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敏
阿拉斯加有塊石頭在等我(外一題)
不敏
看地圖的樂趣,在于擁有一定的游歷經驗之后??粗貓D,那些曾經到達過的地方、經歷過的事情、看到過的風景和遇到過的人,都會像電影畫面一樣重新顯現。鋪開世界地圖,我們國家印制的版本,中國處在正當中,看看哪些地方去過了,還有哪些地方值得一去。目光掃來掃去,自然會比較多地落在已經去過的地方。出去變得越來越方便,因私觀光或者探親都可以,進出手續路徑很暢通,我們的活動半徑在不斷增大。我每次看世界地圖,都會下意識地往遠處看,看看我的足跡所能到達的地方。
就這樣看著,心里邊特別舒展。人在心理上也有一個空間,我們的思緒可以在里面自由滑翔,那些浮現出來的畫面是我們曾經涉足的地方。留下足跡的地方有多遠,它的疆域也有多遠,我們感覺的觸角可以一直伸過去,觸碰曾經觸碰過的遠離日常生活的邊界。心理空間我們要的是廣闊,東南西北,千里萬里,越廣闊越舒展。
熟悉的地名映在眼前,相關的景象不斷浮現出來,腦海里的一幅幅畫面給人一種夢幻一樣的感覺。經驗是一種很可靠的感覺,時間長了也會變得飄忽不定??粗貓D,心中會生出一些疑惑,如此遙遠的地方,我真的到達過嗎?時間的一維性,常常讓我們對已經做過的事情的真實性產生懷疑,以至于看著自己身處其間的照片,我們都會疑心,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們需要有一些物件,來證實曾經親身體驗過的經歷,需要留下一些痕跡,來為我們良好的感覺保鮮。
常用的辦法是在旅途中買回一些紀念品。現在賣的各種紀念品很多,但是找到可心的很難。我不喜歡旅游景點里那些所謂的紀念品,粗糙的廉價的千篇一律的,全國各地都是一樣的,有時候自以為買到了富有紀念意義的好東西,結果回到居住的城市看到廉價市場上同樣的東西遍地都是。我最初的做法,也是最喜歡的做法是買書,到一個地方買一本書。買到的書如果跟旅游地有關,更好。到甘肅,在陽關買一本相關歷史的書,感覺特別有意義。書如果跟當地沒有直接關系也可以,買一本想看的書,本來也要買的,不如出來在外面買,讓書店在扉頁上敲上一個章,如同郵戳,地點很清晰,任何時候看到都能想起,也很好。但書買多了不大好辦,書架上放滿,又不愿意扔掉,似乎自己外出買來的書,跟自己有感情似的,不肯丟。后來喜歡上茶杯,茶杯是經常需要的日常用品,且不大容易雷同。茶杯的基本形制大體一致,具體的形狀又各有不同,從材料到款式,變化多端,各式各樣。許多茶杯都有文字或者圖案印制在上面,這些圖案往往具有標志性,直接提示當地的文化。所到之處把這些東西帶一點回來,是留下痕跡的好辦法。書放在顯眼的書架上,可以隨時翻閱。茶杯可以觀賞,也可以使用。我前前后后從各處帶來的茶杯已經不少,如何放置?通常采用的方法是:大部分放在家庭櫥窗里,再按我的喜好,選一個放在家中的茶幾上,我個人使用,再選一個放在辦公室的桌子上,也是個人使用。不定期地輪換,至于多長時間換一次,下一次把哪個杯子換上去,則完全視一時之喜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書和茶杯在城市里可以買到,離開城市和人群,我要的是另一樣東西,石頭。這是后期才覺悟到的。在野外就撿石頭,小石頭。有的地方石頭很多,好好地選一塊,有的地方石頭不多,需要仔細尋找。我撿的第一塊石頭,在小三峽的淺溪里,是在建大壩之前,想著將來大壩建成,蓄水增高,這些石子都將沉在深深的水庫底部,再也不會有人撿到它們了,便選上一塊扁扁的卵石。山上撿的第一塊石頭是在玉龍雪山,冰川雪線之上,一塊鐵青色的小石頭。撿來的石頭多了,擺放也成問題,需要進一步篩選。哪些可以淘汰?哪些值得保留?由石頭的出生地決定,高海拔的將被更高海拔的替代,遙遠的地方將被更遙遠的地方替代,留存的資格是競爭的、淘汰的、動態的,最具收藏意義的將被留下來。前幾年,我曾利用休假時間和幾個學生跑到西藏去。以前的學生,后來的朋友,大家在一起說話隨意,亦莊亦諧,旅途分外有趣。我喜歡跟學生在一起的感覺。在幾個重要的地點,我低頭尋覓石頭。