小學入少先隊,中學入共青團,大學入共產黨。參加得越早,人就越優秀,這是個打不破、扳不彎的“死杠杠”。
適逢“十一”國慶節前夕,學校共青團總支用紅紙貼出剛獲批準的新團員名單。幾乎所有的申請者都榜上有名,獨無錢茵茵。這一下“炸鍋”了:錢茵茵不是最好的學生嗎?怎么不能批準呢?疑惑和議論撲面而來。錢茵茵連看數遍“紅榜”——的確,沒有自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環顧左右,愣愣地站著,一動不動,眼神驚恐,內心慌亂。起初,還在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接著,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最后,跑回教室,草草收拾好書包,快步沖出教室,穿過操場,沖出校門。
有人在背后大喊:“錢茵茵,下午還有課呢!”
“不上了。”聽聲音,知道是她的同班同學、平素要好的賈亞菲在喊自己。錢茵茵覺得上課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臉面和自尊。她覺得自己很丟人,比一場考試不及格還丟人。所以必須盡快回家,因為回到家里可以哭!
學校離家不算遠,中午的行人也不多,錢茵茵大口、大口地喘氣,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怎么也跑不快,好在快到家了。
她推開家門,一頭跌進母親的懷里。
蔡氏見狀大驚,忙問:“茵茵,怎么啦?”
再三盤問,錢茵茵說出事因。蔡氏一邊用毛巾給女兒擦眼淚,一邊說:“這次沒有批準,不是還有下次嘛?”
不想這么一句安慰的話,引得錢茵茵嚎啕大哭。她把媽媽遞到手上的毛巾甩到地上,說:“就這一次,沒有下次!”
屋子里還有老姑錢以智,侄女進門后發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當雪白的毛巾甩在地上,錢以智回到自己的臥室,脫下布鞋,換上皮鞋,悄悄地出了家門。
錢以智容貌并不很出眾,但風姿綽約,聰明絕頂。她在上海一所教會女中讀到高中,遭遇到一段浪漫的愛情,很快建立了舒適快樂的家庭。男人信奉基督教,是一家洋行的職員。她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不過很快厭倦了,跟丈夫商量后,決定自己經營一家制衣店,專做女裝。錢以智頭腦靈活,總能別出心裁。比如做旗袍的衣料有剩,她會笑瞇瞇地對顧客說:“這衣料多好,剩下的夠做一雙軟底鞋,做好和旗袍一起穿,從頭亮到腳。”只要顧客點頭,之后的畫鞋樣,留尺寸,找小鞋匠,她的制衣店通通包了。衣料剩得不多的話,錢以智還能用它設計出或長、或方、或橢圓的錢包來。隨著亮麗的新衣,女店員用木制托盤,捧出同樣亮麗的軟底鞋或小錢包,剎那間,讓這些太太小姐們心花怒放。
錢以智夫妻曾經有過一個兒子,卻不幸夭折,此后再無生育。1949年前夕,眼看勝利在望,丈夫卻病倒了。看了西醫,請了中醫,都無濟于事。錢以智果斷地料理后事,賣了住所,退了店鋪,清了賬目,去投奔了兄嫂。
月牙兒像把梳子掛在半空,月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戶投射進來,屋子里顯得柔和,神秘。夜深了,兄妹在客廳相對而坐,哥哥用憐憫的目光注視著妹妹,錢以賢心里很難過,因為在自己的心里,錢以智是一朵洋玫瑰,有芳香,也有鋒芒。而現在突然覺得玫瑰花瓣在零星飄落。好端端的一個家,說散就散了。幸好妹妹果斷行事,搬來和自己同住,錢家人能住在一起,彼此相互照料,也算是命運的安排。
錢氏兄妹說了許多老話,提起不少舊事,茶杯里的水都淡得沒了味道。錢以賢起身說:“很晚了,你一路辛苦,去睡吧。”
錢以智說:“不晚,我還有事要說。”說罷,從臥室拿來隨身攜帶的小皮箱。打開皮箱,從底層取出一個黑絲絨袋子,袋子是手工縫制,里外兩層,松緊口用紅絲帶捆扎。袋子似乎有點分量,她雙手捧著,放到兄長的跟前。
絲帶解開,錢以智把哥哥的一只手硬拉進布袋。帶著一點得意和神秘,問:“摸到了嗎?”
錢以賢摸到了,臉色有些緊張,怯怯地問:“你的全部家當嗎?”
“是!我把自己的半輩子和老公的一輩子,都放進去了。”
“快收好了。明天放到銀行的保險柜。”錢以賢鄭重地說。
錢以智搖搖頭,把捆扎好的布袋一把塞到兄長的懷里,說:“你和嫂子收好。我們一起過,這錢也一起花。”
錢以賢擺手道:“不行!我和你嫂子是收人不收錢。”
錢以智起身,瞪著眼睛,說:“你不收,我就走。”
推來扯去,錢以智急了,沖進臥室,拎出手提包,披上外套,氣呼呼地說:“以賢,我現在就回上海!”
見她如此決絕,錢以賢妥協收場,并問:“你不留點兒?”
錢以智說:“我還有幾件老首飾呢!再說,我以后用錢,就只管跟嫂子要了!”
錢以賢只有苦笑。
錢以智又說:“哥,我不在外面找工作了,就在家里吃閑飯。我能燒菜,還能教茵茵學習,我的英文、語文、繪畫也還不錯。”
錢以賢說:“飯好做,菜好燒,孩子不好教。”
錢以智笑了,說:“好教,反正好孩子教不壞。”
都說姑姑和侄輩是最親的,親到“砍斷骨頭連著筋”。果然,錢茵茵有什么話也愛跟老姑說,弄得蔡氏心里都有些嫉妒了。
二
事關重大!
見侄女這樣地傷心,錢以智覺得有必要去學校,找到校長,教導主任,班主任或共青團的負責人,向他們當面請教:為什么錢茵茵不能入團?是學習成績不好,還是思想覺悟不高?總要給一個答復和解釋吧。錢以智頭腦清楚,閱歷豐富,社會上的事情見多了,深知紅領巾之于小學生、共青團之于中學生的重要性:它是伴隨孩子成長乃至一生的身份。在萬惡的舊社會,孩子功課好就行了;在美好的新社會,單靠功課好是不夠的,還必須思想好。而衡量思想好的標準就是入隊,入團,入黨,在這條路上一步跟不上,就可能步步跟不上。所以,自己必須親自出馬!而且,由姑媽出面比茵茵父母直接詢問,有更多的回旋余地。
人行道旁的楊樹主干筆挺,枝葉繁茂。錢以智平素喜歡在樹下漫步,但此刻她走得匆忙,因為要快去快回,多耽擱一分,侄女就多受一分折磨。
她穿一件薄絨外套,灰色,錢以智一向偏好灰色。在上海的她講究衣飾,環境也要求你講究,自己也有能力講究。現在,時代徹底變了,新政權要求生活樸素,勤儉持家。她不再追求打扮,況且人已中年,額頭上橫著兩道很明顯的皺紋。好在錢家人都是身材修長,皮膚白皙,兩眼有神,加之氣質優雅,錢以智與同齡人相比,還是漂亮。
接待錢以智的是共青團總支部書記,一個年輕的女性,又是教錢茵茵那個班級的歷史老師。在史地教研室里,二人隔著一張堆滿了學生作業本的辦公桌坐下,開始了對話。團支書首先感謝錢以智能及時來到學校,因為在得知錢茵茵下午曠課的消息后,自己一直惴惴不安,打算晚上做一次家訪。聽到這話,錢以智心里多少獲得一點寬慰。
團支書倒了一杯白開水遞到她的手里,面帶微笑,說:“錢同志,我真羨慕您,家里有這樣一個好閨女!”
在來學校的路上,錢以智把對話的種種可能性都做了揣度,從態度冷漠到不歡而散,唯獨沒想到“羨慕您”這句話。
錢以智客氣地說:“謝謝,你過獎了。不過,我不是茵茵的母親,是她的姑媽。她的父母有事,特地讓我來問問,關于孩子入團申請的事。”
團支書說:“錢茵茵這次申請入團的確沒有被批準,但責任不在她。而在我。”團支書說這話,眼睛里裝滿了誠懇和善意。此言一出,錢以智原本準備好的對侄女行為的陳述和辯護,完全派不上用場。
團支書接下來的一番話,錢以智聽得格外真切了:“我說責任在自己,是指沒有把入團的整個過程事先和申請人徹底交代清楚。要知道,中學生入共青團不比小學生入少先隊,手續復雜多了,還增加了政審。在政審的內容里面,有一項家庭關系。我們看了錢茵茵的入學登記表,上面寫著她的父親錢以賢是省新華書店的職工。我們經過調查,發現了意外情況。原來她的父親有嚴重的政治歷史問題——解放前是國民黨軍隊的校級軍官,還是國民黨黨員。盡管軍銜屬于文職,但按有關文件的規定,仍屬于反革命社會基礎。”
錢以智放下水杯,直視對方,說:“哥哥的事,我這個妹妹當然清楚。我想新華書店的領導也是清楚的。既然叫歷史問題,那它就是屬于歷史。怎么能讓它延伸到現實,延及到子女,影響到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的入團呢?”
團支書態度和藹地說:“您說的也對,家長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作為一個掌握和執行政策的干部,我們必須這樣做。這樣跟您說吧,如果錢茵茵不提出入團申請,事情就不會被提出來;現在她要求入團,父親的歷史問題就成為女兒的現實問題,這需要錢茵茵面對。”
錢以智問:“什么叫面對?又怎么面對?”
團支書答:“事情和我個人無關,這是組織的規定。而我的失職在于沒有及時跟錢茵茵做一次談話,讓她重新寫一份入團申請書,表明對家庭出身的認識,對父親解放前所作所為的批判,并且保證自己和父親劃清政治界限,以及今后跟著黨走革命道路的決心。”
原來如此。
說的,說清楚了;聽的,聽明白了。錢以智起身。
團支書態度依然和藹可親,堅持要把家長送出校門。分手時,又一再表示:“錢茵茵的入團申請是沒有問題的!只要她再寫一份申請書,把對父親反動歷史的認識加進去,堅定地表明自己劃清政治界限的態度,第二批肯定榜上有名。”錢以智再次表示感謝。
秋風吹過,送來一絲涼意,錢以智打了個寒噤。她本能地感覺到:在團支書笑臉的后面,事情已然發生了變化。解決錢茵茵入團問題,根本不是什么“再寫一份申請書”,而是要分裂整個家庭,徹底顛覆父女關系,也許還不止是父女關系。剛才與團支書的交談,從外表看似乎一切都很平順,對方熱情坦誠,自己也十分得體。但是,實際問題卻未獲解決,錢茵茵不僅需要重新遞交申請書,還要以犧牲血脈親情為代價。錢以智知道自己不笨,算得聰明人。但是,所有的能力和智慧遇到有關階級成分與政治界限等問題就一籌莫展,甚至覺得自己有如一個俠客,瞬間武功被廢。當下,入團問題或許能夠解決,那今后呢?侄女還會接二連三地碰到類似的問題嗎?錢以智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菜市場,挑了一只雞。
進得家門,蔡氏急急地問:“老姑,你去哪兒了?也不說一聲。”
錢以智說:“把砂鍋拿出來,再拿點冬菇和火腿,我買了活雞。晚上,你們等著喝我燉的雞湯吧!”
她反復思忖,決定在晚飯后要把團支部書記的話和盤托出,既讓兄嫂清楚,也讓侄女知道。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初中生來說,很有些殘酷。但是理智告訴自己:兄長的歷史問題既無法隱瞞,也無法回避。與其哄騙,不如告以實情;與其晚說,不如早說。如果屬于無法消除的痛苦,那就必須承受。承受痛苦是一種力量,會讓孩子成長。當然,也會永久地背負著。
殘陽消褪,晚霧蒙蒙,馬路的街燈都亮了起來,錢家廚房里飄出了香氣。
三
怎么老犯困?我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王月珍氣惱地想著,自己跟自己生氣。
高大豐滿的身軀,安放在寬大柔軟的沙發里;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里,透出少許倦意;略高的顴骨和下彎的嘴角,又使其表情顯露出幾分威嚴與不快。這樣的體態和神色是長期所處環境的最好說明。王月珍皮膚光滑,從臉上簡直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皺紋,只有藏在黑發里面疏疏落落的銀絲,泄露出她已是中年。
周六的下午,午睡醒來,胸口忽地一驚,后背陡然發熱,額頭立即有了一層汗。怎么回事?最近總是這樣。剛開始以為是偶患小恙,后來發覺不對,吃感冒藥,減點衣服都無效,天天依舊發熱,一陣一陣的。月經也不正常了,為此心情大受影響,弄得煩躁不安。一次,王月珍所在的人事處開黨小組組織生活會,她有事耽擱,遲到了十幾分鐘。滿臉通紅、汗流浹背地跑進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一只手當扇子,來回來去地搖起來。旁邊的同事關切地說:“瞧這一臉的汗,現在的天氣也不熱。王大姐,您是不是更年期了?”
