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張涵之

她走出工廠，站在舊金山繁華的街頭，習慣性地低頭看看手表。

五點四十五分。

天已經黑了，落日僅剩的一點余暉仍在天邊閃耀。她對著手心哈了口氣，希望能讓自己暖和一點。

她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著，如果能有5美元該多好，那樣她就可以給孩子們買點吃的，晚餐也不用再費盡心思把剩飯剩菜變換一下重新煮了。她正想著，突然被躺在路邊的一個閃著微光的方形物品吸引住了。她把那東西撿起來，天哪，竟然是一個錢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顫抖著的手打開錢包——里面是一沓嶄新的美鈔！一共200美元！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筆可觀的財富。她極力抑制住劇烈的心跳，環顧四周，確認人們都在享受自己的時光，沒有人注意她。她小心翼翼地把200美元放進錢夾里，這些錢把她那破舊的錢夾撐得鼓鼓的。她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位重要人物——她已經有許多年未曾體會過這種滋味了。

她決定好好思量如何使用這筆錢，她停下步子思考著各種選擇。她可不愿意沖動行事，以免會做出一些讓自己后悔的事。

只要10美元就可以湊足給女兒溫蒂買鞋的錢，這雙鞋一定比以往買的更耐穿。不，四個孩子不能只顧及一個，她可以給兒子們買些新襯衫，剩下的錢還能給女兒買點布做裙子。要不還是給孩子們買點食物好了，他們從來都只吃廉價的、過期處理的發霉黑面包，這下終于可以讓他們吃點好的了。這些想法讓她興奮得心神不安。

她深知尋找、選擇降價銷售的物品的重要性。然而在幾家常去的促銷店里徘徊猶豫過后，她感到累了。擁有200美元的興奮和不安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要休息一下。于是，在富麗堂皇的燈光的吸引下，她不由自主地走進一座豪華的購物中心，靠在一個柜臺前，一只手擱在柜臺上。

她的目光無目的地掃視著整潔明亮的貨架，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撫著柜臺上用來吸引顧客眼球的商品樣品。她感覺自己的手摸到了一些觸感很柔軟很舒服的東西。她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放在一些襪子上面。柜臺后的年輕女孩問她是否想看看這些絲質的襪子。

她笑了，仿佛她是一個正在挑選鉆石首飾的貴婦。她撫摸這些漂亮而昂貴的商品，然后用雙手舉起襪子，對著燈光，欣賞五彩斑斕的光線穿梭其間。

她挑了一雙黑色的絲襪。

她大聲說，“我買這雙。”

“一美元九十八美分。”女孩回答。

她遞給女孩一張五美元，耐心地等待找錢和包裝好的絲襪。

“您的商品，太太。”

她道了謝，來到五樓的女士休息區，脫掉打補丁的舊襪子，換上新絲襪。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購買奢侈品。不必考慮價格，不必擔心浪費。她可以將內心壓抑已久的某種欲望釋放出來，將自己從沉重的責任中釋放出來。

絲襪貼在皮膚上的感覺真好！她陶醉良久才緩緩站起身，走到女裝部，選了一件皮外套，去試衣間換上。

她走到鏡子前，這件衣服完全合身，而為了省錢她已經很久沒有穿過適合自己尺碼的衣服了。現在她看起來非常漂亮，她簡直不敢相信鏡子里的是自己。

她鬼使神差地付錢買下了這件皮外套，并穿著它走出了購物中心。

走在街道上，她刻意擺出一副優雅的姿態。是的，她相信她的裝扮產生了神奇的效果，它們帶給她一種滿足感，讓她感覺自己仿佛也成為了衣著光鮮的貴族。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新角色中，以至于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街道轉角處有一家餐廳。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裝作不經意地往里面看去，看那雪白的桌布、穿著燕尾服的侍應生和閃亮光潔的餐具，想象自己在里面用餐。往常她再餓，也只會咽咽口水，加快回家的腳步，匆匆而過。然而今天，她停了下來——既然身上有這么多錢，為什么不奢侈一回，進去吃一頓呢？

走進餐廳時，她并沒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盡管她先前還有點擔心。

她在一張餐桌前坐下，一位侍應生立刻過來為她點餐。等待上菜的時候，她將外套慢慢脫下，放在身旁。

這里的一切都那么令她心曠神怡。桌布比隔著玻璃看到的更潔白干凈，水晶高腳杯也格外閃亮奪目。桌上的花瓶里插著幾支玫瑰，悠揚的音樂緩緩流淌著。許多紳士淑女和她在一樣的小餐桌上享用晚餐，而她仿佛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她嘗了一口菜，優雅地端起杯子，啜飲著紅酒。她刻意吃得很慢，為了體現自己的輕松悠閑，也為了多享受一刻美好的時光。是的，這一切的昂貴根本算不了什么。

飯后，她把餐費如數付給了侍應生。然后，她對著重新變得空蕩蕩、只剩下兩美元的錢包愣了片刻，無奈地嘆了口氣，又在盤子里放下了一張鈔票。“謝謝，夫人。”侍應生像對待有皇室血統的貴婦一樣欠了欠身，表示感謝。

走出飯店，夜風吹在她的臉上，才把她拉回現實。這時她想起孩子們。她對他們是多么內疚啊！她原本計劃了那么多給他們改善生活的方案，最后卻把錢全部花在了自己身上！但當她想到剛才短短兩個小時的奢侈享受，又覺得這一切都值了。嗯，真的值了嗎？她反問自己，卻又無以回答。

一切如夢境般結束。她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一個小男孩坐在她對面。他疑惑地盯著她，很難理解她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著興奮、悔恨以及令人心碎的期許的表情——她是多么希望這個夢境永遠不要結束，多么希望公交車永遠不要靠站，就這樣載著她永遠行駛下去。

從自戀開始，

純潔到老。

繼續愛，

愛到噓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