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張閎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批評家
問:1924年,魯迅為什么要寫這篇雜文?他的出發點是什么?
答:魯迅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杭州工作過一段時間,對西湖景觀很熟悉。然而,對于雷峰塔的倒掉,他表現出異常的興奮,連續寫了兩篇文章議論此事。他似乎很樂意看見這一景觀的缺失。但這顯然不只是一個景觀問題。因為雷峰塔傳說與一個愛情故事有關,是一個古老的關于愛情的自由與禁忌的故事。魯迅在這里將雷峰塔看作傳統文化壓抑自由人性的象征,它的倒掉,成為魯迅及其新文化運動的同仁們文化反叛意識的心理投射。
問:當時的中國處在一個什么樣的背景之中呢?
答:當時的中國全社會在各個方面都處于一個思想開放、觀念革新的狀態,各種不同的文化觀念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表達,相互沖突,又相互融合。就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而言,則處于一個收獲期,新的文化觀念和價值得到初步的確立。但傳統文化仍有較強的影響力,也有人主張在一定程度上,尤其是在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方面,維持中國傳統。當時,特別是在愛情觀念、性倫理、婚姻及家庭關系、婦女與兒童的地位等問題上,新文化與舊文化相當對立。《新青年》同仁,無論是胡適、陳獨秀,還是吳虞、錢玄同,都持反傳統,尤其是反傳統倫理的立場,而周氏兄弟(魯迅、周作人)表現得尤為突出。在此前后,魯迅曾經寫過《我之節烈觀》《我們現在應該怎樣做父親》《娜拉走后怎樣》《寡婦主義》等等,猛烈抨擊舊倫理。周作人寫得更多。這是一個現代倫理觀的形成期。
問:文章發表后有一些什么樣的反響?
答:文章本身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反響,倒是“雷峰塔倒掉”這一事件在當時知識界有一些小小的觸動。有媒體發布了一些詩文,大多是感傷的謂嘆,或感慨世事無常,或哀憐美景不再。面對廢墟而興起的懷古之憂思,是中國文人的一種傳統。而魯迅的表達,則顯示出一個反傳統的現代知識分子的不同凡響的批判眼光。也正因為如此,魯迅才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問:魯迅當年的憤悶放在當下是否仍有意義?
答:在今天是否有意義的問題,說起來很復雜,甚至涉及整體魯迅在今天的意義問題。我覺得,關鍵不在于魯迅的某些說法、某些觀點是否正確或是否有意義,魯迅在今天給我們的啟示,更重要的是他作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其獨立的、批判性的姿態、立場,及其獨特的、真實的自由表達。
問:在寫完《論雷峰塔的倒掉》之后幾個月內,魯迅先生又寫了一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用現在的說法,似乎是為雷峰塔的倒掉“補刀”,那么在當時看來,魯迅先生為何要這么做呢?
答:前一篇是倫理學批判,后一篇是美學和政治學批判。雷峰塔倒掉,首先觸動魯迅的是跟白娘子的自由愛情與禮教壓抑相關的部分,這是他的文化批判的重要內容,當然,也是他本人深有感觸的部分。另一方面,作為景觀的雷峰塔乃至整個西湖風景區,也是傳統的景觀美學的集大成者。它們的殘缺,符合魯迅整體性反傳統的立場。再者,西湖景觀美學上的完滿性,在魯迅看來,乃是一個幻覺,實際上它們早已被蛀蝕一空,其背后是“奴才式”的政治文化。雷峰塔倒掉只不過是這一政治文化的惡果,暴露出了那些華麗麗美景的真相。“睜了眼看”,直面真相,這就是魯迅精神之一。
問:文中最精彩的段落和字句在您看來是哪些?為什么?
答:“活該。”這是文章最后一句。如此千回百轉、層巒疊嶂的文章,忽然以這么一個簡單的詞來結尾,仿佛濃厚的云層閃閃爍爍了半晌的電光,直到最后,突如其來爆響了一個驚天的炸雷,干脆而又爽快!這是革命家的語言。或者說,他是語言的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