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世慶
一
在省城,東三洼子是一處不祥之地,誰都不愿意和那個地方發生聯系,尤其官員們,更忌諱提它。哪次出省城辦事,他們寧肯繞道走河東屯,多走十公里,從那里上環城高速,也不肯從東三洼子路過。省城人的嘴里如果冒出“你去東三洼子了?”或“你去東三洼子吧!”會被當成對對方的不敬或冒犯,是在詛咒對方,是兇險的預言和徹頭徹尾的居心不良。
所以,當姜廳長對楊欣華說,老楊,你下午替我去一趟東三洼子時,楊欣華的心咯噔一下子。去那兒干什么?他問。他的呼吸開始困難,感覺不舒服。盡管姜廳長在修辭上采用了“替我”的字眼,有求他幫忙的成分,楊欣華還是不情愿,不買賬——憑什么呀?他憤憤不平,心里反駁道:去這種鬼地方你讓別人替,你他媽到北歐五國考察怎么不讓人替?
這只是潛臺詞。表面上楊欣華和顏悅色,十分謙和、馴順,看不出他心里不痛快。
姜廳長說,省委和省政府在那兒召開省直機關領導干部廉政警示教育現場會,要求各廳局派一名主要領導參加。我下午有點急事——
我不是領導,更不是主要領導,我去合適嗎?楊欣華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對執行這項客串任務的不滿和對目前身份的不滿。
姜廳長好像沒聽出楊欣華的話外音,只顧說:辦公廳的通知說梁副省長親自到會,省紀委和監察廳的領導也都出席,這個會挺重要的。
挺重要你自己不去?這還是潛臺詞。楊欣華心里別扭,嘴上卻重復說,我不是領導,我去不合適。又說,這么重要的會議——哎,二老板季廳長在家,你讓他去吧。
這次姜廳長聽進了楊欣華的話,他沉吟片刻,說:這種會議,不用深說你也知道,讓誰去不讓誰去,說道挺多。老季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這時候讓他開這種會,他會有想法的。
我就沒有想法了?這時楊欣華皺起了一張黑臉,似在抱怨,也像在開玩笑。辦公廳的會議通知要求主要領導參加,我去冒名頂替,讓人認出來不好。
去吧,去吧。大老板見怪不怪地拍拍他肩膀,說,會場二三百人呢,誰認識誰?
怎么不認識?楊欣華較起真來,說。梁省長就認識我。你忘了?“5·12抗震救災捐款動員大會”,就是他把我攆回來的。
那是你撞到槍口上了。大老板當然記得那一次,于是笑起來,說,梁副省長當時還是政府秘書長。這一次不同了,當副省長了,他肯定不會親自把大門,你放心去就是了。
話說到這份上,楊欣華不好再推諉,而且時間也不允許。從廳機關到東三洼子有一個多小時車程,路上還可能堵車。牢騷歸牢騷,單位的事情卻是馬虎不得。
楊欣華從辦公室要了一輛車,帶上《會議通知》就上路了。
二
《關于召開省直機關領導干部廉政警示教育現場會議的通知》是省委辦公廳發出的明碼電報,并非門票,楊欣華帶不帶上無關緊要。然而,有過一次在會場冒名頂替被攆走的教訓,凡執行類似開會任務時,這種《會議通知》楊欣華是一定要隨身攜帶的,否則他心里就不托底,坐在會場里猶如混進劇場蹭戲蹭電影的逃票者,提心吊膽,總覺著隨時都可能被人發現,被清出會場。所謂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
那是省里在政府會堂召開“省直機關支援汶川‘5·12地震抗震救災捐款動員大會”,災情嚴重,舉世震驚,上級要求各廳局的主要領導到會,以示重視。偏偏那時他們廳的領導班子內部也在鬧“地震”,大老板姜廳長和二老板季副廳長,因為新建辦公樓的招投標問題鬧翻了,在黨組會上互相拍桌子,公開鬧分裂。領導班子一二把手不團結,對部屬們來說,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幸運的是,在這場災難降臨之前,楊欣華的職務晉升命令就下來了,他由人事處長晉升為副巡視員,職級由正處級擢升為副廳級。雖然屬非領導職務,但工資和待遇提上去了,加之人人都想為汶川災區人民多分擔一份苦難,當辦公室主任老古把《會議通知》交給他,說大老板有令,讓你替他參加省直機關抗震救災動員大會時,楊欣華想都沒想,就接受了任務。
說是想都沒想,實際上當時他心里也是畫了一個魂兒,臉上浮現出一個“問號”:大老板和二老板不在狀態,不是還有三把手、四把手嗎?為汶川地震災區捐款這么大的事,頭頭們一個也不去,派我這非領導干部到會,不怕耽誤事嗎?老古當然讀懂了楊欣華臉上的“問號”,便酸溜溜地和稀泥:領導都忙。非常時期。派你去你就去吧。我想去領導還不讓去呢。不夠級呀!