她想回敬一句,隨即忍了。畢竟自己是遲到了,畢竟是人到中年。幾年前,她也曾嘲笑過無端發脾氣的中年女同事,問人家:“你是不是更年期了?”時間過得真快啊,從前嘲笑別人,現在被別人嘲笑。
先頭看西醫,藥片就著白開水,咽下無數,卻無濟于事,臉照紅,汗照出。本是個要強的女人,一下子變得虛弱。她很不服氣,常捫心自問:青春就這樣走了嗎?后來,改看中醫。老中醫把過脈,將老花眼鏡摘下來,語重心長道:“您要好好調養,否則老得更快。”這話,讓任何一個女人都能生出恐懼來。
在家里,或獨坐客廳或平躺在床,內心不由自主地泛起憂愁和悲哀。不行,一定要盡量留住青春,努力挽回歲月。所以,每次從醫院拿回中藥,王月珍都反復叮囑保姆姚媽,一定要慢火細熬。到了傍晚,家中就彌散著中藥味道。每一劑藥熬好,用小網篩過濾,頭道湯與二道湯對沖成兩碗,早上一碗,睡前一碗,天天如此,似乎成了固定的儀式。端著深褐色的藥湯,屏著氣、一股腦兒灌下去。藥不算太苦,不過有點腥。喝過立即漱口,然后半倚半躺在沙發,歇上好一陣。
王月珍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平民家庭。抗戰勝利后,共產黨軍隊占據了東北,她入了伍,成為一名女兵。這樣的女人原本不大容易吸引優秀的異性,但在男多女少的革命隊伍中,還是能讓男同志發生興趣。正值妙齡,她和所有懷春少女一樣,常用幻想編織著愛情的美夢,用情思勾畫意中人的身影。正沉溺于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男人意外地闖入了生活,中止了少女的憧憬與夢幻。這個男人不是別人,就是她現在的丈夫,叫洪大力,在S省農業廳任廳長。不過初次見面,他是個團長,后來一路攀升。
對男女情事,王月珍曾聯翩浮想:先纏綿悱惻,后如膠似漆,每想至此,她都感到胯間有股熱流涌出,渴望異性的意識隨著熱流的涌動而強烈起來。令王月珍失望的是和這個男人的結合,既無先頭的“纏綿悱惻”,也無后來的“如膠似漆”。主要原因就在于雙方尚未見面,就已確定了身份:他即將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理由簡單而正當——首長把青春獻給革命,那么,姑娘就請你把青春獻給首長吧!事情就這么定了,無法申辯和逃脫,除非你脫離革命,脫離組織。王月珍失眠了,睡在女兵宿舍的木板床上輾轉反側,真的打心眼兒里想不通:為什么“他”奉獻給革命,就有資格和權利要求自己奉獻給“他”?革命隊伍興的這一套規則,也太不講理了。對待這個問題,即使沒有愛情,也要有點感情吧?心亂如麻的她將雙手按在胸前,力圖努力平靜下來,無意間手指碰到乳房。乳房,這是女人全身最動人的部分。黑暗中,她用指尖撥弄著乳頭。多美啊!小而尖,緊而軟,王月珍無端傷心起來。
經過來自上下左右的開導、勸說和商議,王月珍漸漸安靜下來。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和利害權衡,她開始理性地對待感情問題:在新社會,婚姻是和組織聯系在一起的,而組織又是和自己的前途、命運聯系在一起的。比如,和“他”結婚,自己就不再是兵了;和“他”結婚,就不在宿舍住了;和“他”結婚,馬上就不吃大食堂了;和“他”結婚,今后的工作崗位也就不愁了……至于愛情嘛,只好慢慢來吧。王月珍最終點頭了,勉強同意嫁給“他”,做革命夫妻。這一天,她沒有吃飯,晚上蒙著被子哭一場,用淚水和青春告別。
王月珍變成了婦人。冬去春來,滴水穿石。肚子真的弄大了,醫院證明王月珍有了身孕。洪大力二話不說,真的跪下磕了一個響頭,起身緊緊地抱住老婆,用嘴巴又親又啃的。
自結婚以來,王月珍從來沒見過丈夫對自己的肉體,表現出這樣的興趣和激情。她的眼圈紅了:快要成為母親的時候,丈夫才把她當成女人。
四
男嬰洪亮的哭聲,給王月珍帶來空前的自滿與自豪。是個兒子!洪大力高興得在房里直轉圈兒,趕忙掏錢叫干部食堂給老婆煮魚、燉雞。孩子取名曉軍,一是因為妻子是在拂曉時分娩的,二是以此明示孩子的部隊出身。
洪曉軍長得非常健康。他的五官如父,周正;他的體格似母,結實。對此,洪大力特別滿意,說:“咱娃長得多好,多漂亮。”
王月珍嗔道:“那是我的磨盤,慢慢磨出來的‘瓷器活兒。”
看著孩子蹬著兩只肥實的小腿、吸吮王月珍的奶頭;看著孩子學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還高興得“哦,哦”地大叫;看著他見誰都不認生,咧著嘴兒發出笑聲——洪大力知足了。夫妻難免斗氣拌嘴。吵上幾句,洪大力就偃旗息鼓。王月珍察覺丈夫是在讓著自己。不是自己有啥道理,完全是因為兒子太美好。
部隊南下,洪大力成為南下干部。王月珍也隨軍南下。在S省,洪大力轉業到地方,分配到省農業廳當處長,接著是副廳長,王月珍也就在人事處當科員。接著,丈夫升任廳長,自己成了副處長、處長。她很快懂得:自己不需要努力,也無需變得強大,只要按計劃做自己做的事,就足夠安穩愜意了。
王月珍到廚房看姚媽做的紅燒肉燉爛沒有,洪大力夾著公文包進了家門。
在家里,她叫他“老洪”,在單位,她和同事一樣尊敬地稱他“洪廳長”。丈夫是靠忠誠和資歷一步一步提拔上來的。但隨著職位的升遷,洪大力的身體竟越來越差,主要是心臟病,隔一段時間就要住院靜養。他每天上班,和所有領導干部一樣:開不完的會,批不完的文件。心里裝的是公事,關心的也是國家。唯一的愛好是下棋,王月珍不會下,也不學。洪大力回到家里基本上是三件事:吃晚飯,看報紙,閉目養神。他人不壞,也算隨和,比王月珍大了不少,體力又差。一般來講,這樣的男人在寵愛嬌妻的同時,也會在暗中看緊。洪大力才不呢,他清楚憑著自己的地位就能拴住老婆的身心,人到了機關辦公樓就自有體會:年輕同志多了,領導們皆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弄的小辮子滿樓飛,但誰也不敢支派王月珍。遇到開職工大會,女干部一下子湊齊。在這“娘子軍”中,王月珍的顏色、氣色、神色以及廳長夫人的分量展露無遺。就憑這個,洪大力還需要提防老婆移情別戀?
飯菜做好后,姚媽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大院里找洪曉軍,叫他趕快回家吃飯。這個生在軍隊大院,長在機關大院的男孩很貪玩,也會玩。放學之后,書包一甩,就不見人影。孩子長身體的時候,遇到“三年困難”時期。好在是廳局級干部,又是農業廳,多少能搞到些食品,但凡能進嘴的東西以及局級干部配發的雞蛋和黃豆,都先滿足了曉軍的胃口。所以,別的孩子瘦弱,洪大力的兒子卻是很健壯。王月珍用七尺布票給他做的咔嘰褲子,頭一年還挺合身,一個冬夏過去,褲子就緊繃繃的。
洪曉軍進了門,滿頭大汗,毛衣袖子卷得一高一低。
“別老讓姚媽到處喊你吃飯,自己不知道餓呀?”王月珍說。
“哎。”
“你每次都‘哎哎哎的,其實根本不聽。倔脾氣跟你爸一樣。快洗手去,飯菜都涼了。”
洪曉軍從不挑食,吃紅燒牛肉與啃老玉米,都一樣地香。一碗飯下肚,兒子對王月珍說:“媽,這個星期天我要和幾個同學到郊外去玩,給我點錢,再給我點糧票。”
“大冷的天兒,有什么可玩?”
“我的同學趙鐵林住在郊外,我們去他那兒玩。”
“不行,馬上要大考了。”
“媽,就玩半天,晚飯前一定回家。”
洪曉軍要兩斤糧票,王月珍沒答應。
第二天,起了風。樹枝猛烈地搖晃,似乎要把所有的黃葉都甩落在地上。冬天的太陽出來得晚。太陽老高了,夫妻吃完早飯,洪曉軍臥室的門還是緊閉。
洪大力說:“你去把兒子叫醒,他大概還在睡懶覺。”
洗衣服的姚媽插了嘴:“別叫了,曉軍天還沒亮就走了。”
聽后,王月珍立即怪道:“你怎么不早說?”
姚媽答:“他不讓我告訴你們。”
“他跟你要錢了嗎?”
“他什么都沒拿,也沒要,就走了。”
王月珍走到門廳旁邊的木質三角衣架,取下自己的人造革提包,掏出錢夾一看。原本有一張三斤糧票、一張一斤糧票、還有半斤的一張。獨獨那三斤的沒了。她瞟了姚媽一眼,沒說話。
等姚媽外出的時候,她告訴了丈夫,丈夫說:“他要出去玩,你不高興;他要點糧票,你不給;可不就自己動手嘛!等人回來,我說說他。”
“這是在偷家里東西。老洪,這孩子心里主意大了!”
“我知道了。”洪大力有些不耐煩,回到書房呆坐了好一陣。其實他也意識到兒子已經有了自己的意志。
整個下午,王月珍心情都不好,只等曉軍進門,倒要看看洪大力如何訓子。
太陽落下,曉軍沒回來;月亮升起,曉軍還沒回來。冬天的夜色無邊無際,寒冷蕭瑟。洪大力不說話,王月珍不敢說話,二人時不時望望窗外,看看手表,等著。吃過晚飯,到了深夜;過了深夜,到了凌晨。
姚媽聽到有人在敲自己的窗戶,起身,開燈,洪曉軍貼著窗戶玻璃,用手向她比劃著開門的動作。
姚媽一邊去開門,一邊喊:“洪廳長,曉軍回來了!”
兒子進了門,鞋上沾滿泥巴,褲子是濕的,毛衣是臟的,手里拎著一個臟兮兮的藍布口袋。他好像是掉到河水里被打撈起來,樣子很狼狽。
洪大力沒有訓子,只問了一句:“你和同學玩得好嗎?”
“好玩。”
“好玩在哪兒?值得整夜不回家。”
“有貓,有狗,有麻雀,有烏鴉。有熱土炕,紅薯能烤來吃,河水結冰能滑著玩。”說著把口袋打開,拿出幾根紅薯,說:“這是趙鐵林送給咱們家的。”
吃過早飯,父子聊起來。洪大力問曉軍,為什么總要往外跑?兒子說,自己時時感到無聊和枯燥——在學校,對著一塊黑板;在家里,對著一張書桌。洪曉軍問父親:“除了生日,我還有什么日子值得高興?”
洪大力一時竟回答不出。
兒子又問:“爸,除了國慶,還有什么事情值得紀念?”
兒子的問話,讓洪大力很震驚。覺得他不像自己,也不像他媽。最后回到老話題,要求曉軍好好學習。
洪曉軍答:“爸,對我別期待太高。”
五
燈下。錢家四口,圍坐一張方桌。一人占據一邊。方桌是錢家的中心地帶,吃飯、喝茶在此,打牌、聊天也在此。
蔡氏端出烏黑的蒸干菜,清淡的炒白菜,五香毛豆和四個小碗米飯。老姑的砂鍋燉雞最后登場,隆重地放在桌子的正中。蓋子一揭,雞湯的熱氣和香氣一齊冒了出來。晚飯是一家人的聚會,平素都是有說有笑的。這頓飯,卻無人開口。
錢以賢的眼皮壓根沒抬起來,始終盯著飯碗,用筷子把不多的米粒,扒拉來,扒拉去。他萬萬沒想到女兒的入團受阻竟源于自己的履歷。這叫他如何擔待,怎么面對女兒清澈如水的目光?人生路上,能夠做到“風調雨順”的真沒幾個。女兒的入團就是“預告”。以后呢?以后還會遇到什么?世間的許多事,安排得既漫不經心,又膽顫驚心。
蔡氏的臉上已有歲月的痕跡,但她面容姣好,錢茵茵無可挑剔的美麗,大半從母親那里得來。蔡氏最漂亮的地方在一雙眼睛:黑黑的,亮亮的,隱含著某種深度。剛才在廚房做飯的時候,精神還算好。但是人坐下來,面對滿桌飯菜的時候,胸口發涼,神情竟有些恍惚,心上仿佛纏繞著一根解不開的繩索。
錢茵茵兩眼哭得紅腫,一再說自己不想吃晚飯、也吃不下,是硬被老姑拉到飯桌前,按到椅子上的。腦子里一團亂麻,很想清理出個頭緒來,但是自己幾乎沒有這個能力。沒有趕上第一撥入團,應該怪誰?她有些怪父親,為什么要去參加國民黨軍隊?再有,父親為什么不早告訴自己?越想,她的臉色就越發地難看了,喝了幾勺湯,連筷子也不拿。
沉默的僵局終被打破,錢茵茵突然冒出一句:“爸,你為什么要參加反動的國民黨,還要去當國民黨軍官?”說這句話,她沒有勇氣看父親。
錢以賢愣住了!在單位他可以向組織說清楚“歷史問題”,但面對自己的女兒,他說得清楚么?嚅囁半晌,擠出一句:“爸爸對不起你。”
老姑把眉梢一挑,說:“有什么對不起!”像打短平快,把話擋了回去。
“以智!”錢以賢喊了一聲。
這一喊,本不想再講什么的錢以智,索性繼續說下去:“你爸爸參加國民黨是在1945年以前,茵茵,你上過歷史課,說說1945年前是什么時候?”
