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酒

◎王健

問我為何飲酒？我會說：“并不是因為味甜甘美才喝它，也不是因為百喝不醉才喝它，而是因為我需要它才喝它。”可以說我故作高雅，但我并非嗜酒如命，也不敢與高陽酒徒酈食其相提并論。得意忘形得形忘意皆非我有意所為，喝酒如同寫作一般，我能夠從中得到快樂和滿足，足矣。

酒本身的味道暫且不談，只喜這一種濃度能夠使你忘記自我與一切憂愁。人生不聞道，實在可憐。而道之所在，在于藝術，而品酒與從事藝術固然有所相通。酒是一件藝術品，我為藝術而藝術，又何必管它能否醉人或寡或豐呢？

晉時王子猷偏愛竹，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而我不過愛酒而已，寧可不加餐食，不可席無小酒。酒不在多，小品足矣。況且小酒未必醉人，在于人能自醉。人若能自醉，無酒又有何妨？

只怕世人不懂，愛酒之人有美酒而不嘗，是為何故？我本為酒而來，志不在酒，意不在酒，在于形體之外之精神寄托。酒不過是一種形體一種氣，進入腹中便化無，何謂之有？為莫須有之物傷肝費神小題大做確實不宜。我之愛在于永恒長存的火焰，在你冷若冰霜的時候把心暖熱；我之愛在于亙古不變的流水，在你燥火不息的時候把心熄滅。

之所以成不了醉翁，在于我十分清醒。有時候但求一醉便睡，望能夢蝶翩然，卻終不可得。原來自己并非世俗之外的癡人情種，否則為何千杯不醉？此“不醉”在于自己不想醉去，所以逃避喝醉，喝醉若能逃避，何樂不為？都說李白斗酒詩百篇，卻未見得我多愁善感如斯，借酒澆愁如斯，也未能下筆如有神詩成。不敢問友人，也不想獨自買醉，有酒同喝，有甘苦同當，圖一時之盡興，豈不痛快？痛飲狂歌之后才發現自己意態蕭然，悲從中來，如涼涼霧遍惹單衣，翻身輾轉難以睡去，人溫尚暖不了寒衾，又何可指望一杯酒下肚暖心呢？

問酒為何物？借酒澆愁愁更愁；問愁為何物？夢里依稀淚兩行。不知酒甚，不知愁甚，為賦新詞偏偏以酒載愁，妄圖在我這小小皮囊之上開出一道帆來直濟滄海而去，此不是為虛妄乎？虛已是無，妄亦是無，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那我今日，在此陋舍狹屋，備花生米一疊，啤酒幾瓶，竹筷兩雙，欲做何事呢。我不欲與東風憔悴，亦不欲春風沉醉，無意于山水，更不想獨酌。只夢能與張岱湖心亭賞雪共飲一大白，或能與二桃殺三士之冤魂辨明一語。若不能，亦無他，于大白天睡他一覺，或能夢筆生花，醒來奮筆疾書大吼三聲未為不可，人生若能如此，不必登廟堂之高而聞達，登泰山之巔而俯天下。小雅亦雅矣，俗中見真，風度猶存，快哉乎不枉此生！

問我今日備美酒佳饌等何人？不期而遇之人。人生貴在初見，管他是奸邪賢惡，游俠豪客，英雄美人！便提壺一飲，只管醉去，或小品或狂飲，不拘泥形式禮節，醉了便睡，有枯黃茅草鋪身，紅泥火爐取暖，又有何妨？我平生喜好寬宏大量之人。早有夢中紅顏知己，想那史湘云醉臥芍藥蔭實在可愛至極，還有她大雪天生啖鹿肉的豪氣，至今猶覺憨憨爽爽，充塞于耳。我想人生得此知己，必然快慰自足，不枉為男兒，亦不知老之將至。喝得酒，吃得肉，男兒至此亦豪雄。

問我酒為何物？酒為桃花眼。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千古悠悠，曾釀多少美酒？讓世人牽腸掛肚。酒非愁，但能觸緒還傷，酒非長江水，東流不復回，但能連綿不絕。世間有此美妙之物，看天上王母如何下箸。蟠桃不過爾爾，瑤池瓊漿不過爾爾，竟不及凡間女兒紅一口，杜康一樽。此酒只應人間有，天上哪得幾回聞？看那杏花酒、桂花酒、黃藤酒，醇香味美，儼然仙品，又有幾人有幸斟酌自飲？我愛酒，更愛煮酒之人，倘能紅袖添香，人生快意有五，俱不足取，只此一道，叫人銷魂至此何論其他！

問酒為何物？酒為穿腸箭。酒會暫時緩解人的痛苦卻不能永久根除。有人嗜酒如命直至肚皮脹飫而死，有人喝酒成癮，不可一日無此君。像此類人只是把酒當作一種物質欲求，久而久之，欲罷不能，到最后葬身酒海，成徹底酒鬼一個。君子愛酒亦取之有道，更何況酒能穿腸，過度者死，不知有度，何談愛之！偶爾會心，自飲自酌不足為過，果若日日酒饌，小則傷身大則傷神，鴻鵠之志者無可寄托，有才之士盡皆迷戀，則酒非醉人害人邪？

快意人生不在于圖一時之樂；雄圖偉業不在于投壺流觴；恩愛情仇不在于逃避買醉。真正愛酒之人，自會于花間或月下，沙場或馬背，山巔或河谷，呼朋喚友，或攜愛人或與知己。即使無金樽玉器，亦有竹筒木瓢，不顧自對影，徘徊無趣，于得意或失意之時，碰上三兩杯，嬉笑玩耍，無傷大雅，即使短暫，亦是趣味十足。人生至此，不亦快哉？管他酒為何物，喝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