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墨
人不如字與字不如人
簡 墨

宋之問詩《題大庾嶺北驛》于明詮/作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
不知別人怎么個交友法,幾十年來,我的擇友觀卻沒有過改變:首先看人品,其次看人品,第三如果有才華更好。當然沒有也沒關系,照樣能成很好的朋友。
于明詮是老師級的朋友,也是為數不算太多的、三項都符合那個交友原則的朋友之一。
說起來,算是被他“看著長大的”,于先生在外也是半開玩笑地如此介紹。蓋因他成名很早,我在中學時,青年于明詮已經獲得國家級的書法獎項。平心而論,人一輩子做不了幾件事的,如果想將一件事做到極致,那么用去一輩子的時間都不夠。專心是多么重要。他是個很穩的人——這個特質在我們的兄長那一代里也已經很難尋找了。而他的文字也有著同樣彌足珍貴的穩度。穩是一種風度,更是我們追求的那種字:自如,大氣,厚重,質樸,非同凡響,一般是一個藝術家到了很老的時候才有可能達到的那種境界,很多時候,那只是普羅大眾的一個目標,可是,于明詮達到了。我非常羨慕——我個人特別看重穩重和質樸,而不是特別喜歡刻薄的人和作品——透著小氣。穩重、質樸同招搖、刻薄的作品放在一起,高下立現,如同大家閨秀同小家碧玉的區別。
于明詮專心書法,“伐薪燒炭”,一埋頭就是幾十年,不容易。
按理說這個人原本不似我們印象中的書家的形象(大眾通常都認為書家一定長發披肩,胡須凜然,放浪不羈,不修邊幅、口若懸河等等),他既無家世也無背景,一副敦厚樸拙的樣貌。初識明詮,覺如平鋪直敘的說明文,并無幾多動人之處。觀其字卻清簡疏朗,醇雅溫潤,反差極大。
遠看于明詮,嘆人不如字。
明詮純稚。鴨子的哲學: 各有各的走法——說到底這未嘗不是人的哲學。人生在世,總得遴選出最適合自己走的路子。他一直認為,孩子最具天真,孩子的眼里,萬物天真自然,生動有趣,是神靈降臨未被人世污染過的樣子。所以,當早年間一次展覽上,有人說他的字像孩子寫的,他高興得什么似的。他說:這是我的榮幸。
明詮博學。他喜歡詩,多年前就在《星星》發表過組詩,出手不凡;他送過我一幅行書對聯:“劍氣沖北斗,霞光映云天”,起首二字,分別嵌入了我的本名的單字(劍霞),精準,貼切,平仄講究。他喜歡京劇,同一些愛好京劇的遠方朋友有著書信往來。有幸草草瀏覽過幾封——好家伙!幾頁乃至十幾頁的紙,寫得密密麻麻。我也是京劇愛好者,所做《中國文化之美八部》里的《京昆之美》排在第一位。明詮拿到書后,一再嘆息:就算不給錢也愿意給書插圖啊——因為他畫過一些京劇人物畫——他太喜歡京劇了,以至于非要粉墨丹青地畫出來不行——還得唱出來才行!配在車里的CD,一水兒的傳統京劇,他的兒子也給教得一手的好京胡,錄下來,給朋友們“炫耀”——“炫耀”《李陵碑》唱段有多么好聽,“炫耀”京胡比唱還要好聽,就差像杜甫老先生似的,說“京劇吾家事”了……他滔滔不絕,忘乎所以,神態、狀態都像個孩子。有時看到電視上有好的折子戲,我會接到急切“通知”:“快看!‘央十’!張火丁的《鎖麟囊》!”因為我也最喜歡這出戲,也最喜歡張火丁。

