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可以清楚記得三歲以后的許多事情。有人夸我記性好,此話倒也不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從小集郵,后來的工作性質又養成了我建立檔案的習慣,寫文章時,有記事本、底片、節目單、剪報可查。
我出生在海濱城市煙臺,當時這座位于膠東的小城市幽美、樸素,不似現在,變得毫無特色。記憶里第一次進的劇場,是在張裕公司往西的一條小街上,叫市府街,現在已經成了寬闊的馬路。看的不是話劇,是一些革命色彩很強的舞蹈、活報劇、詩朗誦等。我因為覺得沒意思,在座位上折騰,被大人訓斥。在那個劇場看的電影比較多,那時正片之前都要加映新聞簡報,我一看到毛主席接見非洲朋友,就嚇得鉆到姥姥懷里,長大后姥姥總拿這事兒開我玩笑。
1976年,因為唐山大地震的緣故,我又回煙臺生活了半年,經常觀看少年宮的演出。舅舅是那里的舞蹈老師,我便有機會溜到后臺和側幕,從那時起,舞臺對我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力。
1971年隨父母來到北京定居,當時住的建委大院里有一座禮堂,是我最愛呆的地方,盡管總是那么幾部電影來回放,還是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記憶。我平生第一次登臺表演,就是在建委禮堂。
平生看的第一部話劇是《楓樹灣》,講的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時期,湘東農民運動的故事。地點記不清了,好像是在三里河某部委禮堂,印象最深的是舞臺上那棵巨大老楓樹,看戲時總走神,想那么大的樹是如何栽到臺上的。演出結束,我蹭上臺細瞧,才知道原來是掛在一面大網上的假樹,舞美術語叫“軟景”,可在臺下看跟真的一樣,尤其是打上燈光。
第二部是在首都劇場看的,一部《救救她》,一部《王昭君》,都是1979年演出的,但記不清哪部在先。《救救她》的女主角是徐松子,后來考上中戲導演系,畢業后曾演過電影《芙蓉鎮》《老店》等。1980年北京人藝也排演過此戲,導演是藍天野,我看的不是這一版。《王昭君》是父親領我去看的,這部戲的節目單是我的第一件收藏品,至今已三十余年,仍光鮮如初。
當時電臺、電視臺經常轉播話劇實況。通過電視,我還看過《丹心譜》《楓葉紅了的時候》《于無聲處》等。有一次學校組織觀摩,在建研院食堂二樓,我第一次近距離觀看真人表演,印象最深的是王景愚老師的小品《吃雞》,他的無實物表演逗得我們一群小孩兒哈哈大笑。這算我的第一次“小劇場”觀劇體驗吧。
工作后有戲必看,雖然收入不高,可那時票價也低,開始考戲劇學院后看得就更勤了。那個時候不像現在劇目這么多,往往一部戲演很長時間,也看得過來。
不知道北京到底有多少劇場,一篇文章說有上百個,我深表懷疑,可能它把許多內部禮堂,甚至已經廢棄的都算在其中了。當時還沒有9劇場、海淀、東圖、東方先鋒、蜂巢、蓬蒿、繁星戲劇村等,也沒有天橋劇場(新)、保利劇院、長安大戲院(新)、世紀劇院、國家大劇院這些現代化大劇場,但演出場所似乎并不比現在少,除首都劇場、中國兒藝劇場和中戲實驗劇場外,王府井的青藝劇場、復外大街的二七劇場、虎坊橋的工人俱樂部、護國寺街的人民劇場、西單的西單劇場和民族宮劇場等,也經常演話劇。這些劇場都在市中心,騎著自行車就去了。
1988年,我還在首都體育館看過沈陽話劇團的音樂話劇《酒干倘賣無》,那場面一點不輸現在的歌星演唱會。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中國話劇總體不景氣的情況下,該劇創下了在全國十八個省八十五座城市巡演一千四百六十場的奇跡,觀眾超過百萬,恐怕到現在也沒有一部劇能破這個紀錄。導演王延松當時很年輕,是一位比較低調的導演,一直踏踏實實做戲,他后來的作品《無常·女吊》《押解》《白門柳》《原野》等我都看過,風格各異。
1988年6月,在民族宮劇場看過一場意大利阿塔合作劇團的《一主二仆》,這是我第一次看外國劇團的演出。記得這個劇團好像是家族式的,所有演職人員都是親戚。這部哥爾多尼的著名喜劇,我看過多個不同版本。最棒的當屬曾三次訪華演出的米蘭小劇院那版,我看過兩遍。七十多歲高齡的假面喜劇大師費魯巧·索萊利,精湛的演技令觀眾大飽眼福,當他謝幕摘掉假面具時,露出一頭銀發,所有觀眾為他長時間鼓掌。
經過十年文化禁錮和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戲劇創作高峰之后,全國話劇界出現了一個相對低迷的時期,創作者開始借鑒國外戲劇的經驗,認真思考舞臺呈現的新形式,涌現出《掛在墻上的老B》《十五樁離婚案的調查剖析》《魔方》《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WM》等許多探討人性、形式新穎的劇目;還有一部《雙人浪漫曲》,題材輕松浪漫,非常受年輕觀眾的喜愛,導演是初出茅廬的婁乃鳴。我看了第一遍后不過癮,又追到工人俱樂部看二遍,并買票請朋友馮濱同看。這部戲的票價一定會讓現在的觀眾跌破眼鏡,才一元錢。
《靈與肉》《十五樁離婚案的調查剖析》《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的編劇劉樹綱老師,是當時比較活躍和具有創新意識的劇作家,《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曾獲得第三屆全國優秀劇本創作獎。后兩部戲,我都是在民族宮劇場看的,當時還不怎么懂戲劇藝術,純屬看熱鬧,只是覺得這些劇與北京人藝的不太一樣。若干年后認識了劉老師的兒子、畢業于中戲文學系的劉深,子承父業也是編劇,代表作有《我愛抬杠》《血色玄黃》《紅巖》等。
《WM》也是在民族宮劇場看的,記得我看完第二天,這部戲就被禁演了。當時不明白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只是慶幸自己早行動了一天。
還有一件事,曾被朋友張釗寫進過他的書里。那是1985年四五月份中國第一屆布萊希特討論期間,青藝在民族宮劇場演出《高加索灰闌記》,導演陳颙,參加演出的丁嘉麗、姜文、叢珊剛從中戲畢業進入青藝。當時沒有網絡售票,買票要到劇場的售票處,常看戲的我也學油了,不再提前專門跑一趟去買票,想看的時候就去劇場門口等退票,偶爾還會等到贈票。那天我在劇場門口,遇到了一位也在等票的大姐,和她聊起來。她是東郊國棉某廠的擋車工,老三屆,插隊前是學校話劇隊的。返城后雖然工作、家務繁忙,但還保留著看話劇的嗜好。為了看一場話劇,她往往要和同事調班,回家給婆婆、丈夫、孩子做好飯,才放心地擠公交車到劇場。這次到了劇場才知道是內部演出,不售票,所幸我倆都沒白等。endprint
與蔣樾重逢后,他也講過拍一名紡織女工紀錄片的經歷。紡織工是三班倒,那位女工即使在最幸福的正常班日子里,也要天不亮就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飯,然后從鼓樓換幾趟車到東郊的工廠。當時是冬季,蔣樾抗著笨重的貝塔攝像機,和穿得鼓鼓囊囊的女工一起擠公交車,跟了整整一個月,真正嘗到了普通百姓生活的艱辛滋味。
兩位紡織女工的故事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一再舉那位大姐的例子,是為了說明話劇不是沒有人看,普通百姓也有看戲的需求,也有藝術鑒賞力。作為藝術工作者,應該具有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甭打著藝術的旗號拿垃圾糊弄人家。如果做不出令人滿意的作品,不僅對不起觀眾——你的衣食父母,也對不起你自己的良心吧?
演戲離不開劇場,我們就來說說劇場,說說劇場里的人、發生的事兒。
二
東方先鋒劇場,喜歡看話劇的人都知道,但未必知道它的來龍去脈。以前在東長安街北側,王府井大街南口到東單路口之間,有一座古樸的建筑,那便是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劇場。這座建筑建于上世紀30年代,當時是美琪電影院,50年代初期經過增建、改建,成為一個專門演話劇的劇場。它的西邊,是兒童電影院(原名平安電影院),再往西王府井南口,曾經有北京(可能也是中國)第一家麥當勞;往東到東單路口是東單菜市場,地理位置相當優越。
青藝的前身是成立于1941年的“延安青年藝術劇院”,1949年4月16日在北京正式建立“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首任院長廖承志,我國老一輩戲劇藝術家吳雪、金山、孫維世等都曾在青藝工作過。
美琪改作青藝劇場后,老舍先生從美國回國,第一次公開演講就是在那里舉行的。當時的北京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請他就大眾文藝的創作問題做一次講演,1950年3月12日,青藝劇場座無虛席,老舍先生以《大眾文藝怎樣寫》為題,作了長時間的生動演講。他為青藝寫的話劇《方珍珠》,就是在那個劇場首演的,之后他又寫了《西望長安》《神拳》《全家福》等,也都在那里演出過。
那里還曾演出過《抓壯丁》《反翻把斗爭》《在新事物的面前》《洞簫橫吹》《降龍伏虎》《李雙雙》《雷鋒》《全是北京人》等。1966年1月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與中央實驗話劇院合并,沿名中國青年藝術劇院。5月“文革”開始,藝術創作全部停止。1973年8月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與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合并成中國話劇團。1978年2月中國話劇團被撤銷,中國青年藝術劇院、中央實驗話劇院和中國兒童藝術劇院恢復獨立建制。
青藝排練場和辦公室與劇場不在一處,從劇場向東,到東單路口再向北走不遠,馬路東側的北極閣三條71號院,便是青藝的排練場和辦公區,那里原是康熙帝孫子弘膠的寧郡王府。此地與如今的東方先鋒劇場僅隔一條馬路,有時看完戲,和朋友們到路東的小飯館吃飯、聊天,有一次找廁所,才發現了這個不起眼兒的所在。之前竟不知道,也不曾想過,以前看的許多青藝的話劇,就是在這么破敗的地方排練出來的。此處現在是國話老干辦、影視藝術中心和中國話劇研究會。
青藝劇場不是很大,舞臺也比較局促。我在這里看過的話劇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紅鼻子》和《櫻桃時節》(既《巴黎公社》)。《櫻桃時節》里的歌兒非常好聽,記憶猶新,至今還能哼唱。當時馮遠征是青藝的臨時演員,在《櫻桃時節》里跑龍套,串演好幾個角色,后來他慨嘆“演尸體比演活人還難”
可能因為劇場太小,青藝的許多大戲都是在別處演的,像《草莽英雄》《街上流行紅裙子》《原野》《雙人浪漫曲》《威尼斯商人》《高加索灰闌記》等。有一次在人民劇場看完《原野》后,我專門跑到后臺,問導演(應該是助理導演,導演是張奇虹女士),仇虎的仇字當做姓氏應該念“qiú”,為什么演員念“chóu”呢?那位大哥先是笑著把我表揚了一番,然后解釋,“為了突出他對封建剝削階級的仇恨,故意這么處理的”;還有一次,1988年在民族宮劇場看《浴血美人》,深受麥克風(現在知道那叫“胸麥”)噪音襲擾,演出完找導演提意見,年輕的導演虛心接受,并解釋因為劇場太大,又是第一次用這種設備,沒有經驗。后來才知道那位導演就是王曉鷹。可能當時青藝的導演力量不足,所以有些戲是外請導演排的,《雙人浪漫曲》應該也是屬于這種情況。
還有一個原因是年久失修,且受1976年唐山地震影響,所以青藝劇場較少使用。1990年9月,青藝劇場經過加固、翻修重新啟用。但是隨著北京市政建設突飛猛進的發展,老青藝劇場也走到了盡頭,1996年興建北京東方廣場時,這座老建筑最終被拆除了。
1996年底,青藝租用位于寬街北兵馬司的航天部禮堂,次年投入使用。1998年元旦之夜,陳紅、呂麗萍、邵兵等原青藝演員云集于此,慶賀長期沒有演出場所的劇院終于有了自己的家。我十幾歲時曾去這個禮堂看過電影,當時并不知道這里與我后來報考的中戲僅一箭之遙。
雖然以前在老青藝劇場也沒看過幾部戲,但那里畢竟是個象征,以遷址為分界線,我把之前看做老青藝。老青藝有我喜愛和尊重的導演陳颙老師,演員曹燦、啜二勇、丁嘉麗等。我是聽著曹燦叔叔的《小喇叭》和小說連播長大的;考電影學院時,還認識了他女兒曹紅梅。
在新青藝劇場看的第一部劇是《花房姑娘》,主演王勁松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老師。他有個奇怪的藝名——氣殼,后來曾在孟京輝的電影《像雞毛一樣飛》中飾演一個賣詩歌光盤的商販。
1999年5月還看過一部《居里夫婦》,導演是王曉鷹、査明哲的同班同學魏曉平。飾演居里夫婦的是孫紅雷和丁嘉麗,因為這部劇,兩人還鬧出一段纏纏綿綿、同時也非議頗多的戀情。
那個時期,小劇場戲劇正蓬勃發展,新青藝劇場只有三四百個座位,非常適合小劇場戲劇演出。當時北京的小劇場只有這里、實驗話劇院小劇場、人藝小劇場三處,因此利用率非常高,不光演出青藝自己的戲,五年中上演過近三十個劇目。1999年6月,孟京輝的《戀愛的犀牛》在這里上演,首演創下了連演四十場、上座率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奇跡,成為中國第一部純靠票房盈利的小劇場話劇(另一說法是上海的《情人》)。endprint
其實,當時的小劇場戲劇相對于現在而言,數量上并不算多,但質量卻普遍比較高,而且已經有了許多形式上的探索,《三毛錢歌劇》《在路上》《麥當娜的靈光》《第十二夜》《女仆》《屋外有花園》《欽差大臣》等,都是那段時間在新青藝劇場上演的。1998年8月,那里還演出過一部據說是中國第一部恐怖話劇《窒息》,是編導劉涓自己籌集十多萬資金制作的。我猜想這位仁兄連成本都沒收回,那時候十多萬可是筆數目不小的錢呢。
不知道什么原因,近幾年反而很少能看到國外和港臺戲劇了,而以前這類演出非常頻繁,尤其是小劇場劇。當時我在青藝劇場看的最具實驗性的,是日本少年王者館劇團的《半夜三更的彌次先生和喜多先生》,還有“98青藝小劇場劇目展演”中日本東京榴華殿劇團的《FALSE》、臺灣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的《2000》、香港瘋祭舞臺的《元州街茱莉小姐不在這里》等——光是劇團名稱和劇名已經讓人一頭霧水了。《半夜三更的彌次先生和喜多先生》在演出中還做了個扣兒,其中一位演員演著演著突然拿起電話,用蹩腳的漢語向附近的一家飯館點了一道孜然羊肉。一會兒,飯館小弟真把熱騰騰、香噴噴的羊肉送來了,觀眾沒意料到,那小弟更摸不著頭腦,還傻乎乎地說:“呦,你們拍電視呢?這么多人點一盤菜夠嗎?”逗得觀眾哄堂大笑。
當時青藝院長是林克歡先生,他夫人林蔭宇女士也是導演,兩口子都是戲劇界的老前輩。林蔭宇老師原先是中戲導演系教授,1990年排演過《情人》和《椅子》,是最早實踐外國荒誕派戲劇的專業導演。1992年調入青藝,又執導過幾部戲,其中《女仆》我特喜歡。
