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敘事中的“小”與“大”

朱春潔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4）

《論語》作為我國第一部語錄體著作，雖不是很成熟的散文，但在文學上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錢基博指出：“孔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接于夫子之語，為《論語》二十篇。蓋繼往開來，而集二帝三王文學之大成者也?！盵1]20錢穆在《中國文學講演集》中提出：“普通把《論語》作經書看，認為是圣人之言，不以文學論。然自文學眼光看來，《論語》一書之文學價值很高。”[2]50郭預衡的《中國散文史》也提出：“《論語》一書對于后代文章影響之大，是不在其思想影響之下的。”[3]121由此可見，《論語》在文學上有其獨特成就，從文學方面對其進行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一、從“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說起

《論語·雍也》載：“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①這是孔子關于“質”與“文”的經典論述，《論語正義》指出：“質者，本也?！盵4]125“文”是指文采。又《四書章句集注》注云：“言學者當損有余，補不足，至于成德，則不期然而然矣?！盵5]113大意是人如果樸實多于文采則粗野，文采多于樸實則虛浮，既文雅又樸實，才能稱得上是君子，即強調內外兼修，達到內容和形式的統一。由此可見，孔子既尚德又尚文?？鬃訉Α暗隆钡闹匾暎凇墩撜Z》中已有凸顯，如“為政以德”“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等，既是君王立國之道，也是君子必需的品質。而對于“文”，孔子曾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北砻髁怂麑Α拔摹钡闹匾?。他在《論語·衛靈公》中雖說“辭達而已矣”，卻在《禮記·表記》中論到：“情欲信，辭欲巧。”說明孔子對文采和修辭也很重視。由此可看出，孔子把內在的“德”和外在的“文”結合起來，并希望君子能達到文質彬彬的境界。受此思想的影響，孔子及其弟子的文章也必然會注意內容和形式的統一，即思想內涵和表達方式的統一。那這兩方面的特征在《論語》中又是如何顯現的？兩者又是如何實現統一的？下面，即以《論語》中突出的敘事特征為例，來闡述其對思想表達的重要作用。

二、《論語》敘事中的“小”與“大”

《論語》是語錄體散文，記載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在記載過程中，有其突出的敘事特征，即“小”與“大”的相互作用?！靶　迸c“大”是相對而言的，包括時間、空間、事件、地位等多層面的比較。

(一)“小”與“大”相輔相成

1. 小場景與大時空

《論語》是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語錄體著作，選取的場景都比較小，多是相互對話的情景，即生活中的一個橫截面，具體而細微。這在其顯示的時間和地點中即可看出，就其時間點而言，或為早晨起床之際，如“宰予晝寢”；或者為晚上就寢之時，如“寢不尸”；也有就餐之時，如“及席，子曰：‘席也?！倍录l生的地點，如“子擊磬于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遽伯玉使人于孔子”和“孺悲欲見孔子”，這幾個場景都發生在孔子的家中；樊遲從孔子而游于舞雩之下、陽貨欲見孔子而“遇諸途”，“舞雩”和道途都是某個具體的小地點，這些時間和地點的小節點，形成了具體的某個場景，而這些房屋內的教學場景和生活片段，即為孔子實行教育、建立學統的主要場所。

但是，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其所呈現的大時空。在這個小場景內，孔子和弟子談古論今，小及自身，大到家國天下甚至天命鬼神，無所不涉，囊括了整個天地萬物?？鬃又鲝埳鹘K追遠，因此常常提及堯舜禹和周文王、周武王這些古帝王以及夏商周等遠去的時代，來寄托自己的政治主張，并通過評論伯夷、叔齊、周公、管仲等古人的行為來闡發自己的見解。其所論及的空間更是寬廣：“邦”“國”“遠方”“四?！薄疤臁钡?，其所涉及的范圍不僅有家邦，還有周圍的夷狄，甚至四海之內，乃至上達天道、下及地時。這樣就把整個宇宙人生的運行之道都包含其中，給人以非常宏大的時空感。

在小場景中呈現這樣的大時空，使得相互間的張力拉大。而這樣的差異，并非只是拉大了差距，它們在孔子的思想體系中是統一的，這可從這些關鍵詞在文本中出現的頻率體現出來（見表1）。

