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的千百種模樣

撰文/姜志燕 供圖/劉靜瑞（部分）

鄉愁的千百種模樣

撰文/姜志燕 供圖/劉靜瑞（部分）

十來歲的時候，讀余光中和席慕容的鄉愁詩，總覺得鄉愁非常抽象和飄渺，以至于詩人借助各種喻體來表現。世間有物可相擬，卻也百般說不清楚。后來，離鄉千里定居，離愁漸生漸茁。近年，更有思鄉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之感。然后發現，鄉愁是有根之情，并不是無時無由而起。鄉愁的尾聲才是惆悵而無形的情緒，序曲和主調都是實在具體的東西。

《商山早行》

溫庭筠·唐代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故土風物引相思

周圍每個人的鄉愁都是具體而實在的，指向絕不雷同，與個人的成長環境和經歷相關。我早年離家求學，后定居外地，與家人離多聚少，我的鄉愁如果畫出來，就是蟋蟀和蝴蝶出沒的青翠菜園、有著嶙峋巖石的蓊郁松林、帶著露水的大朵蘑菇、剛采摘回的一籃新鮮毛豆、老屋上的裊裊炊煙，還有父母盼兒的剪影和全家團聚的場面。同樣離家千里的同事小米的鄉愁指向就單純得多——他媽媽親手做的手搟面，但那碗面要色香味精確，面條要均勻細白，嚼勁正好，澆頭要濃郁香稠，面里臥著的雞蛋要九分熟，連面條上點綴的蔥花都剛剛好，所以我們都笑他的鄉愁是饞蟲勾的。有一位朋友的鄉愁則更深刻：源于他青梅竹馬兩心相印的初戀女友。與所有成為永恒和經典的愛情故事一樣，他們兩情相悅，彼此非郎不嫁，非君不娶之后，卻因為種種變故沒能終成眷屬，而是各自為家。人分開了，感情卻斬不斷。但出于對自己家庭的忠誠，他那初戀女友不肯再見他。于是，每每提到故鄉，他都欷歔感嘆，痛徹心扉，大有近鄉情更怯之感。

如果認真聽關于鄉愁的故事，一定有千百種模樣，每個人鄉愁的細節都不一樣，就像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葉子。故鄉是一樣的，但觀察故鄉的眼睛卻不一樣。不可否認的是，鄉愁都與故土風物相關，帶著濃郁的地方特色。

《次北固山下》

王灣·唐代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故鄉總有千般好

小時候讀《世說新語》，極愛莼鱸之思的典故。當時以為，張翰，這位因渴思家鄉鱸魚和莼菜、遂掛冠南歸的西晉名士，有著一貫委曲求全的中國文人企慕而不能的暢快，令少女的心無限向往，甚至把張翰那首著名的《思吳江歌》讀得慷慨激昂。年長后，方知那樣的率性而為和淡泊名利背后，涂抹著一層無奈的政治智慧和蒼涼的人生深意。但觀者從此都諳熟了吳地盛產鱸魚和莼菜的典故。張翰思鄉目的雖有表里山河之別，但他對故鄉的眷戀是真誠的。“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魚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這樣的句子何等情真意切，自胸臆流出，絕無敷衍之可能。為了這首詩歌，我曾趁出差拐去張翰的老家蘇州市吳江縣汾湖高新區東聯村去品嘗那里的菰菜、莼羹、鱸魚，味道雖然鮮美，但沒有到讓人魂牽夢繞的程度。可見，對故鄉風物的描述里，游子可能帶著強烈主觀感情，這也是鄉愁的重要特點，不功利、無條件。無論故鄉何等貧瘠，都有深沉懷戀她的游子，正是“兒不嫌母丑”。

同樣的子不嫌鄉貧，在汪曾祺身上有非常鮮明的體現。山東高郵也許在有些讀者眼里并不是一個具有特色的城市，但生于茲長于茲的汪曾祺對他的故鄉充滿了深沉的愛戀，把家鄉的每個細節都記得那么清楚，并借助文筆昭告于天下。《故鄉的食物》、《故鄉的野菜》、《故鄉的元宵》……汪曾祺飽蘸對故鄉熱愛和思念的筆墨，用清新淳樸的筆法，把高郵人的生活方式、飲食習慣、風土人情等生動細膩地寫出來，我們似乎聞到了一大碗泡炒米的香氣，買看到了枸杞芽靈秀的小姑娘，饞嘴的要吃荷包蛋的“慣寶寶”，唱著“格炸炸”的送麒麟漢子……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坦誠、充滿人性化和生活氣息，一幀幀鮮活靈動的畫面正是汪曾祺那顆歷久彌切的真摯思鄉之心。

