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賁

徐賁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
王蒙先生有一個小小說,叫《雄辯癥》,說的是一個患上“厚皮邏輯癥”的人去看醫生,醫生對他進行外科手術后無效,改用內科治療,給他配了《邏輯學》的藥,不料服用后出現新的癥狀。病人又去看醫生,于是有了下面這樣的對話。
醫生說:“請坐!”
此公說:“為什么要坐呢?難道你要剝奪我不坐的權利嗎?”
醫生無可奈何,知道此公曾有過的事情,于是倒了一杯水給他,說:“請喝水吧。”
此公說:“這樣談問題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攙入氰化鉀,就絕對不能喝。”
醫生說:“我這里并沒有放毒藥嘛。你放心!”
此公說:“誰說你放了毒藥?難道我誣陷你放了毒藥?難道檢察院的起訴書上說你放了毒藥?我沒說你放毒藥,而你說我放了毒藥,你這才是放了比毒藥更毒的毒藥!”
醫生毫無辦法,便嘆了一口氣,換一個話題說:“今天天氣不錯。”
此公說:“純粹是胡說八道!你這里天氣不錯嗎?即使是天氣不錯,并不等于全世界的天氣不錯,比如北極就在刮寒風,漫漫長夜,冰山正在撞擊……”
醫生說:“我說的今天天氣不錯,一般是指本地,不是全球嘛。大家也都是這么理解的嘛!”
此公說:“大家都理解的難道就一定是正確的嗎?大家認為對的就一定是對的嗎?……”
王蒙先生用夸張的筆墨描述的大概是不少中國人熟練運用“辯證法”的“厚皮邏輯”,這是一種很難治愈的惡疾,病根不在于缺乏邏輯,而在于濫用邏輯,當然是那一套可以讓人無休無止“雄辯”下去,并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詭辯邏輯。
雖說是“厚皮邏輯”,但其實“厚皮”的不是邏輯(邏輯只有正確與謬誤之分),而是無羞恥地運用謬誤邏輯的人。精神心理病研究者們把“厚臉”解釋為一種與羞恥防衛有關的“自戀個性失調”(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蓋巴德(Glen Gabbard)在《兩種自戀個性失調癥》(Two Subtypes of 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中把這類失調歸為兩種,一種是“厚皮”,也就是以傲慢、囂張、潑皮、強詞奪理來進行自我護衛(自戀)。另一種是“臉薄”,也就是特別敏感、害羞、害怕與別人起沖突,因此以躲避和隱藏來進行自我保護。厚皮和臉薄的人格心理失調都會妨礙一個人與他人的正常交往,也都不能勝任人際正常交往所需要的理性清明的公共說理。有這兩種人格失調的人都會把被別人說服或者承認別人比自已說得在理看成是“丟臉”、“失敗”或“屈服”。運用厚皮邏輯的雄辯者往往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在無理取鬧,而是因為有不適當的自我防衛心理需要,所以會不擇手段地阻止他們想象中的丟臉或失敗。
在一個習慣于用高度敵情和戰斗觀念來看待個人意見和言論的地方,人們自然而然地會把不同意見之間的關系看成是一種不可調和的沖突或敵我對立,而不是追求真理和共識的一種常態和過程。對言論之間的不同,他們習慣于因異而仇,并且“仇必仇到底”,拒絕“和解”。這種情況在口誅筆伐式的大批判、大辯論中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也是“雄辯癥”和“厚皮邏輯”的病根所在。
雄辯癥和厚皮邏輯如今也并沒有消失,而是在一些人群中繼續蔓延,連當教授的也難以幸免。孔慶東在《第一視頻》中便有此雄辯:“誰說朝鮮人民正在挨餓了?我剛剛從朝鮮回來,朝鮮人民沒有挨餓啊。朝鮮人民生活水平是不如我們,但是并沒有挨餓啊,朝鮮人民生活水平相當于咱們九十年代初期,九十年代初期你挨餓了嗎?八十年代的時候你挨餓了嗎?我在任何時代都沒有挨過餓,我從小長到這么大都沒有挨餓,而且也沒有看到周圍一個人挨過餓。從六十年代到現在,中國人民吃得好好的,紅光滿面的,你看我身體,那塊兒像挨過餓的樣子?”
一般網民的此類雄辯更是隨處可見:“六七十年代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你沒死啊?怎不說你們美國干爹殺了多少印第安人?”“三年自然災害又死了多少人?你家里呢?你爹媽又怎樣生下你的?”這樣的雄辯在網絡上“五毛”與“美狗”之間的對決和對罵中每天都在發生,已經成為一種流行的惡疾。
“雄辯癥”(包括它的厚皮邏輯)為什么是一種公共話語的惡疾呢?它的危害又在哪里呢?英國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在《教育片論》中談到了這些問題和與兒童說理教育的關系。
首先,雄辯癥混淆了說理和辯論的目的。它錯誤地認為雄辯不是為了明理,而只是為了在口角中爭勝。洛克說:真正的說理用途和目的“在于獲得關于事物的正確觀念,對事物作出正確判斷,區分出真與假,是與非,并依此行動。那么,切不可讓您的兒子在爭辯的技術和形式中長大……不可讓他羨慕別人爭辯。除非您真不想他成為一個能干的人,而是成為一名無足輕重的口角者,在與人爭辯中固執己見,以駁倒他人為榮,更有甚者,就是懷疑一切,認為在爭辯中不可能找到真理之類的東西,找到的只能是勝利”。
其次,雄辯癥使人思想阻滯,變得看不到也不愿服從明白的道理和清晰的論據,“不管別人已經給出了多么完善和令人滿意的答復,只要能找出些含糊的語言,他便繼續與人爭辯,一方面挑起口角,另一方面一定要爭出個高下來”。爭論的一方患有雄辯癥就已經非常糟糕,要是雙方都患有此癥,爭論便成為一場必須戰斗到底、消滅對方的口舌肉搏戰。
再者,雄辯癥的結果是越善辯越不文明,善辯成為一種對別人進行刁難和傷害的手段,成為“最不真誠、最不適當的行為”。你說“文革”武斗,他就硬說你有“美國干爹”,你說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人,他就把生下你的爹媽也捎帶進去。雄辯癥的不文明在于它的爭辯總是對人不對事,而不是對事不對人,而且對人的態度還特別惡劣,尖酸刻薄,充滿了敵意。
不少人從小在大批判、大辯論中學會了胡攪蠻纏、強詞奪理、言辭囂張,長大成人后,他們仍然以為辯論就該是這個樣子,渾然不知這種形同潑皮的厚皮糾纏根本就不是有教養的說理邏輯。洛克認為,對于兒童的教育來說,專門學習辯論并沒有好處,他建議將與說理有關的“修辭和邏輯這兩門學科,按照通常的辦法,隨著文法來學習便可”。這是因為,“真理是需要經由成熟的、適宜的思考才能發現,并獲得支持,而不是經過人為的激烈措詞和辯論的方法就能得到的”。文法讓人學會如何把成熟的、適宜的思考結果清楚地表達出來,而這才是真正需要用到修辭和邏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