表1 《尚書》《詩經》《論語》中幾個關鍵詞出現的次數

從上面的關鍵詞在《尚書》《詩經》和《論語》出現的次數變化可以看出，雖然“天”和“命”還是《論語》中重要的概念，但是相比于《尚書》和《詩經》，其出現的頻率已大大降低。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仁”與“禮”這兩個詞變成了《論語》的核心概念。這個變化，恰好對應了孔子所提倡的“克己復禮”“仁者愛人”思想。因此，這些差別隱含了文本思想核心的轉變：“天”“命”在《尚書》《詩經》中是核心思想，而在《論語》中，它們只是孔子借以闡發議論和思想的時空概念，其在小場景中的闡發，都是為中心思想——“仁”和“禮”來服務的。這樣就使得小場景和大時空在差異中得到平衡，有了共通的表達內涵。

2. 日常小事與國家大事

《論語》不惜筆墨記錄生活小事，如日常的吃穿住行等，如孔子提出：“齊，必有明衣。齊必變食，居必遷坐。”就說明了不同場合要有不同的日常行為。對于穿衣，他詳盡地講了不同時期和場合的衣服要求。暑天的時候，應穿“袗絺绤，必表而出之”。在家中，衣服應當“褻裘長，短右袂”。吊喪時，不能穿“羔裘玄冠”。對于“食”，若是比較大的場合，如對待君主，則“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畜之。伺食于君，君祭，先飯”。并且強調祭祀時，“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而對于日常的飲食，孔子也是相當講究的，正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但食物壞掉時如“食殪而餲，魚餒而肉敗”和“色惡”時不吃，甚至“失飪”“不時”“割不正”“不得其醬”也“不食”，他談論著飲食需要注意的兩大方面：食物的品質和飲食規矩，其精細和講究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煩瑣了，但孔子卻對此津津樂道。對于“住”，如果在國君面前，則需要“東首，加朝服，拖紳”。平時，則“寢不尸，居不客”，沒那么多講究；閑居時，更可見其舒適自由，如“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在“行”方面，國君召見，則“不俟駕行矣”；在車中，則“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從這些記錄可以看出，《論語》所錄的日常生活之事，不但細微，甚至有些瑣碎。但這些日常小事，卻能引起孔子及其弟子的認真關注。

然而，在關心日常小事的同時，孔子對于家國大事更是熱忱關注，這在其議論時政中充分地體現了出來。通過總結，《論語》中論述的時政可歸結為以下幾點。首先是評論季氏當權?？鬃釉凇栋速菲兔鞔_提出：“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公然表達了對季氏僭越禮制的憤怒。接下來對季氏家祭之時用天子之樂，即“三家者以雍徹”，并且還要去祭祀泰山，甚至還“將伐顓臾”等“僭禮”之舉，不但引起了孔子的憤慨，也讓他看到了國家的安危不在外部，而更多在于自身，并通過闡發“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來對魯國君權旁落現象進行總結，也是對三桓家族必然走向衰落的預測。除了關注魯國之政外，孔子對于其他國家的政事也非常關心。對于衛靈公無道而不喪的事實，他提出是因為“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以此指出了賢臣對于國家的重要性。而對于有人提出九夷太過落后，孔子則借此闡發了“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的主張。其他如對現今禮樂衰微的感慨和對微生畝、長沮、桀溺等隱士的交談與體悟，都表現出孔子及其弟子對社會現實、國家大事的關心。

日常行為注重的是小層面，國家大事關注的是大方面，但這兩者并不孤立，而是通過“禮”實現了連接和統一。不管是在平常生活中，還是在宗廟朝廷上，孔子始終以“禮”作為規范準則，強調凡事需合乎禮制，“禮”既是君臣之間相處的原則，也是社會中人們共同遵守的行為法則。

總的來說，無論是小場景與大時空，還是日常小事和國家大事，這“小”和“大”并非相互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的。

