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一
打開電腦,仿佛無數只螞蟻蠕動,趙綺婷的手一顫,心隨著杯里的西米沉浮不定。這統計,就像一根環環相扣的鏈條,一斷鏈便會稀里嘩啦地全盤皆毀。因此,保持一份好心情和職業習慣,對她來說太重要了。但偏偏趙綺婷身后坐著單位的“多疑女神”,常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莫名其妙地猜疑同事,弄得整個辦公室亂云飛渡。
今天上班時,擺在葛姨桌面的寶葫蘆不知怎么掉到了趙綺婷靠背椅后的地板上,葛姨唾沫橫飛地大罵一通,每一句都像一支利箭射向趙綺婷。無辜的趙綺婷看著嬰孩一樣痛苦地在地上掙扎的葫蘆,真想彎腰撿起來,但還是理智地克制了,生怕從此成為葛姨定向指責的靶子。
葛姨負責銀行系統的人力資源管理,全系統的檔案資料全在她手里,還管著人事調動,這就等于捏住了所有人的命脈,誰也不敢得罪她。但她的多疑癥卻讓很多人受不了。趙綺婷恰恰坐在她前面,她改變不了上帝處心積慮的安排,便只能蘸著番茄醬吃炸薯條。往往在葛姨莫名其妙生氣的當兒,泡一壺陳年普洱,那種帶著光陰的陳香味很好地壓住了葛姨心頭的火氣。趙綺婷總算掌握了“一物降一物”的秘訣——糯米治木虱,和尚治大佛,而葛姨得用陳年普洱來治。
這種糾結的服務讓她實在受不了,很想換個崗位,哪怕由現在的中臺調到前臺去,她也一千個愿意。但谷經理怎么會同意呢,趙綺婷是廈門大學統計系畢業的,那可是在全國都響當當的牌子,更重要的是她的統計干得滴水不漏。她幾次要求換崗時,谷經理便拿這頂帽子往她頭上扣,好像離了她,地球就不會轉了。
她只能每天巴望著早點下班。在更衣室換了呆滯的工作服,穿上那套淺藍色上衣配深紫色短裙,提上一只赭黃色韓版小貓包,整個人完全換了氣息,青春亮麗的鄰家女孩模樣粉碎了規整的職業女性形象。她的眼前仍然蠕動著千萬只螞蟻,哪怕下了班,也鬼魂一樣死纏著她。
碰巧的是,她在電梯里撞衫了。前臺柜員米麗居然也穿著同樣款式和顏色的套裙,兩個人并肩站著,簡直成了姐妹花,彼此不太熟絡的她們索性把手攬在對方肩上。米麗約趙綺婷去她的茶室,很近,就在銀行一百米遠的寫字樓里。
這是一間透著濃郁茶文化氣息的會客室,迎面的墻上是一個大茶柜,擺放著不同年份的茶餅。左邊那面墻上掛著一副“歸去來兮,品茶入禪”的書法條屏,而右邊靠墻處,突兀地橫著一張仿古式布藝沙發。正中便是茶室的主角——造型如古箏的木雕茶幾,連琴弦也雕得清晰可見,仿佛天籟之音隱隱于十指之間彈響,品茶的人都成了知音。米麗擰開音響,一曲《高山流水》如淙淙清泉甘冽地漫過心間。趙綺婷提裙撫袖地坐在古箏旁的黃花梨木椅上,猛一激靈,辦公室里猜疑、詭異的迷霧迅疾地離她遠去,她乘一片云嵐來到一處“弄時臨溪坐,尋花繞石行”的深山老林里。
爬在眼前的千萬只螞蟻早已了無蹤影,趙綺婷感到從未有過的愜意。當她從縹緲的世外桃源里回到現實之中時,米麗已泡好了一壺陳年普洱。大荷葉造型的托盤上,擺著一把荷葉壺和幾個荷葉杯。青綠色的壺身襯著粉紅色荷蕾的壺嘴,而壺耳,卻是兩枝纏繞的荷稈。輕提起壺,深褐色的茶順著荷蕾注入杯里。
其實趙綺婷像眾多年輕女性一樣,喜歡進星巴克喝咖啡、進大卡司喝珍珠奶茶、進芭貝樂吃冰激凌,還喜歡吃閩南著名小吃燒仙草。她很懷念廈門大學的浪漫時光。從來就沒有興趣去品一壺茶,在她眼里,茶是上了年紀的人才喝的,尤其是陳年普洱,那種從光陰中浸淫過的陳香味讓她提前品咂到歲月將老的滋味,她從心里抵觸。年輕人應該品味酸甜苦辣,哪怕嗆鼻的芥末,也總比溫軟中帶點澀味的茶要好。慢光陰,年輕人才不喜歡呢!
但米麗說,茶養身、養顏,也養心!
