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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筆記

2015-11-14 06:35:18中篇小說羅紅燕
廣西文學 2015年8期
關鍵詞:人類

中篇小說·羅紅燕/著

出 身

我一出生,媽媽便開始言傳身教,教導我必須學會察言觀色,如果可能,還要把人類當作我們的神,因為,我們是寵物。

我是只聰明的貓,短短三個星期之后,靠著耳濡目染,便滿身儒雅,堪比人類大家閨秀。至于背唐詩、看小說、寫日記,對著春花秋月大悲大喜的小伎倆,我更是駕輕就熟。嘿嘿,我的資本并不僅僅如此,如同美人的資本在于外貌,我外表的魅力也足夠顛倒眾生。你只需瞟一眼我通身雪白的毛,再和我那一藍一黃的貓眼對望,就知道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何況我不用笑,只需扭過頭,眼珠滴溜溜一轉,圍著我的人,便比伺候美人更殷勤。

媽媽說,這就是擁有波斯貓血統的最佳證明,人類無須在我們身上花太多的金錢與時間,就比美人香車以及各類奢侈品更能襯托出她們的內涵和身價。怎樣,系出名門就是不一樣吧?

其實嘛,我也不是那種光想炫耀家世的愚蠢動物,我只是想讓大家知道,我是一只生活得非常幸福的貓。一些善良的人常常感謝他們與上帝同在,我想,我們動物也有自己的神在天護佑。哦,神啊,謝謝你讓我擁有如此幸福的家庭,希望以后也別改變我的生活。如果這個愿望真能實現,我一定把自己最愛吃的煎魚分一半給你,我發誓!

我滿兩個月的那天,媽媽把我叫到跟前。她嚴肅而憂傷地開了口,像是要說一件大事。本來我也想認真地聽,可是一只討厭的花蝴蝶老在跟前盤旋飛舞,分明是在挑釁。我忍無可忍,沖著花蝴蝶撲了上去。嬉戲間,我回望身后。媽媽橫臥地上,一面瞅著我們,一面用尾巴輕輕地拍打地面。清晨的陽光透過層層花葉,斑駁地灑在她的頭上和身上。此時,媽媽簡直就像人類圣母般光輝慈祥。

那時,我還完全不明白:上帝只存在于人類的臆想,動物的神也管不了我的現實生活。

禍從天降

我完全嚇壞了!

一只人類的大手突然捏住我的頸項,將我扔進一個紙盒。我回過神,拼命嘶叫,奮力抓撓,可是一切無濟于事,裝著我的紙盒還是被扔到汽車上。很快,汽車發動,我一會兒撞到頭,一會兒摔個四腳朝天,五臟六腑來回顛簸,全身都快散架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要被帶到哪里?人類不是一直都寵愛我嗎?為什么突然這般粗暴?

我害怕極了,使出吃奶的勁,大聲呼救:“媽媽——媽媽——”可直喊到嗓子啞,誰也沒來。眼前的世界渾濁難聞,還一團漆黑。恐懼源源不斷地從心底涌出,它們就像我最害怕的水,層層逼近,將我淹沒。

聽說人類在極度危險中會嚇得昏迷,再次睜開眼時,不是見著兇犯知道真相,就是得人相助脫離險境,為什么這種運氣不發生在我的身上?

隨著顛簸運動的時斷時續,我被搬動和轉運了幾次。我終于明白,指望媽媽來搭救無疑是天方夜譚,說不定到現在,她都還沒發現唯一的女兒已經失蹤,只管曬著暖暖的太陽,等著香噴噴的晚餐……喵嗚,我的胸緊緊地痛。我想媽媽,想老教授(我原來的主人)的花圃;我想念陽光的觸摸,想念柔風的吹拂,還有那些混雜了花草樹木的味道!

喵嗚,我想我溫暖的家!

到底是誰,竟然毀掉我的幸福?太可惡了!

心底躥出一股火苗。它如潮水涌動,一波接一波,我完全忘了害怕:既然媽媽沒來救我,我就得自己想辦法。

顛簸運動趨向平緩,似乎行到終點。我豎起耳朵,一個男人得意揚揚地說話。窸窣中,紙盒被撕開,光線照了進來,一只巨手泰山壓頂般探來。想甕中捉鱉是吧?我張開口,朝著距離最近的一根指頭狠狠一咬。慘叫中,那只手閃電般縮了回去。我拼出最后的力氣,躥出紙盒。四足踏踏實實地踩著地板時,我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寬大的房間,燈光亮如白晝,眼前有很多人張牙舞爪。驚恐中,我飛身躍上最近的窗口。窗外漆黑一團。我沒有絲毫猶豫,一頭撲入大地的懷抱。耳邊,涼風溫柔地舔著我軟軟的耳毛,亦傳來人類氣急敗壞的怒吼。我不敢懈怠,撒腿狂奔。我大口大口地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猝不及防,一個稚嫩的聲音也被深吸到肺里,她聽起來是那么的悲傷、絕望。

好像,那還只是個人類女孩的聲音。

新 家

經過一天一夜的折騰,我餓得頭昏眼花,只好趴在一所破舊平房后的柴堆上,可憐巴巴地看著太陽升起。

逃亡中,我不是沒有機會獵取食物。就在昨夜,我生平第一次見到老鼠。瞧,那尖尖的嘴,小小的眼,還有賊溜溜的眼神,以及那身灰不溜秋的毛,惡心死了!難怪人類提到它們,全是“獐目鼠眼”“賊頭鼠腦”“鼠目寸光”之類的詞,照現實看來,它們也只配如此。我是高貴的波斯貓,不管怎么饑餓,也不想被這惡心的東西弄壞胃口。當然,我沒學過抓老鼠只是小小的原因。我索性爬到高處,避開那些骯臟的家伙。

正迷迷糊糊,一股危險的氣味逼近,我立刻驚醒,毛如刺猬般蓬松豎立,連爪子也亮了出來。

喵嗚,眼前這張巨大而黝黑的長臉是誰?我嚇傻了,直抖個不停。

“老黑,你靠邊站,別嚇著貓。”是人類的吆喝。很快,逼近我的巨型長臉往后挪了挪。我終于回過神,認出臉的主人是只成年黑狗。喵嗚,我還真命苦,為何要在此時碰上貓家族的死對頭?

擠上前的是張人類男孩的臉,他的身上并沒有危險氣味。我松了口氣,他卻驚喜地叫喊:“哇,小貓!你的眼睛迷死人了!”說著,一把將我抱在懷里。我可不想跟陌生人套近乎,可是,除了彈彈貓爪,凄慘地叫兩聲,我的反抗很快無聲無息。男孩摸摸我軟綿綿的四肢,皺起眉,抱著我就往小平房沖。

想干嗎?

我心頭一驚,垂死掙扎。男孩叮叮咚咚地在桌上翻動:“小貓別怕,我馬上找東西給你吃。”

我尚混沌,他彎下腰,將我放在地上,一盤肉也跟著擺在面前。喵嗚,好香的肉!我撲上去,狼吞虎咽地大嚼。

“你一定很久沒吃東西了,餓壞了吧?”男孩溫柔地捋著我的毛。

我有點羞愧。我可是讀過圣賢書的貓,不能吃嗟來之食,但是,我能為了幾句人類自己都不信奉的傻話而送命嗎?通過眼角的余光,我發現那只叫“老黑”的狗分明看破我的心思,想擠上來分享早餐。我憤然抬頭,怒目而視。

男孩的反應更快,騰出一手,按住狗頭:“老黑,先讓貓吃。等會我會準備你的份。”

老黑萬般不情愿,末了還是趴在地上,對著男孩搖尾乞憐。“真沒骨氣。”我嘀咕一句,低下頭,繼續大嚼特嚼。很快,一盤肉被掃蕩得干干凈凈。拍拍圓滾滾的小肚皮,我慢條斯理地舔爪子,洗貓臉,波斯貓的后裔嘛,風度為先。

“小貓,你就住在我家好不好?”男孩說著又來抱我。

呃?難道就憑一盤肉便要我舍身相報?我可是才從人類的魔掌中逃出來,怎能又落虎口……呀,小伙子,別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我……呃,我是說,畢竟我是在人類身邊長大的,就算被傷害,但骨髓里對人類還是有幾分依戀,我會好好考慮你的提議……唷,他在笑,怎么有點陽光乍現的感覺?

