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編/陳 雷
當我們談論聶隱娘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采編/陳雷
我們評判一部電影拍得好不好,常用一把叫做“三性統一”的尺子去丈量。所謂三性,就是思想性、藝術性和觀賞性,三者統一了,才是上乘之作,才能既享金杯銀杯,又得觀眾口碑,才有可能流芳百世、進入經典序列。
由此可見,“統一”是個非常高的標桿。每年國內電影市場上流轉著的數百部影片中,能達到這一標準的當然鳳毛麟角屈指可數。于是,問題來了,除了少數幾部大家交口稱贊、名利雙贏的“三性統一”佳作,余下的都是不同程度地存在“三性統合失調”問題的電影,它們在這個“會打字便是影評人”的網絡時代,越來越頻繁地成為影評輿論大戰的導火索和彈藥庫。據說在王家衛某部電影公映時,因為對一部電影評價的分歧而“做不成朋友”的悲劇在影院門口時常上演。就像愛與生死是文藝作品的永恒主題一樣,藝術與商業的對立、看得懂和看不懂的互掐、講故事和講意境的糾結……亦是當今全民影評大辯論中永遠的母題。電影的美學意義是否就在這一場場看似撕裂對立水火不容的吵嚷中被思辨被糾偏被越辯越明?
暑期快結束時,藝術大片《刺客聶隱娘》在內地上映。“一半掌聲,一半鼾聲”,影片口碑兩極分化。褒揚者說“它簡直就是一幅驚世絕倫的山水畫”,貶斥者說“它就是一組催眠版古典寫意風景幻燈片”。
這是一部屬性復雜的影片,既有藝術片的顯著標簽,又有商業片的典型元素。它是臺灣著名導演侯孝賢籌備25年的心血之作,早在上世紀90年代,他就預想將這部唐代傳奇搬上銀幕,而從籌拍到殺青竟然耗時10年……一看就知道他不是為賺錢來的,有理想有抱負是肯定的。更何況,還有戛納最佳導演獎加身,以國際認證的方式坐實了它的文藝范兒。
而另一方面,影片投資近億,舒淇、張震、周韻、妻夫木聰等大咖的演員陣容貌似頗具話題性和市場考量,完全不像是一部文藝片的投資規模及卡司當量。
當一部影片是純粹的文藝片或純粹的商業片時,它的好處是至少能減少因錯誤期待而莫名失望的“亂入”觀眾,以及因誤解而產生的負面評價。而《聶隱娘》從一開始就有點讓人誤會,很多觀眾一定沒想到一部舒淇張震主演的武俠片,節奏可以如此慢、故事可以這么淡……于是“看不懂”和“很好看”兩大陣營,在《聶隱娘》評價的問題上,撕得你死我活——
混跡新浪多年的前著名娛記王玉年顯然是侯導的忠粉,他在微博中鏗鏘有力地將重要的事情重復三遍:“包括電影在內,影像不是非得講故事,不是非得講故事,不是非得講故事。”他反問道:毛片需要故事嗎?英超進球集錦需要故事嗎?或許是挺侯心切,用毛片和足球集錦來舉例多少有點牛唇不對馬嘴,畢竟人家侯導拍的既不是風光片也不是紀錄片,對于一部劇情片武俠片而言,故事的重要性顯然不應與毛片相提并論。
知名天使投資人王冠雄是“看不懂”陣營的大V,他在微博里表達了“真心晦澀”的觀感。在他看來,電影就是要“用鏡頭講故事”,不能“舍本逐末”。影評人司馬平邦覺得故事里最隱秘的兩條線——唐代中央與地方藩鎮關系,以及聶隱娘與田季安的表兄妹愛情,實際上是最重要的,但侯孝賢偏把這么簡單直白的傳奇故意搞得神神秘秘,所以電影沒人看,純屬自找。編劇、音樂人布小什大師也認為侯孝賢這個拍法太任性,把一個五分鐘能講明白的故事拍成一部電影,習慣了傳統武俠電影節奏的觀眾估計看不下去,習慣好萊塢節奏的肯定睡著。
