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道
這些天,接連讀過幾部有關花草樹木的專著,其中有臺灣著名科學家、學者潘富俊所著《草木情緣: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植物世界》、何頻先生的散文集《見花》、何小顏先生的《花之語》。幾部作品文采辭情,各領風騷,展卷品讀之時,如同置身廣袤無垠的草木鮮花之中,盡享大自然芳姿嬌態之美。那些競放的花,葳蕤的草,挺秀的樹,在作者筆下顯得純潔善良,懂情懂禮,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有著人一樣的性情和品質。讀這樣的書,不僅讓人增長知識,豐富學養,更品味到對美的向往,對生活的從容。
自然界中的各類植物,其實是跟人類平等的物種,同樣是天生萬物的大地之子。中國古人崇尚自然、追求天趣、體恤萬物的自然觀,講究的是“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他們并不把花木當作外在的自然物看待,而是視同與自己一般無二的有生命的活物,即便是一介俗子凡夫,也自擬草木,所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文人雅士則更時時處處凸顯對自然和花草樹木的珍愛之情。始于《詩經》的中國古典詩詞歌賦之中,對花草樹木的吟誦數不勝數,俯拾皆是。《爾雅》中有《釋草》《釋木》專篇,解讀古籍經典植物種類條目254種;屈原在《楚辭》中寫到的香花芳草足有上百種之多;杜甫除海棠外,所見古樹新花無不吟詠,一枝一葉都會讓其情動于衷;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提到的奇花異草更是流紅溢彩,堪稱一座植物園了。鐘情于花花草草的寫作,可以說是千百年來文人雅士的一個非主流傳統,直到“五四”以后乃至20世紀30年代,眾多的知名作家依然樂此不疲。讓人欣慰的是,如今對自然界中的花草樹木懷有赤子般崇敬之心,懷有戀人般細膩感觸的作家依然后繼有人。
我本人對花木雖無研究,但是自幼因了家庭的耳濡目染,也屬鐘情花草之人。我有一種感覺,自然界中的花草樹木對我而言,如同生命中不同時段的精神伴侶,春去秋來,周而復始,草木歲歲還生,花兒綻放嬌顏,美就這樣充溢于心間,伴我走過似水流年。當年在農村插隊,日子雖過得清苦,但鄉下的景致時時讓我陶醉,補償了我失去的一切。每天在土地上耕耘,抑或在蜿蜒的鄉間小路徜徉,看自然界中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都是那樣努力地呈現著動人的生命之美,農民們不辭勞苦地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在田園上揮灑汗水,讓大地碩果飄香,使人人自食其力,真不啻一幅長盛不衰而又動人心魄的風景畫。
千百年來,人與植物絕對有一種相互依存的親緣關系,失去了自然,沒有了眼前這些花草植物,人是不能生存的。我們的衣食住行無一不是直接或間接來源于自然,自然界的一草一木又能給我們以精神上的慰藉。人在煩惱或憂傷之時,總會在花草樹木中找到一絲寧靜,并將自己的感動忘情地拋灑出來,一吐心中的悲歡。
業余時間,我常常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伺弄些花花草草,讓一枝一葉與自己朝夕相伴。特別是有了一方小小的庭院之后,我從來不會無端地去傷害院子里哪怕是一棵不知名的小草和小花。
有一年我去上海,在外灘看到一堵墻上滿是姹紫嫣紅的鮮花和青翠欲滴的綠葉,稱之為“花墻”,于是我突發奇想:“何不將自家的院墻也做如此打扮?”回來后,把這一想法說給朋友聽。朋友聽罷說,時令已過芒種,現種恐怕為時已晚,不如從別處移栽些花花草草來,豈不事半功倍。于是,我們從遠處移來一些已經長到兩寸長的牽牛花苗,興致勃勃地栽到了庭院的東墻下。開始幾天長勢還好,豈料連續兩場風雨過后,旋即成為一片碎瓊亂玉,流水落花。因那些花苗過于纖細嬌嫩,移來之后還未扎下根,無法抵御風吹雨打而釀成悲劇,為此我追悔莫及。