我忘了眼下該考慮的正經大事,思想翩然到另一個國度。

男孩十四至十五歲,輪廓分明,將來長大了準是個俊朗的小伙子。可惜黑了點,又瘦,現階段打個八十五分就可以了。不過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襯衫,叫我雪白的毛一襯,嘖嘖,簡直就像條發黃的抹布,這難道不是種暗示么?我嚇了一跳,忙四下打量:房屋窄小,墻壁灰暗,地上沒有半塊瓷磚。家具都是舊的,一些木凳的邊角還破損了——喵嗚,真的很窮!完全沒法與我原來的住所相比嘛。這種地方我住得下嗎?我一介大家閨秀,怎能立刻就敗落到小家碧玉的地步?

“回,在做什么?”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頭傳來,我立刻擺出防御架勢。

男孩趕緊安撫我:“別怕,那是我阿公。”

我尋聲瞧去,果然是個人類老頭,干干瘦瘦,身上也無危險氣味。

“阿公,我撿到一只小白貓,它的眼睛特別漂亮,一邊一種顏色呢。”男孩興奮地將我高高舉起。老人低下頭,臉上現出笑容,甚是慈眉善目。

“阿公,我們把貓留下來,好不好?”

“這種貓我們這里沒見過,怕是別人從外面帶來的。”

“阿公,我們就暫時養著嘛。要是有人來找,就還給他;要是沒人來找,我們就一直養著,好不好?”

“樣子蠻嬌氣的,搞不好都不會抓老鼠。”

“阿公,先養嘛。住久了,肯定會抓的。”男孩的聲音不只是哀求,甚至含著撒嬌。

這時,老人走到桌邊,揭開罩子。突然,他皺起雙眉:“回,你把肉拿來喂貓了?”

男孩的臉上現出慌張之色:“阿公,我,我只給貓吃一點。真的,貓沒吃多少。”

“不過是只貓!餓了自己會抓老鼠,你操什么心!”

男孩垂下頭,那雙抱著我的手,微微戰栗。

老人聲音不高,怒氣甚濃:“午飯時,你叫一家人吃什么?光吃青菜米飯嗎?”

男孩眨了眨眼,淚珠落在我柔軟的毛上。剎那,一種莫名的悸動在我心頭激蕩:我不曾經歷貧窮,不知道一盤肉對于生活艱難的人意味著什么,但我從這個緊貼著我的單薄軀體內感受到一顆敏感而善良的心,不僅僅是因為他給我吃了一盤肉,還因為他正在深深地自責。這些情感都是我在老教授家不曾體味到的。我盡力抻長頸項,擺動腦袋,輕輕地摩挲他的臉頰。他感覺到我的心意,摟抱得更緊。老人似乎也看穿了男孩的內心,滿是皺紋的臉現出不忍之色,最終嘆了口氣,轉身走開。

男孩抬起頭,聲音怯怯:“阿公,你要摘菜去賣嗎?”

老人沒停下腳步,只是嘴上應了一聲。

“阿公,我跟你去。”他將我放在鄰近的木凳上,“小貓別怕,我阿公心軟,他肯定同意你留下來。你先在堂屋轉轉,熟悉環境吧。”說罷,他帶上老黑,在后門處追上老人。老人回過頭,低聲說了句什么。我聽不清楚,只看到老人的嘴角無可奈何地扯動,仿若在笑。

我確定,男孩說得沒錯。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像人類書本寫的那樣,有一股暖流在心底流過,溫溫潤潤,好似找到了歸宿。

生活花絮

我在新家落腳已有三天,家里的情況基本摸熟。男孩今年讀高一,大名顏回。乍聽此名,我便覺得耳熟。仔細回想,原來書上說古代有個“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大賢人,其名亦喚顏回。此顏回與彼顏回不差分毫,學習方面尤其突出,名列年級第一。顏回的爸爸是下崗工人,開三輪跑街拉客;媽媽是清潔工,管掃大街;阿公阿婆是菜農,靠賣菜貼補家用。這戶人家歸龍灘縣管轄,縣城兩邊聳立著巍峨大山,城區被擠壓成丁點地盤,虧得有條紅水河貫穿始終。聽說這里正在修建一座很大的水電站,將給當地和周邊縣市帶來莫大益處。不過,我不關心這些,只關注眼前。

我留下的當晚,顏回在家人面前宣布,要幫我取個與眾不同的名字。說起來,還在老教授家時,我并無閨名,現在好了,我即將擁有專屬的名稱。我熱切地盯著顏回,不斷催促:“快說,快快說!”

顏回在眾人的期盼中漲紅了臉,鄭重曰:“小白貓從今天起叫‘土豆’!”

我氣得七竅生煙。瞧我這魅力四射的眼,瞧我這通身雪白的毛,瞧我這優雅出眾的氣質,就算叫我一聲公主都不為過,竟敢給我取這么一個土得掉渣的名字!我大聲叫著,強烈抗議。

顏回舉起我,笑得滿臉花開:“土豆,這個名字特別吧?瞧你興奮的,叫得這么歡!”

喵嗚!顏回,你肚里沒墨水就算了,怎么還說起風涼話,真是氣死我了。

扭開頭,我瞥見老黑齜牙咧嘴地“汪汪”狂笑。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猛又想起下午發生的事,心頭的怒氣便燒成一把沖天大火。那時,我就著矮凳打盹,卻被一股嗆人的氣味弄醒。是老黑!我弓著身,“嗷嗚”“嗷嗚”地警告:“走開,別靠近我!”

老黑卻獰笑著逼近:“懶貓,總算有機會修理你了!”

我飛快地尋思對策。當然不能硬拼,老黑的身軀至少是我的二十倍,對付這等好斗的莽漢,最好的辦法是智取,比如三十六計,溜為上策。才這么想,我便“嗖”的一聲,箭一般從老黑的胯下穿過。明明大門在望,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卻從天而降,將我狠狠壓在地上。反應還真快……唉喲,壓得我好疼!

“卑鄙……狗最卑鄙……”我掙扎著從牙縫里擠出抗議。

老黑怒氣沖沖地反駁:“懶貓,你才卑鄙!”

明明是狗在恃強凌弱,反賴我卑鄙,天理何在?我恨極了,大嚷:“你和我體形懸殊,力量不在一個檔次,你來欺負我,敢說天下最卑鄙的不是你這只黑心黑肺的狗?”

老黑惱羞成怒:“要說卑鄙,幾百年前,你祖先才卑鄙!”

呃?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幾百年前的事,誰會知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黑講的莫非是童話里的貓狗傳說?

未及申辯,老黑就狠狠地撓了我一爪。利爪抓破我的皮,滲出的血把雪白的毛都染紅了。剎那間,我心頭那股化干戈為玉帛的念頭飛到九霄云外,我索性破口大罵:“你不但卑鄙,還蠢得要死!那個貓狗不和的傳說明明就是人類杜撰的,虧你還當真相信!就算那種事情是真的,祖先犯下的罪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又沒見過!你也不是你先祖,這是在為誰出頭?”

“哼,你還懂那是人類編的!那人類沒告訴你父債子還的道理嗎?”老黑張開血盆大口,沖著我的腦袋咬來。

我大急,亂彈亂咬,拼死掙扎。老黑爪子略有松動,我趁機脫身而出。老黑身高腿長,噌噌幾下,就堵在大門處。我腰部使力,生生扭轉身子。老黑窮追不舍,堂屋里來回追逐,好幾次我險遭毒手。危急時刻,我發現一架梯子直通閣樓,縱身一躍,三下兩下便爬到頂上。我喘息著往下看,老黑正氣急敗壞,前爪搭在梯子上,后爪費勁地踮起。我冷笑:“哼,知道自己無能了吧?連樓梯都不會爬的狗!”