職務晉升時機關里搞民主測評,老古比楊欣華少了兩票。否則,替頭頭們“鉆鍋”的差事將是老古,而不會是他。說不定,派他替老板們開會的餿主意就是老古出的,這事他干得出來。
那天省政府會堂大門前戒備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會場大門下面的臺階兩側各站著一列武警,頗有救災如救火的臨戰狀態,氣氛緊張又肅穆。楊欣華跟隨步入會場的領導干部人流,亦步亦趨,拾階而上,最初并無異常。走到劇場門口時,楊欣華的眼前一閃:大門口兩側各站了兩個一米八九個頭的禮儀兵,大蓋帽,大馬靴,自動步槍的菱形刺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寒光閃閃。個個目光炯炯,威風凜凜,刀斧陣一般。楊欣華從來沒見過這陣勢,無來由地感到一陣緊張,腿肚子發木,腳下步幅便不協調了。不免左顧右盼,磕磕絆絆,在見多識廣、無動于衷的領導干部群里顯得另類,形跡可疑。
就在楊欣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即將混進革命隊伍的瞬間,靠大門右首的禮儀兵一支胳膊劈下來,像一道綠欄桿橫在楊欣華面前:“請出示證件。”
如果楊欣華老老實實把隨身攜帶的工作證掏出來,事態或許不會惡化到糟糕的程度。然而,神差鬼使,一時間他突然心態失衡,上來一股倔勁。誰也沒出示證件,你都放進去了,憑什么單單讓我出示?心里這么想的,嘴上就這么說了。
禮儀兵不和他啰嗦,一個立正,做出一個規范的禮讓手勢:“請您讓開通道。”叫楊欣華靠邊站了。
楊欣華正要和他理論,門旁邊閃出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把他拉開,說你過來,過來!梁秘書長要問你話。
這時楊欣華才看見,省政府秘書長梁永印也站在會場大門口,兩手卡著腰,神情焦躁,火燒火燎的樣子。
“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地礦廳的。”
“地礦廳?”秘書長上下打量他,“我怎么不認識你?”
“我……”楊欣華心想壞了,秘書長把我當成上訪的了吧?人怕急。一著急,楊欣華突然想起身上還帶著那份《會議通知》,連忙掏出來,和工作證一起呈上去。
“地礦廳……”秘書長看著《會議通知》和楊欣華的工作證,眉毛擰得更緊了,厲聲問,“姜豐怎么沒來?”
“姜廳長下午主持一個重要會議,脫不開身。”楊欣華撒了個謊。他也不知道大老板姜豐干什么去了,為什么不來開這個會。
“什么重要會議有這個會議重要?”梁秘書長火了,“汶川大地震,抗震救災工作是當務之急,書記、省長今天都到會。各主要廳局會上要自報認捐指標,你一個小人事處長能當場定這么大的事嗎?”
楊欣華冒汗了。他的“工作證”還沒換,職務一欄標注的仍是小“人事處長”。但他不是因此冒汗。地礦廳是省直機關里的“肉頭戶”,這么大的災情,省里下達的認捐指標肯定少不了,他雖然比“小人事處長”大一點,卻也無權定奪此等大事。早知道會議如此重要,說什么也不能替大老板來堵這個“槍眼”啊。可是,既然來了,還得硬著頭皮把戲唱下去,不能半途而廢,回去不好交代。
“秘書長,這個事我們做得是不對,我也不應該來。”楊欣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并表態道,“不過您放心,會上省領導定下我們廳認捐多少,我可以把指標帶回去,向廳長匯報——”
“那不是費二遍事嗎?”梁秘書長沒說脫了褲子放屁,但比說了更令人下不來臺。他把卡腰的右手向臺階底下猛地一揮,“你馬上回去!姜豐來不了,也要來個說話算的。就說是我說的!”