回到車上,我仔細察看石頭。有學生說,老師老師我這塊石頭給你,這塊好看。我說,我要自己撿的。我撿的石頭是我自己選的,為什么要選它,可能沒有什么理由,只是一眼看中而已。我收藏的石頭不是只為外形以及質地的觀賞,而是收藏一段游歷,一段時光,和撿取石頭的那一瞬的喜好。我只喜歡自己選中的石頭,而沒有好看不好看的標準。撿石頭已經成為我的習慣。撿石頭也是有危險的??吹揭粍t消息,在羅馬,曾經有外國游客在古遺址上撿了一塊小石頭,殊不知古遺址上一磚一石都是文物,不能拾取的,結果被警察抓個現行,要判刑。這個事倒是一個提醒,我在單位里對大家說了,意在提醒以后出去的注意事項。說畢,一年輕的女同事,嬉皮笑臉地說:那好,你在那邊進去,在里面待著,我們就有出去的理由了,可以出公差來探望你。想象著彼此隔著鐵窗淚眼相見的情景,大家禁不住放聲大笑。
撿回來石頭,標好標記,放在自家的博物窗里。夜深人靜之時,我會拿出石頭,在燈下細細端詳。石頭很實在,雖不說話,卻又在告訴你,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出生地最遠的四塊,按照原來的四個方向擺好,貌似接近陸地的四個角。只是有一個缺憾,右上角的一塊,其實不是真正的石頭,也不是在野外撿的,是在美國和加拿大交界處的布法羅買的工藝品,一個鐵皮剪成的水牛造型,安在一個小石塊上,說是小石塊,其實是由沙子粘合而成的人造石頭,并不是來自自然界的真正的石頭。這是個缺憾。當年去那里的時候,我還沒有開始收藏石頭,還沒有這個意識,當后來撿到其他三個角的石頭的時候,才把這個連帶底座的水牛工藝品拿出來,權當替代一下。將來如果有機會,我會到比布法羅更北的阿拉斯加去撿一塊真正的石頭,眼下權且把它看成是真正的石頭。四塊石頭,本來它們之間遠隔萬里,卻被我召集在一起,并排同處一個盒子里,處得那么近。它們能夠聚集在一起,我起了一個搬運工的作用。我這個搬運工馱著這些小小的石頭,不能說辛苦,但是有心??粗@四塊石頭,確認它們的確來自遙遠的四個角,讓人喜不自禁。仿佛居室變得很大很大,延伸到地圖的邊角,包容了所有的陸地和海洋。仿佛世界變得很小很小,我站在宇宙的極高處,俯視整個的大地,大地看起來并不大。在燈下凝視這些石頭,感覺非常奇妙。這樣的時刻令人癡迷。
對著石頭凝視,需要有悠游自在的心境,即便在我,實際上也已經很少。生活中的興奮點太多,我們有點顧不過來。創造財富,積累財富,大家都忙得不亦樂乎。市場經濟真是厲害,缺什么,來什么,來什么,多什么,應有盡有。物質生活極豐富,我們沉浸其間喜形于色。所有這一切都來自于我們務實的勞動,我們強調務實,倡導務實,越來越務實,一路高歌之時,正在走向另一個極端。我們的胸襟已經被物質擠得滿滿當當,對于務虛的事情,已經很少有興趣、有時間去做了。務實使人富裕,接下來應該還有一句話,務虛使人高貴,已經很少有人想及。
凝視石頭也是生活。怎樣的生活才是有質量的生活呢?德國人恩格爾有一個看法,他根據統計資料對消費結構的變化得出一個規律:一個國家越窮,每個國民的平均收入中,用來購買食物的開支所占的比例就越大,隨著國家的富裕,這個比例呈下降趨勢。也就是說,用于購買食品的支出占收入中的比例越低,生活水平就越高。恩格爾系數給予我們另一個啟發,它從消費支出的比例的角度來分析生活水平,如果換一個角度,從時間支配的比例上來看呢?一個人在謀取物質利益上所花費的時間越短,是不是其生活質量也就越高了呢?兩個學生在爭論,大象和獅子哪一個物種更高級?一個說,大象更高級,大象能夠被馴化,馴化以后參加勞動,起到卡車或者起重機的作用。另一個說,獅子站在食物鏈的最高端,比大象更高級。我同意獅子更高級。單就花在進食的時間上看,無疑是獅子更高級。大象一天到晚在進食,除了吃草吃樹葉還是吃草吃樹葉,而獅子食肉,一天進一次食即可,獵物不多的時候一星期進幾次食也足夠。獅子在空余時間里干什么?散步,沉思,或者談戀愛,或者就仰望星空。人類花在謀取物質利益上的時間叫務實,花在滿足精神需求上的時間叫務虛。是不是可以這么說,務實的時間越短生活質量就越高,反之亦然。是不是可以學學獅子,在務實之外,再騰出一些時間來,多做一些務虛的事兒呢?