“賊貓,有本事就下來!”

我不緊不慢地舔爪、洗臉,再慢條斯理地回敬:“有本事你上來呀,喪家之犬!”

老黑氣得汪汪叫,徒勞地在梯子上抓撓。

從此以后,每天跟老黑的殊死搏斗成了家常便飯。雖然結果都以我的僥幸逃脫而告終,然勝負未出前,我總是疲于奔命。然一次次的貓狗大戰也不是全無收獲,五天來,我發現更多的本能被喚醒,它們散布全身,以至于我每日期待著被老黑追逐。我該不是患上人類所說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了吧?或者說這就是人類常說的“成長”?那么,我跟老黑的敵對關系是不是就是“生活的煩惱”?

喔,我的生活也不全是煩惱,我跟豬欄里的大母豬黑媽媽和豬仔們就相處得很好。雖然它們也黑不溜秋,但心地與老黑有天壤之別。它們常把顏回一家的逸聞趣事說出來,讓我很快便能融入其中。今天傍晚,我又跑到豬圈,坐在欄板上和黑媽媽拉家常。忽然傳來開門聲,原來是顏回來喂豬潲。黑媽媽和孩子大為興奮,爭先恐后地往前拱。和往常一樣,顏回麻利地跳進豬欄內清理豬槽,可不知為何,他眼角處閃閃發亮,似有淚珠打轉。

怎么了?誰把他氣的?

顏回將豬潲倒進豬槽,濺起的潲水潑得四處都是。黑媽媽和豬仔們向來不講究,只管樂呵呵地吃著。我順著木欄走到顏回身邊,用頭輕輕蹭磨他搭在木欄上的手。

“土豆,還是你最好。”他摸著我的頭,喃喃自語,“同是女的,你就比我們班上的那個女生好。”

喲,是在班上受的氣呀?還有女生?我的猜測還沒完,顏回的委屈便迎面砸來:“哼!她以為她是什么!不就是家里有點錢,個頭長得高些,明明學習總比不過我……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罵我是……‘矮冬瓜’‘短腳蝦’!”

顏回的眼淚簌簌而落:“竟敢用那種眼光看我!整天擺著一張苦瓜臉,你以為我愛和你說話!要不是老師……活該全班同學都討厭你!我也最討厭、最恨你!”

討厭就討厭嘛,何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難看死了。不就是被人叫綽號嗎?又不會少塊肉,干嗎英雄氣短?你瞧,你幫我取了那么難聽的大名,我都沒哭,你哭什么?人類不是有言“男兒有淚不輕彈”嗎?顏回啊,你怎能這般沒骨氣,平白侮辱自己?

我絮絮叨叨地發表看法,顏回一句也沒聽進去。黑媽媽咂著嘴接過話頭:“土豆,你不用瞎操心。這不過是男孩成長的煩惱罷了。”

成長的煩惱?身高及女同學的關系?怎么和我的煩惱不一樣?我雖然跟老黑相處不佳,生存艱難,但我從沒有涕淚橫飛。在我的生活中,真正的煩惱是抓不到老鼠,快餓成皮包骨了;難道顏回不覺得,生計才是首當其沖的大問題嗎?

我狐疑地看著顏回,他卻紅著眼,憂郁地盯著遠方。

藍天碧云下是一片空曠的平地,盡頭處有一幢洋房,正以傲慢的姿態孤零零地屹立著。外表看去,它裝飾著粉紅與淡黃相間的瓷磚,一如人類書籍中描繪的城堡。

那里有什么?

窗口邊的身影

看著水里的倒影,我不由得自憐自傷:明明花容月貌,竟落到“憔悴損”的地步,這就是盲目被人類感動的代價。可我不能怪顏回,每次吃飯,他碗里的肉有一半歸我,他也在長身體,卻常常靠青菜米飯果腹,難怪十五歲了才勉強長到一米五,同病相憐吶。

我不能為難他,當務之急是要學會抓老鼠,一定要自力更生——喲,老黑嘴里叼的是什么?

是老鼠!

真是造化弄貓!我那么辛勤努力,除了撞得滿頭滿身的蜘蛛網,別說老鼠,就是鼠毛都沒沾著,倒是讓游手好閑的老黑瞎眼撞上,這太不公平了!我眼饞饞地瞪著,唾沫直垂三尺。老黑斜著眼瞟了我一眼,緩緩將老鼠放下。人道“吃一塹,長一智”,老鼠竟然看不透老黑的心思,撒腿就跑。果然才跑了三四步,老黑身子一縱,雜耍一般顯弄身段,老鼠血花四濺,疼得“吱吱”求饒。

我看得眼熱,恨聲道:“抓個死老鼠有什么好神氣的?笨蛋!”

“總比某個吃閑飯的家伙強!”

“你還不是一樣吃閑飯!哪次你不是吃顏回準備的剩菜剩飯!”

老黑對我嗤之以鼻:“至少我能抓老鼠!”

這真是揭人傷疤,攻人之短,我怒不可遏,大罵:“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老黑給惹毛了,甩開老鼠,猛撲過來。我后腿使勁,飛一般躥過老黑的胯下,順便把那只被咬得半死的老鼠叼住,頭也不回地往柴堆跑。老黑趕緊回頭,卻見我順著柴堆已爬到屋檐下的高墻上。它恨恨地“汪汪”大叫:“賊貓,你不勞而獲,不覺得羞恥嗎?”

我以爪踩鼠,連連嗤笑:“這叫一石二鳥,有勇無謀的大笨狗!”

老黑恨得眼眶欲破,狂吠不絕。當著它的面,我心安理得地美美飽餐。

恰這時,顏回拿著幾張紙從后門出來。有他在,老黑不敢張狂,我輕輕跳了下來。顏回分明很糾結,摸著我的頭自言自語:“為什老師總要找我麻煩?她就是流感沒來學校,成績不見得就跟不上。再說,她成績跟不上,與我何干?你說是不是,土豆?”

唔,你說的沒錯——“她”是誰?

“笨蛋。”老黑白了我一眼,“‘她’就是那個一直跟在顏回屁股后邊,一心想要超過他的可憐蟲。”

“鄉巴佬,你講話總是那么粗俗,直接說她是第二名不就得了?”我毫不客氣地回敬,其實心里多少也有些明白,此刻的“她”,說不定就是上次羞辱顏回的那個“她”。

顏回沉吟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老黑,咱們馬上把試卷送過去,煩惱早去早開心。”

老黑圍著顏回蹦跳撒歡。我很好奇,便用頭輕輕摩挲顏回的小腿。顏回善解人意地抱起我,一塊朝洋樓走去。

我果然沒猜錯,“她”就住在洋樓里。嗬嗬,顏回,你們人類不老是說“遠親不如近鄰”么?你跟鄰居怎么相處得貓狗似的?難道是羨慕我與老黑的關系?不,我知道你的為人,錯一定在她。不知她長什么樣。嗯,從她敢欺負男生來看,定是潑婦,說不定還肥頭大耳,俗不可耐——在人類的書本里,為富不仁者不都是這副尊容么?

奇怪,為什么越靠近洋樓,我就越有似曾相識感?

