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瑞鶴
10月9日晨6時20分,杜老走了。
原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和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潤生于北京醫院病逝,享年102歲。杜潤生,山西省太谷縣人,黨內最資深的農村問題專家之一。20世紀80年代,杜潤生先后任國家農業委員會副主任,中共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是“三農”(農村、農業、農民)問題的最早提出者,也是農村改革最重要的決策者和親歷者,被譽為“中國農村改革之父”。
100年是一個漫長的故事,杜潤生的一生在時代的激流里跌宕起伏。他親身經歷了中國近代史的風云變幻,也參與了眾多歷史事件,其中許多關系到中國農民的經濟政治地位。杜潤生曾說過:“我在農村問題上有一條原則:尊重農民,讓農民真正解放。”
本刊《農村農業農民》1986年1月創刊時,杜老在北京欣然為我們題寫了刊名。“永遠尊重農民的意愿”,這是杜老在農村問題上堅持的一條原則,作為服務于“農村農業農民”的一個媒體,同樣也是我們追求的辦刊宗旨和努力方向。本刊記者搜集整理了杜老百年長河中的一些工作生活點滴,表示真誠的敬意!
“土改”沉浮
家國多難的特殊歷史環境,使得許多知識分子接受了激進主義的思想,期望以社會革命徹底改造中國。杜潤生也是其中的一員。在太原國民師范學校讀書時,他就積極參與學生運動,進入北平師范大學后更成為“一二·九”運動中的學聯代表,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不久,這位大學生脫下長衫,進入太行山根據地,參加抗日游擊戰爭。抗戰勝利后,由于腐敗、獨裁,國民黨政權的合法性迅速流失,共產黨則提出“將中國建設成為一個獨立、自由、民主和富強的新國家”,為新民主主義樹立了一面鮮明的旗幟。
為了動員農民參加革命,中共從1946年開始進行土地改革。先后擔任中共中央中原局、中共中央華中局秘書長的杜潤生參與領導所在地區的土地改革運動。他的一些建議還得到了毛澤東的首肯,以中共中央的名義發出,要求各地遵照執行。
1952年秋天,當杜潤生進京擔任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秘書長時,就抱著建設新民主主義的思想。
這個新成立的部門的中心任務是組織和領導農民的互助合作運動。不過杜潤生和農村工作部部長鄧子恢都認為,當時很多地方剛剛結束土地改革,要從小農經濟的現狀出發,發揮小農經濟的積極性,互助合作運動需加以引導,不能操切從事。然而,他的這種思想卻與毛澤東產生分歧。
就是在合作化運動爭論中,鄧子恢和杜潤生被迫寫檢查,杜潤生還被調離了農村工作部。數年后,農村工作部也被撤銷。
在晚年的反思中,杜潤生承認,“當時土地改革對保護勞動者財產利益,沒有嚴格地依法執行,留下了不良影響,影響所及,今日實行市場經濟,也難以確立交易信用。”
不過,杜潤生仍然肯定土地改革,認為這一運動完成了中國在20世紀的歷史任務——“重組基層”,“使上層和下層、中央和地方整合在一起,使中央政府獲得巨大的組織動員能力。這對于一個向來被視為一盤散沙的農業大國來說,其意義尤為重大”。
“農改”核心人物
杜潤生幸運地熬過了“文革”歲月,在1979年重新回到了離開24年的農村工作部門。
此時的中國正處于變革的前夜。就在前一年的深秋,淮河邊上安徽鳳陽縣小崗村的18戶農民按下了手印,冒著坐牢的風險搞起了“包產到戶”。當時,全國人均占有的糧食只相當于1957年的水平,農民平均年收入只有70多元,有近1/4的生產隊社員年收入在50元以下,有的地方甚至不能維持簡單再生產。
盡管包產到戶能夠提高生產力是一個顯見的事實,但是黨內總有人認為它不符合社會主義公有制格式。對此,杜潤生說:“我國建國后在農村推行的農業集體化、人民公社,實踐的結果引起人為饑荒。而公有土地家庭承包制在短短幾年就解決了人民的吃飯問題,孰優孰劣,不是一目了然嗎?為什么總讓僵化的教條像夢魘一樣糾纏自己的頭腦呢?”