某一天,突然接到林克歡先生的電話,說他正在寫一本書,已經得到一些照片,還需要更多的,手中的照片也需要我甄別一下,哪些是我拍的。那時沒有網絡,必須當面才能搞清楚,我便騎車去了林先生家。他家住在帽兒胡同“實驗”的宿舍院里,不知這是不是“文革”中兩院合并的結果。他家非常狹小,與普通演職員無異。我倆就坐在過道的飯桌前看照片,他還給我列了一個長長的單子。林先生廣東口音很濃重,我一半靠聽一半靠猜。臨走,不茍言笑的林先生還不忘拍著我的肩夸獎幾句,說我做的工作很有意義,要繼續拍下去,將來這些照片會更有價值。
從2002年3月起,青藝劇場易名“北劇場”,主人也變成了袁鴻。一開始臺灣表演工作坊贊助了一部分資金,同年12月成為一個完全民營的獨立劇場,艱難維持到2005年中秋之夜關閉。此為后話。
2001年12月25日,原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與中央實驗話劇院合并,組建為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仍由趙有亮擔任,文化部部長孫家正為國話揭牌。
李嘉誠拆了人家房子,自然要償還一個新的,青藝與實驗合并,這座新劇場自然也就屬于國家話劇院了。2004年9月,位于王府井東方廣場東側的國話東方先鋒劇場開始試運營,負責人是曾任北京人藝小劇場經理的傅維伯,首演劇目是參加“永遠的契訶夫”首屆國家話劇院國際戲劇季中,加拿大史密斯·吉爾摩劇院的《契訶夫短打》。
一開始,人們對于這個位居三層的劇場不太習慣,尤其停車是個大問題。很快,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和便捷的公共交通條件以及大量優秀的劇目,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戲劇愛好者。
但我還是更懷念實驗小劇場和人藝小劇場。東方先鋒的座椅是固定的,且觀眾席坡度較大,坐在后面的觀眾看戲一定不舒服。
東方先鋒劇場運營至今已經整整六年,上演過無數好戲,《哥本哈根》《死無葬身之地》《兩只狗的生活意見》等,還有許多港臺和國外的優秀劇目。不過也有一些泛娛樂化的戲,沒辦法,市場經濟嘛,藝術市場也不能幸免。
東方先鋒劇場開業一年多后,曾一度入不敷出。開辦之初,國話領導還期望劇場盈利后,能夠為劇院的日常演出提供資金支持,結果非但沒有贏利,反而讓劇院補貼了不少錢,傅維伯的壓力非常大。
面臨與北劇場同樣的困境,傅維伯苦苦經營著。在場租不能漲的情況下,還堅持每場拿出十分之一的低價學生票來培養未來的觀眾群體。“學生票”是傅維伯在人藝小劇場工作時開創的經營理念,現在他又把這個理念帶到了先鋒劇場。他清醒地意識到,“沒有今天戲劇圈的集體努力,明天戲劇觀眾群體就會消亡,戲劇和劇場就都將無以為生”。亦基于此,與大學生戲劇節宿有淵源的傅老師,一如既往地支持著大戲節,北京青年戲劇節誕生后,東方先鋒也是青戲節的主劇場。
國外的劇場有國家補貼,中國不僅沒有,而且在稅務上也無任何優惠政策,這就是目前中國演出市場票價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之一。國家補貼劇場在現階段還是奢望,東方先鋒劇每年幾十萬的虧空,只能企盼稅務政策上的傾斜了。
三
老青藝劇場再破舊,起碼聊勝于無,而中央實驗話劇院早先根本就沒有劇場,一直到處打游飛演,所以我早先看的所有“實驗”的劇,也是打游飛看的。《哥兒們折騰記》是在人民劇場看的,《十五樁離婚案的調查剖析》《故土》《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是在民族宮劇場看的,《勞資科長》是在地質禮堂看的,《油漆未干》是在工人俱樂部看的,《吳老九和他的煩惱》是在中戲實驗劇場看的……也就是說,整個 80 年代,我為了看“實驗”的劇,奔走于北京各個劇場之間。如果當初鐵鋼老師勸說我去“實驗”做專職攝影師時知道這個情況,肯定會多一條說服的理由:“小李同志,你看你和我們劇院多有緣分呀,快來吧!”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1990年,趙有亮同志出任實驗話劇院院長兼黨委書記后,首先做的是修建辦公樓。在這座規模不大外表貼著白瓷磚俗氣的L形三層建筑里,居然有一個小劇場和一個同等面積的排練廳,就像老話兒說的:“包子有肉不在z褶兒上。”endprint
實驗話劇院小劇場1992年建成并投入使用,這個只能容納百十來人的劇場可謂真正的“小劇場”,演出區域也很小。但它與附近的中戲實驗劇場、中戲黑匣子、青藝劇場、圓恩寺影劇院等形成一個劇場群落,在火紅的 90 年代,為熱愛戲劇的人們奉獻了許多精美的小劇場佳作。
這個小劇場最大的好處就是觀眾席不固定、舞臺不固定——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小劇場。演出《人民公敵》時,觀眾坐在四周,舞臺在中間;《死無葬身之地》的舞臺則反轉了一百八十度;2009年冬天小劇場重新啟用,首演劇目《馬前馬前》,觀眾干脆就沒有準地兒,跟著演出區域挪了好幾次窩,有時甚至要站著看,與演員臉對臉。
第一次進實驗小劇場看的是《思凡》,1993年。沾孟京輝的光,這部戲我總共看過二十多遍,臺詞差不多都能背下來了。當時拍了許多劇照,后來媒體用的基本都是我拍的。現在臺詞是忘得差不多了,但許多舊事依然歷歷在目。我至今還保存著一件《思凡》的T恤衫,背后布滿所有演員的簽名。
1993年10月演出的《瘋狂過年車》,曾和《思凡》一起參加了“1993年中國小劇場戲劇展演暨國際研討會”,榮獲導演獎(吳曉江)、演出獎和優秀表演獎(韓童生、宋戈)。當時韓童生比較年輕,也不如現在有名。1994年4月我為大導(編注:即著名話劇導演林兆華)的《浮士德》全程拍照,跟韓童生漸漸熟起來,又過了幾年是《生死場》再次相逢,他們還去過我的小酒吧。不知為什么,大家都管他叫“韓童”,可能是簡稱,我則一直尊稱他韓老師。
在那次展演中,我還第一次看到了上海的小劇場劇,奚美娟和呂涼主演的《留守女士》,也是在實驗小劇場。閉幕式及頒獎儀式上,演出的也是來自上海的《喜福會》。這之前,我只看過一部上海的話劇《商鞅》,導演陳薪伊(陳坪),是在首都劇場看的。1992年,上海青年話劇團以小劇場劇的形式演出了品特的荒誕派劇《情人》,引起極大轟動,并且據說靠票房贏了利。果真如此的話,《戀愛的犀牛》當排在第二了。
現在怎么也記不起來,當時為什么沒看《莊周試妻》。我對“莊周”的故事非常感興趣。這部戲是在實驗小劇場演的,可導演卻不是“實驗”的,而是北京人藝的李六乙。錯過這次,就是直到2009年大學生戲劇節才看到“莊周戲妻”這個古老的民間故事了。
1995年6月的一段日子里,每天晚上七點一刻,帽兒胡同西端都要鑼鼓喧天一陣子,那是《放下你的鞭子·沃依采克》開演了。裝扮起來的演員由胡同里敲著鑼、打著鼓走進實驗話劇院的院子,在圍成一圈兒的觀眾中間開演《放下你的鞭子》,挺像當年的街頭活報劇。二十多分鐘就演完了,觀眾又呼啦啦擁進小劇場,接著看《沃依采克》。除主演郭濤和伍宇娟外,馬書良飾演的上尉、王虹飾演的軍醫、趙寰宇飾演的安德列斯、趙小川飾演的鼓手長,也非常出彩兒。
緊接著是吳曉江的《人民公敵》,觀眾坐在四周,像看乒乓球比賽一樣。演員都坐著輪椅上場,趙小川飾演的角色穿著一身“國防綠”,還背一軍挎。
1998年《死無葬身之地》首演時,我正兼職做《音樂生活報》舞臺版責編,親自采訪了查明哲導演。一見面我就說曾看過他們班的畢業大戲《培爾·金特》,并說出了他演的角色的一句經典臺詞,查導非常驚喜,這使我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采訪進行得非常順利。當時查導剛從俄羅斯留學歸來,《死無葬身之地》是他計劃排的三部殘酷戰爭戲劇的第一部(后兩部是《紀念碑》和《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查導本人文質彬彬,可排的戲卻非常血腥、殘酷。他把演出區域調轉一百八十度,充分利用了小劇場西側原先放置燈控和音響臺的二層走廊,營造出一個立體的法西斯監獄空間。在那么逼仄的空間里,每一聲呼喊都直逼觀眾內心,每一下鞭打都像抽在觀眾身上。郭濤、馮憲珍、韓童生、周予援等主演,都是特別棒的演員;這部戲從第二輪演出時,開始出現了幾位當時是新面孔、后來為觀眾所熟知的演員——廖凡、姬晨牧、李夢男。
《我聽見了愛》也是錯過的劇目之一,當然就錯過了看袁泉到實驗話劇院演的第一部戲。再有機會認識就是一年后,2001年田沁鑫排《狂飆》的時候了,依然是那么清純可愛。其實之前曾與她接觸過一次,1998年秋天,西安《女友》雜志的朋友來北京組稿,約袁泉采訪,她當時還是中戲大二的學生,正在北影拍一部電影。我們到北太平莊約定地點等了好久,袁泉才匆匆趕到,妝都沒卸,一見面就道歉,說拍攝時間拖后,讓我們久等了。采訪過程中她非常配合,有問必答,謙遜自然,給人的印象極好。由于《女友》帶了攝影記者,我就沒帶相機,事后非常后悔。
徐曉鐘老師的《培爾·金特》把我引上戲劇之路,我對這部戲有著特殊的感情。2001年,看了一場由挪威奧斯陸國家劇院前院長圖道夫·麥爾斯塔先生演出的獨角戲《培爾·金特》。這老頭兒十三歲就參加了易卜生的《社會支柱》的演出,在挪威是演《培爾·金特》的第一把交椅,一生中塑造最成功的角色就是培爾·金特。嚴格講那不是一場真正的演出,他演一個片段,就闡述一些他對這個角色的理解和藝術處理,然后再演、再講。我是帶著一個回國的姑娘去看的。那次演出后在三樓排練廳有個冷餐會,去了許多挪威大使館的人。語言不通,那姑娘又臨時被征去做翻譯,我便在一旁與鐵鋼老師和王曉凡聊天。曉凡曾為北外劇社排過一版《培爾·金特》,在北京服裝學院禮堂演出過,因為太長,分兩天演完的。該劇2000年赴挪威參加了每年一屆的“易卜生戲劇節”。
在這個不大的劇場里,上演的劇目實在太多,掛一漏萬。后來,小劇場越來越多,小劇場話劇如過江之鯽,良莠參半,浮華的戲劇市場令人越來越倦怠。至于實驗小劇場中間為什么關閉、什么時候關閉的,我幾乎沒有印象,2009年宣布重新啟用后,才意識到好幾年沒在那兒看過戲了。最后在那里看的是2006年大學生戲劇節和三個韓國戲。由于“非典”,《哥本哈根》在那里的首演沒看成,倒是在那年大戲節上看了南京大學演的一個版本,也非常不錯。
實驗小劇場似乎與日本戲劇特別有緣,前面提到的《我聽見了愛》,劇本就是日本的。我在那里看的第一部日本戲劇,是1995年“大阪南河內萬歲一座”劇團演出的《問問嘴唇》,該劇是關于懷舊與成長主題的。在那兒看過戲的人都知道,那個舞臺有多小,不比現在“蓬蒿”的大,但就在那個不大的舞臺上,十幾名演員又蹦又跳,還呈現了一場熱鬧非凡的運動會。我后來構思的一個劇本,在立意和表現形式上,都深受這部戲的影響。看《問問嘴唇》時,我第一次接到了觀眾調查表,而且后來看的日本戲劇幾乎都有類似的調查表。endprint
日本人做事一向認真,體現在各個方面。孟京輝帶《思凡》從日本演出回來,向我講過一件小事,他們演出的小劇場舞臺是平地的,需要用木料搭出一個臺子,日方場工問他要用多長的螺絲釘,他順手比劃了一下,那位老兄馬上把住他的手,掏出一把尺子——他們每人隨身背一個工具袋,里面所有工具一應俱全,量完后說:“你說的是兩英寸半。”然后又掏出一份文件讓孟兒簽字。
1996年的《紅鯡魚》,雖然導演是牟森,但演員全部是日本人,故事背景也發生在日本。
再一次是1998年7月看的兩部別役實的荒誕戲劇《廁所在這兒》和《可以睡覺》。《廁所在這兒》的導演是吳曉江,演員是日本留學生山崎理惠子和中國青年演員何子然(曾演過田沁鑫的小劇場話劇《驛站桃花》);《可以睡覺》導演是中戲戲文系留學生木田日登美,由“實驗”演員王虹、徐衛出演。這是我當時看到的唯一的別役實的荒誕戲劇,而且一次就看了兩部。
2000年,又看了理惠子導的《怪釋〈源氏物語〉》,分漢語版和日語版,我看的是漢語版。令人難忘的是日本人的協作精神,所有工作人員全部是日本留學生,包括后臺音響、燈光、發節目單和調查表、引座、客串演員,有的不是學戲劇的,也大老遠跑來幫忙。當時還不認識理惠子,到了劇場才知道由于不是公開演出,所以不售票,但接受善意捐款,我往箱子里放了二十元錢,這是當時小劇場的通常票價。
不久,通過研究中國當代戲劇的日本專家瀨戶宏先生認識了理惠子,以及演員梁賴翠、牛越美保子,后來又通過她們認識了當時在劇場里做義工的石田公子和勝又阿雅子。第二年,我還意外演出了一部牛越美保子執導的《狂人日記》,第一次登上北京人藝小劇場的舞臺。
小劇場的頂上是個大排練廳,在那里,我曾親眼目睹了許多劇從地基到落成的全過程,《陽臺》《我愛×××》《離婚了,就別來找我》《阿Q同志》《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盜版浮士德》《紀念碑》《臭蟲》《理查三世》《狂飆》《這個的黎明靜悄悄》《失明的城市》……實驗小劇場關閉時期,也曾用作排練,《關于愛情歸宿的最新觀念》《魯迅先生》《紅塵》就是在小劇場里排的。
1993年孟京輝排《陽臺》時我們還不熟悉,排練后期我去拍照片,從此和孟京輝、郭濤、倪大宏、原華、夏力新、周迅(男)、趙寰宇、毛孩兒、盛志民、路費漢強、安賓等混熟了。1994年何建軍拍電影《郵差》時,對女主角不滿意想更換,問我有沒有合適人選,我首先想到了原華。何導看過照片后很有感覺,可一聯系才知道她在外地拍戲,最后只好湊合原來的了。
1994年排《我愛×××》期間,一進排練場就看到一群穿白大褂的人,你會誤認為到了醫院。孟兒對白大褂情有獨鐘,幾部戲里都用到。1996年排《阿Q同志》,我又一次真切感受到當時搞藝術的人在不寬松的社會環境下創作的艱難。
排《放下你的鞭子·沃依采克》時,郭濤剛拍完王小帥的電影《扁擔姑娘》,拍攝時腳踝受了傷,還沒好利索,為了補充營養和增強體力,他每天給自己燉一鍋牛肉吃。我應《戲劇電影報》之約對他做專訪。他當時住在“實驗”宿舍院的一間平房里,在那間小得進去就得上炕的單身宿舍里,他對自己的從藝經歷娓娓道來。過了不久,我為一本雜志拍封面,選定他做模特,我倆漫步在后海的小胡同里,邊聊天邊拍照,最后選了一幅他坐在自己的自行車后座上、背景是古樸的門樓的照片交差。當時后海還不像現在這樣車水馬龍,我們拍照時也沒人圍觀,要是擱現在,是絕對不可能的。
2001年初田沁鑫排《狂飆》時,已經流行玩兒殺人游戲,因為劇組人多,玩兒起來比較過癮。大大咧咧的朱媛媛經常判斷失誤,而表面溫和的辛柏青往往暗藏殺機;還有一個游戲叫“垂直極限”,就是一組人在地上往預定目標爬,另一組人在后面拽、拖,如果被拽過某一條線,就表明墜崖了,相當緊張和殘酷,實際是一種形體訓練,考驗人的靈活度與持久力。師春玲因為玩兒這個游戲還哭過,她真的覺得自己在下墜,恐懼那種孤獨無援時絕望的感覺。


以前只是知道田漢,但知之甚少,通過《狂飆》才對這位戲劇前輩有了更多了解。我非常喜歡這部戲,特別是田漢初到東京,在劇場里看話劇一場戲:女演員在臺上殉情自殺,田漢跑到臺上,拾起女演員自殺用的匕首,突然領悟了戲劇的魅力,明白了這正是他孜孜以求的東西。辛柏青飾演的田漢,在那一刻意氣風發、目光如炬;最后一場,田漢寫出《關漢卿》,離自己的人生終點已經不遠了,辛柏青和袁泉表演的關漢卿、朱簾秀生死別離的場面,一首《雙飛蝶》催人淚下。