(二)以小見大

對于《論語》的敘事特點，法國漢學家弗朗索瓦·于連曾指出：“以真理為目的的賢人承認他所關注的不是知識，而是調整行為——可與調整環境聯系起來。這樣，以老師教授學生形式說出的與環境相關的孔子之言，遠非要描述現實，而是要在抽象領域中重新建立諸物之間的重要關聯，它只能是指示性的……它從事物微小的細節出發委婉地闡明人們不能以普遍方法確定的東西：即事物的內在基礎。所以它不是以邏輯方式鋪陳，而它的功效是指示性的?！盵6]202這準確地指出了《論語》的一個重要文學特征：以小見大?？鬃又缘闹饕康脑谟谡f理，但與西方哲學不同的是，它很少有形而上學的抽象思辨，更多的是自己對社會和宇宙人生深入思考而“頓悟”后的高度濃縮，它舍棄了系統推理和論證的過程，而直接表現最后的結論。但這個結論的表達，也須借助一定的文學形式，孔子的表述是春秋式的，即從小事物來折射大道理，或從日常行為中去評定某個人的品格，或從小事情中引申出大哲理。

1. 從小事件中評價他人

孔子與弟子在交流時，除了關心和評論時政之外，也經常品論他人。其所論之人，遠至上古帝王，近及身邊弟子。而其評論的角度，正如其所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奔赐ㄟ^觀察一個人的日常表現來評定這個人的品性。如禹“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這些都表現了禹對自己生活的簡單要求和對百姓社會福利的關心，因此孔子對他是高度評價的，認為“禹，吾無間然矣！”再如，用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眮碣澷p他們寬以待人的品格。對于身邊的弟子，孔子知道顏回“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才明白“回也不愚”。從子貢對于《詩》的發問，便判斷可以和他討論《詩》了。而在眾多人物中，以評價子路較有代表性。

孔子有弟子三千人，而據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的統計，其中子路（含季路、由）出現的次數最多，共82次，遠遠多于其他的弟子。關于子路，其最突出的特征即為“勇”，《論語·先進》載：“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薄皢汀奔础棒斆А??！墩撜Z》所記的與子路相關之事，都與其“好勇”有關。子路之“勇”，首先表現在其出言不讓，《先進》篇中有這樣的記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要他們“各言其志”，子路“率爾而對”，搶先說自己治理“千乘之國”，即便在“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的危急形勢下，也能在三年之內，使人人勇敢善戰，還懂得做人的道理。其次，是其真率粗魯。子路雖是孔子的弟子，但卻常常當著孔子的面表達自己的不滿，如《論語·公冶長》記：“子見南子，子路不悅?！迸每鬃酉虏涣伺_，情急中只好發誓。又《論語·子路》中載子路問孔子：“倘使衛國國君要您去治理國家，您打算先從哪些事情做起呢？”孔子認為應該先“正名”，子路不但不以為然，還直接說他“迂腐”。再者，子路之“勇”，還表現在他的尚勇好武。子路勇敢好斗。喜言軍事，在向孔子問學中，他就常問及此類問題，如《述而》篇記其問：“子行三軍，則誰與？”《憲問》篇記其問：“君子尚勇乎？”

孔子雖也提倡“勇”，卻不大認同子路的“勇”?！墩撜Z·憲問》載：“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痹谌寮覀鹘y道德中，“智”“仁”“勇”是君子成德立人的三種重要品格?！吨杏埂吩唬骸爸?、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钡牵鬃訌娬{的“勇”，并非意氣用事的魯莽沖動，而是首先強調要基于“義”之上，即“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其次還要循“禮”而行，以“禮”制“勇”，即“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而最重要的，是要基于“仁”，正如其所言：“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币虼耍鬃訉τ谧勇返脑u價，多是批評的，如針對子路“率爾而對”地說出自己的抱負，“夫子哂之”。當子路說其“子之迂也”，孔子也毫不客氣地直說“野哉由也”。他深知子路有容易自滿的缺點，于是說道：“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弊勇吩詾榭鬃映鲂卸〞ё约和?，孔子卻說：“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彼辉概c勇敢而無謀略的人共事，并認為這種人難成大事。但是，孔子并未對其“好勇”完全否定，“好勇”畢竟意味著“勇”，而換個角度看，也是子路性格的長處，所以孔子才會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又《論語·顏淵》載：“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無宿諾?！本褪强鬃訉ψ勇防讌栵L行、剛決果敢的肯定和贊揚。