一樓的窗邊有個身影一閃而過。顏回稍稍遲疑,還是領著我們到了側窗邊。

顏回猶猶豫豫地說:“花蕾,你在里邊吧?老師叫我把數學測試卷和英語習題拿給你。”

窗里毫無反應,憑敏銳的嗅覺,我確定她就躲在厚厚的窗簾后邊。搞什么嘛,你不是很兇悍嗎?干嗎羞答答地躲起來?而且還取了“花蕾”這樣甜美的名字,可惡!我輕蔑地哼了一聲。不想這一哼,少女立刻拉開簾子,站了出來。

喲,好高,絕對比顏回高半個頭以上。細看她的臉,我呆住了。喵嗚,不丑嘛:嫩白的肌膚有著和曇花一樣冰滑細潤的質感;黑幽幽的雙眸原是又冷又傲,這一刻卻如明月照水;那鼻、那嘴,精巧細致,叫人不敢有半點褻瀆之心。就從臉蛋上來說,什么“韓國第一美女”、當紅明星之流,全給她比下去了。這可是真真正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真看不出來,這山旮旯的地方還能養出這樣的美人。

“顏回,貓是你的嗎?”花蕾的鼻音很重,果然是感冒了。

“啊?”顏回愣了一下,騰出手,把卷子遞上,“這是老師叫帶給你的,他說你可能還要請幾天假。”

“你知道這是什么貓嗎?”花蕾沒有接過試卷,眼眸只在我和顏回間打轉。

顏回看看我,說:“是……白貓。”

花蕾的眼里閃出嘲弄之色:“你好好看它的毛,如果最近洗過澡,絕對又長又松柔,像雪一樣白。再看它的眼,藍的像藍天,黃的像美玉,這是純種波斯貓的證明。”

我預感花蕾還有陰謀,急得“喵喵”叫,可恨顏回不但不走,還傻乎乎地問:“你說土豆是波斯貓?”

花蕾眉毛一揚,反問道:“你給它取名叫土豆?哼,這可真像你的水平。”

顏回揉著我的頭,呵呵直笑。花蕾伸出一只手,輕輕碰觸我的耳朵。我立馬彈開,她毫不在意,繼續說:“這只小波斯貓看上去最多只有三個月大,要是拿去賣的話,不會低于六百塊。” 我暗暗吃驚,她怎么這般熟悉行情?一低頭,老黑跟顏回一個反應:兩眼忽閃,滿臉難以置信。花蕾的眼里掠過一絲得意,偏偏顏回只管死心塌地地往圈套里鉆:“你說土豆值六百塊錢?”

花蕾露出笑臉,像極了含苞欲放的花朵:“是啊。不知道你買下這只貓有多久了。”

不知是被笑容迷住,還是被確認后的身價嚇呆,顏回的眼睛溫順得像羊羔:“我哪有錢買它?竟然要六百塊!它是,是五天前自己跑來的……”

霎時,花蕾的臉色變得十分倨傲:“巧得很,五天前一個親戚從南寧給我帶來一只貓,不過來的當晚,它咬了我爸一口,就跑了。”

“雖然只見過一面,但我印象深刻。”花蕾伸出的手再一次觸摸到我的耳朵。這一次我沒有彈開,我想起來了,逃亡的那夜,我確實聽到過一個女孩的呼喊,那悲傷的聲音一直到現在都還在腦中回旋……我悚然地看著花蕾,花蕾依舊在說:“瞧,就像它一樣。長長軟軟的白毛,眼珠對著光,就像琉璃珠子。”

顏回仰望花蕾,眼睛又大又空洞。

“小貓來之前我就懂得它是母貓,連名字都起好了。”花蕾俯下身:“我叫它‘琉璃公主’。”

顏回沒有搭腔。花蕾看著他,抿緊嘴唇,眸子咄咄逼人。顏回慢慢白了臉,窸窣聲幽幽響起,那是紙一點一點被揉成一團的聲音。

回 家

這里是樓頂。九月的陽光熱辣辣地炙烤在身上,才洗過的毛,未舔即干。重新過上舒適的日子,我沒什么可抱怨,除了頸項上的這根鏈條。喵嗚,土豆我真命苦,竟然又變成困獸了……不對!我已經改名了,現在叫琉璃公主。這名字倒與我相稱,只可憐了顏回!

才想到顏回,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在我眼前飄蕩。可這能怪誰?為了維護所謂誠信品質,他隨隨便便地將我放到花蕾手上。人類真可惡,果然輕信不得!

我正咬牙切齒,身后有腳步聲,還飄來香香的牛奶味。

我一骨碌爬起,朝后奔去。花蕾就站在門邊,手里端著個淺碟。我看見她的臉上現出驚恐之色,正犯疑,脖子上隨即一緊,一股強大的拉力差點勒斷我脖子。我急得“嗷嗚”慘叫。

“琉璃,別動!”花蕾跑過來,“小心點,別讓鏈子勒傷你。”

呃,你既然怕勒傷我,為什么還鎖住我?我一面憤憤駁斥,一面四爪亂彈。花蕾解開鏈條,我本當逃竄,卻抵不過熱牛奶的召喚,乖乖低下頭,白讓花蕾撫摸。喵嗚,好純的牛奶!才舔了幾口,不但喉嚨,就是肺腑也全被滋潤。拍拍鼓起的小肚,我很滿足,對花蕾的怨氣隨之消了大半,任由她抱著我,坐在陰涼處的搖椅上。

她嫩嫩的臉頰貼近我:“琉璃,對不起。”

我沒聽錯吧?這個傲慢得公主似的女孩也會道歉,還這么低三下四?

“琉璃,我也不想用鏈子鎖住你,可是又怕你跑了,撇下我,叫我孤單又害怕。”

姑娘,這里是你家,有家人陪著,你何來孤單?要說孤單,像我這種被人類當皮球踢來踢去,還被惡狗欺侮的倒霉蛋才叫孤單呢。你呀,就別在我跟前演戲了……她滔滔不絕,兩顆淚珠落下來,正砸對我的眼。喵嗚,我難受得舉起小爪搓揉,心頭的疑問也跟著搓動:干嗎哭呢?想博取貓咪的好感,也犯不著淚飛如雨吧?唉,她這一哭,楚楚可憐,且看在牛奶的份上,就讓她再抱抱我吧。我為自己一時的心軟找到借口,心安理得地伏在她胸前。她的身體那么溫暖,隨心跳起伏,我竟如聽了母親的搖籃曲一般,酣然入夢。

再次睜開眼,傍晚已經降臨。花蕾眼瞼合緊,睡得香甜。微風吹動,我彈了彈耳朵,什么信息也收集不到。眼前的世界和睡前一樣靜謐,奇怪了,她的家人在哪?她不是重感冒嗎?怎沒人照顧?

悠揚的手機鈴聲從樓下傳來,花蕾驟然開眼。她抱著我一溜煙往下跑,因為急,險些絆倒。她的眉間蕩漾著喜悅,然手機接通后,喜悅灰飛煙滅:“……爸,你忙得脫不開身是嗎?沒關系,小姑可以來陪我……好,再見……”掛斷手機,她的眼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全無焦點。不久,鈴聲再次響起。這回,花蕾很是躊躇,許久才怯怯地伸出手。不一刻,她的聲音更加消沉:“啊,小姑你要值夜班?嗯,你忙你的……好,我知道了,再見。”

溜眼上瞧,花蕾垂下頭,緊緊地摟住我,耳語細若游絲:“琉璃,現在我只有你了。”

如是平常,我一定會刨根問底,可人類有箴言曰“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況我餓了,只管“喵喵”地催促:“開飯,快快開飯!”為加強效果,我邊叫邊使勁磨蹭花蕾的臉頰。

她總算明白過來:“琉璃,你餓了?”

我心花怒放,再瞧花蕾,不覺傻了眼:這雙眼睛真是我十秒前看到的同一雙嗎?怎么像星子樣璀璨?瞧,她比撿到金元寶還要興奮:“琉璃,這是我們第一次吃飯,應該好好慶祝!”說罷,她還吻了我一下。真是女人心,海底針,幾分鐘前,她明明很頹喪的嘛。

花蕾進了廚房,聲音不時雜著誘人的味道飄出:“琉璃,今晚就讓你嘗嘗我的招牌菜。”

唷,可別說大話。看你一副嬌小姐模樣,菜炒得熟就阿彌陀佛了。因為不放心,我跟進廚房,把從書本上看來的菜譜一股腦兒倒出來,可這妞卻說:“好啦好啦,我知道琉璃餓壞了,馬上就弄好。”

真是個不識抬舉的小妞,等會可別哭喪著臉求我咽下那些炒煳的菜——喵嗚,這從天而降的東西是啥?紅、綠、黃、白,顏色配得多漂亮,光是瞅著,我就垂涎三尺。神啊,這可是火腿腸雞蛋番茄炒面!我興奮得左三圈右三圈地打轉。瞧著冒的氣少了,趕緊撲上去咬一口,好吃……就是太燙了!