我非常喜歡辛柏青、朱媛媛兩口子,人和戲都喜歡。他倆從初戀到如今,磕磕絆絆十幾年,榮辱與共,真令人羨慕。在我母親眼里,媛媛是天下最好的兒媳婦人選。2007年底,廣州朋友華明籌拍一部電視劇時,曾向我要過他倆的電話,聯系之后方知朱媛媛懷孕了,辛柏青一年內也不接戲,遺憾之余只能換人。這部電視劇就是紅遍中國的《潛伏》,據說這個劇本是為他倆量身定做的。我心目中的余則成正是柏青那個樣子,外弱內剛。孫紅雷的個性過于張揚,雖然極力收斂,還是不太像個特工。
中央實驗話劇院成立于1956年9月,首任院長是中國話劇事業奠基人之一、著名戲劇家和教育家歐陽予倩。五十多年來,劇院上演了眾多的優秀劇目,通過這些演出,不僅使歐陽予倩、郭沫若、曹禺、陽翰笙、陳白塵等中國戲劇大師的力作在當今舞臺上再現光芒,也使外國戲劇巨匠高爾基、奧斯特洛夫斯基、契訶夫、歌德、莎士比亞、哥爾多尼、易卜生、馬賽爾、巴紐爾、薩特、讓·日奈、桑頓·懷爾德等人的名著在中國戲劇舞臺上大放異彩。劇院的公演劇目涉及中外古今,以各種不同的風格、流派、體裁、形式,使劇院的藝術風格有著鮮明的實驗特色。endprint
中國國家話劇院成立后,于2004年、2006年、2008年分別舉辦了“永遠的契訶夫”“永遠的易卜生”“永遠的莎士比亞”三屆國際戲劇季,使中國戲劇愛好者對這些外國戲劇大師的作品有了直觀、系統的認識。
多年前,有一次在國話院子里等待入場看戲,一位溫和的中年漢子主動與我攀談起來,可能他誤把我當成記者了。我知道他是院里的領導,但不知道具體是哪位,后來才對上號,是國話副院長、黨委書記嚴鳳琦同志。
那天我們聊到北邊空了很多年的那片地,原先“實驗”規劃在那兒蓋一個劇場的,因為地方狹小和限高問題,這個計劃已經基本舍棄了。新址有三個預選方案,一處在和平門西北角,一處在天壇南門,還有一處在廣安門外大街。和平門這塊地方我知道,以前是個鎮流器廠,我認為和平門是最佳選擇,理由是位居市中心,南臨琉璃廠文化街,又與北京音樂廳、正乙祠、湖廣會館和正在修建的國家大劇院形成一個劇場群落(當時尚不知“繁星戲劇村”也將出現在這一區域)。我還有個私心,這兒離我家和單位才一公里,將來看戲方便。老嚴說:“好是好,可地方還是不夠大,可能最終要放棄另選其它。”
后來聽說新址定在廣外大街了,從那時起就一直等著。雖然我不是國話的,卻也像國話人一樣盼望著快有個新劇場。2009年,國話新劇場和辦公樓主體工程封頂,開始裝修。新址在廣安門橋西約一公里處,這里早先算城外,但是在遼代,這兒可是幽燕古都“南京”的中心地帶。現在這里也比較繁華,毗鄰馬連道茶葉城和西客站,如今又開通了兩廣大街和地鐵7號線,交通更為方便了。
2011年5月18日,中國國家話劇院在新址舉行了隆重的揭幕儀式,到場的所有國話人走過紅地毯,步入自己多年夢寐以求的新家。
從外面看,新址不顯山不露水,似乎并不壯觀,讓人想起以前藏在帽兒胡同里的舊址。可是進到里面,感覺非常寬敞,并且很實用——又一次印證了“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的硬道理。
看似并不宏偉的建筑里容納了一大一小兩個劇場。大劇場開山演出的是國話精心打造的京味兒話劇《四世同堂》。2011年5月13日裝臺時,我去探班,為了和老田兒擁抱,沒瞅腳下,差點兒摔一跟頭——即使摔了也沒什么,就算給新劇場行禮了。老田兒坐在舒適的座椅里,氣閑神定,一邊指揮臺上,一邊給我介紹新劇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以前我看戲從不挑劇院、導演、演員,只要是戲就看。前面說了,上世紀80年代劇目不是很多,票價也便宜,每部都看也看得起。那時話劇也沒商業化,國家院團的戲,品質基本可以保障,絕無看了爛戲咬牙切齒的情況。回想起來,除了北京人藝的戲,看的最多的就是“實驗”的,交往最多的導演、演員、職員也都是“實驗”的。
起初買票看戲,看完回家,頂多把拍的劇照洗出來觀賞一番,從沒想過與劇組、導演、演員有什么關系,即使在考戲劇學院的時候也是如此。孟京輝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公家人”,從此一發不可收地與各個劇院、劇組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到后來,越來越多的民間話劇出現時,我又經常為一些媒體寫稿,便有劇組請我幫忙拍排練照、劇照、做宣傳,就不再自己買票了。不過我也心安理得,因為我從不收報酬,甚至還要搭上膠卷和沖洗費,算是用勞力和手藝換戲看吧。
1993年認識牟森并拍了一些《彼岸》的劇照,我拍的劇照第一次被用在報刊上。過后,歐建平老師找到我,他在寫一本書,需要一些《彼岸》的圖片,因為劇中的現代舞是他排的,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照片還有一定價值,而以前完全是憑興趣拍著玩兒。后來《陽臺》演出的時候,我的名字第一次上了節目單。雖然考了五年戲劇學院都沒考上,但通過攝影,我與戲劇緊密聯系在了一起。
2003年初,北劇場為我常設了一個劇照櫥窗,“李晏眼中的二十年戲劇”,許多觀眾才知道,以前在報刊上看到過的一些沒有署名的劇照都是我拍的;孟京輝的《先鋒戲劇檔案》非常暢銷,喜歡戲劇的文青兒人手一冊,后來認識的一些年輕朋友,聽說書里的大多數照片出自我手,也是一副無比驚羨的表情。我打算等這本書出版,劇照展覽辦完后,逐步建立一個劇照網站,與需要的人們資源共享。當初許多人為我提供便利條件,才使我有幸留下了這些珍貴的歷史圖片,理應回饋社會。
“1993年中國小劇場戲劇展演暨國際研討會”期間,有一天晚上,參演劇目《情感操練》在圓恩寺影劇院連排,我跟孟京輝去看,沒有什么觀眾,演出時常被打斷。當時我分辨不清誰是導演,竟稀里糊涂地拉著編劇吳玉中要求拍工作照。吳老師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但還是給我面子配合了一下,后來才知道這部劇的導演是王曉鷹,但我歪打正著地拍到了吳編劇與王導演的合影。《情感操練》是“火狐貍劇社”成立后的第一部作品,女主演是該劇社創辦人鄭錚,男主角是曹力。鄭錚曾在老版電視劇《紅樓夢》中飾演鴛鴦,演過許多影視劇,最近看她的舞臺劇是過士行的導演處女作《備忘錄》,又是兩個人的戲。
沒過幾天,又在實驗小劇場看了吳曉江執導的《瘋狂過年車》,這部劇也是“1993年中國小劇場戲劇展演暨國際研討會”的參演劇目,并獲三項獎。當時,吳導已經八年沒出過作品了,上一部還是1985年的《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那也是他的導演處女作。
在中國兒童劇院舉行的“1993年中國小劇場戲劇展演暨國際研討會”頒獎儀式上,我拍到了許多仰慕已久的老戲劇家,夏淳、李默然等。李默然穿一件黑色皮風衣,戴著墨鏡,昂著堅毅的下巴。當時我有點兒小激動,這就是把拳頭一揮,率艦撞沉“吉野”的鄧大人啊,竟與我近在咫尺。
1994年《離婚了,就別來找我》排練和演出過程中,認識了“實驗”老演員鮑烈。在這部戲中,鮑老師不僅是演員,還擔任前臺主任等職。這老頭那叫一認真,大事小情全管。他家住得很遠,每天騎車上下班,即使不排他的戲,他也堅持到最后,等所有人都走了才離開排練場。2006年我一進《暗戀桃花源》劇組,就覺得演老導演的盛才新老師似曾相識,后來猛然想起,他長得與鮑老師有幾分相像,都是正氣凜然、鶴發童顏的樣子。endprint
忘記和鐵鋼老師交上朋友具體是什么時候了,反正經常見面,因為他是小劇場的負責人和演出中心主任。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院子里罵牟森那次,其實鐵鋼老師非常隨和,那天他過分激動,也是出于對小劇場的愛惜。鐵鋼老師以前是演員,而且是正經北京藝術學院(現中國音樂學院)話劇表演系科班出身,演過許多影視劇。從1994年開始,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后戲劇界第一批官方制作人,為開創我國戲劇制作新體制出了很多力。近幾年,鐵鋼老師愛好上了攝影,女兒盡孝心給他買了一套數碼相機,他經常給我打電話請教一些攝影問題。
前些年,南鑼鼓巷還不像如今這樣喧嘩的時候,在中戲實驗劇場或北劇場看完戲,經常和朋友在“賓朋”喝喝酒、聊聊天。有一次我正說得熱火朝天,突然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回頭一看是已經快走出門的戈大立,他回頭狡黠地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席間一朋友問那是誰,我報出名字后,那朋友恍然大悟:“他就是戈大立啊!”大立以不好打交道而聞名,就是俗話說的“各色”。2002年6月,《關于愛情歸宿的最新觀念》在首都劇場彩排那天,我都到劇場了,大立愣是把著門不讓我和石琳琳進,連廖一梅說情都不行,說孟導兒吩咐過,不許任何觀眾進場,讓我們第二天再去,他給留票。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估計沒少得罪人。不過我倒很欣賞他的做派,作為一名制作人,就應該像他這樣堅守原則。
有一次去國話找李東,看見小韓正用繩子拴著一個小筐往地下室送貓糧,他說有只流浪貓在地下室生了一窩小貓,他只得天天這么喂,等小貓長大了再想辦法弄出來。小韓是“實驗”的保衛科長,我一直沒少給他添麻煩,為了我拍照方便,他經常提前給我留座位。《狂飆》首演時我拍了一幅全體演職員的大合影,事后送給小韓一張,再平常不過的事了,他卻再三感謝,好像全然不記得以前他幫過我那么多忙。
還有一位劇務李福慶,人和氣之極,好喝口小酒兒,但從不耽誤事。排練休息時正是抓拍生動鏡頭的好時機,我往往顧不上喝水、吃飯,李哥總是不忘記照顧我。有一次李東請他給我送件東西到單位,本不是急事,他愣是冒著雨,在第一時間送到。總想找個機會請李哥和小韓喝頓酒,卻一直沒能兌現,回頭一定把這個心愿了嘍。
2006年實驗小劇場暫時停用之前,狗子、張弛和我去看上海“草臺班”演出的《狂人故事》,該劇是那年大戲節中青年單元的劇目之一。開演之前,在劇場門口遇見了作家馬健,和他簡單聊了幾句。1987年,他曾因一篇“犯了原則性錯誤”的小說斷送了自己在大陸的文學生涯,并牽累了許多人。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他不再青春年少,滿臉滄桑恰似記錄著他自己和我們這一代人的諸多如煙往事。
四
北京乃至全國的戲劇愛好者,沒有不視北京人藝為最高戲劇殿堂的。頭兩年認識了一位河北的朋友,他說每次來北京出差,只要晚上有時間,一定要去首都劇場瞅瞅,有沒有什么好戲可看。他在北京上大學時就是北京人藝的忠實觀眾。
我看的第一部北京人藝的話劇是《王昭君》,那是1979年,我上初三。記得那天在103路電車上,我坐在表情嚴肅的父親身邊,大氣兒都不敢喘,真不像是去看戲,倒像是上戰場。如果時光倒流三十年,他一定不會想到,這次觀劇會使自己的兒子對戲劇發生了興趣。現在,只能通過影像資料回顧狄辛、李婉芬、董行佶、呂齊、藍天野、周正等老藝術家們當年的風采了。飾演休勒的閻懷禮老師,當時家住建委大院,他兒子閻肅是我們年級四班的同學,夏天,經常可以看到一個大光頭騎車帶著一個小光頭去八一湖游泳,由衷地羨慕。老版《西游記》一播出,我母親馬上就認出演沙僧的是我同學的爸爸。
《王昭君》是曹禺先生解放后創作的比較成功的劇作,受周總理親自委托,構思于上世紀60年代初。剛開始寫作,上面就下令他去河北抗洪救災前線體驗生活,創作一個歌頌黨的戲。曹禺先生說《王昭君》的創作正在興頭兒上,申請晚幾天去,把前兩幕寫完、封存。抗洪救災的戲也沒寫成,《王昭君》卻擱筆十余年,幸好有完整的前兩幕做底子,重新寫作時才沒費多少時間。
解放后,曹禺先生的確沒寫出什么太優秀的作品,這里有很深、很復雜的原因,夠寫一本書的。2009年《暗戀桃花源》到天津演出,我和服裝老師戴貴江專程去參觀曹禺先生的故居,可惜不開放,沒能進去參觀。
《王昭君》之后看過《絕對信號》《蔡文姬》《公正輿論》《吳王金戈越王劍》《女人的一生》。《公正輿論》也是父親帶我去看的。在私下場合,父親還是有點幽默感的,看過這部戲,有時遇到某事,他便模仿劇中主編的口吻:“這個人是誰呢?”我馬上默契地接上下句:“誰是這個人呢?”看《吳王金戈越王劍》的時候,我已經決定考戲劇學院了,經常朗誦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臺詞激勵自己,妹妹不無好奇地問:“哥,你不會真的想當演員吧?”我曾在中戲門口發過“不進這個學校上學,也要進去講學”的毒誓,就是帶妹妹看完《培爾·金特》后說的。也許當時她以為,進戲劇學院都是學演戲。
1983年考中戲時認識了馮濱,其父是人藝的演員。馮濱曾在《吳王金戈越王劍》里跑龍套,他給我講他們去大慶演出時,大幕一拉開,所有演員吃了一驚,滿場空座,當時在臺上那叫一個不是滋味兒。謝幕時發現只有三位觀眾,他們激動得邀請那三位一起消夜,一聊才知道,其中一位是劇場管理員,另一位是和老婆打架沒地方去,只有一位是真正的觀眾。“白送的戲都沒人看,真可悲!”第二年我陪他考過一次北電表演系,因為同時報名的修宗迪老師的兒子修健,在外形條件、表演素質等方面和他差不多,他心里沒底,拉我去壯膽。結果他和修健都沒考上,我就更甭說了。修健后來考上了鐵路或煤礦文工團,再后來去了日本,曾演過電影《北京故事》《艾滋病患者》和《不夜城》。馮濱在子承父業無望后,也出國尋求發展機會,據說轉行從事旅游業,我們已經二十多年沒聯系了。
上世紀80年代我們引進了許多日本電影,卻很少搬演日本的舞臺劇。1983年左右,日本劇作家森本薰的劇作《女人的一生》,中國竟連續演出過兩個版本。陜西人藝那版,我是通過電視看的,之后不久又看了北京人藝版的,導演是夏淳先生。看完之后,我又犯了老毛病,跑到后臺提意見——劇中有一棵道具樹,經過半個世紀的歲月,還像一開始那么粗,始終沒長大。劇組的人都笑了,說:“這小伙子看戲還挺仔細,連這么小的細節都能發現。好,我們馬上改。”之后有一次中戲考試,劇本寫作考題是根據一篇美國短篇小說改編成獨幕劇,我想起這件事,僅用一句對樹的描寫就交代清楚爺爺在老木屋居住了很長時間。endprint
看北京人藝演的日本劇,似乎僅此一部。后來在首都劇場看過一部日本人演的《厄勒克特拉》。這是1996年第三屆BESETO戲劇節劇目之一,也是我過看的唯一一部鈴木忠志先生的劇作。這位日本戲劇大師注重下半身表演,演員都不穿鞋。鈴木忠志的《厄勒克特拉》是一部穿著現代服裝的古希臘劇,演員坐在輪椅上表演。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推輪椅的護士,從頭至尾沒有一句臺詞,可是一直處于表演狀態,能量在一點點聚集,卻始終沒有爆發。如果最后讓她發聲的話,那穿透力肯定極強。
1983年開始考戲劇學院后,北京人藝的話劇每部必看。主編、勾踐以及《伊索》中的伊索,和后來《上帝的寵兒》中的薩烈瑞,都是呂齊老師飾演的。《上帝的寵兒》的舞臺像時裝T型臺一樣伸到觀眾席中,我就坐在臺邊,仰頭看時,呂齊老師近在咫尺,每一條皺紋、每一滴汗珠都清晰可見。我非常喜歡呂齊老師的演技,他的相貌、聲音、做派,都與我父親的一位戰友張伯伯極像,感覺特別親切。張伯伯也是一名編輯,這可能就是父親喜歡學《公正輿論》臺詞的原因吧。