毫無商量余地。楊欣華只好灰溜溜打道回府,換回了真命天子姜豐。
三
“省直機關領導干部廉政警示教育現場會”的會場設在省第二監獄和省女子監獄中間的一片開闊地上。這里原是東三洼子的一塊農田,由于夾在兩座現代化監獄中間,鄉里就沒有人愿意承包,更沒人愿意前來耕種,這片地便一直撂荒。
東三洼子早年是省女子監獄所在地。前幾年,第二監獄也從省城搬遷到東三洼子,地點就選在女子監獄的對面。兩座監獄門對著門,它們中間的這塊地就成了不毛之地。現在,這塊不毛之地上豎起了一塊巨型黑色大理石碑,碑上象征性地搭著一塊紅綢子,碑面森然鐫刻著一行魏碑體大字“省直領導干部廉潔從政警示教育基地”。石碑后面臨時搭建一個主席臺,梁副省長等與會領導都在主席臺上站著,與臺下的廳局長們面對面。
由于是露天會場,而且在東三洼子,會場的安保措施便顯得可有可無了。只見幾個交通警察在會場外疏導、指揮車輛停放,會場周遭插著一圈彩旗,前來接受警示教育的領導干部都站在彩旗圈里,像看露天電影似的,與大自然作親密接觸。
楊欣華的擔心全無必要了。會場不僅沒有人把門,而且根本就沒有門!這使他如釋重負,松了一口氣,進入會場有徹底解放如魚得水之感。但他覺得還是大意不得,謹慎地將自己設定為一條黃花魚,盡量溜邊、靠后,不和主席臺上的梁副省長直接打照面,以防萬一。
主持會議的監察廳長宣布了會議的議程:先由省紀委書記和梁副省長為新落成的“省直領導干部廉潔從政警示教育基地”揭碑,然后參觀第二監獄的監舍設施,最后在基地多功能報告廳聽服刑的腐敗干部現身說法,做懺悔發言,接受警示教育。
原來,露天會場進行的只是個程式化的揭碑儀式,重頭戲在后面,在多功能報告廳里。一聽說還要進報告廳,楊欣華的心又懸起來。報告廳是有門的,肯定會有人把門,即使梁永印不把門了,難保不會有別的領導在會場門口一夫當關。而且,與會者還要在門口簽到。簽到更是件麻煩事。他是替大老板姜豐參加會的,簽名自然就要簽姜豐的名,會前辦公室的老古向省委辦公廳報的也是姜廳長的名字,兩者必須一致才看不出破綻。任副巡視員職務后,楊欣華的一項主要工作便是替領導們出席各種會議:總結表彰會、形勢報告會、經驗交流會、誓師動員會……直至最高級別的省委全委會,他都冒名頂替去參加過。他不打怵開會,打怵簽名。替哪個廳長開會,他就得簽哪個廳長的名字,進入會場后,坐在擺放這個名字標牌的座位后面,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在這兩個多小時里,理論上他已經不是他了,而是姜豐或別的什么廳長。
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真的很難受,尤其對楊欣華而言。別人頂替領導干部開兩會,最初會提心吊膽,但過了個把小時就會慢慢釋然了,沒準還會心生客串一把領導的過癮心態呢。楊欣華卻不然,他坐在領導座席上的兩個多小時,是一次漫長的心理煎熬和對靈魂的摧殘。因為,名簽上本來就應該寫著他的名字,他楊欣華本來應該名正言順地坐在自己的名簽后面來開這種領導干部會議,而并非像現在,只是一個冒名頂替者。
五年前,老廳長奉調赴京到部里工作前,曾向省委建議,將廳屬省地勘研究院的院長楊欣華提拔到廳領導崗位,先任副職,歷練三年五載后,再委以重任。這個人我看了十年,談話時,老廳長對主管干部工作的省委副書記說,此人的作風比較踏實,有基層工作經驗,而且業績突出,有創新精神,人也正派,使用起來比老季強。老季即二把副廳長季明理。這就等于把二把手順理成章接班的人事安排給否了,老廳長向省委建議的日后接班人是楊欣華。這種跨越式的人事安排在中國特色的官場上并不多見,除非順理成章的接班人是稀泥巴——糊不上墻,或者,半路殺出來的黑馬過于出類拔萃,超級優秀。
