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佳
敘述學科,主要研究誰在說、怎么說的問題。當作者作為故事的參與者,只能敘述出自己身在其中有限的所見所聞便是限知視角;而作者自己隱藏于人物、事件背后,對事件走向了如指掌的,就是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即“他說話”。“他說話”一直是傳統(tǒng)小說中的正統(tǒng)模式,《在其香居茶館里》主要采用的就是“他”“方治國”“幺吵吵”等第三人稱敘述。這樣一來,作為敘述者的“我”,便隱退到幕后,成為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讀者眼前展現(xiàn)的一切,都是“我”教給你的。“我”洞悉一切,猶如此時其香居茶館里的一個旁觀者,冷眼旁觀這場諷刺鬧劇的起承轉合。這種抽離開來的敘述方式的最大特點即在于一種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敘述者不出場,這突出了文本中故事、人物、環(huán)境的主體性,文本實際成為一個自居的被鎮(zhèn)閉的結構,我的直接干預少,文本便是一個小社會,反而顯得比第一人稱小說自然、真實。”[1]
小說文本雖主要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敘述模式,但其中也穿插了一定的限知視角的敘述,使小說冷峻諷刺的情感熱烈化。所謂限知視角,以有限的視角,展現(xiàn)給讀者一定的畫面,正如相機的取景框一樣,超出邊界的,就是“我”所不知的。
本文所講的《在其香居茶館里》小說文本在敘述視角上的張力,即是指兩種看似不相容、甚至是相矛盾和排斥的不同敘述視角,在小說中共同存在,共同為小說主題服務。“我們可以對文學張力大致作這樣一個界定:在整個文學活動過程中,凡當至少兩種似乎不相容的文學元素構成新的統(tǒng)一體時,各方并不消除對立關系,且在對立狀態(tài)中互相抗衡、沖擊、比較、襯映,使讀者的思維不斷在各極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觀念的影響下產生的立體感受。”[2]兩種敘述視角共同存在于同一整體中,并沒能消除雙方對立的關系,也不造成突兀感,而是相互映襯,相互抗衡,以一種和而不同的狀態(tài),使讀者的思維跟隨“我”,在冷峻的諷刺和熱烈的情感中來回沖擊,在一冷一熱的張力之間,感受文本的強烈諷刺意蘊。讀者跟隨“我”的視角,對社會黑暗現(xiàn)實產生強烈、熱切的憎惡的時候,卻又不得不跟隨“我”的冷靜、客觀的敘述,壓抑情感的涌動,在這一起一伏的矛盾中,情感不斷加深、強烈,并在小說收尾的一剎那,強烈迸發(fā)出來,產生強烈的諷刺效果。
首先是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模式,這種模式最早用于對魯迅小說中為批判國民劣根性而塑造的“看客”形象的小說系列分析的術語。就小說《在其香居的茶館里》而言,明顯塑造了多重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恰如戲劇中演員與觀眾的二元對立關系。第一重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是方治國和邢幺吵吵之間的看與被看的關系,兩人之間的勾心斗角貫穿整個小說,方治國的視線和心思總是聚焦在邢幺吵吵的身上,而同時邢幺吵吵對方治國的觀察、揣測也是貫穿全文,兩人之間相互的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就此形成。而第二層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是指圍繞方治國和邢幺吵吵為中心出現(xiàn)的一小撮“幫手”,他們最直觀、最熱心地看著方治國和幺吵吵的之間的斗爭,形成了小說第二重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第三重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在于茶館中外層的人員,也就是其他茶客們,茶館中的風波本與他們無關,但他們很幸運地遇到有好戲可看,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看著茶館里的中心人物們的精彩表演。而本是“被看”的幺吵吵等人,也是熱切地關注著周圍,“他忽然直覺到,既然他的老二被抓,這就等于說她已經(jīng)沒面子了”。[3]最重要的是第四層看與被看的關系,就是敘述者帶領著讀者的眼光,看著小說時空中,茶館里,各色人物的丑惡嘴臉,和背后陰謀交易的暗自進行。就在這一層層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模式中,“重要人物”的卑瑣與虛偽、不安,“普通人”的愚昧、麻木和看客性格,以及潛伏的地方勢力和政府掌權派的陰謀交易和國民黨統(tǒng)治的黑暗、兵役制度的腐敗,都成為沙汀筆下尖銳諷刺的對象。