哪怕趙綺婷不相信所有關于茶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也不會拒絕心與心的靠近。在古箏的裊裊音韻里端起荷葉杯,像喝卡布奇諾一樣輕吹氣泡,仿佛要把茶面的污穢吹到塵埃里。紅唇輕啟,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還是那種抵觸的陳年味。她不想回到遙遠的年代,但又不愿身陷現實的泥淖。于是,強迫自己深喝了一口,她真的不想失去與米麗成為閨蜜的機會。畢竟,在那個飄蕩著鈔票油墨味的銀行里,沒有一個能說上話的知音,似乎所有人都在猜疑和防范,每一句話的背后都深藏著玄機。
米麗直率地問,味道怎樣?
趙綺婷耍了個太極,比想象中的要好!
米麗當然不知道趙綺婷想象中的茶味是怎樣的,又追問道,知道是什么山的嗎?
這個問題太過專業,哪怕趙綺婷腦子再活絡,也難以自圓其說,一時怔住了。
米麗說,巴達山!
對于這么一座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山,趙綺婷似乎來了興致,說,賣多少錢?
米麗說,像我們這樣的女性,還是喝熟茶養胃。要是2005年的巴達山熟茶,大概賣五百元。2014年的話,只賣兩百元。
2005年,趙綺婷還在粵東的縣城里讀初中,她不想回到那段青澀懵懂的歲月里。至于2014年,年份太新,全身帶著戾氣。她要了一餅2010年的巴達山,不新不舊,剛好,三百元。
她左手提著赭黃色韓版小貓包,右手提著褐色茶盒,跟米麗并肩走向電梯間。猩紅的25在顯示屏上一閃一爍時,趙綺婷才知道自己剛剛在“危樓高百尺”的茶室里品茶,那座巴達山也許比這個樓層還高。不知為什么,趙綺婷忽然有了向往一座山的沖動。
一切是那么自然,米麗回家,剛好要經過趙綺婷租住的小區。剛畢業的趙綺婷還是無房無車一族,米麗樂得捎她一程,那段路的悶騷,便有了打發的理由。
倆人竟可以一下子親密無間到說男葷女素的份上。米麗說,昨天有個VIP客戶找我存五十萬現金,在柜臺上碼成一堵墻。本來那人個子就高,如一根水泥柱立在柜臺前,戳得我氣都喘不順溜。沒想到,存好后他遞給我一張名片,還要了我的手機號,說有空請我吃飯,我說幫客戶存錢是銀行的義務,他說說不定過幾天又要找你存錢!我一聽暈乎乎的,真想把下半輩子托付給他。兩個美眉笑得滿車找牙。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米麗一看是陌生號碼,簇眉未接,一會兒對方又固執地打過來,米麗的耐心終于投降了。接聽,竟是那個VIP客戶,他說美女有空嗎?請你吃個飯!米麗遲疑了,一副舉棋不定的模樣,向趙綺婷投去征詢的眼神。趙綺婷催她快去應約,還點了點頭。米麗便答應了,他說了個地點,米麗便在前方紅綠燈處掉了個頭。趙綺婷說,米麗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把我回家的方向給弄反了!米麗說,我剛才是問你參不參加那個VIP客戶的晚餐,你不是點頭了嗎?趙綺婷說,會錯意了,以為是你男朋友,我的意思是你快點去約會!米麗哈哈一笑,上錯花轎嫁對郞,將錯就錯吧,給我壯個膽!
二
趙綺婷幾乎是以陪襯的身份出現在上層樓酒家的。她們兩片云梨花帶雨般地飄進包廂時,一個手拿iPad的男人坐在沙發上刷屏,直到米麗輕咳了一聲,男人才欠著身子站起來,果真身材頎長,看到米麗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欣喜的目光掠過一絲意外。這個眼神被趙綺婷敏感地捕捉到了,她輕風細雨地坐在米麗身邊,不茍言笑,很好地充當了她的影子。高個子給趙綺婷遞去一張名片,說,我叫韓圖!米麗向他介紹趙綺婷,我的美女同事婷婷,統計學專家!韓圖說,我也介紹你們認識一個朋友,性情中人!打完電話,眼睛便瞄向iPad,屏幕上全是紅紅綠綠的K線圖。米麗莞爾一笑,說,難怪能賺大錢,休市了還這么投入!韓圖笑了,嘴角的那根毛一顫一顫的。趙綺婷聽人說過,嘴角長毛的人有橫財運,也許是真的。