地礦廳的情況屬于前者。季明理這個人——怎么說呢,你看不出他有太大的毛病,卻也說不出有太突出的缺點,是萬金油或溫吞水干部。這樣的干部,湊付當個副職還可以馬馬虎虎混,任正職則要影響全省地礦戰線的發展,說不定會貽誤戰機。老廳長深諳在全球資源匱乏的大背景下,地礦廳長對于全省的國計民生舉足輕重,才在履新之前向省委破格推薦了楊欣華。
楊欣華知道自己半斤八兩,他不是黑馬,連黑騾子都算不上。頂多是頭黑毛驢。對,他就是一頭毛驢。老廳長向省委推薦他,委實是出于晚年諸葛亮式的無奈。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
楊欣華原是礦務局二大隊的大隊長,礦務局和地質局合并時,兩個單位的中層干部在一起開會,研究、探討合并后如何應對市場經濟條件下地礦領域內日益劇烈的行業競爭。楊欣華在會上介紹了二大隊闖市場的經驗。礦務局二大隊的經驗,被楊欣華概括為一句話:推你下水,不給救生圈,淹死拉倒。
這句話是老話逼上梁山或破釜沉舟的現代版,意思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礦務局二大隊各分隊就是這么被楊欣華推下水的,不僅沒有淹死,依靠求生本能在市場經濟的海洋里撲騰,最終都活了下來。老廳長對這句話印象深刻,大會小會總掛在嘴邊,成了新組建的地礦廳人人耳熟能詳的口頭禪。很快,楊欣華就被老廳長“推下水”,調到全省地質勘探的先頭部隊、當時的老大難單位地勘研究院去了。楊欣華在研究院撲騰得不錯,不僅沒被淹死,反而帶著已經奄奄一息的研究院在水里鳧上來了,活得挺滋潤,成了省地礦系統的先進典型。
但后來省委沒采納老廳長的意見,而是采取了折中方案:季明理原地不動,將一個地級市的市委書記姜豐調來,任廳長。楊欣華調入廳機關的實權部門人事處當處長,同時任黨組成員。老廳長和季明理一比一戰成了平局。
老廳長不肯罷休,在部里不停地向省里和廳里替楊欣華鳴不平,還說,如果廳里不用這個人,我找機會把他調到部里來。到時候你們可得同意放人啊!省里自然不愿意給上級部門造成不愛惜人才的印象,便破格多給了地礦廳一個副巡視員的職數,為楊欣華安排了一個副廳級的非領導職務。
而這時,離老廳長進京整整過去了三年。如果老廳長的建議能被省委采納,楊欣華這時候完全可能成為地礦廳的一把手,至少,不會只是一個冒名頂替者。
楊欣華仿著大老板的筆跡,在簽到簿上簽下“姜豐 省地礦廳 廳長”及電話號碼,從工作人員手里接過一套會議文件,本能地朝多功能廳門口瞅了瞅。沒看見梁副省長,卻意外地看見了梁婷。
梁婷混在一撥媒體記者里,手里抓著一份會議的新聞通稿,一頁一頁地翻看,一綹頭發耷拉下來,她順手往頭上捋,一下就看見了楊欣華。
咦?梁婷臉上掠過一絲意外,稍后,又是一絲尷尬的驚喜,老楊你怎么在這兒?
哦,我來開個會。楊欣華支吾著。他不想看見梁婷,尤其不想在這種場合見著她。你怎么樣,別來無恙吧?既然看見了,就不得不寒暄幾句。
別來無恙,別來無恙。梁婷顯得有些忸怩,臉居然還紅了,訕訕地,啥時候離開研究院的?
去年。楊欣華本不想和這女人搭訕,既然她這樣問了,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回答:后來我調人事處了,你不是知道嗎?
知道。梁婷的臉更紅了,絞著指頭。那以后,咱們……不是失聯了嗎?哎,你還是那個手機號吧?
