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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下裂為兩截,缺乏溝通的不對稱博弈中,民國在大陸倉促落幕了。1949年,共和國重新定都北京,在新政權看來,舊時的皇朝空間此時已經消亡到足夠的程度,“可以重新為民族主義國家的儀式服務了。”北京城第一段真正意義上的鐵路建在紫禁城內。1888年,洋務派代表人物李鴻章把一輛德國小火車送給慈禧,并在她的花園里鋪設了鐵軌。火車共有六節,現代工業的外殼下,是符合王朝尊卑等級的內部裝飾:黃緞是慈禧太后御用的,紅緞給宗室,官員則只能用藍緞。坐上了西洋奇器后,由于擔心噪音會破壞紫禁城的風水,慈禧下令不許開發動機,而是由太監拉動火車。從儀鸞殿到鏡清齋,火車緩緩“開”了一小段距離,但中國卻邁開了一大步:從此她不再反對建鐵路了。
8年后,往返于天津與北京的鐵路開通,終點站最初在馬家堡,1900年被八國聯軍遷至正陽門,也是同一年,鐵路首次穿過了明清城墻。隨后增加的軌道像劍戟一般,從各個方向刺穿了這座八臂哪吒城。定時開闔的幾座城門永遠敞開著,甕城被拆除,箭樓被推倒,十五座西式車站緊貼城墻,不斷地噴吐出濃煙和呼嘯聲。曾經帝都的威嚴和風水布局,此時再也無法維持。城墻的命運似乎真的關系到“龍脈”,不久之后,大清也亡了。
北京城的大規模變化,首先是50年代的社會主義工業化改造,其次是80年代后的大規模城市化建設。尤其是最近三十年,當鋼筋水泥建筑成片地取代胡同、四合院時,對于“老北京”的懷舊不斷升溫。其實早在民國時期,寓居于此的文人學者便已經開始了對于“老北京”的追憶和構建。這些重視細節的私人記錄,一反傳統地方志中開篇就是“建制沿革”的歷史主義視角,把實際上不斷流變的北京“永恒化”了。這種處理,就像最近幾年的“民國范兒”那樣,更多的是一種借古諷今,而非準確可靠的記錄。《民國北京城:歷史與懷舊》的作者董玥八十年代初就讀于北京時,當年的古建筑還基本留存,作者的一大愛好就是“乘著公交車或者騎著自行車去探尋這座城市迷宮般的街巷”。在欣賞古城的同時,老城日常生活的諸多不便也被她親眼目睹,后來在做北京研究時,她非常注意把精英學者紙上的北京,與普通本地居民生活中的北京區分開來。正如這本書的前言所說:“無論是思考一座城市的過去還是現在,人們首先應該關注的不是城市建筑及其得失,而是居民對于城市的感覺和體驗。”因為只有這種有人生存、呼吸的空間才“真正具有活力和動力?!?/p>

明朝時,北京外城套著內城,內城套著紫禁城的格局就已奠定。清朝定都北京后,于順治五年頒布規定,只允許滿、蒙、漢八旗官兵及其眷屬居住內城,拱衛皇帝,其他民人則一律徙城南,即崇文、正陽、宣武門外居住。由于這種隔離制度,當時來京的外國使節,都習慣于稱內城為“韃靼城”,稱外城為“漢人城”。直到一個半世紀后的道光年間,這種人為界限才被慢慢打破。
由于內城旗人高等的社會和經濟地位,他們帶著輕音和兒化腔調的滿洲式漢語,便非常強勢地向外城輻射,形成了今天俗稱的“北京話”。尚在頻繁使用的恨不得、啰嗦、邋遢、瞎掰、屯、貓膩等詞匯,其實都是滿語詞。所以在清朝統治時,不但滿洲人在被“漢化”,漢人也在被“滿化”,這種交互耦合形成了一種年代其實并不太久的“老北京味”。美國“新清史”學派的羅友枝、柯嬌燕等人與何炳棣、汪榮祖等華人學者辯論清帝國成功的原因究竟是“滿洲本位”還是“漢化”,其實都過于強調一端了。
明代的君主專制加上清朝的族群隔離,其森嚴的等級感滲入北京城建筑的特征當中。除了中軸線,還有高低差:皇帝站在景山上,可以俯瞰全城,享用視覺特權;內城執勤的八旗守衛,偶爾能在城墻上看到宮殿;但居住于外城的居民,就只能想象宮里的奢華和威嚴了?!俺菈χ叽罅钊送鴧s步,城門之開合蘊含著權力”,打破這種格局的是外來勢力。1901年簽訂《辛丑條約》后,京城東南角形成了使館區,西式高層建筑的出現,打破了皇權對于制高點的控制,“成為對清帝國政治挑戰的空間表現?!?/p>
從1911年辛亥革命到1928年軍政府倒臺,北京雖仍是北洋政府所在地,但由于軍閥割據和南方革命政府的威脅,它對于全國的控制力正在削弱。董玥認為,更重要的是1914年袁世凱成立北京市政公所,“將城市管理納入了一個新的單一管理單元,這標志著一個質的改變。”北京開始向一個現代都市轉型,“第一次公開確認自己作為一個城市擁有獨立于朝廷及順天府行政權威之外的利益?!钡@同時也意味著,北京不能再像帝制時代那樣,任意地向全國索取各種資源了。
更大的變化發生在1928年北伐軍入城后。來自南方沿海的革命軍對這座充斥著皇權遺跡的城市毫無好感,“一切都認為要不得”。在他們眼里,袁世凱在天壇祭天后稱帝,張作霖對龍椅的覬覦,多少都與這座城市的特殊氛圍有關。