將來,在我的時間表中,肯定有一個日子,我會登上阿拉斯加。不會是太難的事情,已經有旅游線路,已經有一些人,很方便地去了那里。美味的阿拉斯加鱈魚很誘人,一定要嘗一嘗。還有一件事情不會忘,在我的足跡能夠到達的緯度最高處,我會撿一塊石頭。我撿的石頭已經形成標準,小小的正好放在掌心里,稍稍有些沉甸甸,不要圓圓的那種,而是線和面都比較清晰的,方形梯形三角形均可,必須具有棱角分明的幾何圖形風格。色彩紋理也有講究,要比較獨特的,越獨特越好。究竟是在哪一天,在哪一個地方,撿取哪一塊石頭,很難說。當然很難說,完全取決于臨時的偶然性。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當我把那塊石頭撿回來的時候,它將取代布法羅那塊人造的石頭,如此一來,四塊石頭將都是真正來自自然界的石頭,而且我的私人地圖上右上方的那個角,將延伸得更加遙遠。如此懷想的時候,心情像陽光下的湖面,開闊寧靜,波光閃爍。現在,千萬里之外,那一塊石頭已經在那里了,毫無疑問已經在那里了。它可能在河流邊,也可能在山坡上,或者其他地方,一定已經在那里了。究竟是哪一塊石頭?上帝肯定已經知道,也許,它自己也已經知道。它在那里,翹首等著我。
做一條魚一定很愜意,擺動一下尾巴即刻向前滑行而去,順溜輕捷,不想游動的時候隨時停下,靜靜地木在那里,一動不動。夢想成為一條暢游的魚:特立獨行,任我東西。走進大學,恍若自己成了一條魚,一條翻身得解放的魚。
在那個叫大學的地方,內心的自主意識被猛然激活。想法很多,各種念頭都會冒出來,想做做這樣的事,也想做做那樣的事。經常性地一本正經,作路漫漫其修遠吾將上下而求索狀,也有時候胡思亂想,著五不著六的,呵呵,傻帽一個。
看書是正事,這是我信奉的真理。我喜歡找一個不會被打擾的地方,看喜歡看的書。一般都在大教室或者閱覽室里,天氣特別好的時候,就在校園里找一個僻靜之處。離開喧鬧,一叢灌木的后面,河道邊的樹蔭下面,一條小徑的盡頭,席地一坐就是了,沒有人會來打擾。
一個艷陽高照的下午,我懷揣書本,在校園里游蕩,尋找僻靜之處。那時大學里一度瘋傳薩特的書,他的哲學觀念對我們有振聾發聵的效果。原先我們只知道,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必須按照先前的規定來,不能隨便走出劃定的圈圈,不然就是胡來,胡來就要挨批,挨批就倒霉了。薩特卻告訴我們不是這樣,可以先行動起來,怎么行動由自己做主,你怎么行動就決定你是什么樣的人,自己是自己的上帝。薩特的謬論讓我們亢奮無比,同學們常常為此爭論不休,癡迷若狂。而那天,我清楚地記得,我帶的不是薩特的書,是一本介紹伏爾泰的書,也是我想看的書。懷揣一本想看的書,連走路都是暢快的,這樣的時候明顯的就有了游魚的感覺。前面有一棟剛剛竣工還沒有啟用的教學樓,樓道上布滿建筑垃圾,我一層一層走上去,有很多的樓層。爬完樓道,站在一個天窗下。沒有樓梯,我找到一把竹子做的梯子,順著往上爬向天窗。上面是屋頂,很開闊的水泥平頂,四面半身高的圍墻圍住。站在屋頂之上,極目長空,視野遼遠,周邊沒有更高的建筑,只有天藍似水,蒼穹如蓋。這個時刻,我忽然生出一個特別的念頭。