沒變。楊欣華無心戀戰,又急著入場,和她草草閑聊幾句就向多功能會場走去。
還好,會場門口沒有把門的。
四
兩個全副武裝的獄警押著一個在押犯走上主席臺。在押犯剛從監號里提出來,身穿肥大的藍白道囚服,腳上銬著鐐子,稀里嘩啦地走到講臺前,垂頭站定,獄警一邊一個站立在兩廂。其中一個指一下凳子,示意犯人可以坐下。但犯人沒坐。一個獄警掏出鑰匙,為犯人打開手銬,犯人低低道一聲:謝謝政府。然后,從囚服兜里掏出一份發言稿,湊近話筒,抽抽鼻子,木然念道:
“今天,我懷著萬分悔恨的心情,在這里向到會的各位領導做懺悔發言。”犯人停頓下來,又抽抽鼻子。“我叫譚慶春,捕前是省地稅局副局長。我因貪污受賄,腐化墮落,違犯了黨紀國法,成為人民的罪人。”這時,犯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面部肌肉發生痙攣,繼而臉型扭曲,黯淡無神的眼里擠出了一大串淚水。但他沒哭出聲音,只哽咽幾下,抽抽噎噎念下去。“本來,我現在應該坐在臺下,和各位領導一起接受反腐倡廉警示教育。可是,現在我卻站在臺上,向大家懺悔我犯下的罪行,成了名副其實的反面教員。在座的有我過去的老領導,老同事,回想起我在您們的領導、支持、幫助下,從一個基層稅收專管員逐漸成長為一名地、廳級領導干部,卻經受不住金錢、權力、美女的誘惑,一步步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淪為階下囚,我愧對領導,愧對同事,悔不當初,追悔莫及……”
楊欣華不認識譚慶春,但知道這個人。在省城,這個姓譚的曾一度炙手可熱,是實權人物。他兼任過日進斗金的“省東方證劵公司”董事長,案子就是在證劵公司犯的。連貪污帶受賄,他一共撈了九百多萬。這些錢大多花在女人身上,鼎盛時期,他身邊的女人據說有一個加強排……“譚慶春案”已結案好幾年了,在全省幾乎家喻戶曉,省紀委和監察廳聯合發了通報,各大媒體也多次報道,是個老反面典型。出席現場會的這些領導干部對他的案子雖然記憶猶新,反復打過烙印,卻絲毫沒表現出老生常談的厭倦情緒。相反,各廳局的一把手們都聽得很投入,很專注,比聽省委書記、省長的報告還凝神屏息,聚精會神。楊欣華知道,現場起碼有一半的人和譚慶春打過交道,有過交往,有的可能十分熟悉。目睹這樣一位熟人、同僚在臺上聲淚俱下懺悔罪行,他們心里作何感想呢?楊欣華看看左邊的國土資源廳廳長,又看看右邊的商業廳廳長,這二位一個神情凝重,搖頭嘆息,一個埋頭在筆記本上匆匆記著什么。不免感嘆,大老板和二老板真該來聽聽這個會,有好處啊。正想著,無意中發覺會場側旁的記者席上有人向他悄悄做手勢,仔細一看,竟是梁婷。梁婷揚著手機,小幅度輕輕搖晃著,示意他接收短信息。楊欣華掏出手機,在收件箱里檢索。
楊欣華想起來,這種會議,會場的手機信號已被屏蔽了,發什么短信!他朝梁婷擺擺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沒收到,便關了手機。
梁婷的手機號碼,在楊欣華的手機里已經刪除了,即使收到她的短信,他也不知道是誰發的。她這個人也幾乎在他腦子里被完全刪除。
楊欣華在腦子里一共刪除過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前妻,一個就是梁婷。這種刪除并非自然而然、逐漸淡化掉的在印象的消失,而是有意為之,像點擊鼠標右鍵刪除垃圾文件一樣的刻意操作,快刀斬亂麻。
認識梁婷時,楊欣華和前妻的越洋離婚手續還沒辦,不過,那時他已確知這婆娘肯定不能回來了。打八刀是早晚的事。所以,那時梁婷發短信約會他,他幾乎沒猶豫,就給她回了一條馮小剛賀歲電影片名:不見不散。
他這樣回復有緣由。梁婷長得有點像《不見不散》里的徐帆,但比徐帆豐滿、圓潤,不是柴火妞。第一次見面時,他們談得最多的就是這部電影。梁婷到地勘研究院采訪他帶隊在大柏樹溝勘探金礦的詳細過程,采訪要結束的時候,女記者話鋒一轉,說,可以問一個您個人的問題嗎?可以。楊欣華欣然應允。任何男人都無法拒絕一個風華正茂的單身女記者題內或題外的采訪要求。他也一樣。
您在大柏樹溝里和掘進工人一起摸爬滾打,常年不著家,后院——梁婷俏皮地指指身后方向,不起火嗎?