“抗日戰爭。”
“老姑再問你,抗日的軍隊叫什么?”
錢茵茵答:“八路軍。”
錢以智說:“我告訴你——也有八路,但主力是國軍,就是國民黨的軍隊。你爸爸是為了抗日救亡才報名參加國軍的。由于以賢是技術人員,所以沒有上戰場,一直在軍需部門。”
侄女吃驚地說:“書上不是這樣寫的,老師也不是這樣講的。”
“以智,別說了。”錢以賢再次出面制止。
“為什么不說?你背黑鍋,難道也要女兒不清不白地背下去?”
談話中止,空氣也凝固了。蔡氏的一口飯,停在嘴里半天沒咽下去。一桌晚飯,就此收場。
錢茵茵說是要寫作業,回到自己的小臥室。
過了好一陣,錢以智站在錢茵茵的臥室門口,輕聲問:“老姑可以進來嗎?”
侄女靠在床頭看書,說:“進來吧,我正準備睡了。”
坐到床沿兒,錢以智伸手摸摸侄女的前額,說:“你看什么書?”
“《安娜·卡列尼娜》。”
“看得進去嗎?”
“看得進去,好看。”
錢以智說:“今晚你睡得著嗎?實話告訴老姑。”
錢茵茵欠起身,說:“這件事情讓我為難,一頭兒是入團,另一頭兒是爸爸,問題就看我站在哪頭兒了。我想了想,決定還是站在爸爸這頭兒。”
“為什么?”老姑問。
“理由就一個——他是我爸。”
錢以智將侄女摟進懷里,錢茵茵的臉頰靠貼在老姑的胸口,用很低的聲音說:“別告訴爸爸,我不打算再寫第二份入團申請書了。既然不批我,那我就不入。”
“你這樣做,不妥。學校和同學會認為你是個落后分子,有了這個印象會直接影響你考高中,還有將來考大學。”錢以智嘴里這樣說,其實內心非常激動,覺得茵茵太像自己了。
“不!”錢茵茵把頭一歪,從老姑懷里抬起身,說:“我不讀高中了,去考護士學校。畢業以后,就去醫院當護士。”
“真的?”
“當然!再說,你和爸爸、媽媽要是病了,我還能派上用場。”
“茵茵,你想過嗎?這是伺候病人的職業。你可是身嬌肉貴的。還不如讀完高中去考醫學院,將來當個醫生。”
“不,我就是要當護士。”
太陽墜地,月亮升起。錢茵茵內心如月,對抗著太陽。
錢以賢兄妹仍然坐在那里,蔡氏沏好一壺花茶,擺上兩個小茶碗。錢以智把茶碗斟滿,遞給兄長。錢以賢接過,端在手里,抿了一口。茶水的顏色在燈下,分外耀眼。
錢以智先開了口:“哥,剛才我和茵茵談了。她說今后遇事會和爸爸站在一起。”
錢以賢說:“是我對不起孩子,我——”
“別老檢討,你又沒犯錯!”錢以智不讓他說下去,“我來說點閑話吧。前幾天天津的朋友來這里出差,我們見了面,吃了頓飯。她的家境不錯,是眾姊妹當中最講究穿戴的,幾乎每個月都要到理發館‘做頭。說起頭發,她說以后不能老去‘做頭了。我問為什么?她說,前不久《天津晚報》根據讀者來信,展開了‘發型與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關系的討論。報上說,男人的燕尾式、探海式、大背頭、女人的道士發、披肩式,都是舊社會的少爺、小姐、太太和流氓追求腐化墮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自以為很美,其實很丑。”
“那要理個什么發型才好?”錢以賢問。
“天津的理發師總結出勞動人民對發型的要求,一共十六個字——‘樸素大方,堅固耐久,梳理不亂,自然美觀。哥,你說說,什么樣的發型才算得堅固耐久?”
“不知道。”
錢以智說:“我知道。”
“什么樣兒?”
“光頭唄!”
錢以賢嘆道:“從發型都能分出階級來,茵茵不能入團就很能理解了。”
六
錢茵茵作為省護校的畢業生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戴上蝶形帽,來到省人民醫院,成為一名護士。她哪里知道,自己有幸分配到省城最好的醫院,暗含父親的功勞。
錢以賢從心里覺得對不起女兒,歉疚感無時不在。那么好的條件,那么好的成績,偏偏不讀大學,去做一個護士。錢以賢既理解,也無奈。在贊賞女兒能依據自身局限做出務實選擇的同時,更多的是悲嘆時乖命蹇:自己若沒有那個該死的“政歷問題”,功課優異的女兒能“心甘情愿”地去考護校嗎?有志于醫學的青年人,哪個不是奔著醫生的職業而去?
一天,他到新華書店門市部隨便看看。突然有個儀表堂堂,衣著得體的中年人,遲疑問道:“你是錢以賢嗎?”
“你是邱聞道?”
久違的中學同學意外重逢,興奮異常。當錢以賢得知眼前這個從北京大學醫學院畢業的邱聞道,現在是省立人民醫院內科主任、心腦血管專家的時候,內心的激動就不是用“興奮”二字可以概括的了。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女兒有救了!錢以賢知道這個突然而至的想法太實用,太庸俗。但他克制不住,這是現實逼出來的念頭。因為自己無法接受家里沒有女兒的日子。
“以智怎么樣?”邱聞道急切地問。
“她也在這里。和我們同住。”
“那就太好了!我要去看她。”
“走,到我家坐坐!先喝杯咖啡,再吃碗面條。”錢以賢想起來了,邱聞道曾經追求過以智。
到了錢家,錢以智偏偏不在。邱聞道一見錢茵茵,就很喜歡這個美麗的女孩子,主動提出:“茵茵畢業,就到我們醫院來吧!”
“她能去你那里工作,是求之不得哇。我從前的經歷,你是知道的。抗戰參加國軍,原本是愛國,現在成了政治歷史問題。我自己的事情倒還不要緊,偏偏影響了女兒的前途。她也太懂事,決計不入團,不上大學,進了護士學校。眼看要畢業了,我希望她能留在省城的醫院。”
邱聞道拍拍老同學的肩膀,說:“這個忙,我幫定了。”
“行嗎?不好辦,就算了。我也怕給你帶來不好的影響。”
“告訴茵茵,好好學習。畢業時做到技術拔尖,業務第一。其他的就包在邱叔叔身上了。”
把女兒畢業分配的事情“包了”,口氣篤定,邱聞道在吹牛吧?錢以賢多少有些疑惑。
送走客人,錢以智回來了。聽說邱聞道把茵茵的就業問題包下來,便對哥哥說:“我去打聽一下,看他有多大本事。”
很快,打聽到了:他不但是內科主任、一流專家,而且是省委高級干部的保健醫生。管文教的省委書記患有心臟病,就常找他看病。難怪!
錢以賢還告訴妹妹:“邱聞道現在對你還有好感,人家一再說,以后要常來。”
“好哇!歡迎。”
錢茵茵讀護校表現出高昂又持久的學習熱情,似乎是要用行為告訴父親,當一名護士是最好的選擇,比讀大學好,比當醫生好。有意思的是,她身后還有個追隨者——賈亞菲,這個最要好的同學也報考了護校。賈亞菲圓圓的臉龐,圓圓的眼睛,一雙翹翹的辮子,性格爽快潑辣。她生在城市平民家庭,不怎么聰明,學習上遇到難題,就找錢茵茵,錢茵茵也是有問必答。幾年下來,她覺得自己簡直離不開錢茵茵,走哪兒,跟哪兒。這不,跟到護校了。這個舉動,讓錢茵茵十分感動。回家跟父母說了。
錢以智得意地說:“茵茵不簡單,有勾魂的本事啦。有空把賈亞菲請到家里來玩吧。”
賈亞菲去了錢家,而且不止一次地去。她對錢茵茵說:“你家可太好了。”
“怎么個好法?”
“我也說不出來,就是讓人心里特舒服。你們家的人說話都細聲細氣,不像我家個個都是大嗓門。”
錢茵茵問:“在我家的人里,你最喜歡誰?”
賈亞菲晃著腦袋,小辮一搖一搖地,說:“喜歡老姑,她的每一句話都透著靈氣。反正,我爸我媽一輩子都說不出來。”
錢茵茵說:“老姑人聰明,書也讀得多。她從上海帶來的兩大箱書,都好看極了。”
“都是什么書呀?”
“大多是世界名著,有莎士比亞的,有托爾斯泰的,有海明威的,有莫泊桑的,有狄更斯的,有歐·亨利……”
“我太羨慕你了。”
“羨慕我?我還羨慕你的出身呢。”
工字型的醫院大樓,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錢茵茵在醫院大樓住院部,一天忙到晚,伺候患者:從打針到發藥,從量體溫到端便盆,從推著患者進入手術室,到半夜鈴響飛奔到病房,一刻不停。錢茵茵知道當一名好護士,除了基本知識和專業技術,最最重要的,就是態度。好的態度大半來自涵養,而她是有涵養的,這既來自護校老師傳授,也來自家庭教育。美麗的容顏,和藹的語氣,溫柔的笑容,麻利的動作,以及那“一針見血”的功夫,讓她很快成為醫院里最受歡迎的護士。
一個經常住院的老病號說:“說醫生是白衣天使,在我眼里,錢茵茵就是天使。”
醫院團支部在轟轟烈烈的“學習雷鋒”活動中展開過調查。問院內職工:你平素最佩服什么人?居然有護士答:我要能像錢茵茵那樣就好了!
邱聞道得知這一情況,別提多高興了。當初他提出把錢茵茵調進醫院,遭到醫院人事部門的冷遇。也不說反對,就是拖著不辦。眼看應屆畢業生分配工作要結束了,人事處還沒個明確態度。邱聞道急了,找到省委書記,請求解決錢茵茵的問題。省委的一個電話打過去,錢茵茵到了省立醫院。后來,省委書記住院檢查身體,突然問邱聞道:“那個錢茵茵,工作怎么樣?”
邱聞道如實以告。書記興致來了,說:“把她叫來,我看看是不是一個‘天使。”
邱聞道說:“她不是干部病房的護士,來不了。”
“什么來不了!我才不信。”一句話,錢茵茵調到了干部病房。
果然,名不虛傳。她從不站在門口或很遠的地方和病人說話,從不手上一邊做事一邊和別人說話,從不在病人面前表現出想匆忙離開的樣子,從不在病人面前顯出勞累和不安。對此,省委書記大加稱贊。
邱聞道說:“她的這些表現,其實都是南丁格爾對醫院護理工作的要求。很多護士沒做到,她做到了。”
月之夜,雪之朝,人世間做什么事都需要一點福分。
七
夏秋交替的時節,天氣忽冷忽熱,從清晨到暮靄,氣溫上下差別能有七八度,心腦血管疾病的患者最怕遇到這樣的氣候。
天未大亮,洪大力醒了。他感到渾身乏力,去衛生間解個小手,幾步路竟走得勉勉強強。回到床上,胸悶得接不上氣,肢體從乏力到發麻。原以為打仗是最艱辛的,后來才發現與病痛的戰斗也是最艱辛的。
他拍拍還在酣睡的妻子。王月珍翻身起來,發現丈夫嘴唇發紺,再一摸,手腳冰涼。她叫了一聲:“老洪!”
洪大力點頭示意,自己是聽到的,但已無力說話。王月珍慌忙喊來姚媽,又打電話叫來單位的司機和醫務室人員。
人及時送到省人民醫院,住進高干病房。經查,確診為心絞痛。以前,洪大力對自己的心臟還不太在乎,不按時服藥,也不注意休息,似乎要以戰斗者的姿態證明自己在疾病面前的頑強。接著,小毛病接踵而來。氣短胸悶,頻繁發作,有時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更別說上樓了。見過戰友缺胳膊斷腿的慘景,所以洪大力一向認為,四肢健全是最重要的,也是一個健康人的標志。后來,他見到幾個老首長近乎麻木的眼神和逐漸癡呆的狀態,他感到腦子最重要,一個人的健全和正常,靠的就是腦子。再后來,自己得了心臟病,他才猛醒:原來一切器官都由“心”管著!心好,什么都好,心不好,什么都不好了。有個醫學名詞叫“心力衰竭”。心衰了,即預示著死亡,盡管你四肢完好,頭腦清醒。經過歲月的磨難和反復的體察,洪大力徹底明白了:心臟病的后果是比瘸子、瞎子還要嚴重得多。
“嘭”地一聲,高干病房夜班室的門被推開,把正在休息的錢茵茵嚇了一跳。闖進來的是洪曉軍,一條褪了色的軍褲,腳下是半新的球鞋,上身穿一件長袖淺藍色襯衫,扣子沒扣好,發達的胸肌袒露在外,頭發蓬亂,眼睛炯炯有神。他攥著門把,問:“你們這兒有沒有電爐?”
錢茵茵心里不大舒服,這人進來前,不叩門;進來后,不稱呼,一點禮貌都沒有。看樣子,還是個學生。她一手端著小搪瓷缸,一手捏著一粒橢圓形的青棗。抬起眼皮,問道:“你是哪兒的?”