談笑之間,門口閃進一副眼鏡,緊盯著手機屏幕,鏡片反照著熒光,像一個走進密室的偵探,腦袋滑稽地往里探了探。聽到韓圖喊他,才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進來。眼睛并沒有離開手機,邊走邊說,這股市真他媽瘋了,跌的時候往死里跌,漲的時候一個勁往上漲,弄得人神經兮兮,心理不出問題才怪!韓圖揶揄他,你在說自己吧,心理咨詢師還過不了心理這一關?那人頭也不抬地說,你這話就不專業了,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自己都承受不了,還配做心理咨詢師?說著挨韓圖坐下。韓圖說,也不跟兩個美女打招呼?他這才抬起頭來,朝米麗和趙綺婷拋去兩個笑眼。趙綺婷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雙眼睛射出掃描儀似的光源,迅疾從她們身上掃過,似乎她們赤裸地坐在對面,一眼被他看穿了。
這飯,便吃得有點驚惶,要是沒有韓圖和米麗在,也許趙綺婷早借機溜了。按照韓圖的安排,趙綺婷挨著眼鏡坐,米麗挨著韓圖坐,這個席面頗有點雙宿雙飛的怪味兒。雖然韓圖為她們點了魚膠燉盅,趙綺婷卻感覺味同嚼蠟。韓圖和眼鏡點的是乳鴿燉盅,他們倒吃出了一派俯瞰天下的氣概,好像她們是游在水里的兩尾美人魚,而天上的鴿子正高踞半空伺機下手。韓圖和米麗之間的距離近到手肘相碰,韓圖不動聲色地給米麗夾了秋葵炒墨魚仔,說,這菜美容養顏!眼鏡不能沒什么表示吧,于是也給趙綺婷夾菜,在接近碗的上空時,啪!那塊淮山不偏不倚地掉在了紅酒杯里,幾滴酒液濺到趙綺婷的淺藍色上衣,其中一滴剛好落在左胸上。趙綺婷的臉刷地紅了,一只手接了眼鏡遞來的紙巾,一只手接過服務員遞來的酒杯,說,虛驚一場,大家碰個杯!哐當!四只酒杯勉強打破了一場意外的尷尬。
至于后來眼鏡滔滔不絕高談的言論,趙綺婷聽得心不在焉。飯后,韓圖又張羅著去K歌,趙綺婷早已生厭了,正想找個托詞開溜,但米麗緊拽著她的手,輕聲說,不能丟下我一個人!她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充當她的影子。K歌廳明明暗暗的光影附和著波浪起伏的旋律,就像此時醉意蹣跚的舞步,韓圖和米麗已跳起了倫巴。趙綺婷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著兩個一高一矮的身影時而重疊,時而夸張地拉開,時而又緊緊黏糊在一起,仿若兩個醉酒之人舉著跳舞的幌子在帷幔里進行肉體的摩擦。對面的眼鏡坐不住了,伸出手邀請她跳舞,趙綺婷本想推托,但覺得有計較前嫌的小家子氣,便極不情愿地走進舞池。腰肢慵懶,舞步疲沓,如腳戴鐐銬的小企鵝。眼鏡一臉歉意地說,剛才真的不好意思!趙綺婷淡淡地說,沒什么!眼鏡瞄了一眼她的左胸,好像那里還殘留著他的氣味,他掃描儀似的目光緊盯著胸部,然后往上走,要擒住她的眼神。趙綺婷猛一躲閃,眼鏡撲了個空。但他沒放棄,亮出了專業技能,說,剛才飯局上的意外,可以看出你的心理素質超強!趙綺婷不想接話,覺得已經夠給他面子了,不能讓他得寸進尺。他幽幽地說,別看韓圖外表光鮮,其實他的心理素質很差,晚上經常失眠,還夢游到銀行去,要不是我反復對他進行心理開導,也許早已得深度抑郁癥了!這一句,趙綺婷聽進去了。旋律戛然而止,另一支舞曲響起,米麗走向眼鏡,而韓圖卻邀請趙綺婷跳舞。也許,這又是韓圖的安排,他不想冷落他的心理咨詢師,也想對趙綺婷多一些了解。
在韓圖偉岸的身材前,趙綺婷的頭剛好與他的肩膀齊高。不知怎么,趙綺婷感覺酒勁越來越大,竟然有了羊群看見草原的沖動,很想靠在他肩上瞇一會兒。但她竭力克制著,她不想在米麗面前有絲毫的逾越。而米麗,也用歡快的舞步來安慰失落的眼鏡,這個夜晚才算達到了平衡。就像眼鏡在飯局上說的——心理其實就像天平,一邊是放大的欲望,一邊是殘酷的現實。當兩邊失去平衡時,心理便很容易出問題,我干的工作就是調節人的心理天平。
而眼鏡并不知道,他的出現對趙綺婷的心理天平是起反作用的。幸好有了韓圖這個砝碼,才稍稍平衡了趙綺婷的心。
韓圖的眼神不像眼鏡的那般凌厲,倒透著幾分熨帖。他終于說話了,今晚你的眼神有點憂郁,有什么鬧心事嗎?
趙綺婷避開他的眼神,歪了一下頭,說,只有遇到鬧心的人才會有鬧心的事!
韓圖說,也許我不應該出現!
趙綺婷說,跟你沒半毛錢關系!
韓圖說,說的是溫嘉明吧,不要計較他,都說他是性情中人!
韓圖又說,也許性情中人比較看得開,像我這樣的人卻總是失眠!