隨著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的經濟一落千丈。中央政府每年的巨額開銷沒有了,大部分官方銀行將總部遷到了上海,工業的發展又長期停滯,北京城變得市面蕭條,大部分人口處于失業狀態。陶孟和在這一時期做了《北平生活費之分析》的著名社會調查,發現工人收入的百分之七十用于購買食品,且基本都是果腹的主食,蔬菜和肉類的攝入量不到十分之一。人力車夫是男性最普遍的職業,他們一天工作十小時,幾乎不休假,像老舍小說《駱駝祥子》里的主人公那樣,勞累一生,僅有的盼頭是擁有屬于自己的人力車。

要知道,這一切均發生在國民政府的“黃金十年”期間!更讓故都落寞的是鄰居天津的崛起,本來北京還可以保留聯系蒙古、西北、東北和南方各地的貿易樞紐位置,作為北方一個重要的商品周轉中心存在。但天津卻憑借其通商港口地位、低稅收、工業和技術上的優勢,搶走了這一位置。到30年代中期,天津的工廠數和工人數已高出北京一倍,洋行更是接近五百家,一舉取代北京,成為北方經濟的中心。
當時北京唯一能維持的,就是其思想學術中心地位。在官員和資本紛紛南下的時候,江浙皖三省頂尖的知識分子卻開始北上。南方文人把持北京教育界的情況早在蔡元培主政北大時期就很明顯,時人譏諷道:“北大國文系仍不免有被浙江同鄉會、章氏同學會包辦的嫌疑?!睆奈逅倪\動到科玄論戰,從《新青年》左轉到疑古運動,幾乎所有新思潮都發軔于北京,結果就造成了一個吊詭的現象:在經濟發展滯后的故都,其學術卻是最激進、最領先的;而以新都南京為代表、經濟高速發展的國民政府統治核心區,南高學派的中流砥柱柳詒徵、梅光迪等人卻都是保守主義者或折衷派。
但北京不再作為首都,對這里的文人學者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放,因為這意味著他們能相對自由地治學并發表意見。這里不是正在建起中山陵等黨化建筑的南京,也不是林語堂筆下“空虛、平凡、低級趣味,赤裸裸而無遮蓋的金錢崇拜”的上海。南方新知識分子在這里有較高的薪水,占據社會等級中的高階,帶著一種“他者”的目光旁觀這座古城。他們一邊思考中國的文化與社會轉型,一邊享受北平的閑適步調,雖然這是和它日益增長的貧困聯系在一起的。
但董玥在這本書里最關注的并不是象牙塔里的精英知識分子,而是城市貧民的日常生活。她選擇了天橋這個低端市場作為考察對象。天橋并非橋,它得名于附近的天壇,原是清皇室禁地。民國北京的工業雖然薄弱,但手工業、古物回收業卻得到了發展壯大。靠近馬家堡、盧溝橋火車站,交通便利的天橋地區是這一新興“回收經濟”的中心。這里的特點是物價低廉,游藝薈萃,雖然骯臟、嘈雜、混亂,卻又生機勃勃。知識分子喜歡去琉璃廠買舊書,普通市民則鐘愛“接地氣”的天橋,在那里他們既可以做買賣,又可以娛樂。
天橋這個二手市場,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史的一個最佳隱喻:被摧枯拉朽的暴力革命推倒的皇權中國,被五四新文化運動粗暴否定的傳統文化,其碎片經過多次周轉,最后又匯集到這里,被撫平、組裝、漂染,以一種“全新”的形態重新進入流通。天橋象征著民間對官方線性發展,新舊交替的革命敘事的漠視和不信。和民國政治史的爾虞我詐、互斫暗殺一樣,在這里每天發生的故事是以舊代新,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營造出一種進步和豐裕的幻覺:“本來是舊布,經綢緞莊一漿洗,看起來就很光鮮……酒里摻水,而且還會加砒霜、鴿糞一類的東西,使人有醉意而誤以為酒有力。”
由于賣家普遍缺乏誠信,但有時又能以低價撿到寶,所以在這里購物幾乎就是一場冒險,一場狂歡?!霸谔鞓?,社會地位不能保證買到更好的商品。這種對地位區別的否定威脅到了以階層分化為基礎的社會等級制度……無視乃至混淆社會分化造成無序、不定乃至狂歡的感覺。”可惜這一切像拉洋片那樣,只是現實反轉的鏡像,當人們走出天橋,這個過家家般的平等游戲就結束了。就好像在革命后的第二天,新的等級制、新的特權階層和被壓迫階級又會重新形成,甚至比以前更加牢不可破。
其實對于大部分底層民眾來說,所謂反封建、革命之類都離他們很遙遠,只是少數人的功業,他們最關心的還是在這個日益貧困化的城市里,爭取物質利益。西方建立現代國家的過程參與度較高,且都經過了某種“傳統的發明”,即將本國文化精神凝縮到一些具體的風景、人物、事件上,讓普通人皆可一望即知大概。由此激發的民族主義情感,在群體動員方面非常有效,最典型的是普魯士的崛起和德國的建國。雖然其弊端也顯而易見:不同國家的民族主義容易走向對抗乃至沖突,并最終演變成世界大戰。
但董玥指出,1911-1949年中國近代化的特殊性在于,它還有一個“傳統的回收”過程。像天橋一樣,這是政治權力之外民眾自發的行為,往往是無意識的,所以也就泥沙俱下。其本質乃是弱者對國家機器的消極反抗,拒絕像革命狂熱分子那樣,為這個或那個主義做出種種犧牲。在上下裂為兩截,缺乏溝通的不對稱博弈中,民國在大陸倉促落幕了。1949年,共和國重新定都北京,在新政權看來,舊時的皇朝空間此時已經消亡到足夠的程度,“可以重新為民族主義國家的儀式服務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