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伊麗
自踏上去往重慶的列車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開始風雨飄搖,窗外的天像張飛的臉一樣亦陰亦陽喜怒無常,就像我讀不懂母親的愛恨般讓我無所適從。
揪起,又放下,又揪起,卻再也放不下。一種不由分說的恐懼和莊嚴塞滿了所有空間,壓得我接近窒息,原本就稀薄污濁的空氣不愿再施舍我一點清晰。瞬間,我腦子凌亂,頭痛欲裂。一個寒戰,又一個寒戰,依舊如此。
東南西北風撒著歡地在我心底深處打轉,我仿佛進入了不知季節不知陰陽也不知冷暖的荒野,一片茫然。我不知道這個我日夜向往和牽掛,曾經滿載歡樂,滿載夢想,滿載溫馨,滿載矛盾的故鄉會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來迎接我。
哐當,哐當,列車開得跟拖拉機似的,慢而顛,原本就煩躁不安的心更是煩躁,從臥鋪上爬起,有著想罵人或殺人的沖動??粗磉叺呐笥押吡艘宦?,翻個身,無奈卻又隨遇而安地沉沉睡去,終究也沒發出火來。
一夜無眠!
凌晨六點,列車又停了下來,人們睡眼惺忪地拖著行李箱趕集似的在我眼前來來往往,車內車外一片繁忙。列車上的廣播不時甕聲甕氣地哼著“廣安站到了,有到廣安的旅客請下車?!?/p>
播出數遍后,我聽清了,猛地坐了起來,匆匆收拾完行李,卻又猶豫地一屁股坐了回來,心潮如海波濤澎湃。
強忍住在眼眶里挑釁的眼淚,擠出苦澀的一絲笑,不知所措地看著窗外陌生的城市百感交集感慨萬端,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事迅速襲擊全身,那一樁樁、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傷痛寫在臉上,刻在心里,越腸百折愁緒滿懷。
可這趟列車好像整宿都在跟我別扭,變著法兒地折磨我,它居然在廣安站停了很久很久,有意挑戰我的心理極限,使我原本痛楚的更加痛楚。身邊陜西文學院院長那英俊的國字臉上永遠掛著彌勒佛似的笑,智慧滿滿,雖少言語,卻心細如絲,早已看透我心,語重心長地說“去吧!去吧!我們在重慶等你。”
只要下車,數分鐘后就能見到母親,哪個孩子不想念母親,不愿意見到母親呢?我此行一個最重要的目的不就是要去見母親嗎?
然而,曾經單槍匹馬孤山獨廟無懼無畏勇闖天涯歷經九死一生依舊傲然獨行的我在此刻卻是那么的怯弱,舉棋不定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甚至還想逃避。
我怕,怕見到母親,盡管母親像菩薩般的慈祥,可我還是怕。
王院長懂我,看出我雖身在車上,心早已飛走。于是他合宜地將我推了一把,給了我下車的勇氣和力量,也給了我見母親堂而皇之的借口和理由。
于是不去管它,飛也似的奔向車門。
可是,來不及了,列車又一次戲弄了我,就在我即將飛出車門的一剎那,列車再次啟動,那扇小小的車門不解風情地為我關上了,不由分說地逼迫我繼續胡思亂想,繼續煎熬。
造化,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造化?看來母親真的不歡迎我回來。
離別三十年,中途也回去過多次,都是匆匆來,匆匆去,來是帶著幻想而來,去是帶著傷痛而去。可我還是想念她,向往她,追逐她,愛著她。那時的她是重慶,那時的母親也在重慶。母親終生行善念佛,嫌重慶喧鬧,近年才獨居廣安,尋求一份寧靜,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阻擋,由她去吧!
下定了決心去面對,在車上就如坐針氈。我是在華鎣站下的車。由于害怕那扇單調癡傻的門再次合起,于是,我扔下行李,只身逃了下去。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站,小得讓你買不到任何一張去往任何地方的車票。于是出站找車,行駛近一小時才回到廣安。
我沒有告訴母親我的歸期,只想莽莽撞撞地闖過去,管她接受不接受我,都將承受即將面臨的一切,一個尊者對我說:“在父母面前孩子永遠是錯的?!睕r且我是真的錯了。
親近重慶
三峽采風活動是從第二天一大早開始的,所有人都來不及多看一眼重慶的變化就被匆匆催上車。東道主重慶文學院院長鄧毅是一個既紳士又細心的漢子,每次上車他都會喊:“大家將前后左右、左鄰右舍的親一下。”外省的男作家一臉興奮,女作家一臉的驚愕,“這誰家的規矩啊,剛見面大家還不認識就讓親一下?”
我陰霾了近五十天的臉頓時云開霧散見藍天。這個“親”不是親一下的“親”,而是重慶人將“清”和“親”發成一個音,意思是將前后左右的同伴清點一下,看是不是少了誰。
但這個“親”對我來說卻真的很親很親,山也親,水也親,路也親,人也親,鄉音更親,家鄉的氣息親入心田親入肌膚親入骨髓親入我的血液和生命。
久違了,我的重慶!