看著我手忙腳亂,花蕾揚聲大笑。飯畢,她拍拍我的頭,上樓洗澡去了。我仔細打量這間屋子。沒錯,確實是我逃走前待過的,不過有一處不對勁……嗯,空曠的大廳有股令人壓抑的味道,久置其中,仿佛會被吞噬!

唉,這個家雖寬敞豪華,卻遠不及顏回家舒服溫暖。

寂寞涌上心頭,我竟懷念起那間被煙熏得黑乎乎的破廚房。

一個念頭還沒泯滅,我恍惚看見顏回一邊嫻熟地鏟菜,一邊高聲大嚷:“開飯啦!開飯啦!”最先進來的總是老黑,次后是阿公和阿婆,等到爸爸媽媽進來時,飯菜都已擺上桌,連我和老黑的份都預備好。我向來討厭幽暗昏黃的電燈泡,可在顏回家,我發現那燈好像變了樣:溫馨、柔和。是因為它反射了灶內的余燼嗎?這家人有個不好的習慣,都喜歡在飯桌上高談闊論。我記得禮儀書本說“吃飯時交談是一種不文明的行為”,哦,顏回一家果然修養不夠。可是,人人面額發亮,流動的眸子神采飛揚,搞得我也忘了教養問題,“喵嗚喵嗚”地跟著起哄。那種時候,顏回總是麻利地往桌下丟幾片半肥的肉,而我也會欣喜若狂地大口咀嚼……喵嗚,我想那個黑乎乎、多半要靠灶火來撐亮一屋光線的家!

要是動物能像人類一樣,一激動便會熱淚盈眶,那么現在我一定是淚眼婆娑。其實,動物有著比人類更纖細敏感的心靈。花蕾能在這個冷冰冰的家安然無恙,可我不行。我一定要走,到那個該去的地方!拿定主意,我躡手躡腳地爬上窗臺。這時,花蕾正順著樓梯下來,我們眼對著眼,她臉色蒼白,顯然完全明白我的意圖。她一邊飛奔,一邊絕望地叫:“琉璃,你要去哪?”

我在猶豫。咱倆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她待我不薄。要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不過,我只是貓,怎能受人類倫理的擺布?我呀,還是聽從本能的召喚吧!于是,我像上次那樣,頭也不回地撲向大地。

狗鼻子果然靈敏,老黑老遠便嗅到我的氣息,迎面奔來。我趕緊剎車:回家固然是件快樂的事,但也得考慮現實問題!

奇怪,老黑并未撲上來咬,倒停在一步開外,望過來的眼,竟溢出幾分溫情。

“土豆,你回家嗎?”

我吃驚地瞪大眼,老黑沒發燒吧?我在它臉上看來看去,什么也看不出,只好點點頭。說時遲,那時快,老黑猛撲過來,我閃躲不及,又成了肉墊。我連聲慘叫,以為小命休矣。忽然,腦袋黏黏糊糊濕了一片。咦,老黑在舔我?我驚疑地仰起頭,老黑確實是伸長舌頭,舔得我兩眼睜不開,耳朵耷下來:“土豆,歡迎回家。”

來的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真怕顏回那傻小子又把我送回去。還好,這個家總算有一個成員歡迎我。哽咽之余,我想掏心挖肺地說上幾句,卻聽到身后有腳步聲。不用回頭,我知道是誰。

“琉璃,快點回來!”

叫聲凄然,我老大不忍。老黑則果斷地說:“快跑!”

于是,我們在前狂奔,花蕾在后緊追。家就在不遠處,我又興奮又緊張。后門“砰”的一聲打開,顏回拿著鍋鏟出現在門邊。身后隨即有人撲倒。我有心回頭,但老黑搶先拿主意:“快,快鉆到柴堆下面!”也對,我既然不想留在那個陰森的家,那么就不要優柔寡斷。很快,我鉆進柴堆,老黑也跟著擠進來。有個伴挨著,我覺得安心多了。透過縫隙,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邊的情形。

顏回已將花蕾扶起,干巴巴地說:“別哭,我不要你的貓。土豆不過是來串門,一會就會回去。”

花蕾哭聲漸大,顏回一籌莫展,只得一個勁地道歉。

“真傻。”我說,老黑也有同感:“這小子就是心太軟。”

花蕾的哭聲驚擾到屋內,阿公阿婆都出來了。問明情況,自然是責備顏回,安撫花蕾。

我聽得冒火:“花蕾明明懂得是我們自己藏起來的,可她毫不辯解,硬是讓阿公阿婆誤解顏回。太可惡了!”

這回老黑沒附和我,長臉顯出與年齡相符的成熟神氣:“阿公阿婆不會誤解顏回的,他們僅僅是想安慰花蕾。”

我不信,卻又無法反駁。畢竟,老黑比我更深刻地了解這家人。唉,為什么要這樣呢?我還想嘀咕,思緒卻被阿婆的話打斷:“花蕾,到屋里坐,順便瞧瞧摔傷了沒有。”

在阿婆的攙扶下,花蕾一瘸一拐地進了顏回家的破廚房。我很好奇,就和老黑從柴堆里爬出來,一直爬到窗邊。花蕾就坐在對窗的一把椅子上。現在的她可真丑:頭發凌亂,滿臉是淚,哪有“梨花帶雨”的風韻?先是阿公遞手帕給她擦臉,然后便是阿婆為她破皮的手掌抹藥。可憐顏回,還得在灶邊弄菜。閑談中,我懂得了一些新情況。原來花蕾并不跟父母住,而是常年跟著爺爺奶奶,那二老于兩天前探親去了,要一個月后才回來。難怪那幢洋樓那么空寂、可怖。我心頭隱隱有些酸楚,我也是個被迫跟媽媽分離的孩子,應該最能理解孤獨無依的凄楚,拋棄花蕾,是我不對。

顏回的父母恰在此時回來,初見花蕾,著實吃驚。問明情況后,便邀花蕾同吃晚飯。我不相信花蕾會答應,果然,她婉轉拒絕。但顏回變戲法似的又端出一碟炒雞蛋,這可是特別的待遇。花蕾猶豫一會,終于入座。我目瞪口呆:花蕾不是一向欺侮顏回嗎?怎么肯屈尊就下?還有顏回,干嗎要對花蕾那么照顧?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幾天前,他明明說過,討厭花蕾,這態度未免轉變得太快了吧?

顏回一家人盡揀好菜給花蕾,花蕾雖嘴角帶笑,彎彎的眼里卻蓄滿淚水。我費解地仰望屋內的燈泡,它一如既往地昏暗,唯有燈下的臉,流光溢彩。我倏然明白:花蕾不過是和我一樣,一直向往一個溫暖的家。

不過,我心底還是有個小小疑團:老黑,你的改變,又是為什么?

生 日

誰?竟然在我睡得香甜的時候老來撥弄我的頭,真是太可惡了!

我憤然開眼,一個黑黑的大鼻子正在嗅我……是老黑!我一躍而起,呼呼吹氣。

“你見鬼啦?”老黑悻悻地說,“一大早起來,就想打架!”

“分明是你找碴!”因為緊張,我的聲音有些變調,“我問你,偷偷摸摸到我身邊來干什么!”

老黑伸出舌頭:“土豆,你是不是睡昏頭了?我幾時偷偷摸摸到你身邊?昨晚明明是你死皮賴臉地求我陪你回花蕾家,你倒好,早上起就倒打一耙。貓果然是貓,兩面三刀!”