朱旭老師也是我喜歡的演員之一,主要是因為他的幽默和平易近人。看過《紅白喜事》,我總愛用唐山話模仿“三熟(叔)”說話,三叔就是朱旭老師飾演的。《屠夫》1982年首演時我沒看,2005年5月人藝重排此劇,我買了四張票請全家去看。由于常年不買票看戲,那天到了劇場才想起沒帶票,幸好我記得座位號,又與劇場熟悉,人家用電腦一查,果真是同時出的票,便網開一面。當時我在為《中演月訊》寫專欄,排練的時候就去過兩次,久經沙場的我一見到朱旭老師和鄭榕老師,竟然心怦怦直跳,甚至拍照都覺得是一種冒犯,實在離得太近了。可能很多熱愛戲劇的朋友都會羨慕我,我經常有機會接近他們所喜愛的演員們,而不只是仰視于舞臺。我自然也感到很榮幸。
最初一睹朱旭老師的舞臺風采是《紅白喜事》《推銷員之死》和《嘩變》,尤其是《嘩變》中他飾演的魁格艦長,簡直是傳世經典。那個簡單的轉鐵球的動作,不知是他發明的,還是導演想出來的,把一個老軍人緊張時的心理狀態表現得入木三分。
老版《嘩變》我看過兩遍,1988年10月首演時自己看了一遍,后來又陪初戀女友看了一遍。第二次看的時候,在前廳買了一冊劇本,幕間休息偷偷跑到后臺——這回不是去提意見,而是請每一位演員在扉頁上簽了名,還和修宗迪老師聊了幾句。這是一部法庭戲、純男人戲,精彩之極。任寶賢老師飾演的律師格林渥,在臺上貫穿始終,表演張弛有度,一舉一動、哪怕一個細微的表情,現在仿佛都在眼前。最后格林渥對軍旅作家吉弗說的那番話,尤其發人深省……事情往往這樣,法庭上的勝方未必是道義上的贏家。
董行佶老師、任寶賢老師、譚宗堯老師全是我敬重的演員,可惜都英年早逝。對于任寶賢老師,其它幾部戲的角色已經比較模糊了,像車匪(《絕對信號》)、石掌柜(《小井胡同》)、大小唐鐵嘴(《茶館》)、克五(《天下第一樓》)、程瘋子(《太平湖》)。董祀(《蔡文姬》)最早卻還有印象,而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格林渥。曾在《人藝之友》報上看到過任寶賢老師的故事,他酷愛話劇,投考北京人藝演員班時已經是沈陽某工廠的副科長,可他放棄工齡、工資、穩定的工作和職位,跑到北京人藝拿十幾元的學員補貼,就是為了追求他熱愛的話劇藝術。如果他還健在的話,與我父親年齡相仿,正是頤養天年的年紀。
譚宗堯老師最初的印象始于《狗兒爺涅槃》,蘇連玉的形象現在回想起來,可以用“英姿勃發”來形容。而最不能忘懷的形象是《天下第一樓》中壯志未酬的盧孟實,一個胸懷遠大抱負卻被現實打敗的人。因為他的成功塑造,觀眾都會為盧孟實抱不平,感嘆世事炎涼。最后看他的戲是《官兵拿賊》,他的突然故去讓人有點不能接受。
2008年《嘩變》重排時,魁格艦長由馮遠征飾演,雖不及朱旭老師老到,卻也另有一番風格——之前他拍過電視劇《不要與陌生人說話》,所以在劇中他把魁格神經質的一面表現得特別充分,尤其是眼神。
在年輕一些的演員里,我比較熟悉的是馮遠征和濮存昕。1994年何建軍拍電影《郵差》時,我跟了一個月,拍劇照、工作照。遠征在影片中飾演性格內向、心理略有問題的郵遞員,梁丹妮演他的姐姐,濮存昕演姐夫。當時地下電影的資金緊張到買盒飯都要挑最便宜的,更不可能專車接送演員,濮哥總是騎著自行車準點兒到,拍完又默默地自己回去。
有次在某機關宿舍院拍外景,有名小學生在一旁看了好久,終于忍不住問遠征:“叔叔,您不是犧牲了嗎?”當時電視臺剛播完遠征主演的電視劇《針眼兒警官》。聽了小朋友的問題,遠征耐心地給他解釋,電影、電視劇中許多都是虛擬的。這使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第一次看《紅燈記》時,也對謝幕時重又出現的李奶奶和李玉和疑惑不已。
在牟森的戲劇里遠征也有參與,后來去德國學習了兩年,他出國前演的最后一部戲是《足球俱樂部》。
而濮哥始終堅守在舞臺上,即使在當副院長期間,他也沒荒廢自己的老本行,所以接觸比較多。排《北街南院》時,某電視臺趁空隙采訪他,攝像師扛著機器還要舉話筒,我在一旁見此情況,便拿過話筒,蹲在他面前當話筒架。采訪完,濮哥微笑著對我說“謝謝”,而那位攝像師卻沒有絲毫表示。
有一次喝酒,朋友老弛向在座的新朋友介紹我,說只要在北京演出過的戲,我都看過、拍過,沒演過的也拍過,突然發現自己口誤,便一伸舌頭不做聲了。我接過他的話頭兒說:“真是這樣,沒演過的戲也拍過。”那是1987年,從中戲導演系畢業分進人藝不久的張辛欣,為青年演員排了一版《沃依采克》,不知什么原因沒有公演。有天晚上在三樓進行連排,服裝、道具什么都沒有,就是清演,幾乎沒有觀眾,我不僅去看了,還拍了一些照片,可能這是該劇留下的唯一圖片資料。演員有仇曉光、濮存昕、梁冠華、宋丹丹、高倩等,那是我第一次看《沃依采克》,也是第一次看濮哥演戲。endprint
現在都想不明白為什么不喜歡《狗兒爺涅槃》。也許當初不是從藝術角度,而是出于對角色的好惡。某次中戲考試,分析狗兒爺時,我雖然抓住了人物的核心進行論述,可從心底對他是不屑的,這甚至波及到了我對林連昆老師的印象。林老師是所有北京人藝演員里,我內心最矛盾的一位,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喜歡他。看《絕對信號》時對他印象不深,而“狗兒爺”是我非常排斥的一個角色,認為他身上滿是中國農民根深蒂固的陳腐陋習,現在想起來真為自己當年的幼稚而汗顏,也說明他演得有多好。看過《天下第一樓》和《紅色的天空》(1998年大陸版),才對林老師喜歡起來。1998年《紅色的天空》我沒看現場演出,過了幾年看的光盤,每看一次哭一次。
被譽為“當代現實主義經典”的《天下第一樓》看過兩遍,1991年在民族宮劇場看的第一版,由夏淳先生和顧威老師聯合執導。林連昆老師把常貴這個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刻畫得惟妙惟肖。2001年底重排,由顧威老師獨立執導。為了給《中演月訊》寫稿,排練時專訪過他,恰巧那天編劇何冀平女士也在,正好一起采訪了。
采訪之余閑聊,跟何冀平女士說起當年看過她的《好運大廈》。她非常驚訝,認為以我的年齡不應該看過此劇,謝謝她把我看得那么年輕。《好運大廈》是這位“編劇第一才女”在人藝的處女作,曾演出過近百場,我自然看過,而且記得非常清楚。1984年初春一個天氣晴好的下午,我騎車去首都劇場買票,因為風吹日曬,劇場門前的巨幅廣告牌中間撕開一道三角口兒,我順手拍了一張照片。照片洗出來一看還蠻有意思:畫面上布滿枯樹枝的影子,那個三角口子似乎預示著“好運大廈”終將頹敗的命運。
顧威老師與大導一樣,以前也是演員。我曾看過他演的《流浪藝人》《縱火犯》《嘩變》《雷雨》《李白》《傍晚發生的小事》《足球俱樂部》等。《推銷員之死》中他是威利·洛曼的B角,所以沒看到,我看的都是英若誠先生演的。
英若誠先生的戲我看得不多,印象最深的當數《推銷員之死》,也是看過兩遍,中間相隔好幾年。第二遍是和初戀女友一起看的,這是我陪她看的第二部話劇,看過之后,她才開始理解我為什么五年如一日地考戲劇學院和諸多乖張言行。之所以反復提到她,是因為我后來的人生軌跡與她有很大關聯。如果不出意外,我會結婚、生子,可能不會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關注戲劇,甚至徹底遠離。相戀五年多,她突然離我而去。在最初的兩三年里,我始終無法釋懷,只能拼命工作來抵消心中的痛楚,并且與黃燎原的聯系更加緊密,才有了后來的諸多故事。
英若誠先生在我心目中始終是位傳奇人物,他既能演、又能導,還能翻譯。最近看了他的自傳《水流云在》,對他有了更多了解,原來他還有那么多不為人知的身世和離奇經歷。
我雖然沒有威利·洛曼那樣一位父親,卻對這個人物深深理解。他既虛榮、市儈,又執著于幻想與行動,既自私、武斷,又充滿著父愛和獻身精神,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中產階級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當然這主要是英若誠先生把他塑造得太成功了。
在《推銷員之死》中,他身兼數職,作為劇本翻譯,他在做到精準到位的同時,又加入自己的許多理解與發揮,尤其在節奏和詞句長度的把握上,幾乎與英文原著同步,使不懂漢語的阿瑟·米勒(編劇兼導演)通過演員的重音、表情、斷句,就可以準確無誤地判斷進行到了哪里;做排練現場同聲翻譯時,他能使導演與演員之間沒有語言障礙,并“自作聰明”地向演員傳達了導演沒有說出的意思;作為演員,他把威利·洛曼演繹得出神入化。
劇院領導審查劇目時,很擔心演出時間過長,最后一場“葬禮”時觀眾會提早退場,影響演出。英若誠說他敢打賭不會出現這種情況,而事實正是如此。
阿瑟·米勒對中國的演員和觀眾不了解,首演當晚他很緊張,滿劇場溜達,從各個角度感覺觀眾的反應。結果觀眾在該笑的地方笑,該安靜的時候安靜,與他想象的完全一樣。演出結束,他才深深吁出一口氣,上臺謝幕。
《嘩變》的劇本也是英先生翻譯的,美國著名演員、導演查爾頓·赫斯頓執導。當時美國駐華大使夫人包柏漪女士天天泡在排練場里,她想親眼看到一個夢想變成事實。
在1986年任文化部副部長之前,英先生翻譯并導演了《上帝的寵兒》,大膽起用年僅二十三歲的張永強飾演莫扎特;1990年卸任后,又翻譯并導演了蕭伯納的名劇《芭巴拉少校》。這部戲之后,宋丹丹多年沒再上舞臺,直到2002年才演出了《萬家燈火》。
老版《茶館》我只看過一遍,但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1989年,北京人藝為紀念北平和平解放四十周年復演《茶館》,聽說這是老藝術家們最后一次登臺,我迫不及待地買了票。當時我已經很少看話劇,所以記得非常清楚。1月28日剛在中戲看過牟森的《大神布朗》,節目單上導演的話里這樣寫道:“……在這個晚上,當您在這里觀看我們的《大神布朗》的首演的時候,在首都的另外一個舞臺上,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們正在最后一次演出老舍先生的經典名劇《茶館》……”1月30日,我坐在首都劇場三排十三號的座位上,以朝拜的心情等待大幕拉開。那天我帶了相機,卻只拍了十幾張劇照,想必當時已顧不得拍照。就在這場演出結束后,北京師范大學學生上臺,打出“戲魂國粹”的橫幅,我有幸拍下了這一場面。那天回來的路上,自行車帶扎了,夜里又找不著修車的地方,我愣是推著車子頂著寒風從東華門走回宣武門,到了辦公室激動的心情還沒完全平復。
1998年夏天,北京大學劇社在北大南門東邊的一個酒吧里演出《保爾·柯察金》。演出結束,看見了由英達陪同前來看戲的英若誠先生,瘦得讓人心疼。那天參加演出的同學,邵澤輝、孫柏等如今已經在戲劇舞臺嶄露頭角,但從當時我給他們與英氏父子拍的合影看,尚面帶稚嫩。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英先生。2003年他去世的消息一傳出,《北京娛樂信報》的朋友王大鳴打來電話,向我要英先生的劇照,我馬上掃描了一幅《茶館》劇照傳過去。至今一閉上眼想起他,只有三個形象:威利·洛曼、劉麻子和1998年酒吧昏暗燈光下那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兒。endprint
于是之先生的戲我只看過四部,其中兩部是經典——《洋麻將》和《茶館》,這就足夠了。據說于是之先生自認為最得意的角色并不是王利發和程瘋子,而是《駱駝祥子》里的老馬頭兒,可惜我無緣看到。1983年第一次報考中戲,文藝常識考題中,我能答出油畫《血衣》的作者是王式廓,卻不知道王利發是哪部劇里的角色,這對于一個考戲劇學院的人來說,簡直是恥辱。看過《茶館》之后,王利發——于是之已經融為一體,深深刻在我心里。不光于是之等主演,所有演員都光彩照人,黃宗洛飾演的松二爺、童弟飾演的龐太監、李婉芬飾演的龐四奶奶、宋丹丹飾演的小丁寶兒……連跑龍套的都是名角兒,牛星麗、譚宗堯、任寶賢、仲躋堯、楊立新等串演大兵和學生;兩個想合娶一個老婆的逃兵之一老林,就是馮濱的父親馮增祥飾演的。
實際上,后來老版《茶館》又演出過一次。1992年紀念北京人藝建立四十周年,再次隆重演出《茶館》。由于久不登臺,于是之先生開始經常忘詞兒,7月16日演出最后一場的時候,他精神高度緊張,更是屢屢出錯,好不容易勉強支撐著把戲演完。謝幕的時候,他為自己忘詞兒向觀眾鞠躬、道歉,而觀眾鼓掌卻格外熱烈,還有人送花束和花籃。有一位觀眾請他簽名時寫上一句話,他不假思索地寫了“感謝觀眾的寬容”。
患上阿爾茨海默癥,對于一位熱愛舞臺藝術的表演藝術家來講是何等痛苦的事情。1996年,我在中國兒藝劇場最后一次看于是之先生演的《冰糖葫蘆》。他只有幾句臺詞,而且是坐輪椅上場的(也是角色需要)。一代傾倒無數觀眾的戲劇大師,就這樣以一個蒼老的身影謝幕了。
1987年底,我剛認識初戀女友,約她看的第一部話劇是《太平湖》。在節目單上,有于是之先生一篇短文《我擔心演得不好》。文中寫道:“忙于行政,只能偷閑想想老舍……我將知難而進,然而又十分擔心演得不好,對不起老舍先生,更對不起觀眾們。”謙卑而有骨氣,是老一輩戲劇家們的共同品德。
看戲那天下了一場大雪,看完戲把女友送上電車,我從護國寺街人民劇場踏著積雪一路走回宣武門,因為我的腦袋需要降溫。當時我剛決定不再報考戲劇學院,對前途非常迷茫,不知道再做什么才算有意義。后來去中國人民大學學習三年攝影,其間很少看話劇。
說到此,突然想起另一位老表演藝術家——童超。年輕觀眾可能對他已經淡忘了,但老一輩北京人藝的戲迷肯定對他記憶猶新。童超先生是天津人——天津孕育了多少戲劇大師啊。童先生并非科班出身,畢業于北京大學工學院土木工程專業(該院解放后并入清華大學),各種機緣巧合與話劇結緣,1952年調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歷任演員隊隊長、藝委會副主任等職。作為演員,曾成功塑造過《名優之死》中的劉振聲、《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駱駝祥子》中的二強子、《茶館》中的龐太監、《蔡文姬》中的左賢王……“文革”后,他年富力強,準備大干一場。從日本演出《茶館》歸來,1978年2月正當他全身心投入《丹心譜》的創作時,第一次腦梗使他與該劇、《王昭君》失之交臂。康復后,他又飾演過《蔡文姬》中的左賢王、電影版《茶館》中的龐太監、電影《高山下的花環》中的雷軍長、電視劇《末代皇帝》中的慶親王等。
第一次腦梗,童超先生年僅52歲。由于年代久遠,我已經記不清看《蔡文姬》時,左賢王是由他飾演,還是朱旭老師了。但可以肯定,我看《茶館》時,龐太監已經不是由他飾演了,而是他的胞弟童弟。童弟老師入行,也是因為受哥哥的影響。疾病使童超先生過早離開了舞臺,有著和于是之先生同樣的命運,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2005年3月,他在臨終前對剛考上中戲文學系的外孫女說:“多看好戲,多看外國劇。”
于是之先生的另一個經典角色是《洋麻將》中的魏勒。《洋麻將》人物少、場景單一,是一部考驗演員演技的功夫戲,他與朱琳老師兩人在首都劇場偌大的舞臺上撐起了一臺戲,堪稱二人的登峰之作。當時我坐在二樓側面的座位,離舞臺非常偏遠,但每一句臺詞都聽得十分真切。