“我是病人家屬,洪大力的兒子。”
“哦。洪廳長有事叫我?”白皙纖長的手指將一枚青棗,貼近了紅唇。指甲蓋也是細長的,粉嫩,閃著光,指尖部分是純純的白。洪曉軍從未細看過女孩子如此嬌美的手指,懵了。
“我叫洪曉軍,曉得的曉,軍隊的軍。我從學校趕到這里,還沒吃飯。想借用你們夜班室的電爐煮一碗掛面。”
錢茵茵起身把小搪瓷缸放到三屜桌上,說:“這屋里沒有電爐。”見洪曉軍站著不動,便說:“要不,我給你借一個來。”
洪曉軍不說電爐的事,直端端問:“你叫什么?”
“我姓錢。”
洪曉軍再問:“錢什么?”
錢茵茵不回答,淺淺地笑了,露出整齊密實的牙齒和腮邊的一個酒窩。
洪曉軍說:“你去借一個?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就在這兒等吧。”
錢茵茵沒走幾步,就聽到后面的腳步聲。無需回頭,跟在身后的,一定那個洪曉軍,她心里竟有些高興。下了一層樓,轉了兩個彎,來到普通病房的值班室,錢茵茵停下腳步,對緊跟身后的洪曉軍說:“你就在外面等著,我一個人進去。這里有電爐,就有;這里沒有,就沒有了。”
“這里肯定有電爐。”
“你憑什么說肯定有?”
“因為你呀。”說完,洪曉軍自己也吃驚。錢茵茵又笑了,臉上涌來一片緋紅。
幾分鐘后,錢茵茵端著一個舊電爐出來了,身邊是賈亞菲。這個虎頭虎腦的姑娘,沖著洪曉軍不客氣地說:“你用完了,馬上送過來,聽見沒有?我這兒是普通病房,比不了錢茵茵。”
兩人又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洪曉軍問:“你叫茵茵?”
“是。”
“哪個‘茵字?”
錢茵茵停下腳步,盯著他的眼睛,說:“你打聽那么清楚干嗎?”
“我不為什么,就是要知道。”
“綠草如茵的茵。”
“好聽。”他伸手接電爐,指尖偶然相碰,生出觸電般感覺。洪曉軍喜歡她的手!不僅喜歡她的手,還喜歡她的笑,不光動人,還動心。總之,眼前這個女孩兒和所有的女生都不大一樣。
洪曉軍回到父親的病房。沒過多久,又去敲夜班室的門。錢茵茵想,一定又是洪曉軍。一開門果然是他:端著一口小號鋁鍋,鍋里有一把掛面、一個雞蛋,還有一節蔥。說:“茵茵,借個光。我要在你這里煮面。”
“不行。”
“就這一回,總可以吧?”不容分說,洪曉軍就動起手來。找插座,燒上電爐,看著電絲一圈圈地亮起來;擰開水龍頭給鋁鍋摻上涼水,洗蔥,從褲袋里掏出小刀胡亂切成蔥花,甩到鍋里。
錢茵茵感到有趣,從來沒有一個男孩子在自己面前這樣肆意。媽媽從小就給自己煮過掛面,老姑也無數次地做過煎蛋掛面,但都和他不同。洪曉軍身材魁梧,肌肉結實,濃黑的眉毛和堅定的下巴像是經過雕塑家的修飾。從敞開的衣領深處,冒出一縷縷青春的朝氣。洪曉軍粗笨的動作完全是男人式的,一種細微的感覺在錢茵茵心中驟然蘇醒。
第二天傍晚時分,洪曉軍又到醫院探視。這讓洪大力感到意外,也感到欣慰:兒子懂事了,孝順了。說了幾句閑話,指著床頭柜的抽屜,說:“曉軍,這里面有上海奶糖,廳里的同事送來的,你拿吧。”
“嗯。”洪曉軍點點頭。
“你學習忙,就別來了。”
“爸,我會常來,直到你出院。”
這話讓老子很感動,對兒子說:“這兒的醫療條件好,邱聞道是最好的醫生。我的病就是由他負責。這兒的護理也很好,由一個叫錢茵茵的護士負責,她是醫院里最好的護士。我的血管太細,不好打針。她每次都是一針見血。而且非常懂禮,脾氣也好。”
洪曉軍說:“爸,既然醫院治療和服務都好,就多住些日子吧!我爭取天天來看你。想吃什么,叫姚媽做好了,我給你端來。”
“不用天天來,太耽誤功課。”盡管這樣說,但兒子的話著實打動了患病的父親。
洪曉軍乖乖地坐在一旁,陪了半個多小時的光景。
“走吧!”父親堅決要求兒子返校。
“好。爸,我明天再來。”說完,洪曉軍從床頭柜抽屜里,取了一塊上海奶糖,捏在手掌心里。
“怎么不多拿幾塊?”
“我有一塊,就夠了。”
洪曉軍找到了正在配藥的錢茵茵,房間里還有其他的護士。他急促地說:“我父親找你。”
在病房的過道,洪曉軍對錢茵茵說:“不是我父親找你,是我找你。”
“你有事嗎?我正工作。”
“父親夸你,說你打針能一針見血。什么時候,你也給我打一針。”
錢茵茵笑了,說:“你說完了嗎?我要回去干活兒了。”
“我馬上回學校,你送我到住院部門口,行嗎?我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求你幫忙。”
又是不容分說,錢茵茵跟著他出了住院部大樓。大樓門口是不大的花園,有草,有樹,有座椅,還有個涼亭。這是殘夏,也是初秋。草坪里的小小花朵,露出蒼白的顏色。陽光傾斜,橙黃的光影在俏麗中帶著郁悒。曲折小路旁邊,立著一株楓樹,些微的橙色點綴在夏季的色澤之間,預告著秋季的來臨。
錢茵茵站在樹下,說:“你到底有什么事?”
洪曉軍從口袋里,掏出那粒糖果,說:“我送給你一粒糖,請你現在當著我的面吃掉。”
“為什么?”錢茵茵非常不解。
“你先別問,吃掉。”
錢茵茵接過這粒糖,剝去糖紙,用一只手送進嘴里,說:“好,我吃了。你有什么事要告訴我?”
“我的目的就是要看著你吃糖。”
錢茵茵不禁“啊——”了一聲。
“想知道原因嗎?”
“當然。”
洪曉軍說:“我看你的第一眼,就是見你捏著一個青棗往嘴里送。我喜歡你,從手開始。幾天來,我一直想重溫那個‘第一眼。今天,我做到了。”
錢茵茵驚詫他的主動性,那種屬于男性氣質的主動性,很吸引人。
八
洪大力要出院了。心臟又回到“原位”,如同一個囚犯突遇大赦,那種輕松的感覺,前所未有。
剛下過小雨,天空湛藍湛藍的。農業廳的小轎車在外面等候,王月珍和廳里醫務室的人來接他出院。
邱聞道到病房,對洪大力做了最后的檢查。說:“洪廳長,你應該再多休息幾天,怎么就急著出院?”
洪大力說:“黨中央決定在全國范圍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里面有個干部下放問題,下放地點、時間和人員都要馬上確定下來。這么大的事情,我不回去,行嗎?”
邱聞道蹙眉道:“怎么?又要干部下放呀。大躍進的時候,省上的干部,包括行醫的,畫畫的,唱戲的,都下去了。據說,北京京劇團一個名角向彭真市長訴苦,說自己的手指頭變得比胡蘿卜還粗,回到舞臺可就沒法演小姐丫鬟了。彭真聽了,給市委下個命令就把整個劇團從莊稼地里拉回了京城。不瞞你說,我們醫院的大夫也慘了,有些外科醫生回到手術臺給患者縫傷口,手指頭笨的都捏不住針。”
洪大力說:“這次不同于大躍進,上面不要求省上所有的干部一律下到基層。”
邱聞道關心地問:“是干部輪流下去嗎?”
“哈,”洪大力笑起來,說,“老邱,你放心。醫生再輪流也輪不到你吧,你下去了,干部的心臟出了毛病了,找誰呀?”
邱聞道也笑了:“好,我們有空再聊。洪廳長,你以后對身體可要小心,按時服藥,飲食清淡,心情平和,切勿大喜大悲,有了不適,就來找我。”
洪大力再三感謝邱聞道,說能遇到這么高明的醫生,真是三生有幸。
邱聞道對錢茵茵說:“你替我送送洪廳長。”
錢茵茵跟在洪氏夫婦的后面,送出住院部大樓,來到小轎車跟前。臨上車前,洪大力拉著錢茵茵的手說:“謝謝!最好的護士,你要是我女兒就好了。”
錢茵茵忙說:“洪廳長,可別這么說。為患者服務是我們的職責。”
王月珍攬過錢茵茵的肩膀,說:“人家不但護理得好,長得還好呢!這么水靈的姑娘,咱可生不出來。”
害羞的錢茵茵把臉扭向別處,一眼看到那棵漸紅的楓樹,忽地想起洪曉軍。
下班了,錢茵茵走出醫院,查房,打針,測溫,用藥,搶救,便盆,床單,排泄物……一切與病患相聯系的事物,都可以置于腦后了。坐上公交汽車,經過三站的路程,錢茵茵下車,然后走進一條彎曲的小巷。小巷不長,因似一彎弓,故取名彎弓巷。只要拐進小巷,就聽不到塵世的喧囂。來到家門口,錢茵茵伸手準備按門鈴,忽然覺得自己的背后似乎跟著一個人。扭臉一看,卻是洪曉軍。
錢茵茵驚問:“你怎么來了?”
洪曉軍開心極了。說:“我在醫院大門外邊等你下班,然后就跟著你走。”
“你怎么可以這樣?”
“我怎么不可以這樣?”
錢茵茵急了:“承蒙關心。現在我到家了,你趕緊走吧。”
洪曉軍說:“我也走了一路,有點渴,能不能給我一碗水喝?”
錢茵茵說:“那你就等在門外,我給你端一杯來。”
“好。”洪曉軍說著,伸手按響了門鈴。
錢以智正在小院清掃落葉,就近開了門。
“老姑!”錢茵茵叫了一聲。
背后的洪曉軍跟著叫一聲:“阿姨!”
原來侄女身后還跟著一個人,一個小伙子。“你是——”錢以智上下打量著。
洪曉軍立即“自報家門”:“我叫洪曉軍,讀大學四年級。因為經常看望住院的父親,就認識了茵茵,今天恰好又碰上了,順便送她回家。阿姨,不見怪吧?”
錢以智說:“不見怪,我還得謝謝你。”
洪曉軍說:“不用謝,我是順便送她。阿姨,我能進來喝口水嗎?”
“當然可以呀!”錢以智笑了,手臂一伸,“請進。”
錢茵茵瞪了洪曉軍一眼,說:“喝完,你就走。”洪曉軍嘻嘻地笑,進了客廳,恭敬地站到一邊。
錢以智說:“坐吧,我去燒茶。”
“老姑,別麻煩了,我從暖壺里給他倒一杯熱水,就好。”
洪曉軍忙說:“阿姨,我不想喝熱水,想喝茶。”
“好,你等著。我有很不錯的祁紅。”錢以智有點喜歡眼前這個身材高大、胸膛寬闊的小伙子。
洪曉軍坐下,對客廳張望一番,說:“茵茵,你家和我家完全不同。”
“不同在哪兒?”。
“你家什么都是舊的,我家什么都是新的。”
“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
錢茵茵說:“因為我家的人是舊的,你家的人是新的。”
洪曉軍多少能領略出這“新”與“舊”的涵義,說:“我喜歡舊的,包括舊的人。比如老姑,見面才三分鐘,我就很喜歡。”
“我也是‘舊人。”
洪曉軍笑了:“別瞎說了。”
“真的,我生下來就不‘新。”
錢以智雙手端出一個橢圓形銀質托盤,盤內有三個天青色的細瓷茶杯,一把天青色茶壺和一個玻璃糖缸,缸內里面斜插著一把銀勺。每個茶杯都配有同為天青色的小茶碟。每個茶碟里放著兩片方形蘇打餅干。
洪曉軍起身道謝。錢以智擺擺手,說:“別客氣,不就是喝杯茶嘛。”又道:“蘇打餅干是副食店里的,可惜,我自己做的小蛋糕昨天剛好吃完。要不然一定請你品嘗。”
錢茵茵得意地說:“不是夸口,老姑做的小蛋糕,比街上賣的好吃。”
洪曉軍對錢以智懇求道:“我能跟著茵茵也叫您老姑嗎?”
“行呀。”
“老姑!”脆脆地叫一聲。
錢以智也脆脆地一聲:“哎。”
洪曉軍揚起脖子,一杯茶灌了下去。錢茵茵看了,急著說:“你怎么一口喝光呀?”
洪曉軍不回答,只是笑。
“茵茵說對了。”錢以智接過話頭,說,“喝茶不是喝水,喝茶叫品茶。你看,‘品字有三個口,意思就是要一口、一口地喝。”
洪曉軍興奮起來,說:“老姑,謝謝您教我喝茶,我還要喝。”
客廳的一面墻砌著壁爐,壁爐上端懸掛著一幅鉛筆素描畫。畫的是靜物:一把鐵壺,一個玻璃杯,杯子旁邊豎著一個梨,橫著半個蘋果。構圖簡單,筆法單調,配的黑色畫框卻莊重,又寬又厚。壁爐前面,兩把樣式老舊的高靠背皮椅分列左右,另有一張矮腳木凳,方方正正。
洪曉軍問錢茵茵:“你家冬天燒壁爐嗎?”
“是。”
見洪曉軍有些詫異,錢以智插了話:“燒壁爐是有些麻煩,但看著紅紅的爐火,才感覺到是在冬天和過冬的趣味。那兩把高背皮椅與壁爐配對,英國貨,還是我從上海搬過來的。”
家具要和爐子配對?洪曉軍第一次聽說。他聽了打量那幅素描,錢茵茵問:“你知道是誰的畫作嗎?”