我一路耍瘋,在大街上有意弄出某種急躁的聲響,就是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讓他們知道我的存在。我在車上有意大聲喧嘩,告訴所有的人我是重慶的孩子。我甚至還想確認一下這些來陪同我的朋友里是否也有我兒時的玩伴,想從他們臉上尋找到兒時的熟悉和此刻的驚奇……
準確來說重慶只能是我的第二個故鄉,早一個半月前她還是我的第二個娘家,一個半月后她成了我唯一的娘家。盡管重慶成為直轄市后,廣安被劃分到了四川,可我母親就是重慶人,兒時的我也沒少在重慶待,我和母親的根依舊種植在重慶八萬二千平方公里的坑坑洼洼溝溝坎坎的大地上,保存保溫保暖保鮮,此生不變。
重慶印象是從滿大街都是“老子”和“乖乖”開始的。母親見我從天而降頓時驚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驚不喜不怨不怒地說了第一句話“‘格老子’瘦成這樣,‘嚇(念he音)老子’,我的乖乖”。我不知道這一系列看似怪誕卻在重慶人嘴里又是如此嫻熟的詞是如何組合的,它們在重慶人嘴里幾乎成為口頭禪,隨時都可以拉出來遛遛,成為地道標準的重慶人的符號和標簽,也是重慶這座古老的城市粗獷而又細膩的文化的延續。一邊看似兇神惡煞地稱“老子”,一邊又在叫你“乖乖”,猝不及防出現的兩個極端的詞令外來人暈頭轉向云山霧罩不知所云,而這就是重慶人的熱情、豪爽、親昵、友愛的表現。
我笑著用很別扭的重慶話對母親說:“帶我去家家(音:gaga.外婆)屋里頭吃尕尕(肉)。”
母親流出了眼淚。
這是我和母親相別二十年見面說的第一句話,卻讓我們倆同時想起一個人——家家,因此也沖淡了母親對我的怨恨,使我準備迎接的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抑或是拳打腳踢的暴力就這樣讓家家幫我擋住了。
我的家家——一個慈祥的老人已經去世很多年了,除了“家家”兩個字以外,她在我的腦子里居然沒有留下過多的痕跡。記憶最深的就是這句“到家家屋里頭吃尕尕?!边@句話也不是我的發明和創造,兒時母親常對我說,所以很難忘記。
尕尕曾經在某個年月里是家家也是母親心里最珍貴的食物吧!當然,重慶人人人都會說這一句,好像只有到家家家去才能吃上尕尕,小時家家哄我睡覺還給我唱過一支搖籃曲“搖啊搖,搖到石板橋,白米飯,肉湯淘,吃了三大碗,再來搖”。
“肉”不只是在家家和母親心里,在所有重慶人心里都有著非常美好的印象。在物質極度匱乏的情況下,能吃上一頓肉是多么幸福,一般人家只有家里來了貴重的客人才可以吃上一頓肉,而且這個肉不是主人家自己吃的,而是專門給尊貴的客人吃的,重慶人那種質樸、善良、熱情、好客、勤儉持家的秉性和美德可見一斑。
可就是因為這句話,祖母是那么的瞧不起母親和家家。祖母出身豪門,嫁入名門,雖說也經歷過自然災害的困頓,可倒季不倒脊,最終,她的兒女們個個出人頭地,非商即官,富甲一方,尕尕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母親成天把它掛在嘴邊就顯得不合時宜,自然是被祖母從骨子里排斥了。
祖母藐視的不只是母親嘴不離尕尕,母親所有的言行都不招祖母待見。河南人,四川人(當時重慶還屬于四川省管轄),陜西人都是祖母鄙視的對象。
“輕工業彈棉花,重工業砸石頭,高科技造假,文化娛樂靠耍猴?!彪m說這是人們糟蹋河南人編出的段子,但河南人的形象確實也不咋的,祖母認為河南人又臟又窮,想說喜歡還真的很不容易!
四川窮鄉僻壤有色服務多,在全國人民的心里也沒個好的印象,祖母也不例外。
陜西人是懶,日上三竿不起床,吃著文物和皇上,祖母也不喜歡。
然而后來她對河南人和陜西人的看法有了略微的改變。
有兩個耍猴的河南人,大冬天睡在橋洞底下,父親看其可憐,帶回家中,將一間小廂房騰出來臨時安置他們。祖母雖不太情愿,卻也不阻擋,我家有行善積德的傳統,祖母對這些事情從來都是寬容的。河南人懂鳥語,他告訴祖母不要晾曬薏米,說有一只麻雀已經去告知它的同伴,一會兒會應邀來我家院子享受饕餮盛宴。
收容并不等于接受,祖母瞧不起河南人,自然也不聽河南人的話??赡苁浅鲇诤闷婊蛘呦氩鸫┖幽先蓑_人的把戲,祖母就搬來凳子,坐在院子中間親自照看薏米。
果然,一上午過去了,也不見一只麻雀飛過。
祖母起身回屋端水,等再返回來時驚呆了,一大群麻雀已經將祖母晾曬的薏米禍害得翻天覆地。祖母心服口服,從此,對河南人態度有些好轉。
陜西人也有哄老太太的辦法。以前,父親跟陜西有一些業務往來,也經常會有一些陜西人去往家中,祖母照常熱情款待。陜西人也不拿自己當外人,酒足飯飽后隨便就睡在客房了。晚八點睡下,早九點還不起床。祖母不再正眼待此人,并以此為例教育我們幾代人。
可陜西人會講故事,講老祖宗的故事。有許多在祖母看來都是傳說的故事在陜西人嘴里得到了印證,如《霸王別姬》《金屋藏嬌》《毛遂自薦》《破釜沉舟》等,居然全部都是真人真事。頓時祖母對陜西人有了些許的好感。
可是四川人的形象靠誰去扭轉呢?母親不善言談,小媳婦似的俯首帖耳唯唯連聲地陪伴祖母,盈盈弱女,娥娥嬌軀,纖纖素手,楚楚憐人,只為用言行去感化祖母。
祖母并非洪水猛獸不食人間煙火,老太太一度對這個兒媳婦也還算滿意,曾也用心教母親穿衣打扮,教母親提高生活品位,教母親養生之道,教母親愛人愛己。只是后來所發生的事情由不得母親,也由不得祖母,而是全由家家造成。
母親嫁入豪門的第一年還沒有我,新婚當年,父母是坐飛機去重慶看望家家的,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事,那時母親的娘家在重慶北碚農村。