我把身上的棉衣脫下來,鋪在涼涼的地上,把內里的衣褲也統統去掉,把伏爾泰的思想先擱在一邊,把自己放倒,伸直四肢,面朝藍天。深冬的空氣特別明凈,天空是一種深藍,沒有一絲風。陽光無聲地在光光的肌膚上爬行,癢癢的,暖暖的,并不冷。萬物生長靠太陽,如果哪一塊土地,沒有被陽光照耀過,那是我們的罪過。正面,反面,側面,不能遺忘每一寸角落。我閉上眼睛,眼皮一片紅色,鮮紅如血。血被烤燙,四處奔流,溫暖溢滿周身。梯子已經被抽上來,天窗的蓋子也已蓋好,不會再有人上來,可以睡上一覺了。
正當迷糊之際,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一道黑影掠過殷紅的眼皮。我大驚,睜開眼睛,警覺地坐起來。是一群鴿子飛過頭頂,好家伙,空中也有打擾我的精靈。目送鴿群遠去。奇怪,鴿群又旋轉回來,沖著我的方向,就沖著我所在的方向。我不由自主地站起,張開雙臂,迎著鴿群。鴿群越過頭頂,又回來,不斷俯沖和盤旋。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鴿子盤旋的問題。鴿子一定是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一個沒有作假的人,如同亞當一樣。我來回地迎著鴿子奔跑,像一個瘋子。我在陽光里游泳,游得氣喘吁吁,趴在圍墻上大口呼吸?;氐綄嬍抑?,我把“屋頂燒烤”告訴室友,誘惑他們,次日拉著兩個同學再上去過一次。后來試圖鼓動更多的人,帶上足球,五人制或者三人制,均可。被提醒,這樣的行為范圍大了,將會成為事件。聽罷,我有些將信將疑,心有不甘,最后還是就此中止。
畢業以后若干年,在媒體上看到一則消息,說美國有一所大學,校名沒有記下來,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會有一些學生,有男有女,個個脫得光溜溜的一絲不掛,跑到操場上圍成一大圈,歡呼雀躍。這樣的情景,可以想象一下,當冰涼的雪花飄落在肌膚上時,那種刺激又豈止是歡呼雀躍,必定是驚叫尖叫瘋狂地叫瘋狂地跳,你不想叫不想跳都不可能。憶及當年“戶外天體足球”的妄想,曾經的想搞搞大的念頭,也不應該是什么得了神經病。兩者聯系起來一想,付諸一笑。只是美國佬與我們不同,美國佬校長也搗蛋,不然為甚這般放任學生?媒體也搗蛋,不然為甚讓地球人都知道?