同樣來自臺灣的著名戲劇導演賴聲川似乎更理解侯孝賢的敘事方式,并呼吁觀眾“靜下心來”。他說,看慣了好萊塢快速剪接的觀眾可能不習慣侯導的鏡頭。《聶隱娘》鏡頭比一般商業片長,你以為訊息已給完,該剪走了,是因為你只習慣追情節。請靜下心觀看,浸泡在每個鏡頭拉長的時間內,你就會進入侯導奇妙的世界中,一切會擴大,很多東西會開始說話,你會享受到,電影不只是劇情。電視劇研究者、影評人李星文更直白地表達了他對“沒看懂”陣營的批評——“沒收到不等于沒給”。他贊賞《聶隱娘》深得中國山水美學的精髓和東方文化的秘奧,侯孝賢在這方面非常有造詣。親情、愛情、家國、倫理、政治……這里頭都有,更多是點到為止,呈現的只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還有很多余味需要慢慢去品。除了“看不懂”陣營的強力吐槽與“很好看”陣營的解讀教程外,中間派的分析大多理性中肯。著名作家安妮寶貝感到“鏡頭的種種沉默無語中,話語很多”,認為“這是一部關于與自我的和解及慈悲的電影,有導演的晚年心態”。大巷科技創辦人、導演程亮認為侯導雖然“敘事有任性不可饒恕處”,但技擊表現風范高絕,人物隱然有回味。大師易老,從心所欲不求通達,因此仍愛侯孝賢。
微博紅人河伯奉勸拿電影做消遣的觀眾別去看了。他認為《聶隱娘》就像古文,短短數百字就能講完一個故事,大量弦外之音留你意會。這電影也是品味分級的標桿。新浪娛樂策劃何小沁在戛納第二遍看《聶隱娘》是在閉幕那天上午,當時《聶隱娘》場刊評分并列第一,極有希望問鼎金棕櫚的消息已經傳遍,所以那場放映上座率爆滿,每個記者和影評人都不想錯過它。然而即便如此,影片從放映不到半小時開始就有人嘆氣退場,絡繹不絕,令坐在出口附近的她,自始至終不得安寧。
看《聶隱娘》時就算睡著了,也是在唐朝的風里睡著。一部聶隱娘,八年時間,44萬尺膠片,堅持實景拍攝,等風,等云,等鳥飛過。的確不太容易看懂,但這是好電影。
影片女主角舒淇對影片的理解超級單純——愛情故事加上一點點打架,一個很孤單的女子,如此而已。她批評影片的宣傳把這部片做得“太高”,以至于讓觀眾以為是什么不可思議的傳奇。男主角張震則從影片中領悟到了“每個人的孤獨”。他說,其實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孤獨,沒有誰注定要陪著誰,但我們依然還是會期待人生路上有人相隨。“《刺客聶隱娘》也許有很多的解讀,關于選擇,關于歷史,”導演、編劇程青松說,“而我覺得它就是愛情片,十歲時候,舒淇就愛上了張震,就像林黛玉愛上賈寶玉。”《刺客聶隱娘》推廣曲演唱者、歌唱家龔琳娜表示,演唱這首《一個人沒有同類》希望展現聶隱娘的內心,唱著唱著竟然心顫手抖,從未發現的孤獨油然而生。
不少新浪微博大V都表示出對侯導本人的喜愛和致敬,賴聲川直言不諱:大師就是大師,滿足了我的視覺,滿足了我的心靈,能回到侯導那特殊的美學世界與人文關懷中有種幸福感。感恩你的堅持,侯導。新浪娛樂總監陳弋弋也對侯孝賢的電影“工藝”表達了類似的讀解:他是工業時代的老銀匠,別人都圖流水線快捷精準,他卻迷戀手工的快感和詩意,一刀一筆均是不可復制的拙美。