由此可見，《論語》從正面和側面入手，從細微處著眼，使得子路的形象豐富而飽滿，而在刻畫的同時，也通過儒家的價值標準，來評價其日常的表現，從而判定其性格、品行和以后所能從事的事業，文章以小見大的功夫便由此凸顯。

2. 由小事情引申到大道理

通過對生活事件的記敘，從而揭示事物本質、說明道理、闡明思想，這種“以小見大”的手法是記敘文常用的方法，《論語》也不例外，在文中，這樣的記敘和描寫就有多處。如《子路》篇中，記載了“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一事，葉公認為兒子應該告發父親，而孔子則主張父子相隱，直在其中，目的是論證他“孝”“慈”的倫理哲學。再如，孔子反對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由此闡明了自己對于禮制的重視。而在孔子的思想體系中，“仁”無疑是其核心，下面即以“仁”為例，詳細闡述《論語》中以小見大的表現手法。

《論語》20篇，其中涉及“仁”的就有17篇，“仁”一詞在文中共提及109次，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對于什么是“仁”，孔子也多次談道：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保ā墩撜Z·顏淵》）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仞?！保ā墩撜Z·顏淵》）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保ā墩撜Z·顏淵》）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保ā墩撜Z·子路》）

其中，“仁者，愛人”是孔子對“仁”最簡潔也最準確的概括。《說文》曰：“仁，親也，從人，從二。”處理好人與他人的關系，即為“仁”的本質，而“愛人”即為善待他人。由此，對于怎樣才能做到“仁”，孔子圍繞著“愛人”有層次地展開。

首先，“克己復禮為仁”，要先從自己出發，“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實踐仁德，全在于自身。而仁德遙遠嗎？孔子回應說：“我欲仁，斯仁至矣?！比?，源自于內心；仁的實現，同修行一樣，是一種自我的實現，憑借內在的精神力量，是可以做到的。下面，孔子還將“仁”進一步地具體化為“恭、寬、信、敏、惠”，恭敬就不致招來侮辱，寬厚就會得到眾人的擁護，誠信能得到他人的任用，勤敏就可以做到事半功倍，慈惠才能讓人服從，否則“人而不仁，如禮何？”因此，自己做好是“仁”的基礎。

但是，成就自身只是“仁”的基礎，《論語·雍也》篇有載：“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仁”應推己及人，能夠示范、感召他人，也即孟子所謂“善報其所為”，荀子所言“審吾所以適人，適人之所以來我”，《大學》里載“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而這個過程的實現，則是從身邊之人開始，仁之“愛人”，自子女對父母的感恩親情始。

仁自孝始，“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順父母，敬愛兄長，是孝悌，把孝悌推而廣之，就能做到忠恕，也就達到了“仁”的境界。因為在孔子看來，孝悌之人是很少犯上的，不喜歡犯上的人，自然也不會作亂。因此，孝悌是行仁的根本，一直受到儒家的推崇。而怎樣做到孝，孔子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孝敬父母，關鍵要有敬愛之心?？鬃佑盅裕骸吧y。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進一步強調只有贍養照顧，沒有敬與愛，不是真正的孝。

推而廣之，仁者“愛人”同樣適用于治理國家，即施行仁政。孔子主張以仁愛的方式來對待百姓：“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甚至要求“博施于民而能濟之”。施行仁政，一方面是老百姓的期望，如《論語·衛靈公》所載：“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相比于對水火的需求，百姓對“仁”的渴望還更為迫切；另一方面，“仁”也是一個明君應該具備的主要品質，“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人?！痹诳鬃涌磥?，仁之行于天下，是必然趨勢。王者興起，不管以何種方式來奪取天下，或早或晚，都必然會走向仁政。相反，如果不能以仁政來治國，那最終也會亡國，如其所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

將“仁”進一步推廣，則至天下之人。《學而》篇載：“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庇杉彝ネ萍氨娙?，是其“己欲立而立人”的最終目標。所以，在聽到馬廄失火后，孔子不問馬，而是問：“傷人乎？”這里，他“愛人”的范圍，不僅僅局限于自身、家庭和國君，而是普通的大眾。