2009年12月,香港話劇團的《洋麻將》在北京演出期間,有天晚上王翼打電話找我說別的事,最后我試探地問了一句:“有沒有可能請朱琳老師來看《洋麻將》?”我知道王翼與她很熟,2006年還一起搞過一部禁毒題材的話劇《回家的路》。但她畢竟年事已高,而且是冬季。王翼答應盡力,但不敢保證。第二天上午,他打電話來,說老太太非常痛快地答應了。我欣喜若狂地給制作人袁鴻和繁星戲劇村的樊總打電話,準備接待事宜。當晚,老太太出現在劇場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恰巧那天盧燕女士在蔣雯麗的陪同下也去看戲,兩位老友一見面,手握到一起就不舍得松開。演出完,朱琳老師上臺講話,思路敏捷、口齒清晰,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她已經是八十多歲高齡的人了。
倒退三十年,朱琳老師五十歲出頭,我第一次看她的戲是《蔡文姬》,她的聲音是那么特殊和美妙。若干年后重排此劇,首演時我沒敢看,怕打破當年的美好記憶。
1984年演出《洋麻將》時,她當時的年齡與香港版飾演芳西雅的秦可凡相仿。而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她在《推銷員之死》中飾演的琳達,那是怎樣的一位妻子和母親啊。琳達責怪兒子不尊重父親時的臺詞“……關懷,他需要關懷,你們懂嗎?”至今回響在耳畔,每每由這句臺詞聯想到自己對父母的諸多歉疚,心就像被猛扎了一下。最后“葬禮”一場,琳達身著黑色喪服佇立在威利的墓前,待人們都離去之后,她緩步向前坐在臺口,一動不動地說出那段精彩獨白:“我哭不出來……今天我們付清了最后一筆欠款,但是,家里卻沒有人了……”


2002年秋天,由北京人藝老藝術家演出的經典話劇名篇名段精粹《歲月長歌》,在首都劇場連演六場,朱琳老師又登臺表演了《推銷員之死》片段,風采絲毫不減當年。王翼在那次演出中飾演小兒子哈皮。過了幾年,我通過王翼轉給朱琳老師幾幅《歲月長歌》和當年她與英先生演出《推銷員之死》時的劇照,她看了非常高興,讓王翼好好謝謝我。endprint
為什么要謝我呢?我應該感謝你們才對。北京人藝是我的奶娘,我是喝她的奶長大的。
看《洋麻將》時我坐得那么偏遠,卻聽得清每一句臺詞,除了兩位演員深厚的臺詞功夫外,還得益于劇場。
首都劇場樓下樓上一千二百個座位,人藝老演員講究的是不用麥克風,光靠自己的肉嗓兒,讓最后一排的觀眾都聽得真真切切。《暗戀桃花源》在全國二十多個劇場演出過,只有在首都劇場,演員可以不用耳麥。
1952年,北京人藝正式成立。盡管當時人藝匯集了一大批知名的編劇、導演和演員,卻沒有自己的劇場。1953年,北京人藝的奠基人曹禺、焦菊隱和歐陽山尊聯名寫信給當時的北京市市長吳晗,希望把大華電影院劃撥給人藝作為演出場地。而他們卻得到了一個意外驚喜,市政府決定,將位于王府井大街的生產教養院拆除為人藝興建劇場,撥款舊人民幣八十億到九十億元(即相當于今天人民幣八十萬到九十萬元)。后來經周總理批示,劇場規模擴大,建筑經費追加到舊幣二百三十五億(相當于今天人民幣二百三十五萬元)。
1953年4月27日正式奠基,1955年首都劇場落成。總占地面積近七千平方米,建筑面積一萬五千平方米,集演出、排練和劇院辦公為一體。設計師是留美歸國的建筑大師林樂義先生,其作品還有北京電報大樓、北京國際飯店。首都劇場的設計參考了蘇聯塔什干歌舞劇院,中亞風情濃郁,然而細部上又運用中國民族建筑的元素,比如使用雀替、額枋、影壁、藻井、華表以及瀝粉彩畫等,使得整座建筑呈現出強烈的民族特色,中西合璧,古樸、莊重、宏偉。
劇場、前廳和兩側休息廳雖比不上巴黎和莫斯科的劇院富麗堂皇,卻也古典華貴,尤其是造型典雅的吊燈,非常漂亮。后臺設計得也十分合理,呈“回”字形,側臺與后臺僅隔一道門,跑馬道、服裝間、道具間、化妝間、廁所、浴室齊全且緊湊,不像現在某些新建的劇場,大而無當,有的化妝間和休息室還在地下,演員上場很不方便。
1956年的5月1日在首都劇場進行了第一場正式演出,上演的是前蘇聯小白樺歌舞團的歌舞節目。北京人藝在首都劇場上演的第一部話劇,是1956年11月1日首演的曹禺名作《日出》。2010年曹禺先生一百周年誕辰,《日出》等兩部經典又重登首都劇場的舞臺。
1999年,首都劇場進行了建成四十五年來第一次大修,市政府撥款七千萬元人民幣,對首都劇場進行了全面翻修,更新設備,現有九百七十個軟座椅。
大修后新增設了戲劇博物館。一進博物館大門,有一片從舞臺上拆下來的舊臺板。我曾撫摸著那被無數老藝術家們踏過的地板,浮想聯翩……當看到自己的劇照懸掛在博物館(還有辦公區走廊)里時,感到無比自豪。
2004年,北京人藝建院五十五周年系列紀念活動之前,負責宣傳的白艷老師請我給劇院拍一些照片,用于紀念畫冊,包括外景、前廳、大劇場、舞臺、戲劇博物館、曹禺紀念館、戲劇書店、咖啡廳、后臺、化妝室、兩個小劇場。
我從未像那次一樣走近這座殿堂的每個角落。當我站在舞臺上方,俯拍完舞臺后,在那里駐留了許久。這是我第一次站在這個常人不可能到的位置俯瞰舞臺,臺上空空如也,地板反射著柔和的光澤,側幕和吊桿隨風輕輕搖擺,無數燈具默默睡在自己的位置上,下方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說話聲,如夢境一般。在這個舞臺上……我不敢想了,覺得再在這里呆下去,不是對過往的緬懷,而是冒犯。從那個高高的地方下來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暗戀桃花源》中老導演的一句臺詞:“這是劇場!劇場,有它的靈魂!”
那天最后拍的人藝小劇場,我一個人在里面工作,門外是刺眼的夕陽,劇場內靜謐、安詳。如果當時知道這個小劇場幾年后將被停用,我會盡可能多呆會兒,獨自回顧一下在這兒看過的每一部劇。
林兆華在1986年就向劇院提交過一份報告,建議修建一個小劇場,用于探索性戲劇的演出,可是沒人理會;其實,早在1980年,于是之先生隨《茶館》首次走出國門赴歐洲演出,在巴黎看過彼得·布魯克導演的兩部小戲后感慨頗深,回到北京就曾說:“給我二十個人、一年工夫,我來創辦小劇場。”可是最終,他也沒能創辦起他期望中的小劇場。
1994年,人藝小劇場終于建成了,后來聽顧屹說,還是以制景車間的名義修建的。因此,小劇場非常簡陋,外面緊貼胡同,所以西南呈切角,不是方形的,像一片面包被咬掉一角。屋頂只是一層鐵質瓦楞板,隔音效果很差。《切·格瓦拉》演出時,動靜比較大,觀眾反應又很強烈,旁邊的居民曾提過意見;演《愛情螞蟻》時,有一次趕上下雨,周迅(男)剛說完如果我如何如何,就天打五雷轟,正趕上一聲霹雷,本來毫無笑點的一句普通臺詞,因為這意外的雷聲,逗得觀眾哈哈大笑,三位演員也差點兒笑場。
小劇場建成之初,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傅維伯主動請纓擔任經理。小劇場固定資產是人藝的,卻沒有流動資金,人藝領導批了一千元錢給傅維伯,他就靠這點錢撐起人藝小劇場。小劇場的辦公室是在西側夾道的一間小屋里,一開始還兼售票處,進去三四個人就轉不開身。傅維伯就是在這間狹小的辦公室里,與顧屹、白艷、王新蓮等幾位同事把小劇場一點點做起來的。1995年11月,小劇場開張演的第一部劇是任鳴導演的《情癡》。老傅和顧屹都說我給這部劇拍的劇照特棒,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在這里看的第一部劇應該是《棋人》。
上世紀 90 年代中、后期,隨著中國市場經濟進一步擴大,藝術界也不得不向市場化轉型。劇院給小劇場規定的年營業額是十萬元,而當時小劇場的票價才二三十元,傅維伯的壓力非常大。他堅信話劇的優良品質就是生命、就是金錢,于是開始參與制作一些小劇場話劇。很快,人藝青年導演李六乙的《雨過天晴》《非常麻將》《原野》等既有探索性又有商業賣點的話劇,吸引了眾多年輕觀眾。尤其是2000年初的《非常麻將》,不僅劇情富有懸念和深層思考,馮遠征、何冰、吳剛的精湛演技也贏得了觀眾的一致首肯。這部劇采取票房分成的運作模式,演員不拿演出費,充分調動了演員的積極性。《非常麻將》的成功,使實驗戲劇得到了社會的普遍關注,也為體制內小劇場話劇的運作提供了一個新的模式。endprint
同年的《切·格瓦拉》,使一部戲劇上升為“一次社會事件”,引起更廣泛關注,人藝小劇場的經營也漸漸地走上了正軌,樹立起自己的品牌。這一年,人藝小劇場不僅完成了劇院規定的營業額,而且超額了一倍。十三年來,任鳴、李六乙、孟京輝、張廣天等諸多青年導演的話劇在人藝小劇場上演,成為北京、乃至全國小劇場的一面旗幟。
倒退十年,網絡還是個新鮮玩意兒。任鳴抓住這個年輕人熱衷的題材,及時推出了根據著名網絡作家痞子蔡同名小說改編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吸引了許多青年觀眾。主演是當時還沒畢業,也毫無名氣的陳好和徐昂。
和徐昂一直不熟,見面點頭兒,他也未必知道我是誰。2001年夏天曾與田沁鑫在中戲黑匣子看過他們導演系九七級的畢業大戲《眉間尺》。因為《第一次親密接觸》,徐昂被人藝看中,是目前北京人藝年輕人里,導、演都拿得起的一位,有人甚至說他演戲比導戲強。他演戲固然不錯,如果看過他導的《情人》《女仆》《足球俱樂部》《哈姆雷特》《動物園的故事》《論煙草有害》,尤其是后來的《喜劇的憂傷》,不得不承認他是一位有想法、有才能、創作態度嚴肅的青年導演。
在這一代的人里,僅有徐昂和王鵬兩位導演。我認為,現在北京人藝的當務之急,是培養有才華、有魄力的青年導演,否則就青黃不接了。
2001年,稚嫩的第一屆大學生戲劇節在人藝小劇場向世人公開亮相,這里以及后來的人藝實驗劇場,又成為全國熱愛戲劇的大學生們心馳神往的戲劇圣殿,走出了顧雷、趙淼、邵澤輝、王翀、康赫、黃盈、何雨繁、姬沛、裴魁山等許多更年輕的導演。
2003年夏天,由林大導牽頭,北京人藝舉辦過一次“青年處女作戲劇展”,演出場地設在人藝小劇場和剛啟用不久的實驗劇場。黃盈執導的布萊希特名劇《四川好人》,有一場是在首都劇場前的小廣場上演出的,這在北京人藝建院五十年來還是頭一遭兒。張廣天也曾想讓《切·格瓦拉》進行廣場演出,可是未能如愿。
三樓的實驗劇場原是人藝的宴會廳,1982年《絕對信號》就在此演出過,前面說的《沃依采克》也是在這里連排的。在話劇最不景氣的時候,這里曾一度被租出去當做歌廳。2002年,北京人藝投資四百多萬元對其進行全面翻修,改造成一個可容納近三百人的小劇場,上演的第一部話劇是《我愛桃花》,這是詩人鄒靜之的話劇處女作,任鳴執導,人藝新生代演員于震、徐昂等聯袂演出。
“實驗”小劇場上演過許多日本戲劇,而人藝小劇場則似乎與英國戲特別有緣。2001年11月,英國“O劇團”的《三個黑故事》來中國巡演,第一站就是在北京人藝小劇場。這部劇非常像多年前我在中戲實驗劇場看過的另一個英國劇團“支架劇團”演出的《卷起你的尾巴》,簡單的故事、簡單的服裝道具,而表演超棒。《三個黑故事》的上演不僅引起了很大轟動,至今仍被人們時常提起,還深深影響了一位青年導演和他的劇團,那就是趙淼和“三拓旗”。當時趙淼還是中戲導演系的學生,我們從三拓旗早期作品中,可以看到許多《三個黑故事》的影子。
次年1月中旬,英國尼翰劇團又帶來了根據安徒生童話故事改編的《紅舞鞋》。據說該劇在英國的演出時,地點居然是在海上,甚至地下巖洞。《三個黑故事》和《紅舞鞋》,以及2008年底“英國新潮戲劇展”中的三部劇,在戲劇創作概念的定義上都頗為寬泛,兼具實驗性與觀賞性,而且共同的特點是臺詞極少,以夸張的表情和肢體語言為主,這不僅是考慮到外國觀眾的語言接受能力,也代表了某些當代國外戲劇回歸表演本源的趨勢。
“英國新潮戲劇展”之后不久,因為設備老化、不符合防火要求等原因,北京人藝小劇場終于在2009年3月停止使用了。這個曾經造就了許多青年戲劇導演和演員夢想的搖籃,給無數熱愛戲劇的觀眾留下美好回憶的小劇場,只存在了短短的十五年。
于我而言,人藝小劇場十五年中發生的故事太多太多,不可能一一道來。看《非常麻將》時,還不認識顧屹,袁鴻讓我找他拿票,只是覺得他的名字特別好記。沒過多久,因為《切·格瓦拉》迅速熟悉起來。顧屹是個特別隨和的人,喜歡賣弄,正經職業是美工,可在小劇場什么都管。他比我大兩歲,當時也是老大難(男),無家無業。幾位女同事走得早,他最后檢查火燭、鎖門,因此我才有機會看完戲和他喝喝小酒兒、扯扯閑篇兒。北京人藝許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差不多都是我從顧屹、戴老師、聶哥和人稱“后臺大拿宋工”那里躉來的。可惜現在已為人夫、人父的顧屹沒工夫和人磨牙了,我的故事來源也就斷了。也許等我老的時候,喝著二鍋頭、嚼著花生仁兒,許多往事又會一幕幕重現。
五
1986年4月中旬一天晚上,我去中戲實驗劇場看“中國莎士比亞戲劇節”中由二外學生以英語演出的《雅典的泰門》。開演前,瞥見站在臺邊和臺上一個蹲著的人說話的蔣樾,走過去和他打招呼,這之后我們便長達八年沒再見面。那個蹲在臺口的人就是江湖人稱“老大”的溫普林,這部劇是他與當時的妻子、著名京劇演員鄭子茹聯合導演的。舞臺布景極為簡單,就是隨便掛著的幾塊白布,服裝也是白布做成的大袍子;演員都勾著白臉兒,像中國傳統戲曲中的丑角兒。
溫老大1985年中央美院畢業后沒服從分配,由老舍先生的女兒牽線兒去了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在那兒教了一年藝術史。結果上他這門選修課的學生比上正課的還多,最后不得不在禮堂授課,他一個人在臺上,跟說評書似的。一年后他成了“藝術盲流”,和他弟弟溫普慶、蔣樾“流竄”于西藏拍紀錄片。后來又提前“退休”,在京郊過著悠閑的日子。他家養了許多動物,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不光狗咬人,連馬都咬人。
那之前和之后,我沒看過任何別的劇團演出《雅典的泰門》,不知什么原因。也許莎士比亞的經典太多,這部戲人們看不上,我倒覺得它對中國社會諸多現狀頗具諷刺意義。
在中戲實驗劇場看的最多的,自然還是中戲學生自己的戲。中戲的學生甭管思想多么活躍,多能折騰,畢業作品都還是規規矩矩的,基本上是中外戲劇大師的名劇名篇,因此許多各國名劇,我都是在中戲看的。如果說北京人藝為我的藝術成長提供了乳汁,那么中戲則是鈣片兒和魚肝油。endprint
光說外國名劇,僅 80 年代就看過《培爾·金特》《司卡班的詭計》《饑餓海峽》《安娣》《俄狄浦斯王》《復活》《大神布朗》和第一屆莎士比亞戲劇節上的十部戲。不知為什么,莎士比亞戲劇節只舉辦過那一屆。
假如有人跟我比誰看的戲多、雜,往往我把幾樣法寶一露,對方就敗下陣去。較輕量級的是“你看過姜文他們班的畢業大戲嗎?”別說看,甚至都沒聽說過。姜文所在的中戲表演系八零級不僅出的明星多,畢業大戲也多,我看過四部——《司卡班的詭計》《饑餓海峽》《家庭大事》《原野》,不知道是不是全部。姜文在《家庭大事》飾演一家之主老工人何貴,那樣子非常可樂。他們班的其他同學,呂麗萍、岳紅、仇曉光、高倩、曹力等,也一直活躍于戲劇舞臺或影視界。前兩年曾在電視里看到一個節目,這個班大多數同學都到場了,好不熱鬧,七嘴八舌地講著當年班里的種種故事。
以前我總遺憾沒親眼見過曹禺先生,最近整理底片時意外發現,不僅見過至少兩次,還為他拍過照片呢。其中一幅是1987年,中戲導演系八二級演出《復活》時,曹禺先生看完戲上臺與演員親切交談;另一次是1988年5月青藝演出《高加索灰闌記》時。
重量級的法寶就是徐曉鐘老師導的那版著名的《培爾·金特》了,因為年代早、是內部演出,觀眾非常有限。看過這部劇的,要么是戲劇界人士,要么是骨灰級戲迷——什么戲都能掘地三尺翻出來看的。我看了三遍,從此踏上了不歸路。
當時聽說某中學老師也帶著學生看了兩遍,第二遍看完后,在劇場里打出一條橫幅,上面寫著劇中的經典臺詞:“我們在人生的下個十字路口再會!”