那些年,我們學習很努力。這跟當時的年份有關系,我們是七七級,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學生,大家都從文化的沙漠中走來,個個知識貧乏得可憐。世界文學史上許多名人名著,沒有看過,也不知道,甚至連一些最起碼的語言文學知識都不懂。七七級的學生年齡差距很大,從六六年到七六年十屆的畢業生都有,有的讀過高中,有的讀過初中,有的只有小學學歷。個人經歷龐雜,工人農民士兵知青教師營業員社會青年啥都有。有一個共同點人人都具備,就是對知識的狂熱的渴求,都有強烈的求知欲望。大家都很用功,只是用功的方向有些不同。一部分同學只對功課用功,認真聽課,認真記筆記,廢寢忘食,爭取考試得高分,希望分數高一點再高一點。這部分同學在大教室里聽課一般都坐在前邊,在老師眼里他們都是好孩子、好學生。還有一部分同學的注意力指向比較廣闊,比較廣闊的意思也就是注意力不集中,不能集中在功課上。他們只是把部分注意力放在課業上,對功課以外的許多東西感興趣。他們個性各異,各各不同,更加多樣化,我屬于這后一部分學生中的一個。我對功課的注意力投放不夠,上課一般坐后面,很少記筆記,不是不重視功課,而是認為直接看一遍教材比聽課更有效率,認為在功課上用去太多的時間是浪費。我喜歡看課外書。
看到大學圖書館里有那么多的書,我簡直是欣喜若狂。一個勁地借書看書,與圖書館閱覽室的管理員立馬混得很熟,有一些一般不出借的書也破例借給我。我看的書目分布十分廣泛,又有明顯的取舍標準,以形而上學為多。那時候滿腦子關心遙遠的事情,關心很大的事情?!吨袊嗄辍冯s志上開展“人生之路”大討論,《光明日報》上開展真理標準大討論,同學之間也討論,因為一點點的觀點不同,立馬激烈地辯論。大學里經常發生辯論,說著說著就辯論起來,我經常卷入混戰。生活之樹常青,而理論不是灰色的,理論應該是明亮的,應該能夠照亮一切。我帶著一些沉甸甸的問題,到書本里去尋求答案。
書看得越多,腦子里理想化的東西就越多。理想化的東西一多,思想就容易漂移。一段時間里,我對現實生活很漠然。有一次學校在大禮堂開大會,我坐在后面看一本書,什么書名忘了,依稀記得是一本很厚的書。主席臺上會議的主持者,矮墩墩的個頭,穿著舊軍裝,是軍隊轉業的吧,看見下面紀律不好,便大聲訓斥,像訓斥士兵一樣。大學不吃這一套,下面的嘈雜之聲更大了。他一次次訓斥,沒有明顯效果。我沒有和旁邊的同學說話,只顧埋頭看書。居然,會議主持者走下臺來,一直走到我的身后站著。我已經完全進入書中情景,還不知道,繼續看書,他伸手把我的書繳獲而去。同學們都回頭來看我,嬉皮笑臉的,我一臉漠然,沒有表情。事后有同學提醒我主動去認錯,把書拿回來。我說,書給他算了,他們需要讀點書。最后還是班干部出面,到校部把書要回來。還有一次,現在想起來有些愧疚。學校要求班級組織勞動,在寢室前面的空地上拔草。我覺得拔草不對,還是留著好,草拔完了泥土裸露,風一吹會塵土飛揚。我躲在蚊帳里看我的書。我們的班長曉至,鉆進我的帳子,說:去一下吧,一會兒就完事。他是地道的北京人,柔和的京腔在我耳際輕輕回響。我回答很干脆:不去。曉至比我年長,于我是學長,我們不住一個寢室,但是關系不錯,偶然在一起也有交流,很友好的,我現在都記得和他交流的一些內容。那次我不知什么原因,大約覺得他管得太多,斷然拒絕。曉至畢業后去了美國,奮斗若干年,后來在美國的大學教書。想起那件事,我心有歉意,真不應該。我那時的年齡在班上處于中偏下,加之理想主義嚴重,十分青澀。但是我依然是個好學生。我在會場違反紀律、在班上逃避勞動,都是為了看書,看我心愛的書。