由此可看出，《論語》中“仁”的實現，是從自己開始，再到家庭、國家乃至天下的過程，是一個由小及大、由內到外的實踐過程。但是，在文中“仁”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條條具體的行為規范，既是恭、寬、信、敏、惠和剛、毅、木、訥這些日常的品質，更是細致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等具體的日常要求。而這些，無疑都是生活中的禮儀，是“仁”外化成了“禮”，變成了治國的基本原則，也是君臣之間的契約，體現在各種各樣的儀式與典禮之中，并形成了社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準則。由此可見，孔子通過這些日常的事情，以小見大，從而引申到“仁”等抽象的道理層面，把自己的思想主張從具體生活中提取出來。

(三)從大返小

前文已有談及，《論語》在論述時，會由小及大來闡明事理，而與之相應的，還有一個從大返小的過程?！墩撜Z·顏淵》載：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熬?，臣臣，父父，子子?！惫衷唬骸吧圃?！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文中從君臣論及父子，由國家推及家庭，范圍在一步步縮小，地位也在一層層降低，由宏大的國家轉移到了具體的家庭。此外，“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是從君臣關系往下推及朋友關系，“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由“出”回到“入”，由外返回到內，也是一個由大返小的過程。由小及大，從大返小，兩個過程相對應，從而實現了一個圓形的敘事循環。

三、儒家思想的“小”與“大”

《論語》當中“小”與“大”相互作用的敘事特征，不僅僅是文學上的表現手法而已，李人紀把《論語》稱為“孔子講學論政”的“說理性散文”[7]70，就暗示了其敘事特征與思想表達有更進一步的關系。

從敘事本身來說，“序”和“緒”同音假借，《說文解字注》：“《周頌》：繼序思不忘。傳曰：序，緒也。此謂序為緒之假借字?！薄熬w”之意，原指抽絲者得頭緒可牽引，后引申為凡事皆有頭緒，就可接續和抽引。在古文字中，“敘”還與“序”相通，敘事常常稱作“序事”?！吨芏Y·春官宗伯·職喪》中載：“職喪掌諸侯之喪……其禁令，序其事?！贝酥竼识Y事宜的先后順序。又《周禮·春官宗伯·樂師》載：“樂師掌國故之政……凡樂掌其序事，治其樂政?！碧拼馁Z公彥疏：“掌其敘事者，謂陳列樂器及作之次第，皆序之，使不錯繆?！辟Z公彥把“序事”換成了“敘事”，就把陳列樂器的空間次序和演奏音樂的時間順序都考慮在內，體現了時間和空間上的兩層順序。這些雖然還未涉及文學層面，但對于敘事學有一定的啟發意義，正如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總結：“總之，由于在語義學上，敘與序、緒相通，這就賦予敘事之敘以豐富的內涵。它不僅字面上有講述的意思，而且暗示了時間、空間的順序以及故事線索的頭緒。敘事學也在某種意義上是順序學或頭緒學了?！盵8]11深入而言，“敘”還與“寓”聯系在一起。劉熙載在《藝概》中有如下論述：

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一閏一辟謂之變，然則文法之變可知已矣……敘事之學，須貫“六經”九流之旨；敘事之筆，須備五行四時之氣。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弗可易矣。大書特書，牽連得久不窮。

敘事有寓理，有寓清，有寓氣，有寓識。無寓則如偶人矣。

敘事有主意，如傳之有經也。主意定，則先此者為失經，后此者為后經，依此者為恢經，錯此者為錯經。[9]40-42

從以上的論述可知，在敘事過程中，需要有線索加以駕馭和貫通，一是“貫六經九流之旨”的學養，一是“備五行四時之氣”的文筆。這個過程要得到實現，就需要強調“寓”，也就是寄托，即作者將自身的情感和要表達的義理都寓于其中?？梢?，在創作過程中，作者本身就在敘事中寄托其情感和義理。因此，通過探究其敘事的特征，可以從中發現其與思想的對應關系。在《論語》中，也是如此，其敘事中的“小”與“大”，就與儒家思想存在相互對應的關系。