這也是我喜歡的一句臺詞,出自“鑄紐扣的人”之口,由現任國家話劇院副院長的査明哲飾演,他在劇中串演兩個角色。很長時間,我一直以為丁如如老師是女的,后來認識的許多年輕導演,都是他的門生。海爾嘉由張辛欣和廖向紅輪流飾演,張辛欣分到人藝后似乎沒導出什么戲,但她的文學作品《一百個中國人的自述》,和“第一個騎自行車旅行中國大運河的女作家”的壯舉,給人留下的印象頗深。廖向紅與丁如如一樣留校當了老師,現在是中戲副院長,有一次在黑匣子看導演系九三導表混合班的《青春覺醒》,就是她導演的。山妖公主由婁廼鳴、張辛欣輪流飾演,我都看過,印象很深;魏曉平、吳曉江、王曉鷹也在劇中飾演不同角色。這個班真是人才輩出啊!
飾演培爾·金特的宮曉東和飾演索爾薇格的席鴿,無疑是這班學生里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后來一直關注著宮曉東的動向,可惜直到2009年才在話劇界看到他的名字,他執導的《毛澤東在西柏坡的暢想》在首都劇場上演,但我沒看。
我曾通過電臺實況廣播轉錄過《培爾·金特》片段,現在磁帶已經變調了,但許多臺詞和富有濃郁北歐特色的舞曲還能聽得清。最后,培爾·金特去到索爾薇格的小木屋前,向她懺悔、乞求她寬恕……
1996年平安夜,我和一幫朋友聚在平安里旺忘望家,等著午夜去西什庫教堂湊熱鬧。不知是誰說中戲黑匣子有個戲,百無聊賴的我們便殺奔過去。到的時候已經快開演了,沒想到過節還會有這么多人看戲,我們只能站在最后,像鵝一樣伸長脖子看完。這個戲叫《青春覺醒》,九三導表混的畢業大戲之一。印象最深的是反串加博爾太太的蔡遠航,兩年后認識了他,又因為他的原因看了田沁鑫的處女作《斷腕》。
這個班還出了一位影帝——2001年主演朱文的電影《海鮮》而獲得法國南特影展最佳男主角的成太生(成泰燊)。老成同志高中畢業后,到太原頂替父親當了名光榮的爐前工,整天跟鐵鍬、煤塊兒打交道。因為長得帥,毫無表演經驗的他竟陰差陽錯地主演了一部話劇,從此愛上了這行。1993年考入中戲,因為超齡還謊報了三歲年齡。2001年,我在青藝劇場看過一部加謬的名劇《卡里古拉》,最喜歡其中的一句臺詞“笑什么?笑你們自己吧。歷史上見!”就出自他飾演的古羅馬暴君卡里古拉之口。
第二年在黑匣子看了表演系九四級的《圣水》《“密特朗巴什”事件》和《一級謀殺》,這個班的學生有段龍(段奕宏)、陶虹、靳志剛、韓鶯、姬晨牧、高虎、涂巖松、翟小興、印笑天(印曉天)等,都是如今活躍于戲劇舞臺和影視界的青年演員。看完《圣水》沒兩天的一個下午,我去中戲給翟小興送照片,找到黑匣子,有個正在掃地的女同學非常認真地告訴我小興可能在哪里。幾年后,我在《狂飆》排練現場一眼就認出了這位同學,她就是陶虹。
《一級謀殺》與《嘩變》非常相像,也是一部法庭戲,根據一部美國電影改編的。中戲學生還有一部類似的戲,《黑人中士之死》,是曾在話劇舞臺上非常活躍的李乃文、唐旭所在的表97演的。演出地點是中戲辦公樓四層的小禮堂,就是孟京輝他們演出《等待戈多》的地方。有了黑匣子之后,這個地方很少被用到,所以我在這兒看的劇很少。
當時不會想到,段龍、涂巖松會出現在《斷腕》里;1998年的某天,翟小興和印笑天會突然闖到我的酒吧;靳志剛和周文宏,會與我在2000年的《切·格瓦拉》里相遇;2000年底,在滴水成冰的北戴河,我會為成泰燊主演的電影《海鮮》拍劇照;2001年,陶虹、涂巖松、印笑天匯集于《狂飆》。
沒看查明哲的《死無葬身之地》前,在黑匣子看過一版學生演的。他們把法奸頭子處理成一個女氣十足的形象,卻心如蛇蝎,形成強烈反差。反法西斯小戰士跳樓自殺時,演員真的從窗口跳了出去——不用擔心,黑匣子是在一層。演那個小戰士的是辛柏青。
前兩年看素有“星媽”之稱的常莉老師帶的某班演出《伊庫斯》,演出前她忙前忙后,真像位老媽媽一樣,面面俱到。可惜這部戲真的很糟糕。現在中戲有些學生,想法和他們的師哥師姐大不一樣嘍。
在中戲黑匣子看的戲實在是太多了,第一次見到大名鼎鼎的賴聲川也是在這兒。
在黑匣子看的第一部戲,是1993年陳建斌他們班演的《第十二夜》,因為有A、B兩組,去看了兩遍。1997年排《愛情螞蟻》時,閑聊中說起看過陳建斌演的馬福里奧,覺得他特像林彪,如果將來電影、電視劇里出現林彪青年時代的形象,他應該是第一人選。后來,他跟孟京輝去的我的酒吧,看到墻上的劇照,“質問”我為什么不掛他演的馬福里奧,我只好回答因為懶就拍了一場。endprint
1994年又在黑匣子看他們班的畢業大戲《櫻桃園》,是和我的“柏拉圖愛情”一起去的,孟京輝讓他給我們留票,那是我們的初次相識。《盜版浮士德》彩排時,我還為他矯正過一句臺詞,之前他一直念“拓(tuò)片”,他自嘲地道:“我都念了二十多年拓(tuò)片了。”
在2000年,《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與《切·格瓦拉》聯歡的那個晚上,我喝多了,有點兒囂張,陳建斌也喝多了,除了埋怨中戲不應該砍掉那些爬山虎,還借著酒勁兒把我教訓了一番“為人不可太張揚……”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可我依然記憶深刻,并心存感激。從那以后,我一直夾著尾巴做人,少說話,多做事。我認為他有權力這么說別人,因為他自己一直也是這么做的。
李梅(大)、王蘭(瀾)與陳建斌是同班同學。王蘭曾在一部老掉牙卻深受觀眾喜愛的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里,飾演過“我不是壞女孩”中的女孩,與她初識是在1993年的《陽臺》。最近看到她演的一部《北京好人》,已經發福了許多,依然很開朗。
和李梅的緣分,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我沒看過她任何影視劇作品,但她演的舞臺劇我全都看過。《我愛×××》最后一場演出結束,她摟著我的脖子合了張影,朋友們看到照片,都會問:“是你的女朋友?”俺可沒這個福分。2006年,在大陸版《暗戀桃花源》中,我與她演過對手戲。我妹妹看完首都劇場的首演后,我問她覺得誰演的最好,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江太太。”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戲的“校服”是軍大衣。冬天去中戲,可以看到俊男靚女每人裹一件,像一堆青蘋果倒在了雪地上,可謂一道風景。
夏天去中戲,我特別喜歡坐在圖書館樓的蔭涼兒里看學生打籃球,看對面宿舍樓墻上的爬山虎隨風起伏。1994年看《櫻桃園》,有一段戲是在辦公樓后面露天兒演的,我發現中戲校園的夜景也非常迷人。
但更多時候是在白天看她。長大以后重回我童年時代在煙臺住過的那條胡同,感覺怎么那么短,房屋也那么矮。現在再看中戲的校園,也有同樣的感覺。1995年第一次去上海,頭一件事就是跑到華山路瞻仰我曾經報考過兩次卻沒被錄取的上戲。不經意,已經穿過校園走到延安西路上了。中戲、上戲和中央音樂學院,可能是全國校園最小的大學了,但在我心里,她們永遠是偉岸的。
2002年春節過后,賴聲川先生將在剛開張的北劇場排演大陸版《千禧夜,我們說相聲》。第一天排練的上午,他約了翟小興、唐旭、袁鴻等到中戲打籃球,后來又有中戲學生加入進來。中途賴先生下場休息,自嘲“老嘍,不如你們年輕人啊”。有個面帶青澀的后生湊過來與他攀談,還說了些“有機會演您的戲”之類的話。當時只是覺得此人眼熟,并沒多想,后來才對上號,他就是當紅小生劉燁。
曾看過他學生時代演的《那山、那人、那狗》,所以眼熟。說起這部電影,有一次記者采訪霍建起,不知怎地約在了我們酒吧,結賬時我不露聲色地說:“霍導,您的《那山、那人、那狗》我非常喜歡。”霍導特別高興。說實在話,我對這部電影里的劉燁印象倒不深,記憶深刻的是演他父親的滕汝駿。滕老師雖然是學表演專業的,卻在中戲當了十年總務處處長。老了老了干起本行,還干得有聲有色,中戲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啊!