趙綺婷說,這是件痛苦的事,聽說還夢游到銀行?
韓圖苦笑道,一定是溫嘉明泄的密,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溫嘉明教我失眠的時候沿一元硬幣的輪廓在紙上畫圓圈,幾百上千個圓圈倒像無數只眼睛盯著我。直到畫累了,才勉強睡過去,沒想到犯夢游癥時去了樓下的銀行,然后又乖乖地走回家里……
趙綺婷抿嘴笑了,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回家路上,握著方向盤的米麗無比灑脫,說好長時間沒這么放肆了,該行樂時則行樂。上班時過手的幾十萬上百萬全跟自己無關,那時錢在眼里就是一張張紙。但到了晚上,那些紙又復活了,變成一片片刀刃,割得我渾身傷痕……
趙綺婷完全理解米麗的心,她有時在龐大的數據面前也會心理失衡。米麗又掏心掏肺地道出了心底的郁結,最可恨的是,銀行是個旋渦,人人都在互相猜疑,活得很累!這句話讓趙綺婷如遇知音,她毫無顧忌地說起葛姨,我處在銀行這個旋渦的中心,只要葛姨的桌上有個風吹草動,我就成了第一個被懷疑對象!她還說起今天早上的那只寶葫蘆。
米麗跟她講了有關葛姨的一段往事——
兩年前,葛姨的女兒大學畢業,在上海一家國企上班,處了一個男朋友。當年就帶他回家過年,葛姨看著人蠻周正,也蠻靠譜,便沒反對。她女兒回到上海后就在電話里央求葛姨按揭買房,說現在上海的房價是一天一個價,等我們湊夠首付再下單的話都漲到東方明珠塔的頂端去了。葛姨愛人十年前因公殉職,單位賠了一筆錢。女兒成了她這輩子唯一的依靠,她女兒就是說上天攬月,她也會想盡法子乘神舟十號去圓夢。葛姨飛了一趟上海,女兒和她男朋友帶她轉了好幾個樓盤,最后在浦東區看中一套兩居室。回來后她往女兒卡上打去五十萬元。后來女兒哭喪著說錢都給她男朋友騙走了,報案后公安局的說又是一個感情騙子,雖把他列入了通緝名單,但一直找不著人,像在人間蒸發了。葛姨聽后當場暈厥過去,五十萬轉眼間打了水漂,這可是她下半輩子的養老費啊,她恨死了女兒,也恨死了像她女兒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后來葛姨變得疑神疑鬼,經常去燒香拜佛。她聽信大師的話祈求了兩個寶葫蘆,還在菩薩面前開過光,一個放在家里,一個放在辦公室……
趙綺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葛姨猜疑的正當緣由,她以往的所有不對,卻反襯出她的哀憐。趙綺婷甚至做好了默默承受她變本加厲的心理準備。
翌日上班時,趙綺婷泡了一壺巴達山,手端金灶茶壺帶著幾分虔誠地走到葛姨身邊,說,葛姨,喝杯熱茶!她卻用狐疑的目光乜斜過來,好像趙綺婷手上的茶壺盛著不明液體,那雙眼睛如實驗室里的化驗儀放射出兩道冷光。微笑遭遇了寒流,一下子凍結,趙綺婷的表情便著實令人懷疑了。葛姨冷笑道,好殷勤的妹子,以后一定能嫁入豪門!趙綺婷的腦子嗡地一響,手不小心碰到茶壺壁,燙得手指蚱蜢似的彈跳開來。她忙轉身走到自己桌前,輕輕倒入杯里,噘嘴吹氣,淺淺地喝了一口,才又挪步走向葛姨,往她杯里倒了滿滿一杯茶。葛姨撇不開情面,搖著頭呼出一長溜氣,咽下一口,品咂著,頗為肯定地說,大約五年的普洱,哪個山頭的?趙綺婷說,巴達山!葛姨觸電似的抖了一下,又仰起杯喝了一口。趙綺婷的目光劃過桌面時,看到那個銀色寶葫蘆蹲踞在電腦顯示屏背后。而前面,正是趙綺婷的靠背椅,只要她坐著一仰身,頭便能碰到那個葫蘆。她的頭皮一陣發麻,里面會不會藏著符咒或盅毒?
