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寶
2015年9月12日,國務院參事室參事、經濟學家夏斌領銜的當代經濟學基金會成立。在基金會成立當天,還舉辦了以“當代經濟在中國”為主題的首屆“思想中國論壇”。
中國經濟歷經30多年的高速增長,以及全球經濟格局大變化帶來的世界經濟發展中的許多新的情況,催生了一系列現有經濟理論難以解釋的問題,因此,經濟學需要創新與發展,已經成為學界的呼聲。
國務院參事、當代經濟學基金會理事長夏斌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表示,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以及隨后而來的世界經濟衰退,一定程度上表明現有的主流經濟學理論已經不能完全解釋和預測重大的宏觀經濟事件,同時也不能很好地為經濟復蘇和運行提出有效的政策藥方。
“目前,正處于大國興衰更替的歷史周期,有些經濟理論滿足不了情況的變化。需要創新新思想、新理論來解釋。”夏斌說。
中國新聞周刊:作為基金會理事長,請問你發起設立當代經濟學基金會的背景是什么?
夏斌:美國危機后,西方經濟學都在呼吁反思,為什么主流經濟學預測不了這一重大事件?危機前美國一些著名經濟學家還在說,主流經濟學已經解決了經濟周期的問題,但不久就發生危機了。同時,英、法、美一些著名大學的學生在抗議,課堂里的教材解釋不了現實世界經濟,要求經濟學教學改革。
在2009年,我曾和現任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劉鶴談過,當前經濟學的困境和所處時代相關。現在世界正處于大國興衰更替的歷史周期,很多情況變了,有些經濟理論滿足不了情況的變化。需要創新新思想、新理論來解釋。就像歷史上英國工業革命和英國的崛起,產生了古典經濟學。其后,美國崛起初期,在當時美國本土上產生和占重要地位的是財政部長漢密爾頓的經濟思想和制度學派。1920年成立的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第一任局長米切爾就是制度學派。德國崛起的時代,產生了新舊歷史學派。
進入21世紀,以危機為標志,從趨勢看美國經濟正在走下坡,中國經濟出現崛起勢頭,世界經濟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出現了許多經濟學常理不好解釋的事。
中國30多年的經濟奇跡,理論上怎么解釋?市場制度和市場機制能幫助落后國家、轉軌國家實現趕超?既然西方一些有識之士也看到了當今世界經濟秩序的問題和矛盾,為什么仍一意孤行地推行“華盛頓共識”?正是這一切讓我萌生一個想法:到時候了,應該抓住機遇,去推動理論經濟學在中國的創新和發展。
特別是在當前,中國社會心態比較浮躁,學理論經濟學的、念博士的,畢業后不做理論研究。哈佛、斯坦福大學學理論經濟學的畢業生回國,也愿意跳槽去高薪的投行,不愿搞理論研究。而中國經濟現象正成為世界經濟中的重要現象,成為經濟學研究的重要對象,這需要大量的人去鉆研理論。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應組織一股社會力量,去引導一些人,盡管不是全部,也不是大多數,起碼要讓一部分人沉下心來,去做純理論的學習。
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林毅夫等經濟學家,以及有“中國夢”情懷的企業家時,他們都是贊成的,說這是給中國經濟學界“積德”的事,是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中國新聞周刊:目前當代經濟學發展狀況如何?
夏斌:對這個問題,經濟學人肯定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認為,經濟學作為一門科學,才200多年歷史,不像物理學、數學有那么長的歷史,是個相對較不成熟的學科。
從斯密、李嘉圖、穆勒到馬克思、馬歇爾、凱恩斯,再到當代的薩繆爾森、斯蒂格利茨、曼昆等等,都在寫教科書,而且內容變化不小。這說明什么?說明對這門科學的內容,還沒完全定論,是有不同的看法,而且看法差距還不小。
如果從大家比較形成共識的當代主流經濟學來討論,內容已經相對豐富。但是這些內容是從占世界人口15%的成熟工業化國家的經濟現象中抽象出來,基本上是反映了成熟工業化經濟的一門學科。對于占世界人口85%的欠發達、發展中、轉軌中的經濟體來說,這門學科的解釋力度就比較差,對于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指導性還差些,缺乏針對性。即使講經濟增長,新古典的經濟增長學說也在爭論中,發展經濟學理論也在發展中。
如果再從主流經濟學的具體內容看,所涉及的不管是微觀內容還是宏觀內容,也都有爭議。宏觀內容中,凱恩斯學派、貨幣學派,實際經濟周期學派、新宏觀政治經濟學派等等,爭論中誰也不服輸。這還不包括奧地利學派等非主流學派對宏觀經濟學自有獨到的批評見解。
就當代經濟學研究方式、傾向來看,現在這門學科有點過于注重建模與計量的形式和技術了。馬歇爾曾提倡燒掉作為建模基礎的數學,可以用文字來表達思想觀點。
現代主流經濟學則認為,如果一種觀點不能轉換成一種數學模型,似乎就不行了,必須放棄。這就有點極端了。這使我想起有一位臺灣學者曾講過,諾貝爾經濟學獎好在是由瑞典人在評選,如果讓現在的美國人、中國人去評,那就糟了,像哈耶克、科斯、諾思等那樣的經濟學大師肯定都評不上。
用建模、用數學化精確表達經濟思想是必要的,應該肯定是經濟學的進步,但是過于注重數學化甚至走極端,不重視思想的深刻性和原創性,這不能不說是當代經濟學發展的困境和悲哀了。
中國新聞周刊: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學家研究本國經濟,你認為會面臨哪些挑戰?