楊欣華會意一笑。他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實話實說道,早就起了。火已經蔓延到美利堅合眾國。
哦?梁婷聰明,雖然意外,仍不失風雅地問,具體在哪座城市燃燒?
洛杉磯。他剛剛收到前妻的律師從美國發來的離婚函件,地址就是洛杉磯。
你去過那里嗎,洛杉磯?女記者的眼神忽然飄閃起來,神思飛揚的樣子。
沒去過。楊欣華的情緒相反,他糾結于離婚函件中一款難于接受的條件:離婚后,孩子的撫養權歸女方。本來,大柏樹溝勘探出的金礦礦脈沖淡了這片陰影,被梁婷的采訪又勾出來了。
我去過。梁婷合上筆記本,關了錄音筆,興致勃勃。是跟我爸去的。去的時候,正趕上馮小剛他們在那兒拍電影。我還到片場看過熱鬧。當時不知道拍的是什么。后來電影上演了,才知道拍的是《不見不散》。葛優和徐帆在酒窖喝醉了的那場戲,我就在片場......
不知梁婷的節外生枝是生性使然,還是有意為之,《不見不散》的話題正中楊欣華的命門。那些日子的班后,他沒事就一遍一遍看筆記本電腦里下載的電影《不見不散》。邊看邊艷羨不已:媽的,我咋遇不上李清這樣的老婆?都在洛杉磯扎根了,還坐飛機跟著劉元回國……
都是過來人,經過幾次的“不見不散”,加之梁婷的美貌和主動、大方,那一次在“大長今”韓式料理的小包房里,他們除了沒脫衣服之外,把在衣服外面能辦的事兒都給辦了。梁婷是急性子,采訪急,寫稿子急,男女間接觸急,進入實質性磋商就更急。“大長今”式的約會進行了七八次后,她就一再問他和那個女人離婚的越洋手續什么時候能辦?如果他這邊的代理律師不接洽的話,她可以通過報社政法部替他找一個接洽的……
不過,那幾次“大長今”式的接觸隱約使楊欣華感覺,梁婷更急的似乎是他的住房補貼款什么時候下來。按照省里的慣例,廳局級干部職務晉升后,省財政會補貼一筆改善干部住房條件的經費,外地干部提拔進省直補貼25萬,省直干部就地提拔補貼15萬。楊欣華的地勘研究院屬省直事業單位,他一旦提拔為副廳職級可享受15萬的補貼款。一些有油水的省直單位還有土政策:無論就地提拔還是外地調入,廳局級干部晉升的房補一律享受25萬。不足部分由本單位補貼。這意味著,楊欣華晉升為副廳長,將有25萬元的房款合情合理地收入囊中。
25萬,加上我們倆的積蓄,我再把我的兩室一廳賣了,差不多有80多萬吧?梁婷偎在楊欣華的懷里,用她的纖手扳著楊欣華的手指頭,一筆一筆算賬,貼著楊欣華耳朵說,我已經跟小韓屯的書記說了,讓他給我們留一套別墅。
話別說得那么死。楊欣華的鼻子拱在她濃密的黑發里,嗅著,一邊說,萬一點兒背,我的事禿嚕了,煮熟的鴨子飛了呢?這當然是玩笑話。那時,他要進地礦廳領導班子,先任副廳長,后當一把手的消息,在地礦系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不許你瞎說嘛。梁婷兩條豐腴的胳膊攀上來,摟住他的脖子,粉臉和酥胸都堆在楊欣華面前。更攝人魂魄的是,她的雙唇迎上來,直抵楊欣華的嘴唇……幸虧楊欣華的腦子還清醒,熱吻之后沒有得隴望蜀,關鍵時刻剎住了車,否則,他和這個女人真說不清楚了。
記者的消息都靈通,單身、漂亮的女記者尤甚。姜豐調任地礦廳長的消息,是梁婷告訴楊欣華的。老楊,你知道嗎,姜豐要到你們廳當廳長了。手機里,梁婷的聲音竟帶了哭腔。到底怎么回事呀?
姜豐?萬山市委書記?楊欣華那時只注意提防季明理,沒想到從萬山市殺出來個姜豐。你消息準確嗎?