趙綺婷坐回椅子上,后腦勺涼颼颼的,電流似的瞬間傳遍全身。這天的工作全不在狀態,表格上的螞蟻好像長了翅膀飛到她身上,噬咬著每一寸肌膚。她的統計鏈條斷裂了幾次,只得重新開始。這種鬼倒路似的迷糊讓她頭暈腦漲,趙綺婷很渴望到米麗的茶室聽一曲《高山流水》。
三
挨到下班,趙綺婷給米麗發了個微信。久久沒回復,她便一個人悻悻地走出銀行,本想到公交站坐車,一團亂麻的腦子極力抵制著公交車里擁擠的人群和混雜的氣味,想想還是散步吧。沿著街道一路走去,一間店鋪的玻璃櫥窗上擺著很多普洱茶,像極了南海西樵山大餅。抬頭一看,是一間茶葉超市,趙綺婷抬腳走了進去。眼睛在一座座“山”之間巡脧,恍惚間卻有千萬只螞蟻蠕動,她拍了拍沉重的腦門,螞蟻們才煙消云散。易武、老班章、布朗山、巴達山、勐宋、南糯山,趙綺婷完全迷失在普洱茶山重水復的圍城里了,幸好看到了“巴達山”三字,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弱弱地問,2010年的巴達山多少錢一餅?一個服務員走了過來,說,生茶六十元,熟茶八十元。趙綺婷以為自己聽錯了,又重復道,我說的是2010年的巴達山。服務員肯定地說,就是這個價!
趙綺婷的心涼了半截,好像六月天下了一場冰雹,噼里啪啦地砸碎了她與米麗之間撐起的雨棚。本來趙綺婷很期待這份感情,在銀行互相猜忌的陰雨天里,她多么渴望有個能說上話的人與自己一起在某個角落避雨。在她與米麗愈走愈近時,終于看到了天空的亮色。沒想到米麗原來也是有城府之人,一餅同樣年份的茶,人家僅賣八十元,而她卻以三百元賣給我。簡直是想錢想瘋了,還說上班時眼里的幾十萬上百萬全是一張張紙呢,原來是拿不到客戶的錢,就在同事、朋友身上割肉。米麗心里藏著尖刀!
趙綺婷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了。步履踉蹌地走上街時,微信響起了提示音,一看,是韓圖發來的信息,美女,能否單獨請你吃個飯?趙綺婷像被誰點了太陽穴,瞠愕了一會兒,決意要報復米麗,便回了一行字,不怕米麗吃醋?韓圖很快回道,哈,誤解我們了吧,我們三人可都是第一次見面,什么叫一見鐘情,這就是!趙綺婷本來就對韓圖有好感,“這就是”三個字讓她打了個戰,但趙綺婷很清醒,她可不愿跟夢游的人在一起,還夢游到銀行呢!除非韓圖能把這病治好。趙綺婷狠狠地掐了一下手心,想哪去了?韓圖明明是米麗的,自己瞎摻和算哪門子事!但一想起米麗宰了自己兩百元,心里便膨脹起來,就是要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隨手回了一條,OUT,都什么年代了,還一見鐘情呢?韓圖回復道,那準是一見如故,到“臺北小站”如何?趙綺婷回了一個字,中!
半小時后,便到了約定地點。這是一間頗具特色的西餐廳,進門處擺放著一輛阿里山蒸汽火車,對面墻上掛著幾盞鐵道信號燈,隱隱從哪個角落傳來火車鳴笛聲,然后是轟隆轟隆的發動聲,小站的意象和味道一下子出來了。趙綺婷感覺正往車廂里擠,人還真是不少,倒是悠閑地坐在靠窗的座上,成雙成對。這樣一個小站,正適合紅男綠女耳鬢廝磨。雖然都是火車硬座的設計,但座位之間用花紋藝術玻璃隔開,每個空間便有了私密感。而且硬座靠背都是清一色的中式雕花腰線古紋裝飾,與玻璃花紋恰成一體,這種懷舊色彩和浪漫主義的古典氣息把你帶進時光倒流的隧道里。下一站,會是哪里呢?
看到那個高大的影子時,韓圖并沒有她意想中的那樣在刷屏,而是捻著嘴角那根毛,好像那是孫大圣身上的猴毛,說一聲變,便能變出一沓沓鈔票來。韓圖起身欠了欠腰,趙綺婷就在他對面娉婷入座,中間隔著簡易的條形桌。趙綺婷擠出一絲笑容,說,好像真有時空轉換術,一下子就到了臺北!韓圖的臉也舒展了,說,未來的世界,也許就是這個樣子!趙綺婷說,有錢就是任性,也許你是第一批自由穿越時空的人。韓圖的笑有點牽強,說,錢有時是高鐵票,能飛速地搭載你到理想國,但有時卻是紙符,把人推到地府門前,求生不成,求死不得!大概戳到了他的痛處,趙綺婷不想再沿這根藤蔓攀援而上,竟一下子怔住了。這時,手機正合時宜地響了,卻是米麗!親,剛在忙,在哪偷歡?趙綺婷答得順溜,沒你在偷歡不成,就等你了!說了地點,米麗也沒多問,便直頭直腦地來了。待看到趙綺婷和韓圖時,竟不知怎樣收拾臉上猙獰的表情。韓圖也僵住了,好像他們本來就是同路人,而一次突如其來的時空轉換,使他們成為了陌路人。就在米麗不知所措時,韓圖站起了身子,說,街上巧遇的,我們正愁兩個人怎么點菜呢!米麗到底能撇開臉面,重重地坐在趙綺婷身邊,用勁攬了一下她的肩,朝韓圖說,我跟婷婷有心靈感應呢,你要是對她使壞,我馬上凍結你的賬戶!說著一陣壞笑。
都是臺北風味小吃,蚵仔煎、臺灣三杯雞、咖喱牛肉、鹵水鴨腎。好像窗外就是101大樓和臺北璀璨的燈火,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三人并沒有惺惺相惜,而是咀嚼著各自的心事,小吃在他們的嘴里只是一種避免尷尬的掩飾罷了。這頓飯便吃得零亂如雪,深深淺淺地覆蓋了剛開始的一段旅程,未知的前路雪花紛飛,路面留下飄搖的足跡。
他們走出這個滿是悲歡離合的臺北小站,趙綺婷上了米麗的車,韓圖一個人開著車消失在寂寞的長夜里。或許他今晚又要失眠吧,會不會仍然要沿一元硬幣的輪廓畫幾百上千個圓圈才能入睡,然后又四肢僵硬地夢游到樓下的銀行。
一路上,兩人緘默著。米麗的猜疑、趙綺婷的猜疑,仿若是車廂里的兩支煙頭,一明一暗,嗆人的煙草味擠兌了新鮮空氣,兩人都在疑惑中張著嘴巴大口呼吸。還是趙綺婷打破了僵局,說,喝了巴達山,晚上睡覺安穩多了!米麗淺笑道,是嗎,如果你會失眠,我還有更好的秘方!趙綺婷說,總會用得上的!