楚劇《蕎麥饃趕壽》里有一句唱詞“大姐趕壽是七擔八挑,二姐趕壽是銀狐皮襖,三女兒我蕎麥饃趕壽辰惹娘生焦?!蹦赣H弟兄姊妹七人,四男三女,她在家排行老七。雖七歲喪父,卻也不缺寵少愛,兄弟姊妹對她有恩,將她精心照料培養,使其學業有成,事業順心,才有后來遇見我父親,才有了母親的今天。父親懂的,首次陪母親回娘家自是七擔八挑,人人有份。守得云開見月明,他們對母親的付出有了回報,親戚們小小的暴富了一回。
整個北碚都轟動了,誰家也沒見過這種陣勢,自是把守寡多年,獨自艱辛地拉扯一群兒女成人的家家樂歪了。
高興歸高興,還是埋下了隱患。我想,母親肯定和家家說了一些相思和孤獨之類的話的,家家心疼這個最小的女兒,于是花了很長的時間,用她有限的思維做出一個看似正常,卻不合時宜的決定。
突然某一天,母親的重慶娘家來了很多很親的親戚,他們都是十幾二十歲的愣頭傻青,據說全部都是我的表哥,是我舅舅或姨媽的孩子。
這些都是家家安排的,他們一則想沾沾母親的光,在我父親的工廠謀一份差事,總比跟外人干靠譜,或許將來也能有出人頭地發家致富的機會。其二,也算是讓我母親身邊有一些親人,相互有個照應,使母親不再孤寂。
盡管很突然,可母親能說什么呢?于情于理于恩于血緣都只能接受。
然而事與愿違。
聽祖母說,當時派了很大的一輛車去江漢碼頭接我這些親戚。去的時候祖母面子上倒也勉強歡喜,可一見面母親首先就歡喜不起來了。母親回娘家時七擔八挑,我這些親戚倒也不失禮,依舊還來七擔八挑。母親的這些侄兒外甥們一個個都灰頭土臉,不見補丁只見破的衣服和裹滿黃泥的膠鞋,以及每個人都挑著破被褥和雜七雜八的物什,叮里哐啷好不熱鬧,整個一群逃荒的難民。
母親頓時就難看了,倒不是她不能接受她的這些親人,而是,她知道講究的祖母一定不會接受。
果然,祖母黑著臉一言不發,這也算是給母親最大的面子了。
第二天,父親給了母親一大筆錢,讓母親帶著這些親戚去買些衣物和日用品,并且交代,“挑最好的買,記著,再給每個人買一塊手表。”母親感激地看著父親,父親愛憐地看著母親。選擇無退路,愛了就應該付出和包容,父親懂的。
不多久,這些親戚經過漫長的培訓后也都如愿上崗了。
這個事情發展成這樣已經算是很圓滿了,可后來發生的事情就是他們的不對了。
我們家房大屋寬,我們家人丁興旺。祖母喜歡熱鬧,也不許兒子們分家,認為分家是敗家。所謂的分家只不過是另起爐單起灶,不分家就不需另起爐灶了。全家擁在一起吃大鍋飯倒也熱鬧、省事,誰也沒感覺有什么不妥,還引起左鄰右舍羨慕聲一片。
除了吃大灶以外,每一個小家又各分得一個煤油灶,偶爾青黃不接也可以開小灶的,但是不能經常用,一則有分家的嫌疑,二則煤油金貴,居家過日子誰家也不敢放開用的。
母親的這些親戚來漢久了,就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在工廠里常以皇親國戚自居,偷奸?;瑳]人敢管。在家也經常敢頂撞他人,以人多勢眾的架勢占領高地,嬸子們也不敢跟這些瓜皮愣青動刀槍,氣得牙癢癢,卻敢怒不敢言。母親又管不了、管不住這群孩子。這些說是孩子,其實年長的也小不了母親幾歲,母親只能無奈地干瞪眼、干著急、干流淚。
軟弱的母親自然就成了嬸子們眼里的公敵,原本就在夾縫中生存的母親處境更加艱難。
之所以事情發展得這么迅速,是因為那一段時間祖母經常不在家,祖父、父親和叔伯們常年在外,很少回家。我家有一個祖母從舊社會大家庭遺傳下來的規矩,女眷不工作。所有的嬸子們一旦被娶進家門就金屋藏嬌了起來。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我家可不止三個女人,原本就天天都有戲,東家長西家短挑撥離間無事生非,比吃比穿比闊綽比丈夫比孩子比娘家實力。母親樣樣不可比,對嬸子們的生活也比較陌生,自然就沒興趣參與閑話。嬸子們就認為我母親自認為長得好,丈夫有錢有勢,對她又寵愛有加,于是就瞧不起她們,不愿與她們交流娛樂。于是她們格外關注我母親的一言一行,而后再嗤之以鼻,而后再搬弄是非,圖得一時嘴皮子快樂。
山中無老虎,貍貓敢稱王。在重慶江邊野慣了的我的哥哥們更是無法無天。日子平靜了,就開始無聊。那段時間母親生了我,小灶自然用得多一些,估計我這些哥哥們也嘗到過小灶的甜頭,不知是誰就開始打起小灶的主意了。他們嫌廠子里食堂的飯菜單一,大灶上的飯菜不合口味,所謂的不合口味可能也跟嬸子們的白眼有關系吧!總之,他們想改善一下生活。
可節儉慣了的他們又舍不得花自己的錢去街上豪邁一回,于是,他們下班后就跑到郊區田間地頭捉烏龜、捉青蛙、挖泥鰍、黃鱔等帶回家。倒也不要別人動手,自己在院子里就殺了,剝了,洗了,清了,拿回屋子煮了,燉了,炒了,吃了。那場面應該是我家有史以來空前的血腥了,可無人能管。
母親只好叮囑他們一定要把院子打掃干凈,不能留下痕跡。
院子里有一條排水溝,是為下雨排水而用,走的是暗道,需從其中一棟地勢低一些的房子穿過,既美觀,也是為了給那棟地勢低的房子防潮,一旦被堵死,清淤十分麻煩,所以從來沒有人敢從這里倒污水。不知何時,院子里的排水溝有一小段露在了外面,我的哥哥們就用盆子端來水,將這些污穢的東西直接沖入排水溝,算是了事。
食欲一旦打開就像貪欲一樣不可阻止,畢竟長著大人身高的他們還是孩子,頑童的習性一旦點燃,依舊頑童。接下來他們將大量的時間都用在了捉龜挖鱉上了,上班時間也如此。
起先他們還偷偷摸摸,后來干脆將竹床搬到院子中間,戰場就在身邊,吃著小灶,打著撲克,劃著拳,喝著啤酒,好一個逍遙了得。
終于,排水溝被堵死,腥臭肆虐,蒼蠅是喂不熟的狗,絲毫不領哥哥們的養育恩,將哥哥們舉報了。嬸子們從姑媽家將祖母請了回來。祖母淡淡地看了一眼,只說了一個字“滾!”