省委書記都和姜豐談話了,消息千真萬確。梁婷嘆了一口氣,說,他可比你年輕啊,才44歲,沒過青年領導干部的杠杠。
梁婷了解的信息夠細的,新廳長多大年紀都了如指掌,看來,她對楊欣華最后能不能當上正廳長很在意。萬萬沒想到的是,楊欣華連副廳長也沒當上。
五
官場上的事情猶如盛夏時節的天氣,剛剛還萬里晴空,一點云彩絲都沒有,天頭好得讓人心里癢癢,不知從什么地方刮來一片烏云,劈頭蓋臉就是一場暴雨,將人澆得失魂落魄,躲都沒地方躲。楊欣華被淋濕時,曾想到梁婷那里躲一躲。電話打過去時,她好像正在外地采訪,沒說上幾句話。只說回省城再和他聯系。看樣子,他挨澆的事情,她已經知道了。楊欣華土命人——心實,收了電話等著梁婷回來和他聯系。可是,一直到他在人事處上班了,才等來她發的一條言不由衷的短信:祝賀履新。你新官上任,以后就不多打擾了。
這時楊欣華才大徹大悟,煮熟的鴨子真是徹底飛了,連點湯都沒剩下。如果擬提拔的廳長職位是只鴨子,那梁婷就是盤子里的湯湯水水,鴨子沒了,湯將焉附?對官場上的男人來講,職權比什么都重要,職權一旦沒了,魅力自然也就沒了,女人就不會“多打擾了”。
仕途不順加上情場失意,一度令楊欣華備受煎熬。想來,楊欣華遭遇的還只是場小雨,只是被淋濕一點,很快就曬干了。與之相比,臺上譚慶春遭遇的就是一場冰雹了。
譚慶春被判無期徒刑,與省里其他犯案的腐敗官員一起都關押在這里服刑。很難想象,一個曾經顯赫、體面的高官一旦成了階下囚,和社會上的盜竊犯、搶劫犯、殺人犯、強奸犯之類渣滓關押在一起,一樣戴鐐銬,一樣穿囚服,在監舍里坐井望天,度日如年,強烈的反差,天壤之別的失落,當事人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兒?
臺上的譚慶春比“進來”之前消瘦了許多,佝僂著腰,胡子拉碴的……楊欣華不由暗忖,任是什么人,都不能犯法,犯了法可就不是人了。
“是地礦廳姜廳長吧?”
楊欣華正聽得入神,想得入境時,有人拍他肩膀。扭頭一看,一位工作人員模樣的人在過道外邊示意他出來一下。
楊欣華心一沉,暗道:怕啥來啥。我露餡了?一邊嘀咕,一邊離開座位,跟拍他的人向外走。快走出過道時,看見坐在媒體記者席上的梁婷老熟人似的朝他笑著點點頭。楊欣華沒意識到她的這個點頭后來對他有多么重要,并沒對梁婷報以應有的回應,只含蓄地咧咧嘴角,就從她面前匆匆走過去。
“姜廳長,我們是省紀委紀檢三室的,想找你了解幾個問題。”
會場外,迎面站著另一個人,和帶他出來的那個人一前一后,對楊欣華形成夾擊之勢。
看來他沒露餡,但面臨的局面比露餡嚴重得多——這種時候,這種場合,省紀委的人單調“姜豐”出來,“了解幾個問題”,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事。
楊欣華正考慮如何應對,拍他出來的那個人說:這里說話不太方便,咱們出去找個地方。說著就推他往外走。楊欣華知道這時候得說實話了。
楊欣華說,對不起,你們搞錯了,我不是姜豐。
怎么可能?拍他出來的人戲謔地一笑,頗有經驗地與“紀檢三室”對視一下,二人把目光聚到楊欣華身上,幾乎異口同聲:剛才還是,這一會兒就不是了?
我真的不是姜豐。說著,楊欣華在身上摸索能證明自己真實身份的證件。糟糕的是,他走得急,只顧了拿上那份《會議通知》,忘了帶公文包。他的身份證和工作證都在包里。
我——楊欣華慌手慌腳地掏手機,說,我,我給單位打個電話。
打什么電話?拿來!“紀檢三室”一把奪下他的“蘋果3”,塞進自己的公文包里,聲色俱厲地說,不許耍花招,老老實實跟我們走!
