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綱


“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流浪,流浪!”
多少個“九一八”了,人們沒有忘記張寒暉。
“九一八事變”后的1935年,家父閻志霄在陜西省民教館做事,36歲的共產黨員張寒暉,被同在省民教館工作的劉尚達(張寒暉北平藝專戲劇系同學,解放后任西安市文聯主席)二次邀回西安,在西安二中任教,進行救亡宣傳活動。
張寒暉常上我家做客,他不胖不瘦,不高不低,眼鏡里透出的目光既斯文又謙和,喜歡逗小孩玩,我和哥哥叫他“張叔叔”,他卻糾正說:“我是你們的大朋友!”
一天中午,父親和張寒暉出門有事,讓哥哥跟我也去。張叔叔一路領著我倆,邊走邊教我們念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字一句地講解詩意,極為耐心,表情豐富。
西安有史以來第一個正規的話劇組織“西京實驗劇團”成立,父親閻志霄和張寒暉都是發起人,張寒暉任導演,劉尚達任團長。接著,又組建了其后有著相當影響的大型劇團“西京鐵血劇團”,父親閻志霄任團長,張寒暉任導演。在竹笆市阿房宮電影院,我們曾經觀看過兩個劇團合演的獨幕劇《不識字的母親》(張飾母親)、《一片愛國心》(張飾日本婦女)等。接著,“西京鐵血劇團”沖破當局武力禁演,假易俗社舞臺如期上演多幕話劇《黑地獄》。
這時的西安,無家可歸的東北難民塞滿了大街小巷,他們仰天哀嚎:“什么時候才能趕走日本強盜?”“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故鄉、見我的爹娘?”……沉浸在陣陣哀鳴中的張寒暉唏噓不已。他義憤填膺,寢食不安,飽含著淚花,一口氣創作出悲憤欲絕的《松花江上》。《松花江上》走出校門,一陣風似的飛向東北難民堆和東北軍的軍營,千千萬萬流亡者的哀鳴和怒吼響遏行云,凄婉不忍卒聲。張寒暉四處奔波,忙于教唱,《松花江上》后來被國民黨當局當作禁唱歌曲。
1936年12月9日,蔣介石親臨西安督戰“剿共”,請愿的學生高唱《松花江上》勸諫張學良抗日。張學良聞聽此曲,激動不已,含淚而去。隨后,發動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西安事變”捉蔣,周恩來在會見蔣介石之余,途經新城的“講武堂”,親自指揮民眾高揚悲歌,說:“一支《松花江上》,叫人傷心斷腸。”
“西安事變”那天,人心慌慌,我正在南大街文獻巷家門口吃甑糕,鄰居一名國民黨官員大驚失色,藏到頂棚上不敢下來。“西安事變”的第二天,張寒暉同幾位友好來到我家,一進房門,就把我抱了抱,喜不自禁地問:“娃呀,我給你教歌!會唱《松花江上》嗎?就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接下來,壓低噪門吟唱起來。哥哥和著他唱,一氣兒將全曲大聲唱完。
“西安事變”前夕,《松花江上》已經秘密傳唱開來,哥哥的音樂課教過《漁光曲》《畢業歌》《大路歌》和《松花江上》,但老師光踏風琴教歌,不介紹歌兒的名字,也不知道詞曲作者是誰(是不是為怕暴露地下黨的身份?)張叔叔親昵地拍了拍哥哥的小腦門連聲夸獎道:“唱得好!唱得準!”
叔叔們走后,父親說:“剛唱的歌子,就是人人愛唱的《松花江上》,你張叔叔自己編的!”“西安事變”前的一天,在“易俗社”露天劇場的“怡情見志軒”聚會,開會商討曹禺《雷雨》的排演問題,當場推舉張寒暉擔任導演。正要散場時,張寒暉說:諸位留步。最近,我譜了個歌子,想讓諸位聽聽,提個看法。接著,他低聲唱了這支新歌,也就是流亡離家的《松花江上》。父親說,這支歌非常感人,在座的人眼睛都濕了。
《雷雨》上演,大街小巷貼滿海報。母親領著我們哥弟倆到竹笆市阿房宮電影院觀看首場演出,我很不耐煩,連聲抱怨“不熱鬧!不熱鬧!”
父親還介紹說,《松花江上》是張叔叔在西安二中教書時寫成的。他除了上課改作業外,沒黑沒明的,心思全用到寫歌兒上。可是他小小的屋里,只有睡的、坐的和爬的,什么樂器都沒有。他不識譜,自己唱,別人記。問他的歌為什么一聽就想家、一唱就想哭?他說:我是學家鄉婆婆娘們哭男人、哭兒女、哭墳呢!人越傷心越想報仇。
張寒暉給我哥倆教唱《松花江上》不多日子,參加了東北軍,任東北軍抗日學生軍政治部宣傳科游藝股股長兼“一二·一二劇團”團長。學兵隊編入政治宣傳隊,將《松花江上》傳遍東北軍各軍各師,歌聲飛向長城內外,大河上下,直到蘇美的廣播電臺。
張寒暉1941年8月到延安,任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秘書長、戲劇委員會委員等職,繼續不斷地深入群眾進行創作,《軍民大生產》等許多歌曲廣為流傳。
關于張寒暉的死因,其說不一,一般說法是由于操勞過度、健康惡化。但知情者透露說,延安“搶救”運動中挨整,不能不說也是加快他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搶救失足者運動”中,《松花江上》被誣為“散布悲觀情緒”、“為敵人作宣傳”的“漢奸”“壞歌”。1946年3月11日張寒暉肺水腫惡化逝世,終年46歲,長眠于寶塔山之南的窯背上。文化大革命中,《松花江上》又被列為禁歌,斥之為眼淚、呻吟、苦悶和失望,是“三十年代資產階級文藝”。
曾記否,毛澤東不是高度評價說“一首抗日歌曲抵得上兩個師的兵力”嗎?為什么不能放過哭我淪落他鄉、喚我收復失地、感天動地的《松花江上》?
《松花江上》或者“佚名”,或者署名“平津流亡學生集體創作”,到死,張寒暉也沒有在《松花江上》的詞曲作者上署名。張去世后,夫人劉芳編印《張寒暉歌曲集》作為向1950年西北文代大會的獻禮后,才將其真實姓名公諸于眾。1951年,我19歲,出席陜西省文藝創作者代表大會并獲獎,除獎勵一個獎金紅包外,還有幸得到張寒暉這本珍貴的歌曲集。
人民熱愛自己的音樂家,凡愛國民眾未有不習此歌者。“松花江水去潺潺,一曲哀歌動地天。”共唱此歌,不禁潸然淚下。在紀念抗戰勝利六十周年的大型晚會上,一當“我的家……”三字出口,一唱百和,腸斷心碎,一聲“九一八”,雙淚落君前;一當“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聲聲響徹人民大會堂時,情緒最為高漲。中華兒女,怒火中燒,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今年今日,“九一八事變”83周年,抗戰勝利70周年。想念您,英雄的中華兒女張寒暉!難忘啊,摸我腦門、親我抱我的“大朋友”張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