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玉門 唐光玉
關于散文的記憶
甘肅玉門 唐光玉
幾只背著鴿哨的鴿子,嘩嘩啦啦地飄過來,嘩嘩啦啦地飄過來,深燧的藍天立刻有了心事。花壇里,白色的茉莉花香得粘人,幾只擁擠的小蜜蜂撲嚕嚕地從花頭上掉下來。府河西去,波光粼粼,塔影青青,這是成都九眼橋招待所。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一個全國的文學筆會在這里舉行。我們一幫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小青年是來聽課的。
晚飯后,葉君健老師從從臺階上走下來,他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安徒生童話的翻譯者,大名鼎鼎的散文家。陪他的有郭風,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也是當代的散文大家。老人們喜歡散散步,我們跟著他們出去走走。
葉老剛剛出版了散文集《兩津散記》,我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地集中在說散文創作上。
葉老說,散文是有定義的。一些人認為散文就是區別于韻文,駢文,不押韻,不重排偶的散體文章。還有一些人認為,除了詩歌,小說,其他的都屬于散文。
郭風說,這是大論句,大散文范圍。
我們懂不了那么多,我們說,還有小論句小范圍嗎?
葉老說,當然有。
我們請葉老講講散文。
葉老說,我主張的散文,應該有真情實感,應該有感受感悟,語言還要漂亮。或者有所發現。好的散文都是真情實感,真情第一,真情是主調。第二是感悟,感悟到什么。雖感悟也算真情,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感悟,感受也有深淺,感悟也有層次,感悟也有多少。第三就是語言。散文的語言不是小說的語言,散文的語言不是詩歌的語言。散文的語言要干凈,要玲瓏,要濃郁,又要隨意,像一杯講究的綠茶。
一個小青年說,我很愛四川作家黃裳寫成都的散文,他背了一段:“成都五月,一街一街的黃果蘭香。我在街頭買葉子煙。成都的葉子煙是可以一只一只的買的,這是手工卷的煙,一分錢一只。買了煙,小老婆婆笑咪咪地還給你劃火點煙,說一句,記道哈先生,我的葉子煙沒得二家哦。”黃裳感悟:“以后去了外地,這點鄉俗,記了一輩子。”
郭風點評,好散文,有街感,有真情,有感悟。
又有人說,記得有位臺彎的作家,他十分注重鄉情,他寫到:“一聽到蛐蛐叫,我就以為肯定是我四川鄉下草叢的那一只……”
郭風點評,也是好散文,有真情,有感悟。
有人說,是不是語言平一些,不夠美麗,也不夠修飾。
葉老說,散文三素,不是篇篇都要占到,個個都要表現出來,有真情,有感悟,就是好散文。當然也有講究語言的。有語言句子那就更好。
我背誦幾篇有記憶好散文的句子:
每當我想起西雙版臘,一陣綠雨在眼前輕輕降下(冰心)。
昆明春天的步子特別勤,一踏進花市,心就醉了(楊朔)
郭風點評,好句子,好語言。
我又背誦了郭風散文《葉笛》:“那只是兩片綠葉,放在嘴上,吹出了對故鄉的眷戀,葉笛聲中,有故鄉的炊煙,有故鄉的香味。
這回葉老說,好散文。
我說,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真情,感悟,語言,散文三素不是篇篇都要如此,有真情也行,有感悟也行,有語言也行。三素通通有更好,更優秀,更講究。
葉老點頭。
青石鋪的小徑蜿蜒,大疙瘩頭樹枝上有紅紅的木棉花,一只喜鵲伸了一個懶腰。二里長亭,爬山虎的葉子琳琳瑯瑯,婆婆娑娑,一種伸延的趣味。
我們還談了散文的不足。
郭風說,有人認為不像一篇小說不是一篇詩歌就是散文,這是誤區。散文是專門的,我們小說家多,詩人多,散文家人不多,可見散文難寫。散文也不是大雜繪,寫日記,記流水賬。散文是情趣,散文是抒發。
葉老說,一些人是把文章寫不明白,一些人是把事情講不清楚。小說有故事,寫不明白講不清楚可以看故事,散文沒有故事,主要是情調。
情趣,情調,兩位大家都強調一個“情”可見真情是多么可貴。
我們問葉老,寫散文還需要注意什么?