求它……哦,我想起來了。昨晚,花蕾在顏回家吃罷晚飯,又消磨了一個鐘頭。最后,我心軟了,愿意跟她回家。可顏回覺得我倆勢單力薄,照應不周,就讓老黑跟著過來。因為我肯回來,花蕾愛屋及烏,準許老黑跟進閨房。于是,我憤憤地嚷道:“我才沒有死皮賴臉地求你,是你厚著臉皮跟過來的。”

老黑有些生氣:“賊貓,看來你是皮癢了。不教訓教訓,你就黑白顛倒!”說罷就要撲過來,我自然預備要逃。忽然,一只軟綿綿的手按住我的頭,一個睡意未消的聲音甜甜地說:“琉璃,早上好。”我扭過頭,映入眼簾的是花蕾惺忪的睡眼,她又道,“老黑,你好吵哦。”

再瞧老黑,已伏在地板上搖尾示好。我白了它一眼:沒骨氣的家伙,見了美人就腿軟。

花蕾卻笑出了聲:“老黑,你在道歉嗎?真可愛。”

聽得此語,老黑揚揚得意地昂起頭,白了我一眼。我罵了聲“小人得志”,把頭撇開。

花蕾起身洗漱,老黑忙跟進跟出。雖說昨晚的事讓我對它另眼相看,但眼下的情形又讓我嗤之以鼻。要是顏回看見他養的狗這般沒節操,準要吐血。還是咱們貓好,盡管我們對人類表現得不夠熱情,但是一旦和某人建立親密感情,便會忠貞不貳,才不會像狗那般朝秦暮楚……我還在細想貓家族的優點,忽見花蕾和老黑直往一樓跑,便也跟上。顏回就在窗邊,正殷切地仰望花蕾。

原來今天是星期天,有同學約好來顏回家燒紅薯窯,顏回特來邀請花蕾。花蕾躍躍欲試,卻又有些躊躇。記得以前顏回說過,她在班上沒有人緣,看來,她還是有自知之明。不過,顏回再三相邀,花蕾同意了。

不遠處,一群少男少女正在顏家的菜地邊上忙碌。我們一行走近,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住手,隨之交頭接耳。顏回一定沒和他們商量,就擅自邀請花蕾,難不成要鬧個不歡而散?瞧,抱著我的小美人已挺直腰板,好似與風雨抗爭一般。

節骨眼上,顏回咧開嘴笑道:“花蕾是我鄰居,我特地叫她來的。”

好小子,有點俠士風度嘛——咦,干嗎把我舉起來?

“大家來瞧,這是花蕾養的波斯貓,漂亮吧?”

這一招非常奏效,女孩們果然拋棄前嫌,擠上來動手動腳,男孩們則在外圍評頭論足。若是平日,我定會又抓又撓,但看在他們齊聲驚嘆的份上,還有花蕾的面上,我且忍了吧。再說,我是大家子出身,總要講些風范。

“花蕾,你的貓真漂亮,像雪球一樣。”

“還有它的眼睛,從沒見過呢。”

“這么可愛的貓,有名字嗎?”

花蕾剛要張口,顏回卻搶了先:“它叫土豆。”

眾人爆笑。我又羞又惱,對顏回怒目而視。

“它不叫土豆,她叫琉璃公主。”待大伙笑聲稍停,花蕾趕緊更正。瞬時,我熱淚盈眶,直喚:“花蕾姐姐,我最愛你。”

一個女孩由衷贊賞:“這名字好!瞧它剛才嬌滴滴地叫,還有這玲瓏小巧的身子,就得叫琉璃公主。”

“就是嘛。看它那滴溜溜的貓眼,活像琉璃珠子。”

女孩們七嘴八舌地發表看法,一下子就和花蕾親親密密。我心上得意,瞧,人類又一次折服于我的美貌。看來,動物對人類的貢獻要遠遠大于他們施予我們的恩惠。這會兒,能瞧出我心態的就只有老黑,它搖著尾巴,直沖著我叫,一下子便將所有的目光拉到它身上。

“花蕾,這黑不溜秋的狗也是你的?”

“不,是顏回的。”

“大家瞧瞧,貓白得像雪,狗黑得像炭,站在一塊,真是黑白分明。”

“喂,顏回。花蕾那貓叫公主,你的狗是不是叫王子啊?”

大伙笑彎了腰,連花蕾也如怒放的花朵兒。顏回臉面通紅,忙岔開話題:“別鬧了,燒紅薯窯要緊。”

大伙忙不迭地行動,連花蕾也分派了任務。我不知道什么叫燒紅薯窯,便靠著老黑,蠻有興致地看著。這群孩子先用大小不等的土塊壘成柱形灶臺,遠看去就像圓塔。緊接著,灶內點火,木柴被大把大把地塞進去,火苗肆意地上躥下跳。孩子們一邊燒火,一邊閑談。我耐心地等,順便留心觀察。花蕾話不多,臉上時時綻放笑容,不時,眼光會移到顏回處;那時,顏回也總是凝望著她。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灶臺內外一片通紅,顏回喜滋滋地搓手:“快,快拿紅薯來。”

眾人不停地將紅薯往灶內塞。不一會兒,顏回示意,有人抄起家伙,一齊撲向灶臺。短短幾秒,灶臺轟然倒塌,炭灰與塵土在空氣里亂竄;紅透的泥塊則嚴嚴實實地將紅薯扣在下邊。這群孩子又笑又跳,興奮異常。過了不久,男孩們刨開土塊,挖出紅薯,頓時,濃香撲鼻,饞得我和老黑直咽唾沫。正巧腳邊有塊才剝下的薯皮,我和老黑同時搶上,一齊猛舔:呸!什么味,這么難吃!

我倆忙不迭地嘔吐,可這群孩子倒吃得起勁,鼻尖、嘴角、腮幫子、手指全抹上炭灰的顏色,連極愛干凈的花蕾也未能幸免,虧她還笑得出來。我不由得嘆息:“老黑,你瞧花蕾。在這種愛的氣氛里,她變得多可愛。”

老黑沒有做聲。難道是我措辭文雅,抑或是老黑太沒文化?我忍不住居高臨下地解釋:“人類的書本說,‘愛是永恒的話題’。沒了愛,人類精神上就會失去依靠,肉體亦隨之萎靡。所以人類把愛擺在第一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甘之如飴。這個愛呢,又可分為好幾類,比如朋友之間,那叫友情;比如親人之間,那叫親情;比如男女之間,那叫愛情……”

“你就是這點討厭。”老黑打斷我的話,陰沉著臉,“不就是認得幾個字嗎?有什么必要整天把人類那一套掛在嘴邊?是為了炫耀自己博學多才,還是忘了自己是只貓?”

我一時呆住。老黑愈發滔滔不絕:“再說了,人類雖總結出一大籮的哲理名言,但他們中又有多少人會按這些規矩生活?哼,鉤心斗角、背信棄義的多著呢。我們動物雖然弱肉強食,沒什么文化,但我們活得干凈,活得有尊嚴。”

我總算聽明白了:“你……指責我忘本?”

“有一點。而且我覺得你太驕傲。”

我盯著老黑,只覺得臉熱辣辣如被扇了耳光,于是,我撒腿奔逃,鉆進花蕾家的沙發底,自傷自憐。

老黑到底是嫉妒,還是別有用心?打從第一次見面,它就胸懷成見,處處刁難……可是,昨晚為何又那般體貼?莫非狗也和人類一樣,喜歡戴著面具生活?那我干嗎傷心……不,不對,老黑方才說的話雖然刺耳,可細想來,它的態度正大光明,它的話擲地有聲,它并沒有攻擊我,倒似教誨。這不,我不是越來越有貓味了嗎?

一時間,我胡思亂想,可恨老黑竟沒跟來,害得我無從求證。這會要我主動親近,又覺大掃面子。等來等去,只等回花蕾。初時,花蕾很興奮,哼哼小曲,整整房子,一雙眼不住地瞟墻上的鐘。我猜,她和我一樣在等。

然直到夜色降臨,不但沒有人來,連手機也未曾響起。花蕾蜷縮在沙發內,燈也不開。白日里,她是一束活潑的火苗,這會,她是被澆滅的炭火。趴在她懷里,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似乎夜色愈濃一分,她的心就下墜一層。要是她扯著我墜入深淵,怎么辦?