回家沖了涼,打開電視,是江蘇衛視的《非誠勿擾》。趙綺婷早已看膩了,不就是女人喜歡高富帥,男人喜歡白富美嗎?而嘰里呱啦耍嘴皮的光頭孟非,就是一個職業男媒婆,在滑稽地撮合新經濟時代的速配式愛情。霎地換頻道,不是宮廷劇,就是諜戰片,累了一天的趙綺婷竟不知不覺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遙控器歪在肚子上微微起伏。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響起一陣尖銳的鈴聲,趙綺婷醒了,電視上正播放著《愛情公寓》。是韓圖打來的。我在你家樓下,有件東西要送給你!已經是深夜一點了,這個失眠的韓圖不是夢游到我家樓下來了吧?她急急穿好衣服走出去,樓下停著一輛英菲尼迪。主駕駛座的車窗開到一半時,伸出一只手來,捏著一枚硬幣,趙綺婷沒接。那只手又往前伸了伸,露出韓圖蒼白如紙的臉,趙綺婷只得接在手里。她剛要說什么,車呼地一加油門,躥出了小區。
趙綺婷把硬幣掂在掌心,笑了,這韓圖,難道真是夢游癥犯了,還送我一元硬幣,不如送一束花呢!她隨手放進皮夾里,這一晚竟也意外地失眠了,如溺水的人在廣袤的海面漫無目的地漂浮,雙手想抓住前方的浮木,卻怎么也夠不著,你往前游,浮木卻往前漂。就這樣折磨到凌晨,才恍恍惚惚地瞇了一覺。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而辦公室每天都是黯淡的。昏昏沉沉的趙綺婷趕到銀行時,桌面上的螞蟻好像在啃噬著紙張,發出堅硬的咀嚼聲,趙綺婷兩腳一軟跌坐在靠背椅上。背后的葛姨卻又發飆了,怒不可遏地罵道,誰偷吃了我的曲奇,臭不要臉的!原來她拉開抽屜時,發現曲奇餅干盒蓋打開了,餅干碎末到處都是,辦公室里的十幾個同事全成了嫌疑人。當葛姨蹲下腰從趙綺婷椅子下撿起一小塊曲奇餅時,氣沖沖地說,要吃怎么不光明正大?趙綺婷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幸好接著有不少同事發現藏在抽屜的零食被誰動了,還有幾顆綠豆大小的老鼠屎,這事才不辯自明。
一整天,趙綺婷都是在擔驚受怕中度過的。雖然她給葛姨泡了一壺巴達山,暫時用陳香味壓住了她多疑的心,但也許葛姨的一個噴嚏,便又懷疑是誰把空調調冷了。在這種“陰雨天”里,趙綺婷寧愿任由螞蟻噬咬,畢竟螞蟻給她帶來的只是輕微的痛,而葛姨給她帶來的卻是心靈的劇痛。趙綺婷就這樣忍痛挨到了下班時間,走出銀行時,看到葛姨朝旁邊的寫字樓走去。已有好幾天沒去米麗的茶室了,其實趙綺婷還是很向往那種幽靜雅致的環境,她一天里繃緊的神經能在那里得到最好的放松。她后腳跟了上去,眼看著葛姨閃入一號電梯,趙綺婷忙走進二號電梯。到二十五樓時,葛姨竟出現在走廊的前面,徑直進了米麗的茶室。趙綺婷踟躕了,是她跟米麗關系好,還是她本來就喜歡喝巴達山?