葉老說,通過某些事物,生活見聞,以及社會問題,社會人物進行敘述,描寫,抒情,議論,這是散文的大宗。散文當然有地域。我的散文寫北京,郭風的散文寫福建。巴金寫朝鮮,冰心寫海外。
這次文學式的散步,這次即興的文學談話,我幾乎記了一輩子。不光提高了我的散文寫作水品,還提高了對散文欣賞水品和閱讀水品。葉老講的散文三素可以衡量一切散文。以后看散文,我的眼光好銳利,欣賞水品高了,寫散文再也不敢馬虎了。
巴掌大的一個鎮子,短短的一條街,街面也許是明清的格局吧。
一些小小的鋪子,門面很小,半尺寬的門板不多幾塊。雜貨鋪也好,布店也好,鐵匠鋪也好,藥鋪也好,門前都放著兩條使喚了好多年油光油光的長長的木板凳,買東西也好,不買東西也好,可以在板凳上坐著說話,歇歇腳。這使我想起了兒時故鄉的老街,老店面,老鄉親,那是一個十分美好的回憶。
街上人不多,幾個小孩,一條狗,一只貓。
還有一些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
老太太也好,老爺子也好,見了人總是笑咪咪的,靦靦腆腆的,沒話,有話也很少,小孩子見了生人還有些羞羞搭搭。可我看到隔壁燒餅鋪的燒餅打得很大,也很厚,給人實實在在過日子的那種感覺,我第一次知道,小小的燒餅,在甘泉鎮是可以買半個的。半個燒餅當然是一種鄉情。
民風純撲到像一朵籬笆上帶露水的牽牛花。
一個學生在路邊的凳子上畫畫,本子上畫了房子,畫了樹,還有人,還有狗。房子是土土的蓋瓦的鎮子上的那種房子,樹也是鎮子上的樹,人也是鎮子上的人,狗也是鎮子上的狗。就像豐子愷畫的那種,不加修飾的,非常傳統的,非常傳統的那種畫。
看到一個挑擔賣菜的,他挑著綠綠的水水的菜在街上轉游。不喊也不吆喝,有個女人要了一把菜,兩根蘿卜,還有一根蔥。買東西沒話,買東西也沒話,好像他們都知道價錢,而且根本用不著講價錢,該多少錢就掏出多少錢付賬,一下省出了好多交易斗嘴的時間。
鎮上有個甘泉寺,一個小小的寺廟,幾間不高的廟房而已。
一座小橋,潺潺流水。
甘泉寺因一眼泉成名,泉水甘醇清咧。大旱年問百泉干涸,唯甘泉不枯,救了許多人。人們在這里修廟,恐怕還有一層意思,像甘泉一樣度人。
從縣志上知道,甘泉寺有一紅一白兩株十分珍
罕的玉蘭花樹。我們來得遲了些,四月末五月初,花市雖靠近尾聲,還是燦爛得很。白玉蘭花俏俏的,爆爆的,高高乍起的花瓣像一只只尖尖的耳朵,似乎樹上藏了幾百只小白兔。紅玉蘭花火火的,燒燒的,花瓣擁成一疙瘩火碳,宛如枝上燃著了幾百堆火焰。
齊白石先生九十五歲題寫的一塊“雙玉蘭堂”匾,就掛在文化站門前,雖然陳舊了許多,仍給人幾多溫馨,更能發人幽思。我看了許久,像一些研究書法的人,想從這幾個字里得到一些什么啟示似的。
我們趕的很巧,晚上甘泉寺有戲。
小鎮上,地方戲還很紅火,一個舞臺,幾盞電燈,戲就演開了。秦腔“劈山救母”,這是一部傳統的神話。人們就站在臺下看戲,圍了半個圈,沒有門票,沒有坐位,什么麻煩事也沒有。想看就看,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想再看就再看。一些孩子頑皮地爬上老榆樹看高戲。
下了點雨,有些騷動了,人們漸漸散去。我心里說真掃興,演戲是不該下雨的。可過了一小會兒,散去的人們又陸陸續續回來了,他們舉著花花綠綠的傘,戴著高高低低的各種草帽,從四面八方重聚在舞臺下。我在想,戲為什么不停?一位老人告訴我,廟會的戲是演給神看的,下刀子也不停。
雨有些大了,可看戲入迷的人根本不理會。秦腔演員浩蕩而又沙啞的嗓子逗引得人們的頭有韻律的搖動,有韻律的贊美,他們入迷了,任憑沒有事情的雨點兒在傘上輕輕叩響。
接近美廬,看見那座用長方形石料壘砌起來的小樓,心情格外涼爽。這個英國人很有眼光,廬山稍微蜿蜒的峽谷里,一座英氣挺拔的小峰前,別墅舒適地一躺,門前一條低語的小溪。晨光里,山峰,峽谷,別墅,小溪融為一體。宋美齡上廬山發現這個別墅,從英國人手里買了過來。蔣介石為夫人湊趣,題寫“美廬”二字,是美麗的廬山,還是宋美齡的廬山,兩個意思都含其中。從漢語的角度講,廬本身就是茅屋的意思,美麗的茅屋(當然這是對別墅的一種愛稱),宋美齡的茅屋,這又是一層意思。
我們沒有走到美廬里面去,不過是蔣介石和宋美齡夏天避暑的一座別墅。可到了廬山,又不能不隨意走走,隨意看看。
小溪很美,大灣小灣,水清亮亮的。說有聲似乎就有一點,潺潺的潺潺的那種。說沒有聲音,不集中精力就尋不到影子。溪邊有條石板路,不長,也就百多米。站在小路上,眼前總是出現每年夏天蔣介石和宋美齡坐著滑桿上廬山的情景。據說,蔣介石和宋美齡晚飯后常來這里散步,蔣介石穿便服,帶禮帽,拄著一根藤手杖,宋美齡跟在后面,他們在石板上走過去,走過來,什么話也沒有,不講話倒成了一獨風景。