直至今日,劉燁也沒與賴先生合作過,倒是謝娜在《暗戀桃花源》里演了一把春花。2003年12月,我在中戲看過何炅、謝娜、于娜等演出的《想吃麻花現給你擰》,導演是曾執導過《翠花,上酸菜》的田有良。田老師搞嚴肅戲劇沒人看,便一頭扎到商業喜劇里。開演前,有人向我八卦,說謝娜是劉燁的女朋友。我不看電視,根本不知道謝娜是什么人物。何炅為朋友馬克的公司主持過活動,見過兩次,所以認得。沒想到三年后,我和這兩個活寶站在了同一個舞臺上。
1998年,臺灣表演工作坊開始往大陸發展事業,第一部作品是在中國兒藝劇場演出的《紅色的天空》,第二部是1999年8月在中戲實驗劇場演出的《他和他的兩個老婆》,這兩部劇的執行制作人都是袁鴻。《他和他的兩個老婆》是我看的第一部表坊制作的劇目,但演員都是大陸的,有秦焰、丁霄漢、王奎榮、馬曉晴、何濤等。看這部戲時,沒見到賴先生。后來,《紅色的天空》(影像資料)和他給中戲學生排的《如夢之夢》,使我徹底迷上了這位風度翩翩的臺灣導演。
在中戲看話劇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實驗劇場。不知為什么,人們習慣稱之為“中戲實驗小劇場”,其實它一點都不小,起碼相對于中戲的校園來說。而且在我的印象中,它是有二樓座席的,我記得很清楚,看《饑餓海峽》時就是趴在二樓第一排欄桿上看的。總之現在沒有二層了,就像有次和某位朋友說起保利劇院,說我特別喜歡它當初紫色的墻、明黃的管道裝飾,那人一臉茫然,說我肯定是記錯了,結果搞得我直懷疑是不是真的記憶出了問題,還在干脆就是在做夢——我一直有個奇怪的念頭,認為一個人做夢的時候,是在另一個真實世界的另一番真實生活。
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在這個世界里,這里是我的鈣片兒和魚肝油。
《饑餓海峽》具體情節已經記不太清,同時期看的日本電影太多,都記混了,只記住它的編劇是水上勉,導演是徐曉鐘。
徐曉鐘老師1988年執導的《桑樹坪紀事》,看過的人恐怕也不多。這部劇根據朱曉平的同名長篇小說改編,是新時代話劇的一個重要里程碑,被稱為“戲劇詩”的代表作。但是2009年看他的《浮士德》,心情非常矛盾,不得不說對這位沒教過我、卻引導我走上戲劇之路的老先生有了些許失望。這部劇太中規中矩,缺乏新意了。
而1994年林兆華執導的《浮士德》,則是另一番景象。同樣是巨大鋼鐵支架搭建的舞臺布景,卻讓人感到人類在自然法則面前顯得那么渺小。
以前在中戲實驗劇場看了那么多戲,都是看完走人,直到1993年孟京輝的《陽臺》演出時,我才有機會去到后臺。記得裝臺時,我把一個裝鏡頭的袋子丟了,第二天才發現,馬上騎車去找,看見趙海把它拴在皮帶上,像個荷包,他用它裝了呼機和零錢。后來有點兒后悔,不應該要回來,掛在趙海腰上挺好。endprint
那天去找鏡頭袋還有個意外收獲,安賓攔住我,問要不要買件他設計并親手絲網印制的T恤衫,我便買了一件,當時只帶了五塊錢,后來再想買就沒有了。T恤衫的質量非常好,現在買至少要上百元,我一直舍不得穿,一年只穿一次,后來干脆收藏起來了。
《陽臺》首演的晚上,去了無數牛鬼蛇神。演出后在劇場下面的餐廳聚餐,因為餐廳狹長,餐桌一字排開,都是獨桿小方桌拼起來的。何勇喝到興起,跳上桌子,從這頭跑到那頭,踩翻了好幾個桌子。現在見到已經發福的何勇,像紳士一樣沉靜,讓你無法想象他就是當年在桌子上亂蹦、在香港紅磡體育館發飆、在首體跳上鋼琴大聲喊叫“李素麗最漂亮”的那個“魔巖三杰”之一。
中戲也演出過許多日本戲劇,2002年中戲國際戲劇展上,在黑匣子演出了《家族》和《一朵小小花》。《一朵小小花》是一部反侵華戰爭題材的獨角戲,據說還編入了某縣的中學語文課本——日本不像我們使用全國統一教材。雖然是局部地區的行為,但作為這樣一部戲,在至今都不就侵華罪行正式道歉的日本,也是非常難得的。
同年9月,在中戲實驗劇場演出了日本獨角戲《卡拉OK狂》,由風間杜夫出演。我這個年齡的人應該記得一部日本電影——《莆田進行曲》,就是英俊小生風間杜夫和日本影壇第一美女松坂慶子主演的。風間杜夫雖然演過一些影視劇,卻一直堅守在戲劇舞臺上,現在已經有六十歲了。那天下午彩排我就在劇場,是當時還在中戲工作的郭琪老師讓我去拍照,她曾在日本留學過。出于對風間杜夫先生的敬重,很少與明星拍照的我請求與他合影留念,并通過翻譯告訴他,上中學時看過他的電影。他感到有點意外,看了我半天,因為在日本他并不是特別有名,沒想到在異國還有人能記得他。
最令人興奮的,就是日本新宿梁山泊劇團的帳篷劇《人魚傳說》了。1998年9月,中戲舉辦的第一屆國際戲劇邀請展中的一部,這是我第一次觀看帳篷戲劇。在中戲不大的操場上,臨時搭起了一個長方形帳篷,里面觀眾擠得水泄不通。戲一開始,舞臺后方的帳幕拉開,一輛由130卡車裝扮成的木筏緩緩駛來,木筏載來一家七口人,開始了一段熱鬧非凡的故事。在很小的舞臺上,居然隱藏著一個能噴水的水池,最后水池顯現,講故事的詩人四季男跳進去,表示與少年時代告別。結尾時,木筏又緩緩駛去,留給觀眾的是無限的驚嘆與遐想。
第二次看到日本帳篷戲劇,是由櫻井大造帶來的《變換痂殼城》。2007年9月中旬,在朝陽文化館前面的空地上,櫻井大造帶領日本、中國臺灣和中國大陸的演員、志愿者,搭起了一個球形帳篷,然后在里面演戲,使人們感到非常新奇。巧得很,這部劇里也有一個水池,還有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玻璃缸,一名女演員像美人魚一樣在里面表演。看來日本人對水情有獨鐘,可能與他們是島國有關。
2010年8月,在北京皮村又演出了由孫柏編劇、櫻井大造導演的帳篷戲劇《烏鴉邦2》,觀眾大多是村兒里居民。日本的帳篷戲劇起源于 60 年代“反安保斗爭”,后來發展為一種運動,折射出戲劇人對“貧困”的思考與抗衡,是藝術家對資本主義制度下演劇體系的挑戰。
扯遠了,還是回過頭來說中戲。1996年夏天,我和孟京輝、廖一梅去看中戲音樂劇大專班的畢業大戲《想變成人的貓》,一致認為里面演警察局長的演員特牛,那個壞警察就是后來如日中天的孫紅雷。
《陽臺》之后,我就開始和孟兒他們整天混在一起,不是在中戲、“實驗”小劇場看戲,就是和一幫認識不認識的人喝酒、聊天。那時候,中戲實驗劇場斜對面有家叫“賓朋”的小飯館,飯菜可口而且便宜,我們經常去。老板是陜西人,非常和善,自己不抽煙,兜兒里卻總揣著香煙,見到熟人就挨個兒敬,連女士也不放過。幾年后的一天,我和孟兒去吃飯,李老板照例敬煙、說些“好久沒見”的客套話——那時孟兒已經成腕兒,我們的確老久沒去了。李老板見就我們兩人,趁上菜的機會,很謹慎地問孟兒:“你……和那個誰,結婚了嗎?”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憨厚的臉上浮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李老板大名李鐵錘,硬當當的,但脾氣秉性與名字不符。有一次我在南鑼鼓巷碰見他,那時他已經不開飯館兒了,“房租太貴,開不起啦”。聽說我正在寫書,非常熱情地毛遂自薦,“我這兒關于這幫孩子的故事太多啦。有一次鄧超喝多了,學校大門關了,還是我把他戳上墻頭的呢。還有那個誰誰誰……”后來在微博上看到鐵錘同志客串某電視劇角色的劇照,許多中戲畢業生跟帖,可見他的知名度。難道不開飯館的李老板要進軍影視界了嗎?
《陽臺》的劇本翻譯是海歸沈林博士。沈博供職的中戲戲劇研究所,主要從事戲劇研究、實踐、出版和交流。從1998年開始,研究所牽頭主辦了三屆“中戲國際戲劇邀請展”與研討會,使中戲學生的劇可以與國外同行進行交流,讓中國觀眾有機會了解國外當代戲劇的發展概況。
我及周圍的朋友一致公認,第三屆國際戲劇邀請展中,俄羅斯葉卡捷林堡劇團的《海鷗》,是我們目前在國內看到的最完美的《海鷗》版本,遵循傳統又不乏新意。
我和石琳琳看的是第二場。沈博非常氣憤于頭一天劇場的混亂狀況,開演前他站在臺前激動地說:“你們以后是要從事戲劇事業的,請你們尊重自己將來的職業和別人的勞動,認真看戲。如果需要打電話、聊天、泡妞兒,請你們現在馬上出去,不要影響別人欣賞這樣精彩的演出,更不要在俄羅斯同行面前丟中國人的臉!”
六
牟森在談到自己如何走上戲劇之路時,認為是“舞臺的神秘感”吸引了他。我也一樣,最先感興趣的是舞臺上的布景、道具、效果聲什么的,那厚重的絳紫色大幕后面所隱藏的一切,都令我無限向往、興奮不已。上小學時,有一次因為過分關注某個樣板戲里的道具,而遭到老師的嚴厲批評。
后來知道了,話劇里的效果聲,都是由專人在后臺模擬出來的,比如用梆子模擬馬蹄聲,用蒲扇和珠子模擬雨聲,用洋鐵板模擬炸雷、三合板模擬悶雷,等等。現在為了省事,一般都用錄音,逼真是逼真,卻少了那個意思。所以我在構思自己的《綠毛水怪》時,曾想進行一系列效果聲的復古試驗,而且暴露在舞臺外面,讓觀眾可以看見。endprint
與劇場、舞臺打交道時間久了,兒時的神秘感也漸漸消失了,但現在在舞臺上、后臺看到道具,還是忍不住上前瞅瞅。但是我不會去動它們,因為我知道劇場里有許多規矩,比如不能碰任何道具和機關,更不能坐、踏和移動;演員化好妝在大幕拉開之前不能見觀眾;任何人不能在演出中甚至謝幕時從臺上走到觀眾席,等等。
寫這本書期間,買了一本日本人妹尾河童著的《窺看舞臺》,讀著格外有趣、親切。很多年前,看過一本烏拉圭人丹尼艾爾·阿里洪寫的《電影語言的語法》,從此電影對我來說不再神秘。
做劇場,一直是我的夢想,甚至比做戲劇更強烈。
1985年法國電影回顧展中,有一部《女歌星》的影片,我特別羨慕里面男主角住的地方,是一個大車間,從他床邊到電梯口,需要騎自行車。由此,我也渴望擁有這樣一個車間,可以當攝影棚,可以排戲、演戲。
許多年里,我最大的夢想是經營一個能容納三百人左右的小劇場,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建,除了建筑是固定的,其它一切不固定,哪怕你把演員懸在半空中表演都可以。
做劇場的想法源于丹羽文夫先生。當時聽到的,和后來聽說的有許多出入,這都無關緊要,反正我的想法是由丹羽先生引起的。
有一段時間,我的眼睛像安了雷達,一看見廠房模樣的建筑就不轉了。可惜市中心太少,好不容易發現一座,已經寫上了“拆”字。
田沁鑫排《狂飆》時,我經常路過鼓樓一帶,發現了舊鼓樓大街上的一處廠房,那里原是塑料六廠,后因污染問題搬到郊區。其它建筑已被改為一所外語學校,但有個大車間沒派上用場。當時舊鼓樓大街還沒改造,晚上黑黢黢的,我卻經常去那里轉悠。
我仔細丈量了那個車間的外部尺寸,計算出它大約有五百平方米,正是我期望的大小。我還畫出了設計草圖,在入口處隔出一個門廳,建個二層。上面可以開一個咖啡書店。甚至連名字都起好了,叫“紅日劇場”,來自李克勤那首充滿勵志精神的同名歌曲。空想不需要花一分錢,但現實就不同了,改造這樣一個劇場至少要投入三五百萬,我哪來的錢呢?只好遐想想一番罷了。
過了不久,北劇場開張,雖然不是自己的,但我和袁鴻是老相識,便把辦劇場的熱情轉移到了那里。
2002年1月10日,中國第一家民營劇場——北劇場正式開業。演出的第一個劇目是大導的《故事新編》。緊接著是3月份由賴聲川親自執導的大陸版《千禧夜,我們說相聲》,演員有陳建斌、倪敏然、達達,《北京青年報》記者王毅和“戲劇偉哥”客串“玩意兒”。
這部劇是在劇場二樓走廊上排的,后來袁鴻把那里改成了一個溫馨的會客廳,還在東頭樓梯拐角兒給自己搞了一間號稱世界上最小的辦公室,只有三平米,沒有窗戶,進去就要開燈。當時走廊里還什么都沒有,賴先生和演員每人一把椅子,在空曠的走廊上排練。一塊背板上貼著臺灣版《千禧夜,我們說相聲》的海報。
這部臺灣經典話劇使觀眾開始知道北劇場。同年7月份開始的第二屆大學生戲劇節,吸引了更多的觀眾和各地大學生蜂擁而至。附近的廉價旅館全部客滿;到了飯點兒,周圍的小飯館擠滿操著各地方言的大學生,談論的話題卻只有一個——話劇。
當時大戲節主要有兩個劇場,人藝小劇場和北劇場。在這兩個劇場里,舉辦了前五屆大學生戲劇節,使無數大學生開始了解和熱愛戲劇,并造就了一批青年導演。他們中的許多人就是因為觀看或參與了大戲節,后來成了鐵桿兒戲迷,還有少數人畢業后報考戲劇專業的研究生,走上了職業戲劇之道。夸張點兒說,大戲節是他們的“黃埔軍校”。
在第二屆大戲節上,成立不到一年的三峽大學“丑小鴨戲劇社”演出了《夢回龍須溝》。在來北京演出之前,他們從沒看過話劇現場演出,有的連影像資料都沒看過,完全靠自己想象排出來的,稚嫩程度可想而知。面對觀眾的批評,年輕的學生們雖然心里很不好受,但還是誠心接受了。袁鴻非常愛護所有的學生,面對過多的批評,他呼吁大家要為學生們不成熟的作品澆水,但不要澆開水。
第二年,三峽大學帶來了一部讓大多數觀眾首肯的劇目《伊拉克少女的幸福》,編導劉寬子對記者說:“今年3月第二次海灣戰爭爆發,面對無辜的伊拉克平民,我能以戲劇的名義做些什么呢?”與后來的許多主題蒼白、無病呻吟、小資情調泛濫的話劇相比,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情懷。
參加過第一屆大戲節的北京理工大學學生顧雷,第二屆又奉上了他的兩個短劇,《瞎子與瘸子》和《最卑賤的職業》,并親自表演。就個人而言,我不喜歡這兩個短劇,與他后來的成熟劇作相比,更顯得做作和小兒科。但是后來顧雷一直踏踏實實在做戲,如果沒有曾經的幼稚,也不可能有《海與陽傘》和《十個人的夜晚》這樣的佳作。
第三屆大戲節之前,不幸趕上了“非典”,大家都在緊張地期待,因為往年報名是從春季就開始的。其間我與袁鴻沒有接觸,不知道他在那段時間是如何度過和運作的,兩個月的租金是十萬元,沒有演出就意味著顆粒無收。事后聽說,那段時間他天天在外面跑,到處借錢,幾乎不敢走進空無一人的劇場。
那一屆大戲節,卻是五屆中最成功的一次,并且旗幟鮮明地打出了“熱情、鮮明、純粹”的口號;而且直到這一屆,才正式定名為“大學生戲劇節”,以前一直稱作“北京大學生戲劇展演”。《倦鳥歸巢》《關于花開的三種幸福》《前往巴比倫》《挪威的森林》《我的母親是條大馬哈魚》《6∶3》《背驚》等,都是第三屆中熱情、鮮明、純粹的佳作。
懂戲劇的人都知道一個普遍規律,第一場湊合,第二場肯定是魔鬼場,第三場才漸入佳境,最后一場一般也不錯,大戲節似乎也遵循了這個規律。
2005年的第五屆也非常成功,并開設了華南分會場,更多媒體和戲劇界專業人士開始關注大戲節。大學生們還有機會觀摩了王曉鷹執導的《哥本哈根》、王佩瑜主演的傳統京劇《武家坡》和北京現代舞團的現代舞《蝸牛》。參演劇作中,《梵高》《一流大學從澡堂抓起》《胃蟲》《小鎮》《6∶3II》《禁閉》《戲劇時光》《哥本哈根》等都很優秀,尤其是北大劇社的原創音樂劇《一流大學從澡堂抓起》和南京大學的《哥本哈根》,水平尤高一籌。endprint
8月25日晚在北劇場舉行的主會場閉幕式也別開生面,組委會特意請來了從未走進大學校園的“勞動號子文藝社”和“打工青年藝術團”的成員們,讓大學生和打工者共同體驗青春夢想與藝術激情。袁鴻、柴靜共同主持了閉幕式,袁鴻在介紹打工者們時說:“他們的原創歌曲、詩歌朗誦、相聲和戲劇小品,真正屬于‘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那種連泥帶土綠色自然的情感,提醒我們的戲劇或藝術,應當回到生活的起點去。”當時已經風傳北劇場要關張了,大家都不愿意相信這個傳言。我沒問袁鴻,但憑我的直感,這不是空穴來風。
好像是從第四屆開始,人們在大戲節期間經常會看到一個模樣清秀、不太愛說話,但嘴角透露出堅毅的義工,這便是湯唯。2005年她在北劇場演出過女版《切·格瓦拉》,這個劇從導演到演員一水兒漂亮姑娘,可惜這一版沒有2000年的影響大。演出期間,我穿著格瓦拉的T恤衫,在劇場門口與黃紀蘇老師拍了張合影。這是我在北劇場留下的唯一照片。
作為第五屆大戲節上青年劇展單元的《梵高》,在閉幕后又演出了第二輪。這是北劇場上演的最后一個劇目。9月18日,隨著《梵高》最后一場演出的結束,北劇場正式關張了。