趙綺婷在走廊上進退兩難,到底還是被那曲《高山流水》纏住了腳,她疲累的心太渴望天籟之音了,哪怕鳥鳴蟲唱、蟬噪蛙鼓她也會很享受。興許在那種閑逸的氣氛里,還能跟葛姨說上幾句掏心窩的話,進而改善兩個人的關系。雙腳便帶著幾分堅決地走了進去,茶室竟空無一人。
古箏式木雕茶幾上擺著荷葉壺和荷葉杯,兩個杯子里盛著褐色的茶,趙綺婷用手碰了碰茶壺,馬上縮回手指,壺壁燙人。《高山流水》汨汨流淌,更烘托出一座山的幽深和詭秘。看了一眼“歸去來兮,品茶入禪”的書法條屏,似乎藏著很深的禪機,趙綺婷卻怎么也參不透。忽想起變態的葛姨,會不會她跟米麗結了梁子,把她從窗口推了下去,然后自己也一了百了。忙去推窗,窗戶卻關得緊緊的。難道真有時空轉換術,她們切換到另一個時空里去了?趙綺婷這樣想著,渾身起了一層疙瘩,忙抽出腳,奔向電梯……
大約過了一個鐘,回到家的趙綺婷放不下心,顫巍巍地撥響了米麗的手機。真實的聲音從聽筒清晰傳來,親,怎么不來喝茶?趙綺婷愣了半晌,說,沒看見你啊!米麗說,我一直在茶室的,下次來發個微信!趙綺婷兀地墜入云霧里,懷疑自己是不是因昨晚失眠,剛才在夢里去了米麗的茶室。實在走不出那座云遮霧罩的“巴達山”,疲累至極的趙綺婷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四
很奇怪,韓圖自從那次給了趙綺婷一枚硬幣后,就馬航一樣失聯了。而米麗,也沒有主動跟趙綺婷聯系,好像他們一起商量好要撇開她,就像挑開路上的一叢荊棘。直到半個月后的一天,上班時米麗用微信發來一張圖片,那個身材頎長的人不是韓圖又會是誰,他手里提著一袋子鈔票,磚塊似的碼著,正轉身往柜臺外走。趙綺婷猜到了八九分,果然米麗又發來一條微信,韓圖把上次存進去的錢全取出來了,而且表情有點反常,嘴里老說胡話。趙綺婷在微信上問,他做生意虧了,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米麗說,不清楚,要不我們邀他到茶室喝茶?這正合趙綺婷的意。
下班后,因為谷經理就統計的事約談趙綺婷,大約耽擱了半個鐘頭。待急急地趕去米麗的茶室時,那曲古雅的《高山流水》依然在室內空靈地回旋,帶著綠野山風的輕快和淙淙流水的清響。古箏式茶幾、荷葉壺、荷葉杯、書法條屏、巴達山茶餅,該在的都在,就是沒有一個人。趙綺婷如走進了一座嵐霧繚繞的空山,有山鳥的影子和駘蕩的山風從頭頂掠過,偶爾的幾聲清鳴,愈加襯托出了山的空、心的空和世界的空。趙綺婷頭皮一麻,再一次陷入了無以復加的驚恐之中。她正想拔腿逃離時,從哪傳來一聲吼叫,聲嘶力竭,像空山里一聲凄厲的呼救。趙綺婷屏息靜聽,好像從掛書法條屏的那面墻又一次傳來模糊不清的聲音,她伸手碰了碰條屏,晃動之間,露出一扇門來。
門虛掩著,趙綺婷輕輕一推便開了,提著心走進去,眼前的一幕嚇得她差點失聲驚叫。五六平米的內室擺著一副歐式棺材,米麗正揭開蓋,說,起來吧!只見一個頭發凌亂的男人從棺材里坐起,覆在身上的硬幣稀里嘩啦地掉落地面,錚錚作響。韓圖好像睡了一個多世紀的覺,眼神直直地盯著白墻,帶著恍如隔世的空洞感重新來到這個世界。
在《高山流水》的音韻里,三人就那樣靜默地坐著,好像從兩個不同的世界里走來,完全陌生地聚在茶幾旁,端著荷葉杯品著一段慢光陰。而那褐色的茶,仿佛是幾百上千年前時光的顏色,輕輕一啜,便回到了久遠的年代。趙綺婷的目光無端地游移起來,從書法條屏移向茶柜上的巴達山茶餅,又從茶餅移向米麗,米麗含著笑,似乎什么也沒發生,她一直坐在茶幾旁泡那壺巴達山。她又把目光移向韓圖,韓圖比上次憔悴了,完全沒有了以前的精氣神,眼球似乎飄著一片陰云。也許是從冥界帶來的吧,趙綺婷這樣想著,卻看到他嘴角的那根毛依然挺拔。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要在這么幽雅的茶室背后擺一副恐怖的棺材,而好端端的一個人要躺進去,并且掩蓋上密匝匝的一元硬幣。