(一)儒家“人倫集體”的思想

在中國社會中，在儒學的精神世界里，個體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被界定為社會的存在，強調個人是集體中的一部分?！墩撜Z》說：“君子不器”，即強調君子不應像器皿一樣只有一定的用途，而應該無所不包。這也暗指君子不能只關心自己的局部，還要關心整體。因此，儒家是把個人放在社會大集體中，把“小我”放到“大家”之中。這種思想的傳達，需要借助個體日常生活的小場景和國家大事的對比，實現“小”與“大”的相輔相成，從而把個人置身于廣闊的社會現實背景之中。個人對社會和時代的關心，也是其作為個體對于整體關心的一個表現，這就把個體融入大集體，使得兩者相互融通，密不可分。

另一方面，還應強調的是，儒家講的“集體”，與西方國家的社會契約論不同，它是一種人倫集體。在儒家看來，社會是由五倫組成的，《中庸》說：“治國之達道有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即每一個“小我”都在群體之中，都扮演一定的社會角色和承擔相應的責任。因此，儒家特別強調一個人的“份”，正如其所說：“男有分，女有歸?！边@個“份”意味著義務和責任，要求個人要對“大集體”負責。所以人不能只愛自己，還要對父母盡孝，對國君盡忠，否則就如同孟子指責楊朱那樣：“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币虼耍瑐€人作為社會的基礎，是構成家和國最小也是最重要的基本成分，個人責任的承擔與否也是社會完善與否的起點?；诖耍寮覐娬{從自身出發，注重修身，而修身則要從日常生活的點滴做起，所以《論語》在敘事中以小見大，常把個人日常生活的小事來作為判斷人的重要標準，其奧秘也在其中。

(二)儒家“仁”與“禮”的關系

“仁”和“禮”是儒家思想的兩個核心，對于兩者的關系，子曰：“克己復禮為仁?！边@指明做到“禮”即是“仁”的一種表現。相對于“禮”而言，“仁”是作為中心的，《論語·八佾》篇中“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即“仁”是人之質，是人的內在德性。子夏受《詩經》和孔子“繪事后素”的啟發問：“禮后乎？”孔子對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他稱贊子夏，認同子夏的觀點，即禮樂產生在仁義之后，“仁”是更核心和本質的東西。杜維明也說：“仁主要地不只是一個人際關系的概念，它是一個內在性的原則。這種內在性意味著‘仁’不是一個從外面得到的品質，也不是生物的、社會的或政治力量的產物 ……‘仁’作為一種內在的道德并不是由于‘禮’的機制從外面造就的，而是一個更高層的概念，它賦予‘禮’的意義。”[10]19

但是，“仁”也是依賴于“禮”的，《論語·陽貨》中提到“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在《論語·泰伯》中，孔子又稱：“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這講的是“仁”如果沒有“禮”的彰顯，也是黯然無光的。“禮”是關于社會制度、規則以及人際關系方式的規定，通過這些規定，把人類社會設計成一個向心式等級網絡。每個人都是這個網絡上的一個節點，按照已經規定好的方式來與他人產生關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分，也就是與自己的地位相應的名號、權利和義務。在現實生活的層面，孔子又對“禮”進行了人性化的改造，把它嵌入日常生活，使之建立在生活情理之上，訴求于內在心理需要：“把原來的僵硬的強制規定，提升為生活的自覺理念，把一種宗教性神秘性的東西變而為人情日用之常，從而使倫理規范與心理欲求融為一體?！盵11]20把這些日常的規定做好，也就做到了“仁”?！肚Y》中所謂“道德仁義，非禮不成”就揭示了“禮”對“仁”的重要作用，孔子的“約之以禮”和后來孟子的“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都說明了道德上的“仁”依賴于日常生活的“禮”。

因此，“仁”與“禮”被孔子整合成了一個整體，這個整體以秩序為基點，以“仁”和“禮”為軸線，一則向內，是大的道德層面，它關注人的本性，順應人的自然情感，把“仁”視為最高標準，遵循“禮”內化為“仁”的思維路徑，從而形成人性的內在生化，這是一條思想路徑；一則向外，通過在日常生活中具體化的“禮”，專注于小的生活層面，遵循“仁”外化為“禮”的思維路徑，從而構建現實的政治秩序，這是一條行為路徑。這兩者相互依存，大小層面相互補充和完善。也正因為如此，《論語》才能透過外在的“禮”窺視到內在的“仁”。