“不知道。美術方面我一無所知。”
錢茵茵說:“告訴你吧,是我畫的,習作。”
洪曉軍愕然。
錢以智隨即問洪曉軍:“你在哪個學校讀書?什么專業?”
“我在省城大學化學系讀書。”
“不錯嘛。你的父母做哪一行?”
洪曉軍說:“哪一行?‘干部一行,都在省農業廳。”
聽到這里,錢以智不再問話。
錢茵茵看了看窗外漸暗的天色,問錢以智:“我媽呢?”
“今天是星期六,她去曲社了。”
洪曉軍問:“什么是曲社?”
錢茵茵答:“就是業余喜歡昆曲的人聚攏一起,吹笛,唱曲。”
“怎么搞的?到了你家,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了。”洪曉軍再次驚愕:每個人都有家,家無非就是吃飯、睡覺、養老、育小的地方。可是,家與家之間竟有這么大的差異?
洪曉軍告辭。出了門口,他一把抓住錢茵茵手,攥著,不放。
他們彼此望著,把一座城市周末的喧囂踩在了腳底。
九
送走洪曉軍,錢茵茵到廚房給錢以智打下手,系上圍腰,從竹籃里拿出姜蔥、青菜。擰開水龍頭,細細的水流緩緩而下。
切著胡蘿卜絲的錢以智打趣道:“茵茵呀,我看這個洪曉軍愛上你了。”
“老姑,別瞎說。”
“怎么是瞎說?一看他眼神,就明白了三分。”
錢茵茵低著頭,把幾根香蔥洗來洗去。
錢以智說:“茵茵,你也該有男朋友了。老姑覺得他還不錯。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很有男人的氣質。”
“非要有男朋友嗎?不管有沒有男朋友,我都是這個樣子。”
“茵茵,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的臉色和從前一樣嗎?”
錢茵茵輕松地說:“我和他僅僅是朋友。”
錢以智望著侄女的眼睛,嚴肅起來。說:“一個人一生中總會遇到某個人,他會打破你的原則,改變你的狀態,成為你的例外。”
廚房外面,錢以賢夫婦像琢磨一道數學題一樣,琢磨洪曉軍;錢茵茵也因為這個洪曉軍,悄然進入了人生第一場憂郁。
風,猛烈地刮著,太陽高掛云端,但是人們感受不到它的溫暖,秋天仿佛脫下了美麗的外衣,露出憔悴。
每天上午九點左右,就有省報和《人民日報》送進干部病房。有級別的干部還會讓所在機關的工作人員,專程給自己送來內部發行的《參考消息》。午休時,錢茵茵常常翻閱報紙,看看時事,更多的是看副刊,她喜歡讀副刊里的詩歌和散文。今天很是不同,隨著報紙還送來一封信:牛皮信封,印有省農業廳幾個紅字,抬頭是省人民醫院住院部干部病房錢茵茵同學收,落款是省城大學化學系。
單看信封,錢茵茵就一陣耳熱心跳:這是洪曉軍寫來的!他干嗎寫信?他要說啥?自己長這么大,既沒寫過信,也沒收過信,突然收到一個人的信,這讓她非常意外。捏著信封,就像捏著一根點燃的火柴。拆信封的時候,不小心把信紙扯下一綹。錢茵茵有點心疼,生怕把字跡也扯掉了。
打開一看,還好。所有的字都完完整整地躺在那兒,就像他端端正正地站在她家門口一樣。
信不算長——
親愛的茵茵:
我喜歡你,你是知道的。你喜歡我嗎?洪曉軍是個什么都敢干的人,可就是這句話不敢對你說。現在,我把它寫在紙上,等于說了。再重復一遍:我喜歡你!
這個禮拜天,我們一起去郊外吧,我有個同學的家就住在那里。你是畫家,帶上畫本。你欣賞風景,我欣賞你。我愿意為你服務,給你端茶送水。告訴你,我也買到了安徽祁紅。黃昏,我們目送日落,黑夜,我們燃起篝火。老姑說過,守著爐火才是過冬。而我們,除了爐火還有篝火!我還會給你弄點劈柴,你家該生壁爐了。
我們看篝火,要鬧到半夜,最好周六下午就出發。我會在醫院門口等候,事先找好一輛車,乘車去!絕不讓你累著,凍著。你可以約上那個叫賈亞菲的同事。我當然希望那天正輪到她值班。
你別跟家里扯謊,直說:“洪曉軍請我去鄉下玩,同行的還有女同事。”
在想象中,我正握著你的手。你知道嗎?我有多想你!
洪曉軍
信揣在口袋里,有空拿出來看一遍,幾乎都能背下來。錢茵茵喜歡文學,她知道情書是作家常用的形式,也是小說中常見的情節,借以表達男女的愛戀或分手后的哀傷。但真的有一封屬于自己的情書,內心的激動無比,興奮無比,其程度不是文字可以描述的。
信的開頭,信的末尾,洪曉軍直端端地寫,赤條條地說,搞得錢茵茵頭暈目眩。雷有聲,水有紋,其實,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怎么內心就“驚天動地”起來?還是姑媽說得對啊——一個人一生中總會遇到某個人,成為你的例外!錢茵茵想:洪曉軍實在是懂得討人歡心。比如,明明是為了到郊外去玩,卻要加上一句“給家里帶些劈柴”。為了讓家人放心自己在外面過夜,故而提議約上賈亞菲。再如,說“事先找好一輛車,決不讓你累著,凍著”。這么一句話,著實讓人心里甜甜的,腳底暖暖的。這個洪曉軍以軍人般的奮勇和氣勢,迅如閃電,直插心臟,令自己不及分辨、不容置疑地成為“被愛”,而自己也不容分說地“緊隨其后”。事實不就是這樣嗎?洪曉軍直闖夜班室,要她去借個電爐,她去了;洪曉軍拉她站到楓樹下,要她吃下手中的糖,她吃了;下班后,洪曉軍跟著她到家里,她也放行了……一切都不可思議,又都順理成章。
錢茵茵無法回絕洪曉軍,是因為在她的內心已經感受到“被愛”的幸福。但是,以后呢?她不敢多想,也不愿多想,彼此就做個朋友吧,或者,比朋友更親密一些。
回到家里,錢茵茵情緒似乎特別好,哼著小曲洗碗,對著鏡子發笑。姑媽在一邊看著,心里明白得很,不說也不問。
晚飯后,錢茵茵用抹布擦拭飯桌,用若無其事的口氣對父母和老姑說:“爸爸,洪曉軍給我寫了封信,約我這個周末和他一起去郊外玩玩。”
錢以賢說:“好哇。我們寶貝女兒有追求者了。”
錢以智也湊趣地說:“都鴻雁傳書啦?”
就這么兩句,錢茵茵的臉紅到脖頸。
錢以賢問:“你愿意去嗎?”
“說不清楚。只是我和他交往,不想瞞著家里。”
錢以智有如一個推舉出來的家長代表,鄭重其事地說:“難得小伙子有心,你就好好準備周末出去玩吧。再說,從你工作以來,也沒好好休息,我們也沒帶你出去玩。”
夜深了,錢氏夫婦和老姑居然都沒有睡意。洪曉軍闖入了錢茵茵的心,也同時闖入了這個家。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他們自然高興,但也不乏隱憂:洪曉軍的父親是住高干病房的,那他的父親一定是個高干。而錢以賢兄妹更希望這男孩子來自一個普通的家庭。
十
洪曉軍背著鼓鼓囊囊的軍用挎包,帶著錢茵茵和賈亞菲興沖沖來到省城郊外的一個村舍,趙鐵林的家。
“進來,快進來!”趙鐵林的父母,笑瞇瞇地站在門口迎接兒子的朋友。
低矮的圍墻,由天然石頭堆砌而成,石縫間隙生出一窩窩雜草,圍墻的一角堆著劈柴。三間北房有些年頭了,木梁和椽子像是被蟲子蛀過,白色的墻壁一面掛著領袖畫像,另外三面則貼著許多花花綠綠的年畫和宣傳畫。一張大條桌擺滿了東西,碗筷杯盤,醋酒蔥蒜,應有盡有。屋子的一角有個木隔架,一塊碎花細布把里面的東西遮得嚴嚴實實。
趙鐵林指著隔架,神氣十足地說:“這里面的玩意兒是咱爹媽專門為貴客準備的,請賞光!”說完,像個魔術師用兩根手指捏著布的底端,猛地撩開:天,眼前不是一座花果山嗎?每個隔子,都堆著各種吃的——花生,瓜子,核桃,梨,糖,麻花,大餅,還有黃瓜,西紅柿。不同的品類都混雜在一起。剎那間,整個屋子都熱鬧起來!
洪曉軍拍著巴掌,喊:“咱們過節啦!”
賈亞菲立即附和:“對。過節啦。”
“大叔,大嬸,你們這樣,我卻兩手空空,太不好意思了!”錢茵茵局促不安,埋怨洪曉軍,“你怎么不事先說一聲?我可以燒兩個菜帶來,哪怕是一碗五香毛豆呢。”
洪曉軍說:“我不要你動手,只要你動嘴。”
趙鐵林做個鬼臉,細聲細氣地說:“怎么不心疼我?我可是忙了一夜的!”
不等洪曉軍回答,賈亞菲接過話頭:“別說了,瞧茵茵的臉都紅了。”
大叔、大嬸要到灶房去張羅飯菜。錢茵茵和賈亞菲口口聲聲說要跟去幫忙,被老人攔住。說:“飯菜都是現成的。”
趙鐵林走到錢茵茵跟前,說:“今天有個菜,叫老豆腐。昨天就把黃豆泡上,今天一大早老爹老媽就磨出來了。濾豆渣、煮豆漿、點鹵水,可香哪!城里當然有豆腐,但一定沒有我家的好吃。”
“謝謝!讓你們一家人費心了。”
趙大嬸拉著錢茵茵的手,說:“多標致,又會說話,以后不知是哪家的媳婦。”
趙鐵林斜了洪曉軍一眼。說:“媽,你死心吧!反正不是咱家的。”
錢茵茵帶了畫架、畫板和一小盒水彩。她害怕和洪曉軍單獨在一起,害怕和他說話,害怕看他的眼睛。心想,只要躲在一邊畫畫,就可以躲過他。
她來到院子環視一周,決定畫院落的石墻。她一邊支畫架,一邊對身后的洪曉軍說:“現在看來,我真有些對不起你。”
“你什么地方對不起我?”
“上次你到我家,我們錢家就給你吃兩片蘇打餅干。”
洪曉軍馬上表示:“我寧愿用所有的食品,去換你家的兩塊餅干、一杯茶。”
這話,讓錢茵茵心頭十分快慰,不再說什么,著手畫那斑駁的院墻。洪曉軍站在她身邊。錢茵茵在紙上勾畫墻的線條,洪曉軍在心里描畫她的輪廓。看著,看著,心中升騰起惝恍的柔情,竭力壓制的欲望也開始強烈起來。他靠近錢茵茵,低聲說:“我想抱你!”
錢茵茵停下筆,一字一頓地說:“不可以。”
“為什么?”
錢茵茵說:“沒有原因。”又說:“你不是說要弄點劈柴嗎?去吧,別在這兒打攪我。”
太陽越升越高了,天邊飄著云彩,空氣清澈,大地散發出秋天的香甜。錢茵茵覺得秋陽就像一個披著白發的長者,目光和藹,神采煥發,慷慨大度地把成熟的果實奉獻給大地。心情好,筆下的感覺也好。砌墻的石塊,有大有小,有厚有薄,顏色多為蒼黑或灰白,也有零星的絳色。石縫里生出的雜草,隨意伸展,草色不一,有綠有黃。安靜的石頭和沉默的野草,映入錢茵茵眼底都活潑躍動,生機煥發。不知何故,她把一窩草染綠,那種肥綠;把另一株抹黃,那種死黃。兩窩草,讓錢茵茵心頭傷感起來。
夜幕籠罩,篝火燃起。火焰像一綹綹碎布條,在空中抖動,伴隨著細細煙柱,彎曲向上,彌漫四散。火苗如舌,舔著有粗有細的柴木和樹枝。新鮮的樹杈被燒得吱吱直響。火勢漸熾,紅紅的火光搖曳飛舞,氣氛也活潑熱烈起來。人們稍稍離開火堆,圍成一個圈子坐著。每個人向著篝火的一面是紅彤彤,背著一面則暗幽幽,個個興奮,臉蛋紅紅的。
洪曉軍看了身邊錢茵茵全神貫注盯著火苗的神情,覺得自己心愛的姑娘正在感受著愜意和快樂。他往她身邊挪了挪,見錢茵茵沒有反應,一屁股就緊貼著她坐下。
趙鐵林大受啟發,對賈亞菲說:“你敢過來挨著我坐嗎?”
“這有什么不敢!茵茵是我的榜樣。”
一句話,若得所有人都笑了。
趙大叔開了口,說:“守著這么好的篝火。年輕人還不唱個歌,跳個舞,也讓咱鄉下人開開眼。”
洪曉軍第一個鼓掌,說:“贊成!告訴各位——我是準備了節目的,不過要放在最后。”
一場“篝火晚會”,開始了!