祖母讓誰三更滾,誰就待不到五更。這些黃瓜秧一樣的小子在嬸子們面前張狂慣了,自然不會把祖母這個老太婆放在眼里,個個似發怒的雄獅野性爆發,想跟祖母一比高下。正中嬸子們的下懷,她們有了祖母這棵大樹撐腰,于是陰風鬼火,油醋齊潑,三嬸的手指頭即將指到大哥的鼻子上了,大哥一掌推過,結果就打了起來。
母親拼了命地上前拉扯哥哥們,卻還是被嬸子們潑了一身污水。說這個架是母親挑唆的,并且是母親先動手打了祖母。
家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驚動了祖父和我父親、叔父們。父親一人一巴掌將我的哥哥們請了出去。母親百口莫辯也來不及辯,就被父親倒拖著腳往江邊走。若不是被街坊鄰居截下,那一天,我的母親永遠地葬身長江了,我這一輩子也不會知道母親長得什么樣,父親是否還存在了,重慶也就再也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了。
祖父針對這件事情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會上所有的人意見一邊倒,咬定就是我母親唆使孩子們目無尊長成妖成精無法無天,咬定就是我母親先動手打了我祖母。母親徹底被孤立了起來,事情若真如此,母親就要受到更嚴厲的懲罰。
最后還是祖母站出來說了一句公道話:“她可能沒動手,是在拉架中無意打到我了吧!”
嬸子們異口同聲:“她拉偏架,什么是無意,就是故意!”
祖父迅速制止了這種家庭不正之風,說:“此事到此為止,誰若還有興趣繼續,那么請她先收拾好行李再說?!?/p>
事情也就算暫時告一段落。
我的哥哥們挨了父親的打,回了重慶自然是會加油添醋地數落祖母和我父親的種種不是。家家知道后晝夜心急如焚寢食難安,萬分擔心母親在我家的處境。于是從未走出過北碚的家家顛著三寸小腳千里迢迢找到武漢,只為向祖母道聲歉。
可當家家看到全身是傷的我的母親,頓時心痛如割,發瘋般地沖了出去,要找祖母理論。但是,當她站在余氣未消盛氣凌人的祖母面前時,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跟處事不驚的祖母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家家畢竟是農村婦女,沒文化,也沒見過世面,語短,站在祖母面前淚雨滂沱,牙根癢癢卻說不出半句道理來。
乾坤無望扭轉,矛盾更加激化。祖母認為家家的到來是母親挑唆侄兒們回去告狀,而后搬來家家當救兵的,祖母自然不吃這一套,于是變著法地欺負母親,若不是因為母親有了我,那一次滾的就不只是這些親戚了。
但是,從此后,母親無論怎么做都得不到祖母的認可和原諒。祖母生病,母親精心做好飯菜端到祖母床前,祖母憤怒地將碗砸在母親的跟前:“這么咸,是給病人吃的嗎?你想毒死我呀?”母親含淚再做一碗端來,祖母又砸在母親跟前,“我是個病人吔,你就拿這少油寡鹽的東西來糊弄我啊?是不是煩我了,想我早點死啊?告訴你,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你想在家里稱王門兒都沒有?!?/p>
同樣的飯菜,同樣是母親做的,讓姑姑端給祖母,說是姑姑做的,祖母吃得眉開眼笑,幸福滿滿。
看母親默默地流淚,祖母又說了,“怎么了?我說得不對?讓你受委屈了?我這人就這樣,你要是不習慣啊,尊請自便。”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了,祖母是橫了心的不想要這個兒媳婦,母親的日子能好過嗎?
母親也不是沒臉沒皮,多次離家出走,可最終還是被父親軟磨硬泡追了回去。有一次母親都已經回到重慶,又被父親求了回去。
父親也求過祖母對母親好一些,祖母嘴上答應,事后變本加厲,認為母親長能耐了,動不動以離家出走來要挾她,并告訴父親,你要真舍不得她走,就不要給她錢,看她能往哪里跑。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一能讓母親堅持生活下去的理由就是父親對她的一片深情,她對我的不舍與牽掛。
日子就那么艱難地苦度著,直到我三四歲,最多不過五歲吧,祖母依舊如此。由于我家有過祖三代沒女兒的慘痛歷史,到我這一代依舊是葉多花稀,僅此一枚,我又是長女,外加祖母為了折磨母親,我還在襁褓中時就將我從母親懷里奪了去,所以我在家里的地位格外顯著,豈是一句嬌生慣養了得。
于是,我跟祖母的關系牢不可破的同時也成了祖母的幫兇,追著母親喊:“四川佬,滾到家家屋里吃苞谷糨子?!?/p>
母親終于是“滾到家家屋里吃苞谷糨子”了,將我留在了武漢。那時的我還有一個最大的功能就是“工具”。祖母利用我趕走了母親,而父親又想利用我去挽回母親。
“孩子頑皮歸頑皮,怎么能離開媽呢?”父親就將我送去重慶,于是這般對母親說。不管她和父親的關系如何,見我去了,母親自然歡喜,母親不會跟我記仇,早就將我對她的傷害忘到了云端。
