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在腳下的墓碑

李仁學

村前有爿地，呈丘陵狀突起，遙望綠影婆娑，就像一片云；及至抵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蒼翠掩映之下，還蟄伏著許多年代不同、大小不一、形制各異的碑陵墳冢——其實，這里就是窯頭村的一片墳塋地。都說這片地風水好，所以小小的窯頭村才會像孵蛋的雞窩一樣，一茬接一茬蹦出去那么多風生水響的人物來。不過，窯頭村人并未從他們身上獲得過什么實際好處，倒是這些走出去的人給留下來的人平添了許多麻煩。每年清明和年根除夕，這些人都要衣錦還鄉(xiāng)，到那片塋地掃墓祭祖，趨之若鶩的小車一路狂奔而來，晴天攪得塵土飛揚，雨天碾得村路活像麻子哭喪，一臉的稀里嘩啦、坑坑洼洼。最令村民們苦惱和無奈的是，這幾年，當初興高采烈出去的一部分人，拗不過自然規(guī)律的輪回，又在哭哭啼啼當中回來了—他們像爭先恐后回游的鮭魚，沖著自己的出生地，奔著村頭那塊葬身的福地，又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那片巴掌大的塋地，如今變得越來越擁擠，也越來越龐雜。一些上了年紀的村民不免嘀咕，憂心忡忡地說：“這樣下去，那塊風水寶地只怕沒我的份了！”這不，正在犯愁，又來一個湊熱鬧的，人還沒死，就急顛顛回來搶地盤了。

來人洪樹清，人稱洪老，并非土生土長的窯頭村人，但發(fā)生在六十多年前的那場窯頭嶺阻擊戰(zhàn)，使他從此對這里魂牽夢縈—就在那場戰(zhàn)役中，他的好幾個戰(zhàn)友都長眠在了這塊異鄉(xiāng)的土地上。他曾經(jīng)對一個犧牲在他懷里的戰(zhàn)友說過，他會回來陪伴他的！現(xiàn)在，他是兌現(xiàn)諾言來了。

洪老疾步來到墳地，只見那個烈士合葬墓依然靜靜地躺在一處，只是這墓碑經(jīng)年風化，已然十分滄桑，而且，墓碑四周崛起的新墓一個賽一個闊氣，一個比一個震撼，有的簡直就是袖珍式別墅，就是一處儼然能供活人享用的豪宅，相形之下，烈士墓黯然失色，顯出一副卑微悲哀的窘相。一旁的老鄉(xiāng)逐一給他指點：這是某某老板他爹的，那是某某富豪他姥姥的，像帝王陵的一處是某某市長他娘的……您老品銜不在他們之下，想必建得更氣派吧？洪老鼻子哼了哼，回道：“那當然，等著瞧—我氣死他們！”

洪老在窯頭村住下了，似乎行將入木，就等大顯風光的那一天了。

洪老幾乎沒有什么特別嗜好，不摸麻將，也不愛抽煙喝酒，平時就喜歡背著雙手，在搓板似的村路上一趟趟溜步，溜到誰家門口了，如果有誰招呼，他就跟人家長里短地神聊一通。談笑間，洪老望著腳下的地一遍遍愧嘆：“六十年前，我走的是這條路，今天，這條路幾乎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

村里但凡有個紅白喜事，洪老都會主動前去湊份熱鬧。湊熱鬧是要上禮金的，現(xiàn)如今，隨著物價一波波上漲，隨著人情禮數(shù)愈來愈講究，禮金的起底價碼也隨之水漲船高，先前是五十元，后來是一百元，再后來，就是三百元了。起初，人們都瞪著眼看洪老掏口袋，想他從那么高的職位上退下來，一定很有錢，也一定會很出手，不料他在幾個口袋里翻了半天，卻只撈出一張大鈔來，訕訕地笑道：“湊個酒水錢，聊表心意！”后來，有人見他掏口袋，就跟不知情的外客打起賭來：“你說他會掏出幾個毛爺爺來？”外客說：“三個！”那人搖頭。外客又說五個！那人再搖搖頭。外客只能捉摸不定地亂猜一氣了，“十個，二十個……”聲音雖然很小，但洪老耳朵賊尖，全聽到了，接過茬氣呼呼地吼道：“一個！—全天下就一個毛爺爺，再多一個都是假的！”人們哄堂大笑，怪那人多事，惹老人家生氣，于是將他趕下酒席，又忙不迭邀洪老往上宴坐。

后來人們才理解洪老為什么摳門——因為他要把錢積攢著，做一件大事，修建一個大大的碑，紀念碑！不為自己，而是為了那些為迎接共和國曙光而不惜流血犧牲的英烈們！他說，他死后，也要跟戰(zhàn)友們合葬在一起，絕不多占國家一分地。

洪老走的那天，許多人都站在村路上凝望著靈車，默默為他送行。靈車走后，只見十多臺滿載水泥黃沙和碎石的大汽車浩浩蕩蕩開進了窯頭村。人們紛紛驚嘆：這么大陣勢，該要修建一個多大多么雄偉的紀念碑呀！正在錯愕之際，所有大汽車的后墻板齊刷刷打開，嘩啦啦……隨著一陣暴風雨般的驟響，沙石俱下，一股腦全都傾倒在了村路上……

人們?nèi)鐗舴叫?，頓時歡呼雀躍起來：噢，修路啰，洪老幫我們修路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