無奈,楊欣華只好被他們裹挾著向多功能廳外走去。走著走著,他站下說,不讓我打電話,你們可以給姜豐打呀,他可以證實我是誰。然后,他說出姜廳長的手機號。
打就打。“紀檢三室”冷笑,用手機撥打了他報的號碼,先聽了一下,然后將手機湊近楊欣華耳朵。手機里是女話務員客氣而刻板的錄音:對不起,您撥打的手機已關機。他疑惑地看看“紀檢三室”。對方的手指點了點腋下夾的公文包。他剛剛被沒收的手機也處于關機狀態。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紀檢三室”似乎很有耐心,大有讓“姜豐”把花招全部耍盡的度量。
情急中,楊欣華又報了一個手機號碼。這是我們廳二把手季廳長的手機號,他也能證明——
季明理剛被我們的人帶走,雙規了。是他交代你在這里開會。“紀檢三室”板著臉說,否則,我們還找不著你哩。別磨蹭了,走吧。
我不是姜豐!這時楊欣華真的慌了。盡管他不是姜豐,但他證明不了他不是姜豐。雖然終究會被驗明正身,但當臨時替罪羊的滋味也不好受。給我們單位辦公室打電話!找老古,他是辦公室主任。楊欣華近乎絕望地又報了一個號碼。
事不過三啊。“紀檢三室”還是很耐心,撥通了那個號碼。喂,是古主任嗎?我想找一下姜廳長。啊?你再說一遍——“紀檢三室”把手機移到楊欣華耳畔:“姜廳長在東三洼子開警示教育現場會,您是哪位?”
楊欣華怒不可遏奪下手機,大吼:老古你說的什么鬼話!是我!是我在東三洼子會場開會!
楊副廳您別急。老古神神秘秘地小聲說。我剛從機場回來,送大老板上飛機,他不是要去北歐五國——
老古話沒說完,手機被“紀檢三室”奪回去,楊欣華怔在那里,沒與他爭搶。老古的話使他頓生疑竇。姜廳長的北歐之旅定的是下個月,莫非——
你們凈瞎耽誤時間,他奮力一掙,企圖擺脫他們的控制。你們要找的人可能已經跑了!
是嗎?“紀檢三室”他們一邊一個扯住楊欣華。放心吧,有我們在,你跑不了。
我跑什么,是姜豐……
楊欣華幾乎是被拖下了臺階,拖到了一輛標有“檢察院”字樣的藍白道桑塔納轎車前。
我不是姜豐,真的不是!楊欣華掙扎著,千鈞一發之際,他突然想起坐在媒體席的梁婷,用腳蹬住轎車門框,叫道:會場里有人認識我,她能證明我是誰!你們到媒體席問一下一個叫梁婷的省報女記者。她能說清楚……
危急關頭,梁婷替他解了這個大圍。“紀檢三室”從會場出來時,連連搖頭,哭笑不得地埋怨,這事鬧的。楊副廳長,你早提梁記者,不早就完事了?
是副巡視員,不是副廳長。楊欣華鄭重地糾正道。梁婷怎么說的?
怎么說的?“紀檢三室”嘿然一笑,你倆的事,你自己問去——對不起了啊!撂下這句話便上了車。藍白道桑塔納絕塵而去。
楊欣華也不想進會場了。這場虛驚搞得他挺疲憊,也很委屈。他發誓,以后堅決不替什么人開會了,尤其是這種性質的現場會!遠處停車場的司機見他出現在會場門口,緩緩把車開過來。
“楊巡,會開完了?”
“還沒。廳里出事了,咱倆先回去。”
司機是個老同志,恪守“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的職業道德,沒發問,只把轎車開得飛快,箭一般駛離了東三洼子,朝著通往環城高速的干道奔去。
快進入市區時,楊欣華在車上收到一條短信:“欣華:今晚有時間嗎?7點鐘在老地方(大長今),不見不散。回復我哦。梁。”他先是刪除了這條短信,想了想,又將剛剛開機的“蘋果3”關掉。自語:看來,我的手機該換個號了。
這時,司機可能實在憋不住了,試探著問:“楊巡,廳里到底出啥事了?能不能透露點兒。”
“用不著透露。到機關你就知道了。”楊欣華瞥了一眼司機,接著又瞥了一眼,擂自己的腦門說道,“我咋把你這司級(機)干部忘了呢,你就可以證明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