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亞非

前不久在巴黎發生的連環恐怖襲擊震驚世界。然而,在俄、法、美、土耳其和海灣國家的持續高強度空中打擊下,IS不僅沒有退縮的跡象,反而勢力范圍擴大。全球反恐形勢日趨復雜、嚴峻。人們問得最多的是,為什么恐怖主義剿而不滅?反恐越反越恐?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許多學者重提亨廷頓1993年夏天發表的《文明的沖突》,認為“全球政治的主要沖突將在不同文明的國家和集體之間進行”。究竟應如何看待恐怖主義的蔓延,其與宗教又是什么關系?文明沖突真的已經展現在人類面前了嗎?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因為這將影響各國解決熱點問題和應對恐怖勢力的戰略與路徑。其實,自“9·11”恐怖襲擊以來,全球恐怖主義蔓延與反恐斗爭同步上升,其原因是錯綜復雜的。
伊斯蘭有著燦爛的文明和許多優秀的思想,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和貢獻者。1000多年來它產生了不少思想家和宗教先知者,如12世紀的Averroes和14世紀的Ibn Khaldoun等。正是這些先知者對伊斯蘭教義的解釋和詮釋,使伊斯蘭教有序發展,雖然衍生出遜尼、什葉等大大小小的無數派別及派別內小的派別,但伊斯蘭文明精神和豐富內涵始終是存在的。
不少學者認為,與其說目前出現的極端恐怖現象是伊斯蘭極端勢力與溫和勢力、與其他文明的博弈的結果,不如說這是伊斯蘭內部的“思想之戰”(War Of Ideas),是一種迷失方向后尋找自我時出現的極端化現象。基地組織和IS等極端勢力強力推進的原教旨主義思想就是在伊斯蘭教本身出現“真空”和混亂的情況下產生的,其歷史的偶然性與必然性同時存在。
IS是典型的宗教極端勢力復國主義恐怖組織。上千年伊斯蘭教發展過程中誕生的不同教派既豐富了伊斯蘭文明,又充滿了相互殺戮和沖突。近代以來,中東地區實現非殖化,西方殖民者撤出,中東各國建立了自己的國家,但是邊疆的劃分并沒有徹底改變該地區的教派沖突。這道理很簡單。西方劃分邊界時并沒有考慮被劃分國家的宗教復雜性,不同教派往往劃在同一國家。這是導致中東地區內戰頻繁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且,西方為了自身的利益插手中東事務,經常支持一派打擊另一派,完全服從于地緣政治的需要。無論是敘利亞內戰、伊拉克沖突,還是兩伊戰爭,從根本上來看都是教派沖突的延續,但又無一例外都是外來勢力干預的結果?,F在中東處于秩序崩潰、失控和真空狀態,許多地方國家政權只剩下一個空殼。IS正是利用這種失控狀態以及阿拉伯人民對現狀的怨憤,以原教旨主義來突出伊斯蘭教的地位,試圖建立“純粹”伊斯蘭國家,響應者不在少數。
基辛格說過,1919-1920年在中東建立起來的政治秩序正在崩潰。而作為政治秩序基礎的伊斯蘭文化恰恰也處于在崩潰的廢墟中尋找真諦的過程中。在社會結構趨于扁平、立體、交叉的新時代,古老的伊斯蘭文明怎么才能煥發青春,適應社會的進步,無論在中東還是其他穆斯林集聚的地方,都是空前艱難的挑戰。
大國特別是美國的長期介入和干預使該地區局勢始終起伏不定,局部戰爭綿延不斷,宗教之間和伊斯蘭教派之間的矛盾和爭斗十分尖銳。新世紀初美國發生“9·11”恐怖襲擊,美國把戰略重心轉到以中東為核心“不穩定弧”的全球反恐戰爭上。于是,阿富汗戰爭硝煙未散,伊拉克戰爭炮聲又隆隆響起。伊戰結束,美軍撤離,美國出于全球布局考慮,加上美國能源革命的成功,開始進入對外戰略總體收縮階段。
而自2011年以來在“顏色革命”和政權更迭的推波助瀾下,中東從突尼斯、埃及到利比亞、也門、敘利亞,一個接一個的國家成為“失敗國家”,社會治理和政治權威被徹底“砸爛”。社會結構的真空給IS等極端勢力的拓展提供了地理、人員和社會結構的空間??梢哉f,現在極其混亂的局面與美國和歐洲部分國家對中東的政策與直接軍事干預有很大的關系。試問這些所謂失敗國家的反對派有哪些沒有得到美國和西方的資金和武器支持?況且還有地區內國家從各自利益出發所給予的種種支持。
就是本文一開始提及的文明沖突或者宗教沖突問題。這個問題非常復雜,不是簡單用“是”還是“不是”就可以回答清楚的。需要歷史和辨證地看待。不可否認,極端勢力有宗教的成分,是把宗教教義原教旨主義化的表現,即突出教義中某些內容而罔顧其他內容,通俗地講就是走極端。這在所有宗教的歷史上都有過。同時,也要看到,西方國家“基督教世界至高無上”這種對其他文明“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以及長期殖民統治壓制其他文明的做法,也使得伊斯蘭和其他非西方文明對西方國家有較深的歷史“恩怨”和糾葛。這種大的環境下出現的極端勢力和原教旨主義思想就很容易在一些政治權威喪失,或者國家機器只是為少數人服務、腐敗盛行的國家里,得到擴散的“土壤”。