趙鐵林自告奮勇說:“我是主人,先帶個頭兒,精彩的在后面。”跟著,扯起嗓子唱起了電影《鐵道游擊隊》里的插曲。
還好,沒跑調。唱到副歌,大家熱烈地應和。
第二個是賈亞菲。人家一點不扭捏,說:“我做幾個鄂爾多斯舞里的動作,瞎跳,你們湊合著看吧。”人家起身就跳:胳臂左右伸開,大腿抬得老高,接著雙手掐腰,兩個肩膀像錯位一樣,一前一后的擰過去、擰過來。脖子直挺,下巴高揚。嘴角緊閉,一副睥睨神色——動作一次次重復,圍著篝火做了一圈。這個有名的蒙古舞蹈,被賈亞菲跳得活像提線木偶。
“好,好!”趙鐵林帶頭鼓掌,大家又笑起來。
該錢茵茵了。她說:“我不會唱歌跳舞,給大家朗誦一首詩,外國的。”說罷跑回北屋,捧出一本《莎士比亞詩選》。
洪曉軍說:“讓你來玩,想不到你還帶書。”
“主要是擔心晚上睡不著的話,可以翻翻。”錢茵茵翻到一頁,隨意地讀了。
讀完,錢茵茵鞠躬致謝,洪曉軍帶頭熱烈鼓掌。
把氣氛推到高潮的是趙大嬸自告奮勇的扭秧歌。別看身體有些發福,但動作熟練:兩腳有節奏地走著“十字步”,兩只胳臂豪邁地大開大合,嘴里哼著“鑼鼓點”。剛轉了一圈,丈夫趙大叔和兒子趙鐵林也跟上,獨舞變成全家舞。最后,大家扭在一起,也笑成一團。
火堆里剩下余火,柔和又黯淡,隨后逐漸熄滅,仿佛一個人從美夢中醒來,蒼涼而寂靜。洪曉軍說:“下面看我的了。”
他從一路上始終貼身背著的軍用挎包里取出用報紙包好的、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又對趙鐵林說:“去,給我找一支香。”
撥開兩層報紙,大家一看:原來是一尊泥人,半尺來高,頭頂有個眼兒,用紅紙封著。
洪曉軍說:“自制的煙花,這是我的禮物,也是我的節目。專門為茵茵制作的。”
賈亞菲問:“從泥人腦袋上,能噴出什么來?”
洪曉軍說:“煙火嘛,就是噴出帶顏色的火光來。”
看著有模有樣的泥人,趙大嬸嘆道:“孩子,你太了不起了。”
“大嬸,這有啥了不起,我是化學系的。三硫二硝一木炭。”洪曉軍繼續解釋,“發光劑是鎂粉,各種顏色是各種金屬鹽類。紫色是鉀鹽,橙色是鈣鹽,黃色是鈉鹽。我這里裝的是銅鹽,銅鹽發藍光。”
“藍光好看!”錢茵茵兩手合攏放在胸前,眼瞼微閉,一副陶醉的樣子。
“我猜你就會喜歡。”洪曉軍說。
煙火瞬間噴發,閃射出藍色的光,先是細弱的,繼而粗直起來,向上沖,沖,沖,帶著光亮,帶著藍色以及煙的味道。
趙鐵林激動了:“曉軍,你真行!”
“這點玩意兒算啥。”洪曉軍拍著胸口,說,“給我材料,我能做出炸彈來!”
夜轉深。
趙家老兩口搬到西屋,把自己住的房間讓給錢茵茵和賈亞菲。盡管很晚了,可兩個女孩毫無睡意。錢茵茵見床上鋪的、蓋的,都是全新的,即對賈亞菲說:“咱們玩這一趟,讓趙家破費了。”
“是呀。”
“以后咱們可不能這么玩了。”
賈亞菲說:“我看這由不得你,萬一洪曉軍要再來呢?”
“那就叫他一人來,反正我不能再打攪人家了。”
“我看他還得帶你來。這次放花,下回放炮。”
“他放什么,我都不來。”
賈亞菲撇撇嘴,道:“瞎扯,你沒看出來嗎?傻子都看出來了——洪曉軍到鄉下搞篝火晚會還不是為了你一個。他是愛上你啦。這‘敵情動態,我在醫院就發現了。只要你一出現,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你。茵茵,洪曉軍不錯,你倆挺般配,以后——”
錢茵茵打斷賈亞菲的話頭:“沒有以后。”
賈亞菲一步站到錢茵茵跟前,說:“真的沒有以后?茵茵,我看你也是情意綿綿的。”
“我們不說這些了。”錢茵茵坐到床沿,摸著嶄新的床單,問:“亞菲,有沒有可能這些東西是洪曉軍事先買好,提前送來的?剛進趙家,就看見架子上堆著那么多吃的,我心里就起疑。現在又是全新的臥具。我敢斷定,就是他搞的把戲。”
賈亞菲附和道:“有可能。”
“你知道這叫什么嗎?”
“這叫什么?”
錢茵茵說:“這叫籠絡人心。”
賈亞菲大笑:“籠絡人心?不對,是籠絡你的心。”
天很深了,院子里悄無聲息。錢茵茵說:“亞菲,你洗臉漱口,上床睡覺。我想看看書。”
賈亞菲拿著自己備好的洗臉毛巾和牙膏牙刷,去了廚房。錢茵茵從書包里拿出詩集,看了起來。
“我可以進來嗎?”這是洪曉軍的聲音。
錢茵茵答:“我們都要睡了。”
“我就呆一會兒。”不等對方答復,他已經推門進來。
錢茵茵問:“你有事嗎?”
“沒啥事,就是想看看你。”洪曉軍伸手拍了拍被子,說:“你們晚上不冷吧?”
這話引出錢茵茵的心里話:“曉軍,請告訴我,趙家豐盛的食物和這些新床單、新棉被,是不是你事先買好送來的?”
洪曉軍毫不申辯,伸開雙臂一把抱住錢茵茵,喃喃道:“我愛你。”
錢茵茵力圖掙脫,反而被抱得更緊:“快放開,賈亞菲洗臉刷牙去了,馬上就回來。”
“我讓她去鐵林那兒了。”
“你!”
洪曉軍幾乎是在用一種哽咽的聲音,說:“我愛你,你愛我嗎?”這句話是她期待的,也是她畏懼的。她沉默無語,內心卻是萬丈波濤。
洪曉軍用手掌抬起她的下巴。在這個最溫暖的距離里,相互對望。洪曉軍用自己的嘴急速地尋找另一個嘴唇。錢茵茵根本無法躲避,最終閉上眼睛,接受了他的吻,初吻也是強吻,肆意且粗獷:吻她淺淺的酒窩,吻她紅紅的雙唇,吻她的前額,吻她的下巴……錢茵茵整個人就像被電擊一樣,要不是被死死抱住,幾乎要暈厥過去。吻,讓她忘記了一切,久積于心的壓抑,仿佛被大風吹走。
錢茵茵時睡時醒地過了一夜。天剛蒙蒙亮,就起來了。推門張望,晨霜滿地,宛如童話。墻頭野草微微搖曳,天空籠罩在薄明之中。她站立院中,不禁想起昨天那勾魂攝魄的狂吻,在無盡的回味中又一次激動起來:這是怎么啦?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輕薄?錢茵茵問自己:沒早一步,也沒晚一步,于無限的天地間,在無涯的時光里,愛的欲望爆發了,有如那噴射而出的藍色煙花。
還是那輛車,按約定的時間,停在趙家院墻外面等候。匆匆吃過早飯,錢茵茵收拾好畫板,賈亞菲背上書包,洪曉軍帶上一小捆劈柴,三個人返回省城。洪曉軍要賈亞菲坐在副駕駛位置,他自己坐在后面,和錢茵茵并排。走上一段土路,路面坑坑洼洼。車子有些顛簸,洪曉軍順勢從后背摟住錢茵茵的腰。晨霜已經消退殆盡,太陽從遠處射來冷冷的光。一路上,錢茵茵感受到的不是寒意,而是溫暖。漸漸地,她調整了姿勢,靠在洪曉軍的臂彎里。
駛入城里,賈亞菲下了車。車子向錢家的彎弓巷駛去。洪曉軍對司機說:“開慢點——”
洪大力的司機會意地點點頭,說:“我知道。”
到了錢宅門口,二人下了車,小轎車開走。小巷寂靜,沒有行人。錢茵茵不讓洪曉軍扛著劈柴進去,說:“我拿得動,你趕快回家吧。”
“我還不想回家。”
“我要回家休息了。”錢茵茵說著,從畫夾里拿出那張水彩畫,雙手遞到洪曉軍手上,說:“整整一天,我過得很愉快。知道你用了許多心思,這張畫就算我送給你的禮物,也是我對你的酬謝。”
洪曉軍接過畫,說:“茵茵!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我會讓你每天都快樂。”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一畢業,就娶你!”
旱地驚雷,落瀑擊頂,錢茵茵完全怔住了。她竭力掩飾內心的震驚與慌張,急促道:“你別胡說!趕緊回家。”
洪曉軍雙腳并攏,一只手搭前胸,如軍人宣誓。說:“請相信我!我會用生命印證我的感情。”
十一
王月珍發現了兒子的變化。
一個變化:兒子臥室里有了一張水彩畫。畫面是鄉間庭院的一截石墻,灰黑色的石,黃綠色的草。一張不怎么樣的圖畫,洪曉軍視若珍寶,不但配上講究的畫框,還掛在最顯眼的地方。王月珍數次進房間,都發現兒子在看畫,神態癡呆。不知道這張畫好在哪里,值得這樣地反復地看!
另一個變化:兒子開始注意儀表。以前他胡亂穿衣,有時還臟兮兮的。衣服臟了,也不知道換一件。往往是姚媽拿著干凈衣服,盯著他把臟衣服脫下來。現在不同了,一件襯衫穿兩天,就遞到姚媽手里。說:“該洗洗了。”
再一個變化:老往外跑!常常一跑一整天,挺晚回家。回到家里,跟父母敷衍兩句,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以前的兒子可不這樣:不到上床睡覺,是不關門的。王月珍以為他關起門搞什么鬼,故意找個茬兒敲兒子的門。進去一看,什么“鬼把戲”也沒有。
洪曉軍愛往外跑,原以為是去了學校,后來發現不是去學校。兒子到哪兒去了?王月珍問過,回答不是說有課,就是說有事。問兒子到底有什么事,一會兒說是去看展覽,一會兒說是去書店,若晚間出去,則說是看電影,聽音樂會。王月珍有些納悶:兒子對博物館,圖書館,音樂會這類風雅之事,從不感興趣。什么時候興趣改變了?王月珍決定要打探一番。
一個周日的上午,見兒子又要外出,母親遂問:“好不容易有個星期天,還不在家休息休息,我讓姚媽做點好吃的。”
兒子說:“我要去看個畫展。”
母親問:“你一個人去看嗎?”
“不,和同學一起去。”
“你什么時候懂美術了?”
兒子答:“我不懂,有人懂。”
“你的同學都是學化學的。”
“有不學化學的。”
“誰呀?”
“媽,你看見我房間里的畫了嗎?就是畫這幅畫的人帶我去看畫展,聽音樂,買新書。”
“是個女的吧?”
“是。”
“曉軍,你是不是在談戀愛呀?”
“是。”
王月珍正色道:“曉軍,你現在還是個學生。”
“是。”
一連回答三個“是”,看來人家急著要出門,毫無談話的興趣,王月珍只得跟在屁股后面叮囑一句:“知道自己是學生就好。趕快收心,好好讀書。”
洪曉軍停下腳步,轉身對母親說:“因為我是學生,所以僅僅是戀愛。”
“什么叫僅僅是戀愛?”