同為作家的老舍也對自己的故鄉充滿熱愛和自豪的感情。老舍曾經到當時最繁華的美國、法國、德國等國游學，但他絲毫看不上大都市的現代化，反而非常懷念他那落后淳樸的北平，寫下很多充滿鄉愁的文字：“巴黎，據我看，還太熱鬧。雖然那里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像北平那樣既復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摸著——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面向著積水潭，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雖說巴黎的布置比倫敦羅馬勻調得多，可是比起北平來還差點兒。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連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不遠。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設備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不在有許多美麗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圍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每一個城樓，每一個牌樓，都可以從老遠就看見。況且在街上還可以看見北山與西山呢！”“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把老北京的親切和可愛描寫得非常鮮明，帶著一股家常的溫暖與親厚。

《黃鶴樓》

崔顥·唐代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隨著活動半徑的擴大，很多人都擁有“第二故鄉”、“第三故鄉”，不僅是對出生地，對其他居住過的地方也懷有深沉的思慕之情，鄉愁的范疇也就隨之豐富起來了。三毛就曾經說：“我的鄉愁，經過了萬水千山之后，卻覺得，它們來自四面八方，那份滄桑，能不能只用這片腳踏的泥土就可以彌補，倒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了。”郁達夫就把北平當做了第二故鄉，時常思戀，并寫下一篇著名的《故都的秋》。他真摯地寫道：“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訓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感覺到十分的秋意。” 并說：“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者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拂去歷史的塵埃，再讀來，這些鄉愁依然溫厚淳樸，韻味悠長，絲毫不比老舍這位土生土長的北平人對北平的感情少一分。

《長相思》

白居易·唐代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游子的家國之思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繞不開細致微末到瑣碎的鄉土人情，帶著生活的原汁原味，這就是鄉愁的模樣和滋味，古今中外莫不如此。也正是因了這些頑固而具體的鄉愁，讓地域文化走出了山川之限，流傳得更遙遠和長久。所以，鄉愁看似是游子生發故園之思，實則是故園賦予每一位游子傳播和繼承文化的重任，通過斬不斷理還亂的惆悵，讓我們終生忠實地履行自己的使命。每一位有鄉愁的人，都銜著地域文化的種子，身體力行，口耳相傳，子孫承續，讓五湖四海的文化交融起來，最終凝聚成炎黃文化和牢不可破的五十六個民族。所以，從古至今，家國之思中最多的感情成分恐怕就是鄉愁。

將家國之思很好地融合起來的歌曲，莫過于英國民謠歌手Cara Dillon 唱的《Bonny Bonny》。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就被歌曲中飽含的濃郁鄉愁所擊中，貫穿于旋律始終的愛爾蘭風笛聲，如慕如訴，宛轉悠揚，一如英國人的細膩優雅，伴隨著愛爾蘭嘹亮的海風，撫過異鄉人的心。自此，便把愛爾蘭風笛當做愛爾蘭民族最經典的符號。后來，找來MTV看，歌曲唱得是一位即將告別故鄉奔赴戰場的年輕人對故鄉的不舍之情。鏡頭處理得非常干凈唯美，前半段是有著大片玫瑰花的美麗家園，如同玫瑰花一般嬌艷的戀人殷切的目光，飽含淚水的慈母，白發蒼蒼的父親為他擦亮槍支，英俊的青年跨上戰馬，為祖國和故鄉奔向戰場。后半段是戰場上殘酷的廝殺場面，在吶喊和鮮血中，有人不斷倒下，青年人也倒下了，他明凈的目光里，倒映著家鄉遼闊的原野，火紅的玫瑰，美麗的戀人和親愛的家人……

后來，這種似曾相識的有著民族情結的思鄉惆悵再次被宗次郎《故鄉的原風景》驚醒。無端覺得，這支曲子適宜虛室靜坐，春谷遐想，臨崖聽風，透過清新空靈的陶笛樂音，能讀懂日本民族對自然萬物與故園山川的崇拜情懷，對出塵蓮花般禪意的向往之情。我想，每一個離開日本的游子，聽到這首曲子，都會回歸日本的禪意文化中。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故鄉的山川土壤塑造了我們的品格和心靈，故鄉的水土風物養育了我們的生命，故鄉的親情文化賦予了我們情感認知。看似是我們思念故鄉，其實是地緣文化的強大吸引力讓我們不由自主。故鄉是聚合了親情、歷史、文化的綜合體，狡黠地在我們靈魂深處植入了地域基因，預設好了彼此都能破解的鏈接程序，所以，無論是離開千萬里，還是若干年，在外的游子都無法拒絕深深烙印于骨髓中的原鄉呼喚，被強大的故鄉磁場所吸引，一步步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