今天世界強調文明多樣性,希望各種文明包括宗教相互學習、取長補短、求同存異。這是國際關系民主化的體現,也是各國應該共同遵循的準則。而以IS和基地組織為代表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則強調宗教的單一性和排他性,排斥文明和宗教的兼容、包容和融合。這與人類提倡和需要的宗教根本上是背道而馳的。
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提倡文明多樣性,主張文明對話,其重要性無論怎么強調都不過分。任何形式的原教旨主義一定會走到宗教本意的對立面,走到人類的對立面。因而,國際社會聯手打擊恐怖主義,實際上是在捍衛世界文明和宗教的多樣性,完全不是針對伊斯蘭教的。換言之,打擊原教旨主義和恐怖主義與文明沖突、宗教沖突根本沒有關系。如果有人硬要扯上所謂文明沖突,那是沒有真正的理解文明和宗教的含義。
人類文明發展數千年的歷史中曾多次目睹宗教戰爭,都是原教旨主義發動的,他們煽動信徒的極端思想,結果都是相互殺戮的悲劇。巴黎的恐怖襲擊讓世人意識到,世界文明多元化發展過程中,既要寬容、包容,充分尊重各民族的宗教信仰和文明傳統,同時又要毫不留情地打擊極端恐怖勢力、鏟除原教旨主義。唯有如此,才能真正保護各國的宗教自由和文明傳承。
當然,亨廷頓的“文明沖突理論”并非完全沒有好處,它觸發了國際社會對宗教和文明深層次問題的積極思考。其實,真正的文明沖突并不存在,只是文明的不同,因為人類文明雖然分支頗多,但其核心理念是相通的。要和平、要發展、要平等、要公正,這些都是各文明基本的信條。
只有促進經濟社會發展,妥善處理地區沖突,倡導不同文明、宗教、民族直接的平等對話,才能讓恐怖主義幽靈無所遁形。中國“和而不同”“和為貴”的哲學思想,是克服不同宗教和文明之間矛盾的根本之道。中國處理不同思想之間可能出現的“不同”和矛盾的辦法是進行有效、平等的對話,是融合和對接,而不是簡單的藐視和壓制。
目前,還有一個問題是“標簽化”,就是把一些極端分子的恐怖行為與整個族群連在一起,貼上文明沖突的負面“標簽”。這樣做的結果只會激化族群的矛盾,將更多的人推向極端勢力的懷抱。
法國族群矛盾由來已久,以穆斯林為主體的少數族裔占全國人口的10%,族群融合本來就已經矛盾重重。前些年巴黎部分穆斯林集聚區發生騷亂,政府不得已采取武裝鎮壓。這早已告訴法國政府,族群關系處理不好,穆斯林少數族裔失業率長期高企、生活水準普遍低于全國平均水平,是不可持續的。社會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發沖突,誘發更大的矛盾。少數族裔的困難長期置之不理,族裔矛盾不斷積累,還會給極端勢力蔓延的“土壤”和環境。經濟發展、社會治理和貧富差距的縮小需要同步進行。巴黎核心區的“燈紅酒綠”與城市某些區域的貧困形成鮮明的對比,顯然不利于族群之間的和諧相處。

11月23日,一些民眾在巴黎悼念恐怖襲擊遇難者。
既然恐怖襲擊不是源于文明沖突,而是出于十分錯綜復雜的歷史和現實原因,這就需要各國認真總結和反思近年來反恐的經驗教訓,將治標和治本緊密結合,綜合施策。
一是堅決打擊恐怖主義活動,防止恐怖事件再次發生,并蔓延至歐洲及其他國家。剛剛在馬里發生的恐怖分子劫持人質事件進一步凸顯了聯合打擊恐怖主義的迫切性。聯合國安理會已經介入,各國需要聯手討論打擊和防范恐怖主義勢力蔓延的問題。國際社會必須團結一致,同舟共濟,協調反恐事務,讓恐怖勢力沒有活動的空間。
二是要立即穩定中東局勢,制止一些國家目前內亂和沖突的蔓延,逐步恢復正常的政治秩序和社會治理架構。這同樣需要國際社會的介入和幫助。解決敘利亞等問題需要大國的合作,要共同推進民族和解進程,聯合國安理會需要和地區組織密切合作。某些大國必須立即停止“代理人戰爭”,從地區和平穩定出發著手解決敘利亞等國的難題。
三是始終把發展經濟作為第一要務,一旦局勢有所穩定,需要對中東地區的經濟發展給予更多的援助和支持,幫助這些國家擺脫經濟困境。一個國家如果沒有經濟的發展,生活水準不斷下降,老百姓就會失去希望和信心。中東目前IS等極端勢力之所以能攻城略地,不斷擴大勢力范圍,與中東國家大多數經濟停滯不前甚至倒退,有很大關系。經濟困難和內戰頻發也是敘利亞等國出現難民潮的根本原因。
四是避免把恐怖襲擊“標簽化”,不要從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的視角來觀察宗教,不能簡單化思維,或者把恐怖襲擊視為宗教之間的沖突。最近的民調顯示,只有13%的敘利亞人支持IS,伊拉克97%的遜尼派和99%的什葉派都認為IS是恐怖組織。因此,需要深入思考文明對話問題,鼓勵和支持伊斯蘭文明的主流思想和宗教領袖出來共同參與對原教旨主義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