已經被鎖定的中國土地制度在官方看來天經地義,即使包產到戶這種在集體經濟之內的“制度修改”也成為不可觸及的政治禁忌。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局面就像是一場拔河比賽,“一邊是千軍萬馬的農民,一邊是干部”。
身為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的杜潤生,既熟悉農村工作,也熟知黨內規則,既可以溝通田野,也可以說服上層。這些合金般的品格組合使他擁有無與倫比的說服力、感召力和協調力,因此成為20世紀80年代制定中國農村改革政策最有影響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創造性地提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這一概念,實現了包產到戶的合法化。
從1982年到1986年連續5年主持起草了關于農村改革的5個“中央一號文件”,對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中國農村的推廣和完善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經濟學家舒爾茨有一句名言:一旦有了投資機會和有效的鼓勵,農民將把黃沙變成黃金。從1982年連續3年出現了糧食的超速增長,農民收入也有了大幅增長,終于過上了溫飽有余的生活。
農民也開始擁有了自己的財產權利。隨著農業勞動生產率的提高,農村剩余勞動力不斷轉移到城市非農產業就業,從這時起,中國農民才擠進了國家現代化的門檻。農村改革的成功,既為全國改革提供了經驗,也提供了物質基礎。在這個意義上,農村改革是中國改革的真正起點。
尊重農民,讓農民真正解放
20世紀80年代中期,杜潤生曾向鄧小平提出,可否恢復農民協會,作為農民代言人?鄧小平說,先看三年,如果三年后,大家都同意,你再提出來,我一定批。但是到了三年的時候,“八九風波”來了,提議擱淺。
76歲的杜潤生也正式退休,告別了“激蕩著創造與夢想的改革時代”。他繼續以悲憫的目光關注著農民,觀察并思考他們的命運。
2008年,因為對農村改革和發展乃至整個經濟改革產生了重大影響的“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理論”,杜潤生獲得了首屆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獎。95歲的杜潤生在頒獎典禮上說:“家庭聯產承包制是農民的發明,我們只是進行了調查研究理論化。”
在改革之初,杜潤生就提出給予農民“永佃權”。在多數人反對的情況下,他堅持盡可能延長農民的土地承包權,將使用權物權化。在他看來,中國土地制度最終要“由他物權變為自物權”,真正實現“耕者有其田”。
歷史往往并不按著人們的良好愿望發展。公有制下的家庭經營激發出了極大的生產力,可是并沒有讓農民獲得完整的所有權,“承包土地的所有權究竟應該歸誰”的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城市化進程中,這種妥協的土地制度使得農民無權作為土地產權主體平等地參與土地交易,政府則可以輕易地“低價征地、高價賣地”,于是在10多年間就從農民那里拿走了高達20萬億~30萬億元的土地增值收益。
沉重的現實讓晚年的杜潤生憂思深廣。他認識到,沒有用法律形式把土地承包制作為一種產權制度安排固定下來是一大缺陷。
此外,因為戶籍等制度的阻礙,上億農民在城市和鄉村之間擺動。城鄉收入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拉大,“三農問題”再次凸顯。2001年杜潤生在一篇文章里痛呼:“我們欠農民太多!重新審視三農問題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截至今天,農民沒有自己的組織,政府聽不到他們的訴求”。杜潤生寫道:"52人有工會,要允許農民成立農民協會,使農民依靠它行使已經擁有的權利。”
盡管一生經受磨難,這位耄耋老人繼續擔任中國農民的代言人。杜潤生呼吁免農業稅,呼吁破除制造二元體制的戶籍制度,呼吁警惕因征地而造成農民流離失所,呼吁“農民有了經濟上的自主權,政治上也應有相應的民主權利,要摒棄一切歧視農民的做法,使農民變成有完整權利的公民”,“給農民以國民待遇,將他們從土地和其他約束下解放出來,并不是有些人想象的那么可怕的事情”。
不能成為有完整權利的公民,農民就只能成為現代化的旁觀者,甚至成為現代化的犧牲品。早在30年前,杜潤生就對剛成立的“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研究組”的年輕人說:“農民不富,中國不會富;農民受苦,中國就受苦;農民還是古代化,中國就不會現代化!”
門生眾多卻無山頭
如果說有誰曾以思想深刻地影響過當今我國的眾多領導人,并培養出能夠更加深刻地改變中國的門生,那么,杜潤生絕對算一個。杜潤生的一個過人之處是沒有山頭卻門生眾多,他的思想、方法、人格魅力和工作指向,在當時吸引和聚合了許多有抱負的年輕人。
曾長期在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工作過的陳錫文、杜鷹、林毅夫、周其仁、翁永曦、王小強、張木生、溫鐵軍等自不必說。1982年,習近平去河北省正定當縣委副書記、劉源到河南新鄉當副縣長、翁永曦到安徽鳳陽掛職,都面臨著農業、農村、農民諸多現實問題的困擾,也都得到過杜老熱情耐心的指點和幫助。現任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國家發改委副主任的劉鶴,當年到美國留學,也是杜老寫的推薦信。
“在我看來很多人都算是杜老的門生,不知道他們認不認,反正我了解的歷史是這樣。”翁永曦如此表示。他認為,“杜老門生”是個廣義的概念,不僅年輕人,就是單位里很多五六十歲的老干部,甚至一些當時已是省部級領導的老同志,也視杜潤生為師,視自己為他的學生。
杜老90壽辰時,周其仁在發言中說:“大概幾年前,像我們這些當年有幸在杜老指導下從事過農村研究的人,好像得過一個稱號,據說原話是這樣的,無非是杜潤生的徒子徒孫。不是一個很雅的稱號。但是,我今天在這個場合講,這是一個很了不得的對我們的一個恭維。我是想不到今生今世會有哪個稱號像這個稱號,能讓我們引以自豪。”
周其仁充滿激情的語言,引得在場一片掌聲,杜老也頻頻點頭。那天到會的“徒子徒孫”很多,周其仁之外,還有林毅夫、張木生、翁永曦等。這掌聲表明,他們與周其仁一樣,都為這個“不雅”的稱號而感到自豪。
杜潤生曾說:“農村改革靠的是一個團隊,我只是這個團隊的一個符號。可喜的是,這個團隊出了不少人才,但沒有出一個腐敗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