夏斌:我認為,研究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的理論,面臨的挑戰首先是研究人才隊伍。因為經濟增長理論或者說經濟發展理論的研究,在世界上已形成一定的知識積累。你要研究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問題并想取得世界公認的學術成果,自然必須要有一批對前人知識積累熟悉了解的人才。
其次,我們在這兒談的是純理論研究,而不是只針對某一國家發展的應用政策理論或者叫應用理論研究。純理論研究得到的成果應該是不僅能解釋中國這一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現象,也能解釋其他發展中的國家的情況,所以需要對更多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有歷史和經驗的把握。
第三,在經濟全球化時代,不論是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只要不是閉關鎖國,大家同處一個屋檐下。問題的產生和解決是相互聯系的。所以盡管是研究發展中國家中一國經濟的轉軌和發展,你不能不去把握發達國家經濟和全球經濟。因此,如果說挑戰,是全面的挑戰。另外,在學術上還不能疏忽當今世界上主流與非主流經濟思想對全球經濟已有的分析知識和工具。
中國新聞周刊:據你的觀察,目前中國經濟學研究的痛點和難點是什么?
夏斌:說起痛點,我首先想起我曾關注的一個現象。我看到國際投行的首席經濟學家,離職后可以到大學去做教授,譬如原花旗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史蒂夫·羅奇到了耶魯大學任教。中國的投行首席經濟學家,也有個別回到學校、機關的,譬如黃益平、馬駿,但絕大多數是不會再回學校搞教學、做純理論研究。
我想說的是,作為整個社會現象,我們現在很多優秀人士念經濟學博士的目的,本身不是為將來做純理論研究的,博士畢業后也沒準備去從事教學和做理論研究的。整個社會對做經濟學純理論研究特別是做經濟思想史研究,給予的關注度是非常不夠的,激勵的機制是非常薄弱的。這就使得已經從事理論研究的又轉向應用政策研究了,有的干脆是為了官職提拔、為了就業流動來念經濟學博士的。
這是為什么?“痛點”之中“痛”的原因是什么?有很多體制、制度原因,“你懂的”。我認為中國當前經濟學發展的痛點很多,但是人才的痛點是當前中國經濟學理論研究最大、最直接的痛點,花了大量的教育資源,投入多、產出少。
要說難點,從中國的經濟學研究水平追趕國際學術前沿而言,關鍵是難在中國還未形成與國際學術研究前沿同水平的討論、交流、爭論的舞臺和環境。這里面有理論人才本身不足的問題,也有人才隊伍的分布結構問題,即多數學理論的人興趣在于應用研究和政策研究,少數人興趣在于純理論研究;也有整個社會風氣、社會輿論引導的問題。社會變化快,物質主義盛行,人心比較浮躁,青年學者難以潛心鉆研理論。此外,社會缺乏提供讓學者參與的“思想市場”載體與平臺,缺乏上面所說的對理論研究的激勵機制設計和對“思想者”的尊重。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看來,中國經濟學教育有哪些不足?
夏斌:從經濟學教育角度看難點,在基礎理論教育方面,最近幾年中國多數高等院校的經濟學院教材和師資正在縮小與國際著名高校的的差距。但是要真正培育青年學子理論創新的能力,不能僅僅在高校中重視宏微觀經濟主流經濟學的教育,而忽視了經濟史和經濟思想史的教育。
要知道,人類經濟思想史上的大家,如亞當·斯密、馬克思、凱恩斯以及馬歇爾、熊彼特、哈耶克等等,哪個不是博學多才?哪個不是在通曉前人經濟思想的基礎上才有重大的理論發現?
所以,中國今后對碩士、博士的經濟學教學要開設和加倍重視經濟史和經濟思想史的課程。我們這方面原來基礎差,可以通過國際學術交流項目,擴大中國經濟思想史的師資隊伍,提高中國師資的學術水平。中國這方面的教科書內容,應減少人物傳記介紹,增加學術傳承分析。如果沒有好的教科書,干脆可以借用外國學術名著。
另外,有一點很重要,在中國目前除了介紹貨幣主義、凱恩斯主義等主流宏觀經濟學外,要多引進和介紹各種非主流經濟學思想,活躍“思想市場”,擴大“思想市場”,這是非常有利于中國學者理論創新的。
我們不能僅僅突出主流的宏微觀經濟學教學。要知道諾貝爾獲獎者不全是主流經濟學者,有的是偏重于經濟學分析工具、技術的創新,有的直接就是非主流學者,如哈耶克、繆爾達爾等。
歷史上,德國當初較流行新舊歷史學派,美國當初較流行制度學派,為什么他們同樣能接受和運用主流經濟學工具?如果我們真的能從一國經濟發展階段與學理變化的相互聯系上了解這一動態變化,對已基于中國30多年改革實踐的中國學者進行理論創新來說,恐怕是會有很多啟示的。所以做學問的,不要輕視非主流學派在人類經濟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和歷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