那時母親回到重慶工作,家家放心不下母親,就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直到我來到母親身邊,家家的另一個任務就是照顧好我。
母親和家家一大早就去火車站接我,苦難多于銀發的家家已過天命之年,卻少有皺紋,說明重慶是個好母親,能容萬象不容之事,是一盞照亮心靈之路的明燈,無時無刻不在凈化人的心靈,讓人在苦難中成長,困難中堅強,含笑從容面對人生,才是不老的法則。
家家見到我也不說話,搓著兩只長滿老繭的手呆站在那里憨笑。
可我還是一點也不喜歡家家,從小祖母種植在我心里的母親以及母親娘家人的種種卑劣惡行扎根于心,不知天高地厚大不敬的哥哥們更是魑魅魍魎,唯恐避之不及,沾之污穢。于是,從小養就的公主傲慢全用來對付他們了。
家家每天都要問我無數遍想吃啥,好像她永遠都不知道該給我吃啥似的。我就想,我如果不告訴她我要吃啥,那我是不是就都要被活活餓死啊?這確實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
童真無小事
雖說不喜歡家家,卻喜歡看家家做粑粑。好像重慶人人人都會做粑粑,我在重慶吃過韭菜粑粑、綠豆粑粑、肉粑粑、芝麻粑粑、糖粑粑等,這些粑粑有街上買的,也有鄰里做好送來的。家家也做粑粑,她將南瓜花搗碎和上面粉和各種調料給我烙粑粑。這種粑粑自然是比不上點心的講究了,粑粑是那種很粗糙的粑粑,不圓也不方,雖沒形狀,可黃澄澄金燦燦,很誘人。不同的是點心街上可購買,粑粑不可多得,就顯得金貴了,所以記憶猶新。
南瓜花哪知母親苦,沒心沒肺地在重慶開得自在燦爛,院墻根,花盆里,江岸邊,河灘上,四處可見,枝枝蔓蔓藤藤繞繞,不賤不貴不依不附地瘋長。家家提著小籃子,顛著三寸小腳,牽著我的手去江邊堤岸上采摘。堤岸上的南瓜蔓很多,花卻不多,嬌滴滴黃艷艷地在雜亂無章的草叢中躲安穩,一人多高的掃把樹葳蕤挺拔,肆意瘋長,大有跟樹兒一比高下之雄心。我是不敢進去的,也不能進去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的美女蛇也是讓我畏懼的,萬一遇到的是被農夫救過的那條沒心沒肺的蛇,我可就遭殃了。
家家讓我遠遠站著別走開,她自己進去摘。摘完后還要順便折幾枝掃把樹回去扎掃把。那時候人們基本上不裝修房子,講究些的人家最多就是將墻刷成白色的,地板基本就是黑黝黝的水泥替代了,所以這種粗糙的掃把足可以將家里打掃干凈了。
我對南瓜花粑粑的興趣只在一瞬間,更多的是對這樣的行動感覺有趣,因為我始終懷疑家家是偷別人家的南瓜花和掃把樹??杉壹腋嬖V我說那是野生的,誰都可以摘的,并且說她摘的是公花,公花太多,要摘掉一些才能長南瓜的。
那時的我連公母都理解不了,哪管它什么是公花,什么是母花,也就不去管它了。完成任務回家就好了。
不喜歡家家我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就像祖母不喜歡母親一樣,沒有理由也是理由。但我還真搜羅出一件堂而皇之有理由的事情。
那時我可能是咳嗽久不見好吧,也不知是哪個舅舅給我弄來兩只刺猬,說吃刺猬治咳嗽。于是家家就抓了一只殺了。殺刺猬時我原本在陽臺上玩,卻聽到嬰兒的哭聲,順著聲音找過去,是家家戴著大棉手套殺刺猬。那只刺猬皮球大,全身的刺小箭鏃似的根根威武,眼睛魚泡似的滾圓而虛假,一不留神就會掉下來或破碎似的,老鼠小嘴大張著,發出歇斯底里的吶喊,跟嬰兒啼哭般讓人不忍聽聞。而家家面不改色心不跳,手起刀落,從刺猬的肚子底下下刀,很快將刺猬皮扔在了一邊,那種嫻熟可見一斑,不知有過多少刺猬曾冤死在家家的屠刀下才成就了家家這般手藝。
那只刺猬我自然是沒吃,哭著抱著刺猬籠跑了出去。
看著籠子里還剩下的一只刺猬可憐兮兮地蹲在一個角落發抖,我害怕極了,哥哥們殺青蛙、烏龜的故事在腦子里旋轉,我感覺這些人都不是中國人,太野蠻,太殘忍了,是不是餓極了連我也會殺了吃了呢?
想到這里我真害怕了,大聲地哭了起來,為刺猬,也為自己,于是更是想念祖母的種種好來。
我的哭聲引來了院子里許多小朋友圍觀。小朋友都說我家家是個老巫婆,我也是這么認為,事后很久我也一直那么叫她。
看到孤獨可憐的小刺猬不吃也不喝,我們幾個小朋友決定一起去離家不遠的凱旋路花鳥市場再買一只小刺猬給它做伴。
錢是小朋友們共同湊的,我出的多一些,我又是客人,自然以我的意見為主。重慶人講規矩,孩子們從小就知道禮讓。
到了花鳥市場我們卻將買小刺猬的事給忘了,玩夠了卻買回來一只小白兔。好像其他小朋友也沒有意見。我認為小白兔比刺猬個子大,會保護刺猬的。就將小白兔放進了刺猬的籠子里。
小白兔看見刺猬,嚇得連忙躲在了一角,刺猬也躲到了另外一角。想著它們可能還比較陌生,熟悉就好了,也就不去管它。
第二天一大早,老巫婆就在外面喊開了:“這是啷個了嘛!這個娃兒哦,做的個啥子事么!”