(三)儒家“家國同構”的社會體系

余英時認為：“我們分析中國傳統社會的社會理論必須著眼于兩個基本元素：一是有價值自覺能力的個人，一是基于自然關系而組成的家。家以外或以上的群體，如族、國、天下都是家的擴大，鄉黨、宗教團體、江湖結社也不例外?！盵12]34這啟發我們除了從個人與集體的角度來看待中國的社會倫理之外，還應該從家庭與國家的關系著眼。梁啟超也曾說：“吾中國社會之組織，以家族為單位，不以個人為單位，所謂家齊而后國治是也。周代宗法之制，在今日形式雖廢，其精神猶存也?！盵13]144這種家國同構的思想，在先秦儒家的典籍中已有顯現，如《詩經》中已出現“家邦”一詞，《尚書·洪范》載：“天下農民父母、以為天下王”，《禮記·大學》中載：“古之人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于其國，先齊其家”，又《孝經·士章》中載：“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國。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可見，儒家認可西周的宗法制，主張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由近及遠，推己及人，將處理家庭關系的原則推廣到社會關系之中，并提倡家和國是同一結構的。因此，孔子說：“夫子之得邦家者?！倍@種政治認同的傳導機制，也正是傳統中國“家國同構”的社會結構?！八^家國同構，是指家庭、家族和國家在組織結構方面具有共同性”[14]48。家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以孝為倫理，推及至國的層面，對君王的忠即為對長輩的孝，遵循國的統治秩序是對家的倫理次序的認可。在家與國的關系中，家是基礎和支撐，而國則利用家固有的秩序對社會實行統治，這兩者是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也正如瞿同祖所言：“從家法與國法，家族秩序與社會秩序的聯系中，我們可以說家族實為政治、法律的單位，政治、法律組織只是這些單位的組合而已。”[15]5

因此，總的來說，家是社會的細胞，國是維護細胞健康成長的外部環境，家是小的國，國是大的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從家到國、由小及大的倫理關系再現；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則是從國到家、由大返小這一倫理關系的回歸。這一倫理制度的循環，不但與《論語》中由小及大、從大返小的敘事方式相對應，且把家當作小國，把國比作大家，也是孔子及弟子如此關心國事，并在《論語》敘事中以小場景來展現大時空的思想原因所在。

綜上所述，“小”與“大”的關系是《論語》在敘事上的重要特征，但它并非局限于闡述事情的經過和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而已，它與文本所要表達的思想內容緊密關聯，并與之相對應。敘事中的“小”與“大”相輔相成，是為了更好地闡明儒家思想中個人與集體的相互關系；敘事中的以小見大，凸顯了儒家之所以重視日常的“禮”，是因為要提倡更高層次的“仁”的思想；而敘事中的由小及大、從大返小，則是家國同構思想的順序再現。如此的對應和安排，一方面使得敘事的表達有了思想內容的寄托，表達得更為深刻，而不再只是孤立的文學形式；另一方面，思想內容也有了敘事作為表現的載體，從而能更好地把其中之要義傳達給讀者。從總體上來看，這就使得文學與思想形成了和諧的互動，實現了孔子一直所提倡的“文質彬彬”、文與道的統一。這種敘事特征也影響了后來的文學，《孟子》與《荀子》中就常以小見大，用生活中的小事來闡明自己的思想；《莊子》也常以小場景來展示大時空，他活于人世之中，而心靈和思想早已超脫于塵世之外，逍遙于宇宙天地之間，以致后來的《左傳》《史記》等作品中，也都沿用此種敘事手法并愈加成熟。

注釋：

① 本文引用《論語》均來自楊伯峻、楊逢彬注釋《論語譯注》，岳麓書社2009年出版，下文不再一一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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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郭預衡．中國散文史：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劉寶楠．論語正義[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

[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金良年，今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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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郭齊勇，鄭文龍．杜維明文集：4卷[M]．武漢：武漢出版社，2002．

[11]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12]余英時．余英時新儒學論著輯要[M]．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

[13]梁啟超．新大陸游記[M]．何守真，校點．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14]張岱年，方克立．中國文化概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15]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M]．北京：中華書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