為了“打造”自家的花墻,當年秋天我與朋友四處采集牽牛花籽,精心積攢起來,翌年春天適時種下。幾天工夫便齊刷刷出土,長勢日漸茁壯,仲夏時節,青枝綠葉,繁花滿墻,紅的、粉的、紫的,還有許多張開的“喇叭”花邊緣似鑲上了一道金邊,引逗得眾多路人駐足觀看。此后的幾年,無須我再去刻意栽種,那些牽牛花總會歲歲還生,長得花繁葉茂,“花墻”也延續至今……
自幼生長在城里,對于稼穡之事一竅不通,但看到鄰家院子里瓜果菜蔬琳瑯滿目,于是也在自家小院的甬路旁種下幾棵倭瓜、黃瓜、絲瓜類的藤蔓植物。雖然只會給它們澆水、松土,卻是也長得蓊蓊郁郁,爬滿棚架,碩果盈枝。世間的草木繁花,都是本色,天真無邪,純潔善良,你種下它,它就永遠忠實于你,不離不棄。有時因公務繁忙,抑或外出幾日,疏淡了園中的花木,但它們依舊一天都不懈怠地生長著。待到倥傯過后,它們已經出落得清水芙蓉一般,對你巧笑倩兮呢!那些藤蔓植物在生長過程中,有時由于雨打風吹,藤藤蔓蔓會偏離棚架,見此情景,我會隨即將它們扶正,用綠色的細馬蓮將其小心翼翼地綁在棚架之上,如同將熟睡嬰兒的小手小腳扶正,讓他睡得更舒服些。每每遇到雨驟風狂的極端天氣,我都糾結于滿園的草木是否經得住雨打風吹。然而每次雨過天晴,依然會看到它們含羞帶笑、亭亭玉立的倩影。“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展蔓延的力量。”季羨林先生所言極是。
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轉眼又是一年端午,我畢竟未能免俗,照例將幾株艾草懸于門楣之上,陣陣藥香也隨之撲鼻而來。細想起來,從屈子行吟澤畔到今人門楣束艾,端午總是帶有幾許感傷況味的,龍舟競渡的初衷也是尋覓與追思。田園之中生長著的艾草雖妙曼亭亭,但那暗灰的青綠似也籠罩著一層憂郁的色調。艾草是不需播種的,年復一年靠著根系的蔓延自生自長,且漸成鋪展之勢。自然界中的許多花草也有著艾草一樣的習性,“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與草木朝夕相處,讓我明白了許多道理,它們一寸寸地生長,它們的一顰一笑,讓我感受到生命的堅忍與豁達,讓我以從容的心態面對人生的起伏跌宕,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相對于草木所經歷的風風雨雨,人生有什么樣的溝溝坎坎邁不過去呢?
大千世界,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會有草木生存。草木無語,它們以靜默、以隱忍、以頑強、以搖曳之姿告訴我什么是“生生不息”。眾多的人曾以草木自詡,但平心而論,人是不如草木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夏日聽雨
“三伏天下雨喲,雷對雷;朱仙鎮交戰喲,錘對錘……”這是著名詩人郭小川在20世紀60年代寫下的一首詩的前兩句,傳神之筆,勾畫出了夏雨的放浪神韻。
自然界中,一年四季都會下雨。雨,可以說是上蒼為人類奏出的樂曲,只是樂曲的音色和旋律各有不同。夏季的伏天被稱作“雨季”,相對于春雨的“潤物細無聲”和秋雨的“石上泉聲帶雨秋”,夏天的雨最為痛快灑脫,酣暢淋漓了。幼時暑假,常與小朋友們相約去郊外野游,“三伏天,孩兒面,說變就變”,原本清風麗日的天空,忽兒涌上幾片黑云,旋即間風搖著樹,樹攪著云,瓢潑似的大雨便傾瀉而來,小朋友們趕忙手拉手跑到大樹下或是鉆進濃密的莊稼地中躲避。盡管全身還是免不了被淋得落湯雞似的狼狽,但是在恣肆狂放的雨簾中,看到干涸多日的莊稼重新抖擻挺立,樹木愈加蔥蘢,花朵更加嬌艷,更有陣陣青蛙的和鳴,一顆心也隨豪放的雨絲奔放起來。待到雨過天晴,天邊飛出一道彩虹,大家晾干衣服后,又高高興興地在田野游戲繼續了。