我讀的大學不是名牌大學,甚至連校名也已早早消失。曾經的校名很長,由十來個字組成,只用了一屆,成為絕版,所以如此,個中緣由很啰嗦,按下不表。學校所在地方的地名很簡潔,叫三官堂,同學和老師都把它作為學校的簡稱來稱呼。如果要尋找母校,也需要拐好幾個彎,敘說個中沿革變遷,最后可以靠到現在的兩所大學。簡言之,我的本科畢業證書和學士學位證書,由當年的浙江師范學院頒發,后來叫浙江師范大學。我的母校校址,現在成為寧波大學,一所頗有規模的綜合性大學。簡單勾勒一下當年情景吧,我們上課的地方,是一幢上世紀50年代建造的很大很高的三層老建筑,灰色的很舊的,遠看像城堡,我給它取個名字叫“巴士底",它的外形酷似法國大革命中被摧毀的“巴士底獄”。扯上法國大革命我是取其褒義,絲毫沒有貶的成分。住的地方是紅磚砌就的房子,沒有北大的紅樓那么精致,它是因為建造時間緊迫,無法過分講究,外墻沒有粉刷的那種。足夠了,完全足夠了。列寧說過,什么是學校?砌起來的紅磚,加上真理,就是學校。我和我的同學,就在這樣的大學里念書和做夢。后來我們的寢室搬到新大樓的二樓,前面的視野十分開闊,遠遠的一排蘆葦那邊,是甬江水道。當年來往于上海寧波的大客輪,在前面緩緩駛過。著名的遍布世界的甬商“寧波幫”,還有最龐大的寧波籍兩院院士群,他們都是通過這條航道走出去闖蕩世界的。坐在寢室前的長廊上看書,迎面吹來涼爽的風,抬頭看見大輪船從遠處慢慢滑過,一切仿佛童話景致。
多年以后,我在閱讀史料時看到,一位民國時期的人士口放狂言:我考不上北大,但是以后我會到北大去教書。牛皮很牛,真的很牛。這話正應了我的同學阿寧的人生軌跡。我的同班同學好朋友阿寧,在走出三官堂之后,千里單騎,一路越關,到杭州到上海到北京,最后成為北大的教授、博導,業績驕人,著述與榮譽頗豐。實現了的夢,肯定是好夢,沒有實現的夢,也有可能是好夢。夢未必都能實現,未必都要實現。我們帶著夢想走進大學,帶著夢想離開校園,天南海北的,在不同的領域里分道揚鑣。2009年10月,我去省里參加僑界的一個會議,很巧,阿寧、舜威,還有我,三人在杭州相遇。在西湖邊寬敞漂亮的美術館里,我們彼此噓寒問暖,相談甚歡。舜威也是同班同學,國家一級美術師,從一家專業報紙的主編任上過來,剛履新職。阿寧則是臨時來杭州講學。同學偶然相遇很難得,合個影拍張照,留個紀念。回來后洗出照片一看,阿寧器宇軒昂,舜威泰然自若,看上去他倆都很“知識分子”。而我,自我感覺不太像。現在我最喜歡的評語,周邊的人給予我的,是“有點像知識分子”。

大學給予我們什么?大學為我們培養一種氣質,學院氣質。標準的學院氣質,我以為,由理性和夢想組成,不可或缺。理性的基本要求或者基本形態,應該是擁有自信、勇氣和責任,具備科學思維的能力,認識并尊重客觀規律,能夠運用邏輯力量作出判斷,以理智的、順應社會發展的方式達到預設的目的。這樣的表述似乎太過學究氣,我只是想盡可能概括得全面一些,以免誤導年輕的學子。理性的高級形態,應該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是陳寅恪在王國維的墓志銘上寫的話,概括得極好,抓到要旨,以至成為經典。知識分子,真正的知識分子理當如此。對于夢想的看法就不盡一致了?,F在有許多人把進大學僅僅當作就業培訓,帶著此類想法的人越來越多,成彌漫之勢。莘莘學子,寒窗十年,進大學之前都滿懷夢想,進了大學之后似乎塵埃已經落定,不再做夢,不必有夢,現實一點好好學專業,能夠通過考試就行,最后拿一張文憑走人。把大學看成就業培訓所是在浪費大學,在辱沒大學。大學是適宜夢想生長的地方。生命的過程不長,做夢的時節更短,大學時光應該有夢。
有一種夢想叫目標,像跳高的橫桿一樣,設一個通過努力能夠達到的高度,翻越之后再往上提升,新的高度總在代替舊的高度。有一種夢想叫冒險,做別人不曾做過的事情,嘗試新的方法新的路徑,很可能一不小心創造出新的奇跡來,莽撞胡來當然不在其列。還有一種夢想純粹就是夢想,永遠在你的前方,可望而不可及,它的全部意義就在于給你一種形而上的想望,永遠指引你前行的想望。
(選自《梁?!?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