杜甫詩《登樓》(右圖)于明詮/作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
是不是有這樣的赤子之心,他的書法才有那樣的天真自然呢?
明詮孤獨。大漠孤煙,寒江獨釣,得此奇情異景入詩入畫,未免令人拍案叫絕,所謂意境。自古以來良莠混雜的東西總比優良的東西來得鬧熱。孤,不媚俗,不從流;獨,自個兒,自顧自守著寂寞。明詮深諳“獨”“孤”二字實為藝術大成的不二法門,藝術是辛苦的個體勞動,只有內剛外柔,韜光養晦,別有懷抱,平常心凝聚萬千韌性與執著,才能自成一體,才能獨步天下。明詮學書,取法乎上,師效古人,泱泱大氣,全無塵俗,正得益于“獨”“孤”三昧。
《圣經》上說: “無論做什么,都要盡力而為。”古語也有“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之說。人到中年,筆者更加深了感悟:只有聰明人加上笨工夫,才等于成功。藝術是太真實而直感的一種東西,需要靈氣,也需要不折不扣老老實實的笨力氣。放眼看去,大凡花拳繡腿、三腳貓四面抖的,都只風光一時,經不住時間的推敲。明詮是個老實人,而老實人一旦認了死理兒便一時半會兒不能自拔。他下工夫,穩扎穩打,加之善悟,技藝日進,以至今日態勢。如今他已是享譽書壇的名家,看其居室,仍但見好書和書畫作品琳瑯滿目,華麗無比,卻不見奢華。他不顯山不露水,話無多,少應酬,只是有時寫了自己感覺滿意的詩,會給師友們看看,謙遜求批……然就是這樣一個不哼不哈、不作勢、不喧嘩、甚至有些不合時宜的于明詮,卻一路先聲奪人,不斷出新,取得令人吃驚的成就,帥。

《繪瓷》于明詮/作
明詮干凈。他的字,隨意寫來,卻見心性,叫人心下安靜清涼,不酒自醉。字是否干凈,當然幾乎是最重要的一個因子。這個就好像找男女朋友的一個條件“順眼”一樣,看起來很容易,其實是最難達到的一個標準。我見過有人認認真真把字寫得惡心,同樣,也見過有人看似隨意書寫不拘小節卻透著干凈。去看大師們的作品,哪一筆是骯臟的?而放眼當下,骯臟的藝術似乎一點也不比骯臟的行為少。在生活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一個人,完全可以很干凈地做藝術,即使條件不允許你也可以很干凈地做,每個人都大可以安靜、單純的心態去從事任何工作,不摻雜理人脈、走關系這類的東西——理自己的學問、走自己的心就好了。藝術應該干凈,社會也應該盡量干凈,每個人都應該力求干凈。這可能有點理想主義,但現實中不干凈的事實在太多了,正需要一種干凈的、摻和了一些理想主義的事來給中和一下,否則,人活得就太悲劇了。
明詮不勢利。家父陳洪嶺曾擔任過德州市的書協主席,退下來已經很多年,我調來濟南也已經很多年,明詮卻一次不漏,每次出了書,都仔細在扉頁簽上名字,寫句祝福的話語,讓我捎給父親。并每每一再叮嚀替他“給陳老師問好,請陳老師指正”,等父親來時他請吃飯。這是件小事,看著容易,其實蠻難做到。
我的另一本書法散論專著《書法之美》出版后,還沒來得及送師友,就接到了他的電話,問:猜正在哪里?我茫然,卻聽此人自顧自激動回答:正在英雄山文化市場書店,見故人書,買了《書法之美》。電話里不斷驚嘆贊美,后來還將它幾次三番推薦給自己帶的研究生們。我本來不知道這回事,后來在一次去高校做講演的活動中,偶遇研究生小李,說起話來,無意透露了。我很感動,因為在當代人的人物譜系里,權柄和友情是成正比的。我是個辭職在家的散淡人,如此知遇,深感溫暖。
一次,他講起往日幫助過自己的一位恩師,也是激動得不行——那位先生,曾無限風光,也一度極度落魄,到人人避之的地步,生計也有些困難了。明詮那時剛剛有些底子,就拿出十萬元,硬送給他。錦上添花很好看,雪中送炭很動人。我覺得這樣的做派,挺男人的,也挺君子的。
走近于明詮,讓人不得不感到:當文化包括書道終于被販夫走卒的吆喝所包圍,甚至成為此起彼伏的競價吆喝的一種伴奏、一種粉飾、許多人不但在物質上失去樸素的真純、情感上失去質樸的淳厚、精神上失去樸實的最后歸宿的今天,于明詮有意無意地追求,更顯得彌足珍貴了。
走近于明詮,嘆字不如人。

于明詮簡介:
于明詮,別署于明泉、于是乎等,1963年生,山東樂陵人。系中國書協教育委員會委員,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副研究員,山東書協副主席,中國滄浪書社社員。現為山東藝術學院美術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書法作品獲全國第六、七、八屆中青展一等獎,第三屆中國書法蘭亭獎教育獎二等獎。發表文章多篇,出版有《是與不是之間——書法傳統的文化尋繹與當代述說》《書法篆刻教程》(主編)《常有夢齋初集》《當代著名青年書法十家精品集 于明詮卷》《中國當代名家畫集 于明詮》《墓志十講》《歷代書藝珍賞 金農》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