“汪。汪汪。”是老黑!它既來了,顏回必定也在吧?我掙脫花蕾的手臂,躍上窗臺。顏回果然在,雙手抓著窗欄,抻長脖子往里望。花蕾走過來:“有事嗎?”

“剛下晚自習,想看看你感冒好了沒有。”

花蕾哼了一聲,與其說是不愿搭理,倒不如說是在掩飾。

顏回一反常態,異常敏感:“你怎么了?為什么哭?”

“今天是我……十六歲生日……”花蕾勉強擠出幾個字,哭腔甚濃,“我爸、我媽、爺爺奶奶,還有小姑,他們都記不得了……”

我記得書本上說,生日于人類是慶祝生命走向成熟的節日。親朋好友聚集一堂,揖壽禮,喝壽酒,排排場場地鬧一回。可那只是有錢人的游戲,顏回未必有同感吧?我瞅一眼顏回,他的手伸進來,卻又停在半空,聽著花蕾的抽泣,那手最終拍在他自己的腦門上:“花蕾,我和你過生日好不好?”

花蕾眨了眨眼,兩串淚珠掛在腮邊。

今夜沒有月亮,星子滿天,僅夠把玩。偏偏兩人坐在地上,促膝談心。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父母離了婚。爸爸在這里,媽媽在南寧。沒多久,爸爸再娶,媽媽再嫁,現在爸爸家有個弟弟,九歲了。爺爺奶奶一直偏愛男孫,只要他們在家,就天天接過來,這里常被他搞得亂糟糟的。他尤其喜歡糟蹋我的房間,要是我忍不住說了一句半句,全家人都要批評我,說我沒有姐姐的胸襟……妹妹十一歲,是媽媽家的,只在小時候見過,現在已記不得長什么樣了。”

我嘆息一聲,挨著老黑坐下。

“自從上了初中,我就再沒見過媽媽,現在連電話聯系都沒了。聽說她一家三口挺幸福的……雖然我和爸爸同在龍灘,但他住在單位,不常回來。后媽不喜歡我,我不能去那邊的家,只能跟爺爺奶奶,但是每年他們都要到南寧跟小叔住一段時間,那種時候,誰也不要我……就我,是多余的……”

花蕾失聲痛哭,顏回只曉得扯腳邊的草。忽然,他站起身朝菜地走去。很快,他又回來了,手里還拿著幾片葉子。他坐回原處,選了一片放在嘴邊。喲,原來是在吹《生日快樂》。起起伏伏的曲調里,花蕾漸漸止住哭泣。

一曲吹罷,顏回笑得有些羞澀:“花蕾,今晚專門給你開個點歌臺,盡管點。”

花蕾將頭伏在膝上,瞅了顏回好一會兒:“真的什么都可以?”

“嗯。不過不能點外國歌曲,我不會。”

花蕾終于破涕為笑,輕輕說了個歌名。顏回按著要求吹了起來。憑良心說,他的吹奏遠不到“老魚跳波瘦蛟舞”這地步,但曲為心聲,他盡了心意,故而曲子清新可喜,直聽得花蕾神情寧靜。

我正跟著節奏打拍子,老黑用前腿碰碰我:“土豆,你還生氣嗎?”

老黑這樣的巴結,我怎好再使小性子?于是,我把身子往后挪,直靠著老黑厚實的胸膛。老黑索性橫臥地上,讓我躺在它的懷里打盹。呵呵,我們動物和人類畢竟不同,要好便好,絕不扭捏作態。

不知過了多久,待我蒙眬醒來,只見菜地里忽閃忽閃。我疑心是星星墜落,忙扯上老黑,想撿幾顆留作紀念。跑近了才看見花蕾和顏回蹲在菜畦中央,地上亮的,是一截截截短的蠟燭藏匿在菜葉底下。漏出來的燈光,一星半點地落在倆人的臉上,映得紅暈流轉,朦朧而優美。

這么浪漫的生日,多了動物就壞了氣氛。遠遠的,我們眺望那一地星光之上的一對小人,心里也暖烘烘的。

朋 友

經過幾天休養,花蕾病體康復,精神也大為改觀,或動或靜,總是羞怯。原來以前看到的只是她用以保護自己的殼,現在呈現的才是本性。顏回總是等花蕾一塊去學校,然后又一同回來。我和老黑也還打打鬧鬧,與往常不同的是,搭在我肩上的爪子軟綿綿的,張開的口也不過是方便舌頭舔我。

這一天,我倆正玩得興起,忽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我和老黑警覺地往后望。是兩個時髦的小青年,他們一面眼饞饞地盯著我們,一面躡手躡腳地摸過來。直覺告訴我,這兩個賊溜溜的家伙絕非善類。

“老黑,快跑!”

“不成。”老黑大義凜然,“這倆人準是賊,想乘家里沒人,來偷東西。”

“他們體格高大,真要斗,無非是雞蛋碰石頭。還是避一避好。”

“顏回一家人能放心出去,就是信得過我,我是不能走的。”

我急了,再多二十只貓做幫手,我們也斗不過人類。臨陣脫逃又對不起老黑,到底咋辦?

“土豆,你且躲躲。這里有我就成。”老黑一臉英雄氣概,倒體恤了我。反正貓家族自來不出產英雄,危險關頭,我也顧不得“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只管撒腿就逃。

“快,快逮住貓!那可是稀罕貨!”狂奔中,風送來一句話,隨后是腳步緊起直追,老黑狂吠不止,嚇得我魂飛魄散。我跑到花蕾家的窗臺下,縱身一躍,一溜煙鉆到沙發底。腳步聲停在窗外,一個邪惡的聲音試圖誘惑我:“喵——喵——”

許久,窗外再沒一絲人氣,我才戰戰兢兢地爬出來。一陣密集的狗叫,格外凄厲,還伴隨掙扎。我心急火燎地跳上窗臺,躲在簾子后張望。兩賊不知哪里拾來兩根木棒,以二對一。我急得滿頭大汗,又不敢出頭。這時,有鎖匙開門,我欣喜地跳下窗臺。進來的果然是花蕾,她一見我便笑:“琉璃,想我了嗎?可惜課外活動有籃球比賽,我拿了球鞋還要趕去學校呢。”

說罷,她抱了我一下,以示安慰。就在這會,我們同時聽到一聲悶哼,是老黑!花蕾抱著我跑到后窗,恰看見兩賊將敲昏的老黑塞進麻袋。花蕾臉色煞白,攥緊鐵欄大喊:“放開它!放開我的狗!”

兩賊抬起麻袋,飛快地奔往大路。花蕾也往大門外跑,才趕到,兩賊已騎著摩托呼嘯而過。花蕾忙推出自行車,順手將我裝在車籃內。一路上,風聲呼嘯,房子、行人、車輛被飛快地甩在腦后。我回頭望花蕾,她漲紅著臉,細密的汗珠布滿額角,好幾次幾乎撞上人或車。她全然不顧陣陣怒罵,車速絲毫不減。虧得如此,直追到集市,我們才被兩賊甩開。花蕾停了車,抱起我就往人群里擠。我從未來過這種地方,只覺腥味刺鼻,便往地下瞄,但見污水四溢,還有許多爛葉子、鱗片、雞毛以及不知名的臟東西;再往上看,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

這分明是個受難所。瞧,離我們最近的是兩溜魚攤,大盆、小盆、水槽里,分別有幾尾備受驚嚇的魚在徒勞地掙扎。案板上,成排地摞著些死魚,鱗片剝落,魚眼死不瞑目。再往前走,我簡直駭呆了。一只只被開膛破肚的田雞(大青蛙)高高地掛在鐵鉤上,血水斷斷續續地往下滴,直把盆里的活田雞嚇得乖乖等死。再往前一點,是三家狗攤。拿做招牌的,竟是一只擺在案板上的狗。它的毛早被刮光,肉皮完全黃透,齜著的顆顆白牙,正在控訴人類的罪行:他們不僅殘忍地將它殺害,還要將它蒸煮咀嚼。

我又怕又怒,莫非,老黑的命運也要如此?正想著,忽見兩賊站在最前邊的一間店內,他們的對面是個油水甚足的中年人。中年人的衣衫沾著血斑和油污,顯然既是老板,又是劊子手。瞧,骯臟的地板上還有一個蠕動的麻袋,準是老黑已經醒來,必是什么東西堵住了它的嘴,使它無法出聲。

“老板,咱們常來常往,給個合理的價吧。”

“呸!我說要個一二十斤的嫩狗,你們倒弄條四五十斤的老狗,幾時才銷得完?”