在城里生活得久了,對自然界的反應似有些遲鈍,往往只會通過有雨或無雨,以及雨的大小來判斷四季的流轉。初伏里的一天,見網上報出新聞,說本省遭遇六十多年來罕見旱情,降雨量不足正常年景的一半,這才恍然感到,今年入夏以來竟還沒下過一場透雨,天氣也尤為炎熱,難怪街道兩旁樹木的枝葉都顯得有氣無力呢!于是心里也在盼著盡快下場大雨。進入中伏后的一天,隨著終日的烏云密布,傍晚便下起瓢潑大雨。風疏雨驟,雨簾垂直落到地下,似一曲緊鑼密鼓、氣勢磅礴的交響樂,令人蕩氣回腸,神馳心醉。雨水落到屋瓦之上,形成股股細流沿瓦槽汩汩淌下來,時而如《十面埋伏》中強勁湍急的琵琶曲,時而又如《春江花月夜》中清麗明快的古箏,營造出一種波瀾壯闊抑或溫婉纏綿的意境。當時真想立刻打開房門,走進濃密的雨簾之中,與自然界久旱的花草樹木共享夏雨的潤澤和洗禮。
多年前下鄉插隊,青年點地處遼南山區,記得一年酷暑,漫山遍野的玉米長到一人多高時遭遇“卡脖旱”,眼見著綠油油正在抽穗的玉米秧一天天打蔫,鄉親們不甘心就此絕收,于是全村男女老少用馬車拉水上山,更多的人挑水上山,決心抗旱保秧,“救活一棵得一棵”。或許是群情激昂感動了上蒼,就在村民們挑水抗旱進入第三天時,原本晴空萬里的天幕,烏云迅速聚攏而來,清脆的霹靂震耳欲聾,狂風夾著暴雨呼嘯而來。正在挑水澆苗的鄉親們猝不及防,卻沒有一個人去躲雨,眾多的人仰面朝天,雙手舉過頭,不約而同地喊道:“好雨,好雨啊!”急驟的雨點從他們的頭上流下,從他們的衣襟、褲腳流下,直至浸透了他們的全身……
夏天是充滿活力的季節,夏雨賜予了自然界蓬勃的生命形態,田野里莊稼抽穗,枝頭上果實累累,鳥聲變音,蟲鳴潮起,萬物逐漸走向成熟。但是夏雨一旦肆虐成災,也會給人類帶來不小的麻煩。盛夏時節,時有臺風裹挾著暴雨,沖毀家園,淹沒莊稼,直至把低洼地區變成水鄉澤國。我工作和生活了三十幾年的北方小城,曾在疾風暴雨襲擊下發過四次洪水。由于地處“九河下梢”,地勢低洼,平均海拔只有3米,加之歷史形成的河道不暢、通洪能力差等原因,當年每逢雨季來臨,全市上下都要嚴陣以待,抗洪搶險。
記得是建市翌年,正值“三伏”期間,九號臺風挾來狂風驟雨,連續半個月肆虐城鄉,無數莊稼被淹沒,許多房屋垮塌,就連國堤也岌岌可危。為了保護城鄉人民生命財產安全,全市機關干部和趕來支援的數千名解放軍指戰員,頂著狂風驟雨,日夜奮戰在堤壩之上,眾多險情較重區域的群眾被轉移到國堤之上,住在臨時搭建的窩棚里。在那些巡堤、護堤的日子里,滂沱大雨每天都炫耀著自己的威力。密集的雨鞭抽打著樹木和莊稼的枝葉,如同撕扯著每個人的心。面對茫茫的雨簾,我和眾多的同事們心里期盼著雨過天晴,讓百姓重新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三十幾年過去,隨著遼河整治,河道疏通,城市抗洪能力早已達到百年一遇的標準,夏雨無論怎樣連綿不休,這里的群眾照樣“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隨著年齡漸入老境,感覺聆聽夏雨是人生很愜意的事情,塵埃落定,寵辱皆忘,前緣后塵,坎坷糾葛,一切都漸行漸遠。此時,那濃密的雨簾,紛灑的旋律和音色,是那么脈脈含情,遠山近水也被夏雨涂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紛紛揚揚的雨絲,讓我停下匆匆的腳步,靜下心來,把生命重新過濾一遍,以往生活中種種芥蒂與煩惱,也統統被雨水沖刷殆盡。夏日所雨,自然會想到古往今來的詩章詞作。“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是易安女士所追求的人生情趣和悠然之筆。“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是衰老多病的陸游被罷官之后,感覺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憤懣。諸多對雨的感懷之中,我更欣賞南宋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夏雨啊,清心悠然,如詩如幻,給我身心的滋養,呼喚我踏著美妙的雨韻,步入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