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河床,河流的床榻——讓河流四季安眠。
魚、羊皮筏子、古陶片、殘劍、漁火、燈影、仰泳者……這些都是河流們載地浮天、一派大夢中的景象?上游,中游,下游,分別是一個沉睡者的頭顱、腹部和下肢——上游高原,使河流高枕無憂;濤聲就是鼾聲——河流鼾聲深沉,一個極度疲倦的勞作者鼾聲深沉;兩岸,河床兩側的雕花護欄,浮雕出野花、五谷、柳絲、渡口、馬匹、卡車、村莊、工廠、城市、原野……
是哪一個偉大木匠,持續用日、月這兩把雕刀來更新兩岸景象,從而使河流視睡如歸、無夢不歡,終生陶醉于床上的生活?——散亂堆積于河床旁邊的衣服,被人類稱作“群山”。河流赤裸著生動活潑的腳,遠遠伸進入海口處的趾甲,被漸漸染藍——略薩在其長篇小說《情愛筆記》中借主人公之口說:“我唯一熱愛的祖國就是我妻子盧克萊西亞蹂躪著的雙人床。”那么河床,就是河流的祖國?河床上的“盧克萊西亞”是誰?
出于對河床的暗自傾慕,家具設計商們開發出水床——在密封良好的皮質容器里注入涼水或熱水,仰躺其上,就大致虛構出不同季節的河流局面。他們設計出山峰形狀的衣架,放在水床邊緣。夜晚,幾件衣服掛上衣架,就產生出蒼蒼茫茫的群山感。但最高處懸掛的禮帽,能算是“山巔日出”嗎?那些禮帽,無力散發出睡眠者頭顱里的燦爛光線。小舟形狀的拖鞋,在水床邊隨意一扔,睡眠者一邊朗誦一邊進入古老意境:“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但由于睡姿沉悶、夢境狹隘,這些一般出現在高尚住宅或五星級酒店里的水床,無法協助入睡者(大都是成功人士)捕捉到河流般奔放的感覺。
當河流悄悄起床散步,散成空氣、云朵、植物內部的汁液、動物血脈、井中蛙鳴、淚滴……河床就漸漸凸顯。那些沙礫、巖石、暗礁暴露在陽光下,類似于我們席夢思床墊中的海綿、彈簧。風吹河床,如同一個疼愛河流的婦人在用雞毛撣子清潔臥室。騎著自行車歪歪扭扭去河對岸賣一袋麥子或者看望情人的男子,大約像空白床榻上緩緩移動著的一粒螞蟻?對河床的占有感,使騎自行車的人有了螞蟻般的愉快,高唱陜西或河南一帶的梆子:“妹妹你桃花一般香,讓哥的心蕩漾,我過河來看你啊,你籃里的桃子讓哥嘗一嘗……”仿佛他就是河流的替身,就是反復在河床上熱愛某個農婦的大丈夫。
河流改道,大約相當于河流這個愛折騰的家伙,把床榻調整了方向——把河床調整了方向。讀到一個故事:印地安人指著一片水域講,那里曾經是他們世代生活的村莊,“因為河流突然改變了方向!政府表示,可以控制河流改變方向,并且招來了浩浩蕩蕩的工程隊”。但印地安人拒絕政府的決定。在法院,他們為維護河流自由搬動床榻的權利打贏了官司。他們寧可喪失村莊也要維護河流的自由。那些喜歡調整河床方向的、安睡于印地安人身旁的河流,有福了……
一條河流也會死去,來不及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就驀然脫離了人間煙火。河床荒涼,棄置曠野。兩岸的造紙廠、植物、農事、人類,逐漸感受并加強著喪失河流之后的痛苦。兩岸群山作為河流的遺物保留在那里,引導生存者對于河流往日體態的回憶。與床無關的那些馬上、戰場上、辦公桌上、路上、車上、船上的非正常死亡,造就了無數烈士或遇難者。而大多數普通人的死亡,在睡床、病床、靈床上逐步過渡而成。除了偉人名人的床榻保留在紀念館里,普通人的床榻很快就喪失了死者氣息,像工廠倒閉后廢棄的機床,很快喪失了熱度。普通的死亡,帶來普通的疼痛,力度、廣度非常有限,只會有少數人承擔。
一個長期生活在河邊的人,面對河床上日益微弱的流水,無法不感激而又悲傷,如同面對著他那瘦弱、衰老、積勞成疾、渴望安眠、漸漸消失的父親……
(選自《文學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