當天是中秋節,我和張曉夏、田雨峰,還有幾位日本姑娘,在老“賓朋”改名的“聞香趣”等待袁鴻到來。那天我特意帶了一瓶“桂花陳”,這是一種很廉價的甜酒,只是為了應景兒,沒想到大家都喜歡喝,又請李老板到超市買了幾瓶。袁鴻和老六、王毅等先喝了一頓,來時已經高了,上廁所時又被“綠野劇社”的人拉到旁邊飯館灌了幾杯。
那天真的很詭異,中國人的團圓節,也是中國的國恥日,我們卻在和日本人喝酒,舉杯“慶祝”的是一個民間劇場的倒掉。
那天我醉了,直到第二天晚上,胃還在疼,吃不下任何東西。疼的何止是胃啊。我想起三年前小酒吧關張時,有一種小鳥沖出牢籠的感覺,真希望袁鴻也是如此,這樣會使自己輕松一些。但是我知道,他的感覺不可能和我一樣。
這之前的5月份,還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和悲哀的事情,在《千禧夜,我們說相聲》中飾演貝勒爺和曾立偉的倪敏然,失蹤多日后,人們在臺灣省宜蘭縣一處懸崖下發現了他的遺體,他是自殺而亡的,年僅五十九歲。戲里、戲外總是樂呵呵的倪大哥,怎么會走了這條路呢?說起這件事時,袁鴻神情黯淡。
時隔一年,有一天傍晚偶然路過北劇場,這里已經變成中戲的教學劇場,幾乎不做公開演出了。斜陽透過樹葉灑在屋頂和斑駁的海報上,柵欄門緊鎖,空無一人,連張大爺也不在。我在門前站了許久,似乎在等待它開門,又似乎……有一種找不著歸屬的感覺。
北劇場剛開張那陣兒,袁鴻幾乎長在劇場里,忙晚了懶得回家,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忍一宿。另一位以劇場為家的,便是張大爺,他是東家航空航天工業部的職工,隨劇場過來的,負責看大門和安全保衛工作。其實張大爺并不老,才五十多歲,大家習慣這么叫罷了。他一口濃重的山東話,分頭永遠梳得一絲不茍,待人極熱情。2007年中國話劇百年,我協助中央電視臺編導張京平拍一個紀錄片,去已經易主的中戲北劇場拍一些鏡頭,張大爺見了我,離老遠就伸出熱情的雙手,像分別多年的老朋友。
那幾年中,我有事沒事都泡在北劇場,趕上看戲或約人談事,去得早的話就坐在二樓,享受著傍晚的陽光,靜靜地看一會兒書。
我和袁鴻從不客套,也從未推心置腹地深談過,卻始終保持著一份默契。
1994年春天,西安《當代青年》雜志的編輯陳剛來北京組稿,我們幾個朋友為他接風,云海帶來一位瘦弱、白凈的年輕人。一開始他與大家不太熟,沒怎么說話,過一會兒熟絡起來,便打開了話匣子,一直大談話劇,我都插不上話。吃完飯去我辦公室繼續聊天,我當時正在整理照片,滿桌子劇照,他一張張翻看,才知道我也是同道中人。我和袁鴻就這么認識了,他當時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的一本理論刊物工作。
2000年3月,《切·格瓦拉》建組、首次排練,就是在他原來的辦公地點,那是我第一次進恭王府。當時他已經離開那家雜志,在各個劇組幫忙。袁鴻參與的劇實在太多了,無法一一表述,但有些事情是很難忘記的。
當時云海租住的地方離我很近,他家成了我們的據點。我經常給大家做飯,吃飽喝足便神侃,有時喝多了就睡在他家,他家有一間屋子像旅館,放了三張單人床。云海的太太Y在北大外國文學所讀研究生,主修專業是外國戲劇,可她從來不看戲,也很少和我們談論戲劇,可能嫌我們太不入流吧。后來兩人勞燕分飛,云海去了美國耶魯,Y的事業也蒸蒸日上,現在是某著名門戶網站的主編,還與人合伙開了一家著名的實體書店,
1997年夏天,黃燎原接手《音樂生活報》做主編,拉所有朋友去幫忙,我因此當了一年舞臺版的責編。燎原不好意思直接給我打電話,因為錢太少,派吳子來游說。那天我正好約牟森、云海夫婦等吃飯,酒一喝,吳子剛開口,我已經答應了。原因很簡單,只要與戲劇沾邊兒的事我都愿意摻和,有錢沒錢無所謂。
袁鴻也是這樣的人,他經常同時幫好幾個劇組做事,打雜、寫宣傳稿、到處貼海報,甚至自己掏錢請記者吃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招來許多猜測和非議,有的人以為他有什么野心。
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厚此薄彼,或疏忽一些事情的情況時有發生。有一次我被請去給曹克非的《習慣勢力》拍宣傳照片,事先囑咐袁鴻需要做哪些準備,到了才發現沒有背景布,可能他忙得忘記跟人家說了,而他當時又在別處為另一個劇組督印海報。
我編《音樂生活報》舞臺版的時候,最忠實的作者就是袁鴻,我不得不讓他起好幾個筆名。當時還沒用電腦編版,每周三我去編輯部交一次稿。很多次,他頭天晚上在云海家寫,第二天中午我取上稿子直奔報社,在地鐵上編輯,經常坐過站。
田沁鑫的第一部小劇場話劇《驛站桃花》,袁鴻負責宣傳。他寫了一篇稿子,我嫌題目太一般,改成“人間四月飛芳盡,驛站桃花始盛開”,這部劇是4月底到5月初上演的。可惜當時我正忙于裝修酒吧,實在沒時間看,否則,老田兒在國內的戲我就看全了。endprint
我的小酒吧關張后,墻上掛的劇照收拾起來有好幾紙箱,沒地方擱,袁鴻請中央電視臺編導尹韜幫忙運到北劇場,辟出半面墻給我辦了一個展覽,那是我的劇照第一次公開展示。
有個劇場就像有了根據地,做起事來應該從容得多了。可是袁鴻的性格太鋒芒畢露,喜歡走極端,他看不上的劇,絕不允許進北劇場,寧肯讓劇場空著。我一直覺得他像個詩人,而不應該做劇場經理或制作人。
為了讓更多真正喜歡戲劇的人能看得起戲,袁鴻把票價定得比較低,每屆大戲節,票價更是低至五元。精品不斷、票價便宜,A1北劇場方便的是觀眾,受益的是整個戲劇圈,卻苦了他這個劇場經營者。執掌北劇場的三年半中,袁鴻騎自行車、吃清粥小菜,過著儉樸生活,把戲劇做成了公益事業。

也正是因為他的這股軸勁兒,北劇場幾乎沒上演過爛俗的商業劇。許多人一方面與他心存芥蒂,一方面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和魄力。看過五年以上話劇的觀眾,幾乎都知道當年的北劇場。劇場不在了,記憶反而更清晰起來。
除了大戲節,在短短的三年半時間里,北劇場上演過四十多部小劇場話劇、京劇、現代舞、皮影戲,占到當時北京戲劇演出的五分之一。
因為袁鴻與賴聲川先生的淵源,北劇場演出的臺灣話劇比較多。除了《千禧夜,我們說相聲》,2002年9月上演的《他沒有兩個老婆》,也是臺灣表演工作坊的經典劇目,由臺灣戲劇界才女之稱的丁乃箏編、導,徐崢、李乃文、李梅(大)、楊婷等主演。這之前不久,還上演過常莉老師帶的中戲表演系零零級的另一個版本,可見這個劇多受青睞。
2003年9月,北劇場上演了金世杰先生編劇的《明天我們空中再見》,講述一個相愛容易相處難的故事。導演小令(劉毓雯),是一位在大陸工作的臺灣姑娘,熱愛戲劇和老北京的麻豆腐、涮羊肉,當時在一家臺灣媒體工作,業余時間幾乎都用在了戲劇上,“北劇場臺港小劇場戲劇藝術展演”就是她與袁鴻、水晶共同操作的。
12月份到第二年1月的“北劇場臺港小劇場戲劇藝術展演”,使觀眾有幸看到了臺灣最優秀、最具活力的青年戲劇人的佳作,《早安夜車》(導演:符宏征)、《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導演:魏瑛娟)、《可愛冤仇人》(導演:王榮裕)、《黑洞之外》(導演:王墨林)、《收信快樂》(編、導:單承矩)。
我與王墨林先生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認識,第二次見面竟隔了七八年。他的《黑洞之外》只有一名演員,劉懋瑩先生,視障人士,而且是非職業的。《黑洞之外》通過臺灣1999年“9·21大地震”中,一位被困在廢墟里的盲人的心理活動,表現出王墨林“五十知天命”后對于人生的感悟,進而思索臺灣人的處境。裝臺的時候,王墨林引領著劉先生用步伐仔細丈量舞臺——他需要默記住每一個位置。
當時臨近元旦,工作結束,我請王墨林、劉懋瑩等身在異鄉的人吃夜宵。午夜前,王墨林不好意思地說:“劉先生的作息很有規律,必須回去休息了,否則會影響第二天的演出。”我緊緊擁抱了一下劉先生。視障人士雖然看不見,但他們的感覺、聽覺、觸覺特別靈,他也會心地拍了拍我的肩。劉先生的本職工作是按摩師,年齡與王墨林相仿。第二天看演出,我覺得他的表演比專業演員都到位。
七十封書信,娓娓道來一段跨越半個世紀的戀情,《收信快樂》是一部感人至深的劇,由夏靖庭和臺灣知名歌手萬芳演出。后來我又看過兩個大陸的版本,都沒有第一次看的難以忘懷。萬芳不僅是出色的歌手,也是優秀的演員,她在《寶島一村》中也有著精彩的表演。
此次臺港小劇場戲劇展中,唯一一部香港話劇《彼岸花火》,導演、主演是山崎理惠子。理惠子90 年代初就來中國留學,與李梅、陳建斌是同學,畢業后做過幾部戲,后來去了香港。在香港,她依靠政府資金艱難排戲,間或收些學生,教授普通話和舞獅維持生計。前兩年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才帶著遺憾回到日本。
戲劇展演期間,經小令引見,我結識了臺灣舞臺攝影家許斌,我倆在“棉花糖”酒吧(現在的蓬蒿劇場)聊了一個晚上。因為有著共同的興趣和經歷,談話非常投機,也使我對臺灣當前的戲劇發展情況有了更多了解。
也是在這個時期,袁鴻、水晶與小令發生了很大的矛盾沖突,戲劇展結束后,原本無話不說的朋友便不再來往;同樣因合作而鬧掰了的還有姬沛,2003年10月,姬沛執導的《安妮日記》上演時,有一天因為吊桿發生故障雙方僵持不下,不得不停演一場。
2004年5月,“都寶杯小劇場展演”在人藝小劇場和北劇場舉行,袁鴻和水晶堅決不同意以香煙品牌冠名,也差點兒鬧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袁鴻非常注重細節,可恰恰在一些該含糊的地方過于拘泥于細節,得罪了許多人。
從袁鴻的角度立場講,他堅持原則和藝術標準固然沒有錯,但是辯證和與時俱進地看,袁鴻的“理想主義”情懷與俠客氣質,并不利于演出行業的健康發展。表面上看,這些都是制作人的個人行為,而事實上,制作人的成功與失敗,直接關系到戲劇市場中的有效運作。
只要是袁鴻認準的事情,賠本兒也要不遺余力地去做,他就是這么一個人。2002年10月,尹韜編劇、導演、投資的話劇處女作《天上人間》在北京人藝小劇場首演,總票房只有兩千元,每場賣票不到六張,與十萬元的投資相比,簡直是慘敗。2003年大年初四,袁鴻幫尹韜的書《天上人間》在王府井書店搞簽售,2月底,他把《天上人間》接到北劇場演,結果不僅沒賠,還有幾千塊的盈余。這大大地激勵了尹韜,之后又相繼創作了《死于1942》《天作之合》等作品。當初沒有袁鴻的支持,尹韜可能不會繼續做下去。
青藝劇場時期,成太生與幾位久別舞臺的同學演出了加繆的《卡里古拉》。2005年3月,抱著同樣想法的楊婷、毛孩、于月仙等演出了《圣井》。這部戲影響不大,純屬他們幾個人玩兒票,估計也沒贏利,可袁鴻到處宣傳,號召大家去看戲。endprint
周文宏為盛基藝術學校排的《戰爭·哥哥》、趙寧宇為北電表演大專班排的《巴黎公社的日子》,也屬于這種情況,基本是賠本賺吆喝的買賣,袁鴻對這些演出卻格外上心。
2003年2月,劉琛編劇、秦焰表演的獨角戲《我愛抬杠》,使觀眾開始熟悉獨角戲這一獨特的舞臺形式;緊接著,3月份又上演了香港“無人地帶劇團”鄧樹榮演出的《馬老師的瘋狂教學法》,同年年底是《黑洞之外》;2004年底和2005年5月,還分別上演過英國的《喉嚨》《盒中故事》,瑞典的《斯特琳堡的獨白》等獨角戲。單就這一點,是任何一個小劇場無法匹敵的。在中國,“獨角戲”一直是被忽略的一種舞臺呈現形式。
組織戲劇展演,需要通盤籌劃、系統宣傳、全程接待。袁鴻曾公開表示,很反感別人說他是理想主義者或不懂經營。事實似乎也是如此,這就像硬幣的兩面,你很難說清哪一面是正,哪一面是負。北劇場曾成功舉辦過四屆大學生戲劇節、“臺港小劇場戲劇藝術展演”“都寶杯小劇場演出季”(與人藝小劇場合辦)、“英國戲劇舞蹈節”,還引進過幾部日本戲劇。可以說,如果沒有北劇場,北京當時的戲劇演出便單調了許多。
袁鴻特別推崇日本戲劇人的嚴謹態度和任勞任怨的工作精神,不止一次地向人講,流山兒事務所來華演出,住最便宜的青年旅社,演員到超市買食材自己做飯;他請演員吃火鍋,他們都盡量點蔬菜、豆腐,為的是給他省錢。袁鴻把這些生活上的細節,當做衡量人品質和做事態度的標準。
《半夜三更的彌次先生和喜多先生》后來在北劇場又演出過一次。裝臺那天我正好在附近,順便去看老朋友梁賴翠。當時已臨近午夜,劇場里還是一派繁忙景象,面帶倦容的梁賴翠站在最后一排的操作臺后和我打招呼。她已經回國了,此次是來幫忙的,既是翻譯又是工作人員。我怕打擾她工作,就坐在一旁等著。工作結束后,突然從舞臺下面鉆出一個人,袁鴻說他已經在底下貓了好幾個小時了。他的工作看似很簡單,只是負責往臺上遞寫著漢字的紙板,但遞紙板的位置有好幾處,也就是說他需要在舞臺底下爬來爬去。我量了一下舞臺的高度,只有大約半米。袁鴻欽佩日本同行的工作態度,是不無道理的。
2008年,袁鴻制作過一版中日合作的《玩偶之家》,中國演員有臺灣的、香港的、大陸的,雖然中國演員從中得到了難得的演劇經驗,可是這部耗時費力的戲,只在日本的三座城市和香港、上海、杭州演出了十八場,注定又是要賠錢的。
北劇場倒閉后不久,袁鴻開始借助解放軍歌劇院的平臺,2006年3月,請流山兒事務所來演出了《玩偶之家》《寧靜的歌曲》《高級生活》三部精彩劇作,獲得觀眾的一致好評。同年10月,臺灣表坊經典之作《暗戀桃花源》首演二十周年之際,大陸版在解放軍歌劇院三樓排練廳開排,由黃磊、袁泉、何炅、謝娜、喻恩泰等主演,此后三年中在全國二十多個城市巡演了一百八十多場。最近,他又做了香港版《洋麻將》和英國“壁虎劇團”《外套》的全國巡演。
當上帝關上這扇門時,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哈姆雷特》中有一句臺詞說得好:“該來的總會來。”
回過頭來再說我的劇場夢。2007年初的一天,原北京市群藝館館長張大姐給我打電話,說群藝館搬到南三環了,宣武門的原址空出來,里面原先就有一個劇場,讓我去看看,她知道我有做劇場的想法。我按她給的電話找到房主,這里在群藝館之前也是一個工廠,生產電影放映機的。面對這個比想象大得多的地方,我自知無力而為,匆匆看一下就撤了。不久,這里開始施工,我好奇地問保安,他們說在建一個中央電視臺的培訓基地。過了一年,我偶然得知這里建的是一個劇場群,其間怎么掉轉方向的不得而知,我感興趣的只是劇場。我單位就在隔壁,沒事就往工地跑,一來二去就認識了負責人樊星先生,一聊還是煙臺老鄉。2009年11月,“繁星戲劇村”正式開張了,但我覺得還是樊星原先想的名字——西村,更好。
去看過群藝館不久,有一次路過改造過的舊鼓樓大街,又看到了那個大車間,因為道路拓寬,原先在圍墻里面,現在臨街了。而且聽說外語學校搬家后,原校舍改成了青年旅社,其它部分他們正在找新下家兒。我又開始蠢蠢欲動,約了幾撥朋友去看,請他們出主意。
恰在這個時候,黃燎原和我共同認識很多年的一位朋友得知此事,表示愿意投資。而且她的想法更大,把整個廠子全部拿下,建一個小型藝術區。我們分頭行動,她去找廠方接洽,我點燈熬油寫可行性計劃報告。具體談判時才知道,我們遇到了一個大問題,有家企業一年前就交了訂金,只是西城區規劃局沒批他們的改建方案。當得知有人跟他們搶地盤時,他們把原設計方案進行了大幅度修改,從三層改為一層,旋即通過了。現在,在這條古香古色的大街上,出現了一座同樣古香古色的大商場,但里面賣的是汽車配件。我的劇場夢徹底沒法做了。
現在想起此事,竟有些慶幸。骨子里,我與袁鴻很相像,如果真做成了劇場,未必會比他做得好,結局也許更慘。
“百世即須臾只是一場春夢,萬端觀結局不怪千古人情”,這是《千禧夜,我們說相聲》中的一副對聯。人生苦短,何必事事計較,順其自然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