我爬起來一看,小兔子滿身是血,已經沒氣了,小刺猬依舊躲在一個角落一動不動。誰也想象不來夜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使得這兩個原本是要做朋友的家伙展開了生死之戰。
我將籠子提到院子里,這時幫媽媽占茅坑的孩子們也都紛紛回來了,看到小兔子死了,都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只有我沒哭,咬牙切齒地罵小兔子:“你瞧你的出息,你比它大那么多,你還打不過它,被它打死了,活該!”扔下籠子也就再也不去管了。
有了這次小刺猬風波,我跟院子里的小朋友的關系迅速升溫。在此之前我只跟著家家轉,隔壁肖娘娘讓她家孩子帶我一起去玩,她家孩子不愿意跟我玩,我也不愿意跟他們玩,原因是語言不通,習性不同,無法交流。家家對我也是這不放心那不放心,因為我在武漢家里被嬌寵慣了,家家就怕我在重慶遇到個磕碰,祖母又該抱怨母親了。而且此時,家庭矛盾激化,父母都在爭我的撫養權,盡管母親知道爭我無望,可也是萬分珍惜我在她身邊的那些時日,所以我自然是不能有閃失。每次跟小朋友出去玩,家家就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跟著,就怕我餓著,凍著。誰家孩子要是碰了我一下,家家就會不依不饒的鬧騰半天,這樣下來,哪個孩子愿意跟我玩??!
不知為何,刺猬風波后我和小朋友迅速語言通了,習性也同了,交流、娛樂沒障礙了。
接下來我們同仇敵愾地想方設法擺脫家家的跟蹤。
于是,我終于跟孩子們玩到一起了,也不再天天鬧著想祖母,要回武漢了。
記得我家住在柳巷,那是一條狹窄而深幽的巷子,籮筐大的石塊黑乎乎的從巷頭鋪到巷尾,雖不坑洼,可也不平坦,好在是我們成天在上面瘋跑也沒摔跤,所以也想象不出來摔在這樣的青石板上會是什么結果。
街上沒有高樓大廈,五六層高的樓房已經算是高的了。拉著繩子的電車滴滴叭叭滿街竄,車走出很遠還能聽見威風凜凜的售票員的喊叫聲。滿大街都是黑壓壓的電線,有的甚至垂到地上來冒著銀光棒似的火花。下水道的臭氣彌漫著整個天空。小貓大的老鼠絲毫不怕人,優哉樂哉地在大街上散步,倒是讓孩子們對它有了幾分懼怕。自行車鈴聲沒有章法地響著,歪戴著列寧帽的小青年吹著口哨耍著怪地將自行車騎出種種花樣,直到孩子們發出恐懼的哀求時他才得意地驅車離去。
那時的重慶很小,卻很熱鬧;那時的重慶讓孩子們生畏,卻充滿誘惑。
占著茅坑不拉屎
院子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公共廁所,那時人們家里都沒有廁所,要上廁所就只能去公共廁所??扇硕鄮?,往往方圓一兩里都找不見一個廁所,我們院子門口的廁所就顯得格外珍貴。太小的孩子若迷路了,只需要告訴別人他家旁邊有個廁所就能找到家。
那時的我們是不會為家里做一點貢獻的,唯一的貢獻就是每天一大早搶廁所。大人不會跟孩子計較,孩子們也不守規矩,不會像大人一樣排隊上廁所,而是直接在人群中瞎竄,見某個大人一提褲子就連忙蹲了過去。許多時候小孩子不是因為自己要上廁所而上廁所,而是給家里大人占坑。我想“占住茅坑不拉屎”這句話可能就是從我們這樣的一些孩子哪里來的吧!
大人們急得不行,就問,“娃兒,屙完了沒有?”
娃兒也不會撒謊:“我等我媽媽呢?!?/p>
大人就說:“這大個娃兒還要媽媽擦屁股嗦,來!娘娘給你擦!”
孩子不讓擦,大人也沒轍,實在等不及就在一邊將就了。
那時在重慶找廁所壓根就不用問人,聞著臭就能找見。每一個廁所都污水橫流汪洋一片,往往墊上幾層磚也還難免污了鞋,用過的手紙堆在一個角落像個小山,下午被人清理干凈,第二天又如此。
住在廁所邊的孩子很有優越感,若跟其他孩子發生矛盾,就會很霸氣地說:“再不許你到我家門口上廁所?!睂Ψ骄蜁箽饬?。吃喝拉撒是人的最基本需求,自然得罪不起我們這些廁霸。
事物往往都是有利有弊,廁所離家近很方便,可家里、院子里蒼蠅大軍星羅棋布,剛洗干凈的衣服上很快就會有一層蒼蠅屎。若是風向不好,滿院子、滿屋子都是臭氣。盡管母親每天都給我洗澡,換新衣服,還抹花露水,可經常被人認出我是哪個院子的孩子。那種長年累月沉淀的氣味好像永遠也洗不掉,不管你愿不愿意它就那么永遠隨著你。
當然,不只是我,滿院子的大人孩子都不能幸免。實則整個重慶也都如此。
每天早上,人們一手拿便盆,一手端著前一天晚上留下的洗腳水沖便盆。將大小便肆意倒在路邊的下水道口,不管是否已經沖進下水道,只管將自己的便盆洗凈即可。
江邊更是熱鬧,人們直接將大小便倒入長江,而后就著江水洗凈馬桶就返回。君在長江頭,我在長江尾,上游刷馬桶,下游活見鬼。江邊蚊子長得跟個蒼蠅似的,蒼蠅長得跟個小戰斗機似的。“一生不撒謊,抓個蚊子斤四兩,拔了毛,拉了屎,斤半還不止?!闭f的就是重慶江邊的蚊子。好在是一大早人們急著上班,很少見人洗菜、洗衣服。中午和下午江邊就格外熱鬧,棒槌聲聲聲幾許,不時也有大便瀟瀟灑灑飄飄蕩蕩團團滾滾地前來拜訪,人們也不驚慌,只需用棒槌將它趕走即可。