“老板,這只狗膘肥體壯,絕對不老。”

“就是。憑你的手藝,什么樣的狗都能調理出好湯,吃了一回想二回,再多幾十斤的狗肉也不夠銷售。”

兩賊一會兒溜須拍馬,一會兒討價還價,說得唾沫橫飛。

早先的恐懼全飛到爪哇國,此刻充溢胸腔的,全是憤怒。我原來只在書本上見識人類的兇殘,以為他們只會窩里殘殺,萬料不到那些血淋淋的手段用在動物身上更令人發指。他們厚臉皮忘本的程度更是讓我出離憤怒。他們竟以為自己是天地的主宰,任憑一時的喜惡屠殺動物。須知,人類再高級也不過是動物大家庭的一員,何況我們的先祖比他們的先祖更早立于地球,說得不好聽,我們還是他們的前輩呢。既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愈想愈不平,我正磨牙,花蕾卻搶了先:“不許動我的狗!”

三人一愣,兩賊先虛了心。一賊打出精神,揮著胳膊嚷道:“滾!大人講話,小孩子插什么嘴!”

“你們偷了我的狗!還給我!”

老板的眼里閃過一絲詭異的光,挺挺腰,閑閑地站在一旁。花蕾忙向他求助:“大叔,這狗是我的。他們趁我不在家,偷來這里賣,你可不要上當啊。”

老板咂著嘴笑:“小姑娘,飯可以多吃,話不可以亂講。這兩個小伙子常跟我做生意,是正正經經的清白人。”

有了老板撐腰,兩賊膽也壯了,不懷好意地說:“死丫頭!你說這狗是你的,那你叫呀!叫得應,狗就是你的。”

花蕾狐疑了一會,老實走到麻袋跟前,蹲下去輕聲呼喚:“老黑,是我,你叫叫。”她連喚幾聲,可老黑唯有“嗚嗚”悶哼。

“哈哈哈!”兩賊獰笑道,“死丫頭,你叫狗應了嗎?還敢在這里胡說八道,壞我們名聲!”

花蕾氣得雙眼溜圓:“狗就是我的。你們偷了它,還對它做手腳——”

“啪!”一個賊沖上來,狠狠扇了花蕾一個耳光。花蕾腳下一滑,摔倒地上,嫩白的臉頰上浮起鮮明的五爪印。我氣急了,躥到那賊的腳邊,對準他的腳踝狠狠咬去。那賊一面尖聲慘叫,一面亂抓亂踢,另一個立刻撲上來,想擒住我。我趕緊松口,跳回花蕾身邊。

“死丫頭,你的貓咬傷我朋友,今天你不賠醫藥費,就別想離開!”

花蕾慢慢爬起來,輕輕撫弄我的頭:“琉璃,沒嚇著吧?”

“死丫頭!聽見沒有?不把錢留下,別怪我不客氣!”

“哎呀,不要這么兇,小姑娘可能沒有錢。”老板假惺惺地勸,眼睛卻似刀子般盯著我,“要不就拿白貓來頂吧。”

“對呀。前天我們不是幫你弄了條蛇嗎?再抓只雞,和這貓,一塊拔毛剝皮,你老人家一調理,不就是一鍋難得的‘龍鳳虎’了嗎!”

看著眼前因欲望而變了形的人臉,我軟了腳。花蕾聞所未聞,兀自解開麻袋上的繩子。老板和賊慌忙撲過來:“死丫頭,你找死!”

花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近旁的一根鐵棍。三人看著鐵棍上的斑斑血跡,一時怔住,不敢上前。

“誰敢動我的狗!”花蕾瞪著他們,周身洋溢著與敵同歸于盡的氣勢。

這不是我熟悉的花蕾,我看得呆了。

僵持中,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其實,早先就有閑人旁觀,皆因事不關己,他們沒有參言。現見形勢急轉,遂長了興頭,嗡嗡聲不絕于耳。

老板見鬧大了,忙打圓場:“哎呀,小姑娘,你這是干什么呢?”

花蕾冷冷地瞥他一眼:“你跟小偷狼狽為奸,偷了我的狗,還想算計我的貓!”

“死丫頭,我好心勸你,你倒誣賴人!看來你真的是想找死!”

“要不要叫工商局的人來?或者叫公安局的也行。”花蕾的目光里全是挑釁,“你店里不是有蛇嗎?說不定還藏著國家保護動物,你違禁收購,知法犯法!大叔,你敢這樣囂張,是不是上頭有人啊?現在網絡舉報很管用,要不要試試?看是你和你的后臺硬,還是法律硬。”

老板慌了,一面抵賴,一面要打花蕾。人群里走出幾個老成持重的人,他們勸道:“老板,你做得也太過分了,看把人家小姑娘打成這樣。”

“就是嘛,做生意不講和氣,把人弄傷,就不怕人家家長找上門來?”

“他怕什么!三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孩子,英雄得很!不如就照姑娘說的,把這恃強凌弱的視頻上傳網上,看他們怎么張狂!”這番話引得一片共鳴。跟著又有幾個人站出來,他們義正詞嚴,老板臊了,強辯幾句,但底氣已經弱了很多。回頭尋找同盟時,兩賊因形勢不妙,趁亂溜了。老板到底精明,知道背黑鍋的難處,且眾怒難犯,便同意放了老黑,以息事寧人。好心人幫著打開麻袋,放出老黑,又將花蕾攙住,原來她的腳扭傷了。

坐著三輪車回家的路上,我很是不平,總覺得便宜了那黑心老板和壞腸子的賊。《圣經》和《可蘭經》,還有種種古老的人類法典,不都認為“偷竊”是該下地獄的罪嗎?何況他們偷竊的是生命,這是罪中重罪!為什么不用法律來懲治他們,而是僅靠一點可憐的道義?人類啊人類,你們真是不可理喻!不配做我的神!

不過,我的花蕾和顏回不在此列!

念著這兩人的名字,陣陣暖流滾過心頭。我和老黑一齊仰望花蕾,雖然她臉兒臟了,又還腫著,但是我們就是覺得,今天的花蕾,遠比平常美麗。

尾 聲

我想,這該是我琉璃,哦,也是我土豆寫的最后一篇筆記。我發現生活越品味就越有說不出的味道,它不一定是甜的,但能讓我感悟到很多微妙的情思,與其費盡心思用筆描述,還不如細細咀嚼。媽媽要是看到現在的我,會感到欣慰,媽媽的寶貝女兒終于成長了。

說到成長,不得不再提一下花蕾和顏回。那天我們從市場回來,見著顏回,花蕾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真奇怪,早先被人打的時候,還有孤軍奮戰的時候,別說眼淚,她連眼睛珠子都沒半點潤濕。這會兒,竟伏在顏回的肩頭哭得肝腸寸斷,比過生日那夜還要傷心。顏回的表現可圈可點,不但敞開胸懷安撫花蕾,安慰的言辭也說得很中聽,著實像個男子漢。

自那以后,我發現花蕾在羞澀中又多了堅強,這種堅強與過去的傲慢完全不同。還有一個可喜的消息是,顏回這小矮人最近長高了兩厘米,高興得快蹦上了天。我曾親耳聽到顏回跟花蕾說:“真不知道怎么謝你,你救了老黑,算是救了我,老黑可是我很要好的朋友。”花蕾則答:“我也得多謝你把琉璃讓給我,我一下子就交到三個好朋友。”

呵呵,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呀,我得停筆啦。我聽到老黑在我背后輕輕地爬過來,老黑準沒安好心。

嘿嘿,那你就來吧,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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