其次是緊湊強烈的戲劇沖突。本篇小說如同戲劇一樣,一開始就面臨的是似乎不可調和的沖突:在新上任縣長宣布要整頓兵役后,方治國的告密使從來不用去服役的邢幺吵吵的兒子被抓去服兵役了,而此時在其香居的茶館里,方治國眼看著一路吵吵嚷嚷得幺吵吵過來,一場大戰(zhàn)顯然是避免不了,小說的矛盾從一開始就呈不可調和之勢。小說的敘述者就如同幕后的導演一樣,隨著故事情節(jié)沖突的發(fā)展,不斷安排人上場和下場。在勸和與調解都眼看無法實現(xiàn)的時候,幺吵吵終于忍不住跟方治國扭打在一起了。此時也到了小說的高潮部分,正如戲劇一樣,這意味著小說結尾的到來,于是情節(jié)急轉直下,由蔣米販子,告知邢幺吵吵的兒子昨天就已經(jīng)被放出來了,意味著地方實力派和政府掌權派已經(jīng)達成了陰謀交易,意味著新上任的縣長宣布的要整頓兵役又是一場“場面話”,意味著之前方治國和邢幺吵吵的丑態(tài)都是沒有意義的,前面看似不可調和的矛盾,又在驟然之間不成為矛盾了。這樣緊湊強烈的戲劇沖突的安排,為小說的諷刺意味增色不少。
所謂“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將人類的思維定勢和語言的的形式聯(lián)系起來研究,提出的極具創(chuàng)見的觀點。該觀點是基于語言形式對思維方式的制約與更新作用,是指要打破已有的僵化的語言表達方式,產生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果。[4]
首先是能指與所指的矛盾。同其他諷刺小說一樣,《在其香居的茶館里》的小說文本充斥著語言符號表層意義與深層情感的矛盾。語言符號本身實際傳達出來的東西叫做“能指”,也即是語言的表層意義,而人們試圖通過這些語言符號表達出來的東西叫做“所指”,也即是作者想要表達的深層情感。[5]對于作者想要批判的人物或事件,小說筆調在表面上對其表示出似乎存在的贊同態(tài)度,以求得表面上的和諧,讓人物、情節(jié)順著一個荒謬的方向一直發(fā)展前進,直至讀者自己忍不住意識到這是怎么的荒謬。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他是經(jīng)常憑借了這點武器來掩護自己的。而且經(jīng)常弄得頑強的敵手哭笑不是。他們叫他做軟硬人。”[6]作者似乎是贊揚了聯(lián)保主任方治國面對敵人時的冷靜態(tài)度和靈活有效的應對方式,再強大的敵手在他面前也只能是哭笑不得。然而結合全文則不難發(fā)現(xiàn),聯(lián)保主任方治國是沙汀的主要批判對象之一,沙汀對其虛偽、狡詐、卑瑣欺軟怕硬的性格特征的諷刺是不遺余力的,對其憎惡之情也是顯而易見。至此,語言符號的表層意義和深層情感的矛盾便形成了,語言符號在意義上的能指與所指的統(tǒng)一性便被割裂、解構了,讀者的思維在作者的引導下,由表層意義深入到深層情感的過程,就是沙汀小說諷刺意味的完成、完善。在能指與所指的矛盾,表層意義與深層情感的矛盾之中,小說的諷刺意味進一步加深了。
此外,小說語言還具有濃厚的地域色彩。沙汀是“最能刻寫舊中國農村黑暗生活的有著農民氣質的作家”。[7]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沙汀語言濃郁的地域特征、吸收融合了多種語言資源,形成了其含而不露、質拙古樸、冷峻深沉的諷刺語言藝術。小說對地域方言使用的例子,在文中比比皆是,如“老子”(我)、火炮性子(性格火爆)、呻喚(小聲說)等,各種地域方言的詞匯充斥著整個小說文本。沙汀在小說中對地域方言的使用,不僅能為小說注入新的活力,更加貼近農民和現(xiàn)實生活,更加彰顯自己的寫作風格,還能安排人物語言為人物形象服務,更加生動地塑造出鮮明各異的人物性格,更加深了對人物形象的諷刺意味。
[1]劉恪.現(xiàn)代小說技巧講堂[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135.
[2](美)T?S ?艾略特.艾略特文學論文集[C].李賦寧,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
[3]沙汀.中國文庫沙汀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56.
[4]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45.
[5]菲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174.
[6]朱棟霖,張福貴.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359.
[7]王曉明.沙汀艾蕪的小說世界[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1987: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