“我現在不能解釋,以后你就知道了。”洪曉軍丟下這么一句話,走了。
王月珍不怪兒子,因為在情感問題上,他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完全聽憑欲望的支配。但是,做母親的需要知道那女孩子是什么人。姓氏名誰,文化程度,家庭出身,本人職業,社會關系,相貌人品,性格愛好等等,人事干部所必須掌握的基本情況,她要掌握;人事干部未必需要掌握的,她也要掌握。因為這個女孩子不是她的下屬,而是她的兒媳,一個進入兒子的懷抱、進而走入她的家庭的女人,非同小可,不可等閑視之。世上所有的花,盛開之時都很美,自己覺得美,別人看著也覺得美,之后呢?從兒子嘴里提供的情況來看,這女孩子通音樂,喜美術,愛閱讀,估計人也是漂亮、優雅。這一切是洪家人不具備的,難怪兒子一下被迷住,爆發戀情。王月珍覺得戀情越是美,也許就越是短暫,有如陽光下的水珠,蒸發后不留一點痕跡。事情剛剛起步,尚無一點眉目。除了責怪兒子過早戀愛,還有什么可說呢?但是,自己真的有必要著手調查對方。
洪曉軍不在家,丈夫午睡正酣,她走進兒子的臥室隨便看看。原來書柜存放的基本上是化學專業的書籍,以及《雷鋒日記》《創業史》《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革命文學作品。這次再看,發現增添了許多新書,而大部分是西洋作品,如《傲慢與偏見》《霧都孤兒》《俊友》《紅字》《復活》等,一些她不知道的作家和作品都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兒子閱讀方向的改變,想必也與那個“她”相關。
王月珍在書桌前坐下。書桌的抽屜沒有安鎖,自己也從來沒有拉開來看過。這個家日子過得簡單有序,誰的心里都沒有秘密,誰跟誰也沒有矛盾。別看王月珍在機關里以翻閱查找每個干部的個人情況為業,但她在家里是絕不翻別人物品的。然而,今天下午,她有了例外!王月珍很想進入兒子的內心。理由很簡單:兒子心里有了一個女人。母親有權利、也有責任去了解這個女人。
拉開中間的大抽屜,里面有地圖、剪刀、卷尺等雜物,靠近里面有幾個大小不一的筆記本,筆記本底下壓著一疊信箋,這吸引了她的注意:兒子從來不寫信,怎會藏有信紙?王月珍把它們從抽屜里取了出來,擺到書桌上。這一看,嚇了一跳。
第一頁寫了五個字一個冒號——“錢茵茵同學:”
第二頁寫了四個字一個冒號——“茵茵同學:”
第三頁寫了八個字一個冒號——“親愛的錢茵茵同學:”
第四頁寫了六個字一個冒號——“親愛的錢茵茵:”
第五頁寫了五個字一個冒號——“親愛的茵茵:”
第六頁才見到了信。
錢茵茵?啊,想起來了,不就是丈夫生病住院,在干部病房工作的那個護士嗎?一個不錯的姑娘,年輕又漂亮。洪大力說過:邱聞道是醫院里最好的大夫,錢茵茵是醫院里最好的護士。當時自己也曾附和:“這么水靈的姑娘,咱可生不出來。”現在可以斷定:兒子愛上了她。單是如何稱呼,人家就用壞五張紙,足見多用心。當讀到“我愿意為你服務,給你端茶遞水”一句,王月珍心里醋醋的:兒子什么時候給自己端過茶、遞過水?丈夫什么時候給自己端過茶、遞過水?這個家,啥都不缺,就缺感情。所以自己這輩子無法飛翔,只能過瑣碎的日子。
看完信,王月珍依舊坐在書桌前,紛亂的思緒如奔涌的河水,一浪推一浪,從眼下推到了從前,從兒子的身上推進了自己的心坎,可謂感慨萬千:自己也曾有過青春,但有過愛情嗎?沒有愛情,一丁點兒也沒有,只有婚姻,而婚姻全由組織包攬。洪大力啥時候寫過情書?哪怕只有一次;洪大力啥時候說過“我愛你”?哪怕只有一次?幾十年來她和洪大力的夫妻生活……這樁婚姻是服從于現實、屈從于現實的選擇。對此,她終身有憾。但是這樁婚姻又是獲得實惠、獲取利益的基石。為此,她又一生無悔。把生活中沒有愛情的那些部分及少女情懷,全部咽下。除了吞咽下去,王月珍什么都不向往了。
洪大力午睡起來,姚媽送上熱手巾,他擦了把臉;姚媽遞上一杯茶,他喝了幾口,就走進書房,坐在軟椅上閱讀從廳里帶回的文件。現在形勢發展很快,需要緊跟才行。經過三年困難時期,國民經濟受到沉重打擊,中蘇關系嚴重惡化,毛澤東主席堅定了領導中國人民“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信心和決心。中共中央樹立了兩個典型,一個叫大慶,一個叫大寨,在全國范圍掀起了“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高潮。緊跟著,林彪同志提出了“突出政治的五項原則”,它很快成為指導各行各業的工作方針,每個部門可以根據業務的不同,工作有所增減,有所側重,但都必須“突出政治”。對于奮斗在農業戰線的干部來說,重要的任務就是如何創建“全國大寨式”的農業典型。為了建立一個符合要求的典型,洪大力和農業廳各個科室,下了大氣力,投了大本錢。找好了“點兒”,修馬路,修梯田,修水渠,買種子,買化肥,買農藥,買這買那,對一個大隊的投入,比一個公社的投入都要多。本省的典型剛剛有個樣子,中央又下達了“社教”的任務。時代的流云像書頁,一頁一頁地匆匆翻過,洪大力即使身為廳長,又參加省委的重要會議,但從云縫中觀察吐露出來的“天象”,卻讓自己更加迷蒙。總之,口號一個比一個響,任務一年比一年多,洪大力感覺自己的身體真有些吃不消。很想找個風平浪靜的黃昏,一個人看看日落,好像自打參加革命,就沒有這樣的機會和日子。
文件還沒看上兩行,王月珍拿著一張信箋來到他的跟前。洪大力問:“有什么事嗎?”
“當然有啦,還是件喜事。”說著,把洪曉軍的情書草稿往他大腿上一拍,說:“你瞧好了,看看這是什么?”
讀罷,洪大力面露喜色,說:“好啊,咱兒子談戀愛了,也該談戀愛了。”
王月珍說:“你知道錢茵茵是誰嗎?”
丈夫立刻記起:“不就是我住院時,在干部病房工作的那個護士嗎?”
“對了,就是她。”
“不錯,曉軍有眼力。今后咱有個家庭護理了。”洪大力把信箋又掃了一遍,遂向妻子問道:“這封情書從哪里來的?我想,曉軍不會主動拿給你看吧?”
王月珍說了實話,不料引來埋怨:“你別把人事干部那一套辦法,拿到家里來!兒子知道你偷看他的情書,還不跟你鬧翻?”
“我馬上放回去。只要你不說,他不會知道。”
洪大力氣呼呼地說:“是不是你還要去調查錢茵茵?”
王月珍陡然生出怒氣和惡意:“我當然要調查!”口氣莊嚴之至。
窗戶“啪”地一聲突然打開,起風了!
十二
省委大院占據著省會最重要的地段,它的建筑是這座城市里最氣派的。今天,錢以賢在這開會。內容是聽傳達,傳達一份題為《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的中央文件。前些日子,單位領導找他談話,說全省馬上就要開展一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為此,省委周密部署,成立了陣容龐大的社教工作團,由一位省委書記任總團團長,下設若干分團,其中一個分團,由全省直屬文化系統組成。新華書店黨支部經過研究,決定派錢以賢參加社教工作團。
錢以賢問:“除了我,還有誰?”
領導答:“我們這個單位就你一個。其他單位如省圖書館,省博物館,省群眾藝術館,省電影發行公司,省話劇團,省歌舞團,省戲劇學校,省曲藝隊,都抽調了一個或兩個干部參加。”
錢以賢又問:“組織上為什么要單單派我參加呢?”
領導答:“這是政治任務,我們是出于對你的信任,同時也考慮到你的業務。省委組織部的人說了,在工作團里一定要配備精通財會業務的人。因為‘社教運動中深入到公社、大隊、生產隊以后,除了對那里的干部清理思想以外,還要清理經濟。省里的干部別看有文化,可大多看不懂賬本,怎么辦?所以就要派你這樣的人去。這是黨組織對你的培養。當然,對于知識分子來說,這是政治考驗,也是改造思想、脫胎換骨的大好機會。”
心情復雜的錢以賢表示接受任務,也必須表示接受。說,自己會好好干的。回到家里,就趕忙把下鄉“社教”的事對家人說了。妻子驚愕,妹妹氣憤。
錢以賢說:“我發愁的不是自己下鄉,而是我走后,你們三個女人的日子該怎么過?”
妹妹說:“告訴你吧,我們三個人在城里吃的還是飯,你一個人在鄉下吃的是飼料。”
錢以賢低著頭。他根本無法對付這兩個女人的埋怨和責怪。
“社教”運動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運動都重要,說它直接關系到政權的性質,因為中央有人發話了,說:“有三分之一的政權不在我們手里。”任務艱巨,需要徹底清理革命隊伍,有的地區要重新劃分成分,每個生產隊都要清查賬目。“敵情”如此嚴重,每個“社教”隊員必須住到最窮苦的貧下中農家里,“扎根串連”,同吃,同住,同勞動。這些話,錢以賢坐在后排,聽得仔細。講者為中年女性,下垂的嘴角和鋒利的眼神以及說話的語氣,帶出一個有身份干部的威嚴。會議的最后是介紹這個社教分團的組成情況。雖然所有成員都來自省直文化系統,但分團團長和副團長都是省農業廳干部。副團長就是剛才講話的王月珍。
這時,錢以賢聽見旁邊有兩個女同志在悄悄議論——
“你知道她是怎么當上人事處長的嗎?”
“不知道。”
“人家丈夫是廳長。”
“哪個廳的。”
“就是農業廳唄。”
“難怪。”
農業廳?好像誰說過農業廳廳長?錢以賢腦子如電影回放,快速倒帶,很快定格在女兒的男友身上。沒錯,就是他——洪曉軍。他的父親洪大力就是農業廳廳長,因嚴重的心臟病住院在高干病房,女兒負責對他的護理。他的兒子由此認識女兒,二人互相往來,彼此吸引,似乎是戀愛了。眼前這個威嚴的女人無疑就洪曉軍的母親。錢以賢的懷里好比揣上了一個包袱,沉甸甸的。
自擔任省委“社教”團文化系統分團副團長以來,王月珍就表現出空前的熱情,分團全體成員的花名冊送到辦公室,她從第一頁看到最后一頁,第一印象就是名冊的內容太簡單。每一個成員,只注明了性別、年齡、籍貫、職業、政治面目。為了便于掌握更詳細的情況,王月珍向總團匯報,說自己打算把文化系統各個單位的人事處負責人召集起來開個會。總團負責人對省內文教系統相當熟悉,他說:“不用召集會議,告訴你一個情況——文藝單位有問題的人比較多。有的人是男女作風問題,有的人是同性戀問題,有的人是政歷問題。這些糟糕的情況,不宜在花名冊寫明,只能內部掌握。這樣吧,明天讓總團秘書給你送去一份機要材料。”
機要材料來了,果然讓王月珍吃了一驚。單是有男女作風問題的人,就好幾個。歌舞團的作曲家和話劇團的女演員是一對非法通奸者,對這兩人,王月珍想好了,在分組的時候定將二人分開,還要隔得老遠。戲曲劇團有一個編劇叫張雨荷,出身資產階級,父親是知名右派,私下里總是散布對現實不滿的言論。王月珍想好了,在分派入住農戶的時候,叫她住在最窮的一家,要讓這個資產階級小姐吃點苦頭。新華書店派出的干部叫錢以賢,是國民黨軍需中校,精通會計業務。王月珍也想好了,就放在公社,哪兒需要查賬,就把他帶到哪兒。因為“社教”運動后期以清理經濟為重點,查不出賬來或查出的數目太少,都直接影響分團的工作業績。依據自己長期人事工作的經驗,凡有政治歷史的人,經過多次運動的整肅,一般都比較老實、膽小,這個錢以賢一定好管,也好用。
“社教”動員大會上,成員們個個表態,慷慨激揚,說能下鄉參加“社教”是黨的信任,也是自己的無上光榮。可是到了分團集合那一天,幾乎人人面帶苦相。因為是下鄉工作,還要同吃,同住,同勞動,所以每個人都找出最舊、最破的衣服穿上,整個隊伍有點慘不忍睹。例外的人也有,比如那對“狗男女”,男的穿著姜黃色呢子短大衣,衣領豎著,像個好萊塢硬派小生。女的掐腰小花襖,足蹬半高跟黑皮鞋。另一個中年男人也引人注目:一套玄色的中山裝,收拾得干干凈凈。
昨天吃晚飯,兒子主動提出要送媽媽下鄉的時候,王月珍挺高興,到了集合地忙完了準備打發兒子回校時,卻發現兒子不在身邊。她四下張望,發現洪曉軍站在那個腰板筆挺、穿著得體的中年男人跟前。二人交談著,那男人笑容可掬,洪曉軍則是滿臉興奮。
他是誰?他倆怎么會認識?王月珍有點奇怪,自己覺得有必要問來。她走到他們身邊,對兒子說:“曉軍,時間不早,你該回學校了。”
洪曉軍說:“不忙,我把你們送上車,再走。”
王月珍更奇怪了。這時,錢以賢禮貌地把身子微微前探,客客氣氣氣地說:“王團長,我叫錢以賢,是省新華書店的干部。感謝組織批準我這次參加‘社教工作團,希望能得到領導的幫助。”
不等王月珍回答,洪曉軍迫不及待地接過話頭:“媽,錢叔叔就是錢茵茵的父親。”
王月珍一驚!
十三
圣誕節到了。
洪家不過圣誕,過元旦。元旦放假一天,無非是機關全體員工團拜,家里備一桌飯菜,寫字臺換上新臺歷。洪曉軍照例去學校,參加化學系的聯歡晚會,唱唱歌,跳跳舞,同學間交換小禮物。這就是“送舊迎新”了。
離元旦還有些日子,洪曉軍就已經興奮起來,因為收到錢茵茵的便條,上面說:父親在鄉下,要到春節才放假回城,怕母親寂寞,想邀請他和邱聞道在12月24日下午到錢家晚餐。
看了便條,洪曉軍對父親說:“新年快到了,今年又特別冷。爸,給點錢,我要買件毛衣。多給我一點。”
在老子的印象里,兒子跟自己要錢、還要求“多給一點”,是開天辟地頭一遭。看來孩子真的長大了,懂得干凈,喜歡漂亮,作為父親也是高興,說:“要不要等你媽從鄉下回來,帶你去買,也幫你挑挑。”
“不,我想自己買。”洪曉軍又問,“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她來電話,說就在這一兩天。”
兒子說:“‘社教團不是要到春節才回城嗎?”
這話讓老子有些吃驚,說:“你怎么知道?”
“錢茵茵告訴我的,他爸也在鄉下搞‘社教,還和我媽分在一個分團。媽是領導,可以回家。錢叔叔不是領導,不能回家過新年。是這樣嗎?爸。”
洪大力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徑直問兒子:“你和錢茵茵現在是個什么關系?”