作家林培源說,侯孝賢的厲害之處就在于他不是為了取悅觀眾而拍,某種程度上,這樣的電影,是可以“調教”觀眾的。你可以不喜歡,但一旦看進去了,會被迷住。《新周刊》雜志副主編、作家蔣方舟不覺得這部電影難懂,因為她只看懂了她有同感的部分。她覺得它好不是它拍出了孤獨的傳奇,是因為它拍出了人的尋常。作家張嘉佳稱看《聶隱娘》時就算睡著了,也是在唐朝的風里睡著。一部聶隱娘,八年時間,44萬尺膠片,堅持實景拍攝,等風,等云,等鳥飛過。的確不太容易看懂,但這是好電影。央視著名主持人李小萌看《聶隱娘》,得出“奢侈”兩字。在惜時如金的大銀幕上,可以對著一朵白牡丹出神,可以足足地去品每一幀畫面里演員眉角的微動、華服里的針腳,卻不必擔心無端的切換,可以望見云卷云舒氣象萬千,實在奢侈;而說到故事,那是一個殺手選擇不殺人的故事,實是一個人不為愛恨裹挾的自主,又是怎樣奢侈的人生。
著名導演陳國星感慨侯孝賢將《聶隱娘》演繹得如此綿密、幽曲、唯美。看多了大陸無厘頭電影,陳國星覺得《聶隱娘》是蘭花與瓊漿,黑澤明的電影里也有這種味道。新聞與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尹鴻認為《刺客聶隱娘》是無可比性的作者電影。它是幅需安靜旁觀的運動影“畫”,以靜寫動,意在言外,一個個不動聲色的人物內心的翻江倒海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緩滯中呈現出來。內容并無驚人之處,表達卻完全是東方語法和修辭。用一個女刺客的“哈姆雷特式”的猶豫呈現了人倫情愫對政治正確的超越。
香港商業片導演劉偉強在微博上言簡意賅地表達對侯孝賢的敬意:侯導我尊敬的偶像!香港知名導演陳嘉上對膠片情有獨鐘,他表示《聶隱娘》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部以膠卷拍攝的經典了。它無疑代表了太多。新浪微博達人夏河說,膠片呈現的質感與光影的確美如畫卷。它是一部可以被后人拿來反復深究的作品。大陸著名演員李冰冰說:電影人帶著敬意拍電影,市場帶著誠意賣電影,觀眾帶著善意看電影。好電影是我們共同努力的結果,聶隱娘加油!編劇顧小白呼吁:一定要看《聶隱娘》。永恒的電影,無論你喜歡與否。電影就是電影,不是別的。聶隱娘有獨隱,電影也應如實。覺得自己很慚愧。
電影導演趙天宇認為:看《聶隱娘》,就倆字:講究!這年頭,這么講究的電影真不多了,無論聲畫、節奏或腔調。這世上有些東西它雖然不流行卻很珍貴,它其實是標準,侯孝賢和《聶隱娘》就是這種。香港資深電影策劃及監制錢小蕙最欣賞的是電影的“空氣感”。她說,侯導在長長的鏡頭內仿佛讓我嗅到了野外的青苔,山上的霧氣,殿里的熏香……在2D的畫面中賦予了不浮夸的4D體驗,不慌不忙、不躁不動地帶我們回到以前,這才堪稱大師。影評人木衛二看了兩遍《聶隱娘》,五星推薦,最大理由是“能在內地電影院大銀幕看侯孝賢”。他認為消除了晦的部分,電影故事凝練,觀眾需自行代入藩鎮割據的中唐歷史。里外有別,減法致勝。物傷其類,終于歸隱。聽得見時間,不言不語更是好風景。
文化評論人、影評人周黎明很佩服侯孝賢的藝術膽識與探索,因為他敢用遮幅呈現山水,讓宏大變得私密;敢用延續的靜反襯瞬間的動,使得暴力更詭異及非理性;敢淡化人物動機讓行動不再有理由;敢用考據似的細節說一個具有相當現代意識的道理(殺人機器的人倫蘇醒)。美國電影評論家詹姆斯·烏登的評語似乎是對侯導忠粉言論的完美總結:《聶隱娘》首先是一部侯孝賢的電影,其次才是一部武俠片。而它將是一部不同于以往任何同類電影的武俠片。
8月27日《聶隱娘》上映首日票房1088萬,排片15.28%。這一成績在近兩年的文藝片中可算中上,張藝謀的《歸來》首日票房超過3000萬,柏林金熊獎影片《白日焰火》首日票房過1000萬,其他文藝片的首日數據普遍只在幾百萬。
