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雅莉的詩（五首）

譚雅莉

江瞳

一條大江必有萬物蘊藏其中

像一只剪水的眼瞳

漁舟安臥、啟航，江水的翅膀收起折落

江瞳轉睛，要盡其所見河山的明媚

一條大江必有澄碧的瞳孔

兩岸菖蒲，鳥唱塔樓，一艘晚歸的挖沙船

轟轟烈烈地開進夕陽

江岸淺草，水中錦鯉

靜觀一輪落日徐徐緩緩—

墜入蒼黃

一條大江必能照映

某時，某刻，明月升起—

上弦月灑下柔和的銀光，空中蕩漾擾人聲響

數以萬計的魚蟲，正在互訴情愛，在捕食

在被噬，在死去，在新生，在轉世

在從一個時代跨越到另外

一條大江必有柔和的江瞳

照見一群閑談的中年人，謙卑的生活技藝

不是雪月風花，流水曲觴

這里不完美人生的集合，要江水遙遙呼應

一群孤獨的小宇宙

你是我的沅水河

你年輕的身體是沅水江岸最青翠的巖石

仿佛創世紀最初的一天

一切都未展開你俯下臉，你低語的聲音

像女巫的召喚，又像那個夜晚藍色的月光

此去數里，沅水不聲不響環繞著我

此去數里，遠方的風敲打流動的波紋

我看你朦朧睡去，我看你把一道流水引進我的子宮

我看你嬰孩般信任這樣的糾纏

這一瞬間的停滯是創世之前就已注定我們只是用七年

的時間順流而下

摸到了它柔軟的內核

“我相信是最好的，也最美”

那里的船只數億年前就已存在

船工一直在那里等待我們登船

那里的鶯雀是時光留下的手印

啼叫聲布滿我們的額頭和心

我們經過的寺廟是對相逢的禪釋

我迷戀你的肉體勝過靈魂我迷戀紅塵勝過虛空的極樂

天頂我迷戀你—

這一天攜帶滾滾泥沙流經我的身體……

離別辭

仿佛巖漿在體內運行卻不曾噴發

這個灼熱的中午攜帶著沉默的天庭

我靠近你，溫熱的手指就要觸到沸騰的噴泉

你臉上的表情多么凝重

我想摸平其中的皺褶

我看到你眼里的光被巨大的電扇吹熄

熙攘的人群，說話聲

幻想一只白色大鳥從我手中飛起

掠過你驚奇的眼

我們迷路了

高速路口向相反方向延伸

人們被生活驅趕不得不趕往家鄉

我需要緊緊的短暫的擁抱

我需要抱緊你如同抱緊海上最后的浮木

我需要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大聲喊：我愛

我相信漂浮是一種愛的方式

盡管我說不出一句話安慰你

盡管整條江一個中午就穿過了我的身體

盡管想起你我分離在即，沉默如火山蘊含即將的，爆發

小寺

她出家的寺廟在田野

一座小寺，破舊的房屋，打著綁腿的她穿著比丘尼常

見的麻布僧衣

我見她的第一眼抱著她痛哭，她安詳泰然，仍然陪我

流下熱淚

她曾長著勾人的眼睛，她眼底里的一片桃花正像烈日

烘烤男人的心

小寺左臂是禪房，晨起做早課，誦經弘法，有時法事

也把人的靈魂送上天國

她曾經的理想只是寫詩，一只筆潑辣多情，不想倔強

到另一種往生

落日中的小寺不被我們理解

她從容下車，暮光即將吞沒她穿灰袈裟的身影

塵世中的種種夢境，隨即化成了一堆灰燼

沙丁魚罐頭

無非是一座山峰高過另一座

無非是一個人搶走另一個的摯愛

我不愛京都，距離你最近的直線

連接著地鐵站滾滾西去的人流

用紅筆標示出我所停靠的站臺

一號線，你只適合運送玫瑰和愿望

不要用來運送無情的沙丁魚罐頭

站臺上的烈火提醒我夏天并未遠去

它要將一條新鮮的大江曬成一座虛無的荒漠

一張張冷漠的，陌生人的臉

一粒粒沙礫似的靈魂

我知道有滾燙的巖漿在沙子與沙子間交換

我知道沙子與沙子間早已起魔幻般的屏障

我知道你，讓西去的人空有柔弱的心臟

需要在人群中縱情一哭

這里鐵軌锃亮，這里穿堂風獵獵

混跡在一群過客中間，除了我啊—

這里誰也無法將前世的你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