“我愛她。”
“她愛你嗎?”
“也愛。不過,沒我愛得深。”
洪大力把錢遞給兒子。說:“你是給她買毛衣吧。”
兒子“嘿嘿”地笑著,一溜煙兒走了。
他來到最大的一家百貨公司,東挑西揀半天,總拿不定主意,似乎沒有一件配得上錢茵茵,不是顏色不對,就是款式不好。旁邊的女售貨員問:“是買給你的對象吧?”洪曉軍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女售貨員在問清了“對象”的相貌、皮膚、胖瘦、身高以后,就從柜臺里拿出了一件淡紫色高領毛衫。說:“既然她美得像仙女,這個顏色就最好。”
“是不是素了點?她可比黃梅戲《天仙配》里七仙女還要漂亮。”
女售貨員告訴洪曉軍:“花的能遮丑,素色才最挑人。像這個淡紫色,又干凈、又高貴。皮膚不白、長相不美的姑娘,根本就‘架不住。”
洪曉軍二話沒說,付款買下。
黃昏未到,洪曉軍到了錢家。發現屋里的窗簾換了,換成誘人的玫瑰色。茶幾旁邊擺了一大盆“一品紅”,葉子紅得讓人心顫。桌子正中放著銀色的燭臺,三根蠟燭亭亭玉立,熱烈而典雅。因為是圣誕,錢家人穿著也與以往不同。蔡氏穿的是墨綠色絲絨襖,深灰色褲子。老姑的絳色毛料旗袍,把腰身襯托得非常精致,領口處別著一枚紅瑪瑙的橢圓形胸針。錢茵茵去接邱主任了,一會兒才能回來。
洪曉軍從挎包里拿出一個紙盒,對蔡氏和老姑說:“蔡阿姨,我給茵茵買了件毛衣作為新年禮物。請您二位鑒定一下,看看行不?也不知道茵茵是否滿意。”
蔡氏嗔道:“你還是個學生,怎么好讓父母為茵茵禮物掏錢呢?”
洪曉軍說:“批評得對,但也就這一回!阿姨,等我畢業,掙錢了。那時會給她買許多禮物。”
毛衣打開,老姑看了個仔細。說:“曉軍,想不到你這樣會選顏色,非常漂亮。”
“不是我的功勞,是那個女售貨員。她聽說茵茵長得像天仙,就推薦了這件。”
沒過多久,錢茵茵陪著邱聞道進來,讓洪曉軍大為震驚的是一向穿著白大褂的人,不但西服筆挺,而且手捧一束粉色的唐菖蒲,一下子年輕了十歲,還很性感。
一聲“圣誕快樂!”,邱聞道把花束送給女主人。洪曉軍雙手捧出紙盒,對錢茵茵說:“這是我送給你的圣誕禮物,祝你永遠美麗!”
毛衣抖開,錢茵茵把它捧到胸口。顯然,她很意外,很興奮。
老姑說:“還不把它穿上,好讓大家看看,也讓曉軍高興。”
錢茵茵轉身就進了自己的臥室,接著就聽見她連聲叫:“老姑,進來!”
好一陣,錢茵茵才出來,只見她頭發抹了一點發油,更加黑亮;嘴唇涂了一點唇膏,更加紅嫩;眉毛經過修飾,更加高挑;那件淡紫色毛衣,使錢茵茵更加嫵媚。老姑還在侄女的脖子上圍上一方絲質碎花小圍巾,色鮮而質薄,整個人靈動起來!
“茵茵!”洪曉軍什么都顧不上了,一把將她抱起來。
“你瘋啦,快放下!”錢茵茵喊著,全屋的人都開心地笑了。
晚餐早已備好,有黃油,面包,酸黃瓜,烤土豆,蘑菇湯,煎香腸,熏魚。一人一份,餐具一律為乳白色。高腳玻璃酒杯里,盛有半盞果酒。待每人坐定,老姑關閉電燈,點燃蠟燭。燭光下,錢以智的紅瑪瑙胸針閃著光,人們的眼睛也格外明亮。大家舉杯互祝:“圣誕快樂!”剎那間,洪曉軍感到的不僅僅是喜慶,還有安詳。
飯后甜點是紅茶和小蛋糕。老姑叫洪曉軍到自己的房間搬出留聲機,說是要請大家在音樂伴隨下,過一個愉快、隨意的平安夜。
在與錢茵茵的低聲交談中,洪曉軍得知,原來錢以賢一家是不過圣誕的,但自從老姑從上海搬來與之同住,情況就改變了。錢以智的丈夫是基督徒,又在洋行供職,所以兩口子年年過圣誕。老姑搬過來與哥哥同住,很希望這個傳統能夠保留。她說了,不為宗教,為感情,以一年一次的儀式,追念和銘記大半生的夫妻之情。錢以賢立即答應。
酒后那種陶陶然,是現實生活中不易得到的。聽了兩張唱片后,邱聞道開口了:“以智,你有沒有可以跳舞的唱片?”
“你是想聽?還是想跳?”
“邊聽邊跳。”
“和誰跳?”
“和你呀!”
話剛落音,立即受到錢茵茵、洪曉軍鼓掌歡迎,一起喊道:“跳,跳!”
“好,跳就跳!今天有洪曉軍,我從心里高興。”隨后起身,選了一張唱片。
音樂響起,邱聞道像紳士一樣走到錢以智面前,鞠躬,伸出手臂……
洪曉軍突然用手掌狠擊自己的腦門,嘴里還罵著:“該死的記性!我帶了照相機,剛才只顧吃飯,忘了拿出來了。”
錢茵茵說:“現在拿出不晚,正好拍探戈舞。”
錢以智穿深灰軟緞襯衫,玄色絲絨長褲,頭發被一條紅絲帶拴住,絲帶在耳鬢打了個結,西班牙女郎的風姿一下子有了。邱聞道脫去西服上衣,藍灰條紋的絲織領帶在雪白襯衫映襯下,熠熠生輝。卡洛斯·加德爾的《一步之遙》響起,翩翩起舞,起步就驚人:二人表情嚴肅,貼近卻不對視。四腿交叉且斜步橫行,踢腿,跳躍,旋轉,擰身,動靜交替又無不挺拔快速。熱烈狂放的同時顯露出沉郁哀傷,華麗高貴中帶著堅毅果敢。甩頭的魅力,交纏的動作,還有停止,斷音,干凈利落中體現出變化無窮,兩人的腿就像剪刀一樣鋒利挺拔。錢以智自亡夫后,力求感情淡漠,每天過得像白開水,淡而無味。光陰無聲而逝,悄悄帶走了紅顏與活力。是啊,很久沒有這樣跳舞了!探戈舞曲的旋律響起,面對男人風度翩翩的身姿,錢以智感到內心的活力還在。久違的快意和刺激讓她的雙頰泛起了桃紅色,眼睛里汪著一潭清水。邱聞道看著她,心想:這哪里是一個中年婦女的眼睛?他們跳得越發專注、盡興了。
男人和女人到了中年,還有萬種風情和十足的親昵——洪曉軍的感受幾乎是窒息性的!他覺得男女間的堅決又隱秘的愛情關系,就是應該像這個樣子。特別欣賞男人的右臂始終圍繞女士的背部,大有保護女人的感覺。聚會結束之時,洪曉軍建議給錢家拍一張合影。老姑非常贊同,不過她要求洪曉軍也參加合影。邱聞道說:“贊成!曉軍把照相機給我,我來當攝影師。”
十四
數九天寒,春節臨近。
“社教”工作大忙起來,所有的事項都加快了節奏,在傳達了王光美的“桃園經驗”以后,“敵情”觀念格外強化,一再強調對“四不清”干部的斗爭。王月珍帶著錢以賢跑了幾個公社。從生產隊、大隊、公社三級會計入手,力圖獲得基層干部貪污腐化、挪用公款、瞞產私分的“輝煌”戰果。可是讓她苦惱和焦急的是,這些干部絕大多數都很狡猾,采取避重就輕的策略,頂多交代一些“多吃多占”的小問題。
經驗豐富的王月珍常用之法有兩手。一手是把有問題的干部弄到公社,隔離起來,先是嚴肅談話,如不能交代問題,就開批斗會。再談、再斗,循環往復,直至說出自己的“四不清”問題為止,交代出的問題越嚴重越好。另一手是查賬,叫錢以賢查賬。把賬本,發票,借條,字據等等一律收繳上來,仔細搜索且放大搜索。錢款,糧食,飼料,竹木,工具,牲畜,工分乃至一袋土豆,幾個雞蛋,都列入“四不清”范疇。查出的數字越大,“四清”成績就越大。在殘酷斗爭、反復折磨和孤立無援的情勢下,可憐巴巴的農村基層干部都“坦白”了,交代出或貪污、或挪用、或私分的驚人數字。
查到劇團編劇張雨荷蹲點的大隊。在匯報“敵情”的會議上,王月珍萬萬沒想到,這個張雨荷竟和自己大吵。分歧就是對大隊會計的評估,他姓唐,社員都叫他唐會計。張雨荷認為,自己蹲在這里幾個月了,這個大隊的“敵情”遠沒有事先估計得那么嚴重。上中農出身的唐會計高中畢業后,回到父母身邊務農。因為在學校讀書數學成績就好,當上了生產隊會計,后提升為大隊會計,社員都說他干干凈凈,兢兢業業。
聽罷,王月珍說:“兢兢業業可能,干干凈凈就未必了。”
張雨荷立馬還嘴:“是你了解情況,還是我了解情況?”
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令王月珍不能容忍的,是張雨荷的態度,連個“王團長”也不稱呼,張口閉口“你呀,你呀”的。
王月珍加大了對唐會計的斗爭力度,似乎反擊張雨荷比唐會計本人更為重要。看在眼里的錢以賢著實替張雨荷捏一把汗。他也搞不懂,這個姑娘為什么有膽量敢面對面地跟領導叫板?開完會,工作隊成員在公社食堂吃飯。幾個月沒見油葷的張雨荷看見有蒜苗肉片,口水都流出來了。按規定肉菜只能一人買一份,錢以賢把自己的那份分了一半給張雨荷,心疼地說:“張姑娘,你別頂嘴了。這樣頂下去,對你今后不利,對唐會計也不利。”
“是嗎?”
“當然。”
張雨荷說:“我覺得唐會計只要不胡亂交代,王月珍拿他也沒辦法。至于我嘛,我才不怕,她又不會做我的婆婆!”張雨荷只顧翻找碗里的肉片,沒注意到錢以賢的臉都白了。
對唐會計的斗爭果然升級了。人關在公社小倉庫里,正值嚴寒的冬季,無火,無水。除了被批斗,就是被關押。白天,有人看押;夜里,屋門上鎖。唐會計的補充交代更令王月珍失望,居然把進縣城開“三級干部會”中午下館子的菜譜都寫上了。錢以賢也住在公社,看著他失魂落魄,看著他形容枯槁,從心里可憐這個書生模樣的鄉村會計。
王月珍對唐會計徹底失去耐性與“興趣”,打算放他一馬,讓他回家過春節,結論以后再說。一天清晨,看押他的人給小倉庫開鎖,鎖開了,可門推不開。
“唐會計,唐會計!”一連幾聲喊叫。
無人應答。
王月珍預感出事了,趕忙叫幾個氣力大的社員把門踹開,發現唐會計把自己“掛”在門上,死了。他心中不肯釋放的悲苦,以決絕的方式徹底釋放了。而一張平凡樸實的臉,在極度絕望與刺激下表情之可怖,比什么都震撼。
出了人命,王月珍害怕了,立即匯報總團并做口頭檢查。讓她更為恐懼的是,唐會計手里攥著一張白紙,上面用鉛筆寫了三行字,沒有標點符號:
我沒貪污
我不是階級敵人
我是逼死的 那人必遭報應
王月珍趕緊把“絕命書”捏在手里,說是要立即上交總團。而此前看過的人則說:“那人”指的就是王月珍,她早晚“必遭報應”。
錢以賢許多次獨自一人穿過光禿禿的樹林里,站在灰溜溜的山丘上,呆望著遠處。他愿意把自己變成一株無葉的樹,一塊無色的石子,心底的孤凄,如縷的惆悵,如頭頂的風盤旋而至,隨著起伏的山丘蔓延到遠方。他特別想家,白天再累,到了夜里仍是難以入睡,思前想后,惦記妻女。見識了王月珍行事的風格,再聯想到女兒和洪曉軍的戀情,腦子里頓時亂哄哄的,胸中陰云密布。
回城的前夜,錢以賢做了一個夢。夢里,王月珍像個女妖,女巫般的眼神和男人般的身軀,以雷霆之勢在醫院追逐錢茵茵,上下呼嘯,左右飛旋。女兒披頭散發,眼里流淚,嘴角滴血,四處躲藏。她被王月珍從病房拉出來,從藥房拉出來,從手術室拉出來,從地下室拉出來,從停尸房拉出來……最后,搖搖晃晃、踉踉蹌蹌的女兒逃到關押唐會計的公社小倉庫。錢茵茵快要死了,嘴里叫著“洪曉軍!”,聲音從尖厲到低沉,但洪曉軍始終沒有出現。突然,倉庫門被打開一條縫,伸進來的是王月珍的一對眼睛:眼珠慢慢突出、拉長,像一對鐵鉤飛舞著伸向女兒,對準她的胸膛——錢以賢猛地醒了,一切于瞬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