那時我每天早上幾乎都是被同樣的兩種空氣刺激醒,一是屎尿臭,一是油條香。
那時重慶的早晨是喧囂的,是奇特的,是污濁的,是包容的,也是祥和的,人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五味雜陳的早晨??兄掷锏母魇皆绮停粑嫣氐目諝?,雖聞鳥語,只見花,不見香,卻都能麻木且從容地邁著匆匆又幸福的腳步,奔馳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們的火鍋
大人的忙碌是為了生存,孩子的忙碌是為了學會生存。
江邊長大的孩子終究是愛大江的,什么樣的空氣,什么樣的環境都不會影響到孩子們的心情,孩子們總能找到最合適自己的娛樂方式。
那時我的年齡應該是一群孩子里最小的,母親老害怕我下水,盡管有個小哥哥再三向母親保證“你就放心,我會看好她哋?!蔽乙膊恢肋@個小哥哥跟我家到底是什么關系。但是保證歸保證,他卻也沒能照顧好我,我依舊是被摔得鼻青臉腫七彩炫麗回家。于是母親就給我穿一件救生衣,還背一個游泳圈才讓出門。
夏天確實太熱,孩子們都光著屁股下水嬉戲,我雖不至于光屁股,卻還是將母親附加給我的救護扔掉了,好在淺灘邊也還安全。
母親自然知道錢的領導能力有多大,由于害怕其他孩子欺負我,每次出門,總要給我一兩毛錢,有了錢,其他孩子對我也就好了許多。孩子們游泳上來,就會有一個推著自行車賣冰棍的叔叔不畏酷暑在岸邊耐心地等著我們。這時我的錢就發揮作用了,我只需花五分錢就能買到一支粉紅色的冰棍。于是孩子們站成一圈,一個人舔一下,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憨笑,往往一根冰棍能舔上半個鐘頭才剩下光棍。
那時候的我們都懂得“百人吃百人香,一人吃臭”,都不自私,心照不宣地相互分享。但那時候的我們好像很窮,很餓,永遠在找吃的,可永遠也吃不飽。
一個小朋友買來一個鞋拔子一樣的燒餅,一個人分上一小塊,大家都舍不得一口吃掉,而是像吃冰棍似的慢慢允。更有仔細的孩子允上一口后裝進兜里,想起時又拿出來允一口,一小塊燒餅能舔上幾天,引起其他小朋友的羨嫉聲一片,他也就無比的得意。事后母親買了不少同樣的燒餅,可是再也吃不出那一刻的味道來。
不知是誰從家里拿來一個洋瓷杯子和干豆子,架上兩塊磚就是灶,管它江水幾多濁,舀上一些,倒入豆子就煮開了。
江邊永遠不缺雜草,豆子也沒有味道,半生不熟就開始用手抓著吃,也不知道燙,吃得酣暢淋漓,口水四溢,償其大欲,眉開眼笑。
豆子只是開胃小菜,大菜還在后面呢!我們找一些樹枝,在樹枝上綁上一根繩子,將一只剝了皮的土青蛙綁在繩子一端,扔入水中,靜待一會兒,就會有小龍蝦來吃青蛙。小龍蝦可傻了,它只要咬住什么東西就不知道松口,所以你大可不必輕言細語小心翼翼,只需將樹枝提起就釣起小龍蝦了。把蝦頭擰下來扔去江中,只留蝦尾,洗一洗扔進搪瓷杯就是好菜。
江邊的小龍蝦不是特別泛濫,小河邊和水渠邊的小龍蝦多了去了,不出一個時辰就能釣到一大桶,足可以讓我們七八個小朋友盡情縱食個肚滿腰圓了。
江邊做得更多的是將家里罩剩飯剩菜的罩子拿出來,面朝上,隨意抓一把青草或野菜葉子扔進去,罩子上面呈三角形綁著繩子,依舊在頂端綁一根棍子,放入水中,模仿大人的樣子也扳箏(捕魚的一種簡單工具),一會兒小心翼翼提取,總會有小魚小蝦在里面蹦跳。于是,也無需開腸破肚,直接扔在搪瓷杯里煮了,吃了。
那個黑斑點點,很難說是白色或黃色的搪瓷杯子就是我們的寶貝,什么都能煮,怎么煮的也都能吃。我想重慶火鍋可能是江邊的孩子們發明的吧,或許搪瓷杯就是最早重慶火鍋的雛形。
我們的火鍋多半是原汁原味的,頂多也就是加點鹽。當然,也有伴輔料的。離江邊不遠的地方有幾個溝渠,既是我們摸魚撈蝦的地方,也是我們提取輔料的地方。渠邊有一種一人多高類似高粱一樣的水草,我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由于這種植物的莖底部有大拇指粗,白綠色,吃上去甜甜的,我們就叫它“白甘蔗”。三十年后我才知道,這種蘆草是喂牛的。大孩子蹚水下渠,不畏螞蟥的成群結隊蜂擁而至的親昵,采來許多“白甘蔗”,像我類年齡小,又是客人的就在渠對岸負責看管。年幼的我們像兩萬年前舊石器時期的重慶老祖宗一樣懂得分工合作,還懂得同工同酬,按年齡大小和付出的比例來分配食物。盡管也有些矛盾,但是很快就被勞動所得的食物給沖淡、抵消。
咬一口“白甘蔗”,訖情盡意地吃一口煮得沒有形狀的小魚小蝦,那個美呀!此時的“白甘蔗”充當了大人美酒的角色。在后來的很多場合,我見到東北人一手拿著大蔥,一手拿著烙餅,那幸福的吃態跟我們那時在重慶江邊如出一轍。
那時的我們沒有人在乎食物的味道,在乎的只是收獲的過程;沒有人在乎吃相,在乎的是嘴憨肚圓的滿足;沒有人在乎食物的安全,在乎的是群起而攻之搶食的快樂;沒有人在乎進食的方式,在乎的是食物所帶來的瞬間的刺激。好一個大快朵頤的饕餮盛宴啊!
進食完畢,藏好搪瓷杯,明天繼續!