趙綺婷忽然想起那天深夜韓圖送給她的硬幣,是不是從棺材里拿來的?她全身的血凝住了,本想把藏在皮夾里的硬幣還給他,但米麗在,她怕她猜疑,還是收了這個心。
韓圖沒有請她們吃飯,走的時候神思恍惚,扔下五百元拿走一餅2005年的巴達山,也沒有給趙綺婷投去一個多余的眼神,好像他又要回到屬于他的世界里去。聽著古箏,坐在深山一樣的茶室里,不再是山色空蒙、鳥悅人心,趙綺婷只覺得兩個人在守墳,守著一座年代古遠的老墳。而陪葬品,就是無數個一元硬幣。
米麗輕松地說,你覺得恐怖嗎?其實這是為了更好地活著。你不知道在銀行前臺工作的壓力有多大,每天幾十萬上百萬從手里沙沙流過,卻全是別人的錢,而到了晚上,那些錢便在腦子里一遍一遍地過鈔,大腦成了驗鈔機。再這樣下去,遲早會精神失常。我在雜志上看到物理反證法對治療精神分裂癥很有效,便開了這個茶室,一邊銷售巴達山,一邊緩解精神壓力。棺材是人類最后的歸宿,也是世界上最安靜、最高貴的靈魂安放之所。躺在里面,用冷冰冰的一元硬幣覆蓋在身上、頭上,你會對金錢產生強烈的排斥感,覺得外面那個喧囂的俗世與自己無關,終于找回了安寧的靈魂。在這里,我接待過銀行的很多同事,葛姨和谷經理經常來。認識韓圖后,我才知道他是靠炒股票賺錢的,這也是造成他晚上失眠和夢游的原因,那個心理咨詢師溫嘉明教他用硬幣畫圓圈的方法后來對他完全失效,我便叫他來茶室,沒想到試過后效果出奇的好。可惜這些天他的股票輸得很慘,賺的錢賠進去了不算,還借了朋友不少錢,你看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如果不來茶室,也許早就瘋了!
你知道嗎,我收藏一元硬幣,花了三年時間,后來才知道這也是一條生財之道。比如1986年版長城圖案的一元硬幣,市場價可以賣到十幾萬元;1985年版的精制套裝幣,市場價能賣到四五千元;2000年版的牡丹一元硬幣,升值空間很大。
在米麗去內室收拾硬幣時,趙綺婷端著荷葉杯站在這二十五樓的窗臺前,凝望著暮色里高樓凌空的城市,密實的窗口透出金黃的燈光。這樣迷離的夜晚,究竟有多少人會像韓圖一樣失眠和夢游。她深深地喝了一口茶,陳香味竟讓她無比感動,光陰從她身上蔓延開來,她看到一滴濃墨在生宣紙上洇開一團墨漬,生成了一朵素淡的花。也許在這群山高聳的城市里,真的需要有一個地方安放躁亂的靈魂。
回家后,趙綺婷從皮夾里掏出那枚硬幣。天哪,竟是1986年版長城圖案的一元硬幣,她的手顫抖起來。這一夜,她徹底失眠了。
補記
某天下班時,米麗發來一條微信:韓圖崩潰了,住進了精神病院,我們去看看他吧!趙綺婷一直在擔心韓圖,她打過他的電話,關機。發過微信給他,不見回復。問過米麗,也說聯系不到他。而這一次,米麗是從溫嘉明那里打聽到他的消息。韓圖的天平徹底失衡了,心理療法對他已不起作用,紅紅綠綠的K線圖如一張巨大的捕鳥網,韓圖完全墜了進去,越是掙扎,便越陷得深。而他脆弱的神經承受不了股票的風險,一崩盤,整個人就不可阻擋地潰敗了。
精神病院在一座蓊郁的大山里,車子沿盤山公路繞行。米麗關了空調和音響,摁下車窗,清涼的山風吹拂著長發,清脆的鳥鳴歌唱著自由。趙綺婷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那是普洱茶的陳香味,一段慢光陰在身上伸延,時光一下子倒流,她仿佛看到了人世間最初的美好——沒有喧囂,沒有浮華,沒有猜疑,沒有險惡,沒有野蠻,沒有狹隘,沒有嫉妒,沒有暴躁,沒有污穢,沒有危機四伏,沒有視錢如命……
半小時后,她們見到了韓圖,這位身材頎長的男人,穿著藍色粗線條病號服,在護工的陪同下坐在水池邊的休閑椅上,眼睛直直地盯著水面。米麗和趙綺婷輕聲喊他,韓圖目光呆滯,傻乎乎地笑了。
趙綺婷從皮夾里掏出那枚1986年版“長城幣”,放在他掌心里。韓圖用手指捏起,舉在眼前木木地看了看,忽然觸電似的甩臂扔到水池里,水面漾起圈圈漣漪。
韓圖忽然驚叫起來,圓圈,圓圈!嘴角的那根毛驚悸地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