我們漫步到后山,后山的植被更厚一些,更涼爽一些。此刻廬山下氣溫三十八攝氏度,熱得人喘不過氣來。廬山上的氣溫至多三十攝氏度,這是一個難得的消暑圣地。小溪是從后山流過來的,似乎還流來了一股清爽的風。我們坐在石橋上的石條護欄上,石條很舊了,有些發黃,石條下面爬滿了茸茸地青苔,可石條十分潔凈,沒有一絲灰塵,可以讓我們坐下來閑適,說說話。一個村婦帶著孩子在小溪里洗衣服,她挽著袖子搓揉著涼爽的低語的溪水,痛快極了,開心極了。小孩則在玩水,小手一抖一抖的,把溪水抖到溪中的大卵石上。略為抬頭,看到溪邊一種開在樹上的花,花不多,淡淡的緋紅,在綠肥紅瘦的夏旦,看到這許多花已經不容易了。我們問洗衣的農婦,這花叫什么,她雖然本鄉本土的,想了想也說不出名。這倒是一個懸念,恬靜或者說帶點神秘的環境需要懸念,這能誘人深入。
廬山大約在三十年代(當然是指二十世紀)讓一個英國人叫李德林勛爵的買斷了一大塊地方。當時山上很荒涼,雖然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名句“不識廬山真面目”的感慨,那是在文人雅士的圈子里,一般人不知道。就像我們很多人不知道廬山還讓英國人給買掉了一樣。我們現在在廬山上動土修造什么,必須征得那個英國人的后人成立的一個什么委員會批準,我們聽得很新鮮。
中年人望著我們的神色,知道他的話起了很好的社會新聞效果,于是講起了秘聞。
宋美齡用牛奶洗澡,知道這個典故吧。一個女傭人準備熱水給宋美齡洗澡,不小心把一瓶牛奶碰翻倒在洗澡水里。女傭人千小心萬小心還是出了錯,牛奶是從山下的九江送來的,有好多路,少了一瓶那還得了。女傭人十分聰明。她眨眨眼靈機一動,干脆把另一瓶也倒在洗澡水里,然后對宋美齡說,用牛奶洗澡皮膚會又白又嫩又爽又滑,還說那個英國人的夫人露絲常常用這樣的方法洗澡;夫人可以試一試,宋美齡是樂于享受的,她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個謊話。于是,女傭人逃過了一劫。
我們當然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還有那些鮮為人知的細節,中年人一開口我們折服了,原來那個女傭人就是他的外婆。
夏日的廬山很靜,靜得空曠的心似乎裝了一片藍天,萬里無云的那種藍天。小風颯颯走過,卻看不到步子。小溪潺潺流過,時光潺潺流過,歷史潺潺流過。
我們真想去見見這個給宋美齡澆過洗澡水又十分聰明的女傭人。中年人看出我們的企盼,眼睛有些發昏,她沉重地說老人家已經去世了,雖然八十高齡,可沒有宋美齡的那種福氣活了一百多歲,占三個世紀。
我們很看重這個中年人,像考古中挖出來的古董,象在翻閱一本蒙塵多年的書頁。
宋美齡的確吃過仙人洞道長送的仙草。中年人見我們感興趣,努力回憶著外婆在童年講給他的那些軼事。仙人洞知道吧,廬山圣境之一。江青拍了一張照片,毛澤東寫了一首詩,“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指的就是這個仙人洞。三十年代有個道長叫長生,九十多歲了,還能在廬山上采藥。宋美齡和蔣介石去仙人洞,無意中碰上這位道長。宋美齡信基督所以很重視宗教,口稱道長。道長說我今天采了一棵仙草叫長生藤,想送給夫人。宋美齡說那當然好。可長生藤真的可以長生不老嗎?道長說,一切隨緣,想長生的不一定能長生,不想長生的說不定會長生。想得到的往往得不到,不想得到的有人奉送,欲得不得之,非得有得之。
蔣介石來了興趣,動問道長道號,道長說貧道長生。蔣介石笑了,這可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緣分呢,長生道長采了長生仙草,美齡你可要吃吃,你們留美的人愛吃西餐,常吃生菜那也是草。宋美齡果然接受了仙草。熬成湯后,綠綠的像一盆檸檬汁。女傭人先喝幾口,害怕有毒什么的。宋美齡喝了一小碗。宋美齡讓蔣介石喝,蔣介石不喝,不過講講而已,豈能當真。據說宋美齡一連幾天喝了仙草湯渾身舒服,便又去找長生道長要仙草,道長說,喝一次就能活一百歲,再取尋不見了。
是杜撰,傳說,沒人去理會了。
這時候回望美廬的確很美,這個英國人頗有現代的環保知識和美學知識,把廬山的風景美,生態植被的美,氣候條件的美融合在一起了。宋美齡買美廬也是有獨到眼光的。美麗的廬山,這是美廬真正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