然而好景不長,《聶隱娘》在上映兩天后排片就下滑至不足10%,六天后更下滑至3%,上座率仍很低。影院經理的排片邏輯很簡單:票房不好就縮減排片,上座率仍不好,再降票價,降價仍沒人看就考慮下檔。顯然,《聶隱娘》已經進入了“考慮下檔”的名單。文藝片“票房毒藥”的魔咒依然無法破除。
其實《聶隱娘》的遭遇并不是最壞的,畢竟還有那么多侯孝賢的擁躉在為他的“任性”買單。其他藝術片哪怕海外獲獎,境遇也大多凄慘。比如《警察日記》上映首日排片率僅3.8%,還不及《聶隱娘》的一個零頭,最終票房鎖定在206萬元。再往前看,這幾年歐洲三大影展獲獎作品在國內電影市場都不怎么吃香,比如《圖雅的婚事》《三峽好人》曾在分別獲得金熊、金獅獎后進入國內市場,結果均不約而同地遭遇票房慘敗: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國內票房不到100萬元,王全安的《圖雅的婚事》國內票房也僅200萬元。
“票房毒藥”魔咒如何破除?
不妨看看李安的《少年派》,影片全球總票房14.7億人民幣,還有昆丁的《被解救的姜戈》全球票房高達26億元人民幣。誰也不能低估這些影片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而與國內的藝術片不同的是,好萊塢藝術電影有著更接地氣的氣質,或者說有時會巧妙地融入商業片元素,例如《少年派》的特技水平堪稱頂級,《被解救的姜戈》則融入了昆丁風格的暴力美學和黑色幽默。
商業電影的藝術化和藝術電影的商業化已經成為當今電影的一種潮流趨勢。有很多商業電影的藝術價值并不亞于純粹的文藝片,而很多藝術電影的商業價值也似乎不亞于純粹的商業片。而國內的許多文藝片更類似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作者電影,“看不懂”“不接地氣”往往是對這類電影直接觀感。
另一方面,在國內做藝術片的發行的確比起商業片要難得多,原因之一是國內尚無像樣的藝術院線。而美國很早就形成了固定的藝術片觀影市場,目前擁有約300家藝術影院,約1000塊銀幕專映藝術電影。但是在中國目前僅有少數院線在開發專門的藝術影院或場次。更多的情況下是藝術片與商業片直接在同一個市場上捉對廝殺,排片結果和上座率便可想而知。
在電影誕生地法國有1100家藝術影院,國家對其進行財政補貼并給予稅收優惠。美國通過半個世紀多的市場培育,達到穩定的院線結構,法國則是通過財政補貼和政策支持,形成造血循環。這基本上可以看作藝術院線成功的兩條路徑。
除此以外,國內的藝術片收入主要來自單一票房,而海外的藝術片收入除了藝術院線以外,還包括影像店DVD、在線視頻網站、電視臺電影頻道等多種渠道。相比歐美,國內藝術片的變現渠道相對狹窄。
影評人木雕禪師說,作為電影工作者,我說《聶隱娘》值得尊敬;作為影迷,我說《聶隱娘》值得細細品味;作為觀眾,我說《聶隱娘》不建議購票;最殘酷的是,作為院線經理,我不會給《聶隱娘》太多場次。
不同立場決定不同態度,這是一定的。只是在這些立場之外,希望未來還能有另一種身份和另一種態度:作為藝術院線經理,我會全力支持《聶隱娘》們。
作為電影工作者,我說《聶隱娘》值得尊敬;作為影迷,我說《聶隱娘》值得細細品味;作為觀眾,我說《聶隱娘》不建議購票;最殘酷的是,作為院線經理,我不會給《聶隱娘》太多場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