江邊童趣
吃飽喝足,自然也能玩出一些新花樣來。事實證明,我們確實是娛樂高手,在一貧如洗的江邊總能玩出無窮的樂趣。
大孩子們從家里拿來上學期的舊書,實在不夠,新書也可以撕了用,在我們這里,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將書撕成一頁頁,而后折成正方形的方塊,又將其串聯起來,編成腰帶、項鏈什么的。白紙黑字的紙,粗糙笨重的塊,一點都不好看,但是我們視如珍寶,認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裝飾了,我們經常為自己的創造而驚嘆,而自得,而驕傲。
我們要將這些紙質的裝飾品作為彩禮,去迎娶“新娘”。
重慶婚俗文化深入到每一個孩子的心里,我們從小就無師自通。
“新郎”“新娘”的人選是由一個大一些的哥哥充當將軍,點兵點將點出來的?!靶吕伞北成显樖衷诮吘湍芫镜降墓肺舶筒?,也算是打扮了。身后跟著其他小朋友幫他拿著紙片做的項鏈和腰帶,陪他去迎娶“新娘。”有時還能找到破銅爛鐵、破瓦爛罐,一陣敲打,也算是有了鑼鼓家什講究些的“婚禮”了。在不遠處給“新娘”畫了一個圈,讓她待在圈里不許動,那個圈就是“新娘”的娘家了。一幫小孩沖了過去,將項鏈、腰帶往“新娘”身上一套,然后拉著“新娘”就走,按說是應該“新郎”背著“新娘”走的,那時我們都是小孩,“新郎”根本背不動“新娘”。“新娘”戴著這些紙首飾“哭哭啼啼”被迎娶了回來,一番熱鬧。
這里必須說明,重慶的新娘是不能喜笑顏開進婆家的,哭嫁在這里盛行了千百年,新娘一哭娘的養育恩,二哭姊妹的手足情,三哭婆家家業旺,四哭新郎的知遇恩……雖是古老的習俗,精靈一般幼小的我們從小就心照不宣心領神會人模狗樣地活學活用。
吃著水煮魚蝦,就著“白甘蔗”算是吃了酒席。而后將“新人”送入洞房,“婚禮”就完成了。洞房是在雜草叢中用兩棵掃把樹架一個拱門,就算是了。
等“新郎新娘”再次走出拱門時,手里就牽著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我。我這小爹媽也不知道怎么撫養孩子、愛護孩子,好像他們的職責就是指使我干活,再就是打孩子。好像那時候的大人都是雷公電母似的猙獰,其他人也沒感覺有什么不妥。只是我感覺當新娘挺好的,可以理直氣壯的打孩子,讓孩子替她干活??梢膊恢罏槭裁?,無論怎么點兵點將,卻從來沒點到我當新娘。
我們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坐輪渡。小孩子坐輪渡不要錢,但是得有家長帶。超過1.2米的孩子就要錢了,好像是半價。當時的輪渡是兩毛錢,半價對于我們來說也是很奢侈的。所以我們就混,混上去了在船上一待大半天,直到餓了才下船。實在混不上去,也可以買上一次票。幾次后,躉船上的工作人員就認出我們來了,一見我們過來就轟趕我們下去。好在是孩子們速度快,迅速從人縫中就鉆了過去。
到了船上也沒那么幸運,尤其是船靠碼頭,所有乘客都下去了,我們就格外顯眼,船上的工作人員就來趕我們。孩子們也很機靈,連忙幫他們掃地,撿垃圾。工作人員笑一笑,也就放我們過去了。
每次坐船我們都會有收獲,因為總能在船上撿到一些硬幣,幸運的偶爾也能撿一兩毛錢。于是大家又對撿錢分外感興趣,誰都喜歡錢,孩子也不例外。
我們撿錢的地方不局限在船上,商場、碼頭、公共汽車上、長途汽車站等都是我們常去的地方。
2路和5路電車上的售票阿姨永遠是那么兇神惡煞,我們經常躲在兩節車廂中間有一大塊鏈接的油布軟空間里還是能被她們發現,最終將我們驅逐下車。大一些的孩子下車后就大罵“惡婆娘,你生下娃兒沒屁眼嗦!”小些的孩子也不懂是什么意思,感到好玩,也解氣,也就跟著罵。再后來這句話成了我們的口頭禪,稍不順心就會這樣罵,家家也被我這樣罵過。
當然,撿錢不是每天都能撿到的。撿不到錢也沒關系,撿毛線頭也蠻好的。將五花八門五顏六色的毛線頭打個結連在一起,用兩根樹枝當毛衣針,織成長長的條,而后剪斷,用野花和柳樹枝做花環,將這些彩色長條綴在花環上,成為皇冠的冕旒?;实圯喠髯?,一天換一個,誰戴皇冠誰就是皇帝,這一天所有的活動都得皇帝負責安排,而且要不重樣。當然,這一天,所有的人都得聽皇帝的,錯了也得聽,這就是甲魚的臀部——龜腚(規定)。
“飛奪長江大橋”“勇闖一線天”“三打白骨精”、斗蛐蛐、跳房子、滾鐵環、拱膝、拔河、抓石子、跳皮筋、踢毽子、打毽球等等,只有想不到的,沒有玩不了的。成天變著花樣折騰,越是不讓我們干的事情,越是樂此不疲,不達目的不罷休。我們的宗旨是“哪兒不需要我們,就去那兒煩人?!庇谑俏覀兩砬膀屭s聲一片,身后叫罵聲不絕,而我們卻以此為樂,樂不可支。
聞道人需罵,人皆罵其人,有人終需罵,不罵不成人。罵自由他罵,人還是我人,若道罵人者,人者罵其人。
我們雖不會死纏爛打死皮賴臉死眉瞪眼地糾纏住某人某事不放,但不怕罵、怕不罵、罵不怕的精神給了我們斗志昂揚昂首伸眉踔厲風發創造惡作劇的無限樂趣。
這就是我的重慶,我的江,它們賜予了我別樣的童年,現在想起,依然如昔。
沒變得是討厭的我依舊那么討厭!思念的我依舊思念我的祖母!
改變了的是我還思念我的家家、我的母親、我的哥哥們,還有我的童年。
歷史到我家
早在三千年前,楚、巴原為一家。因為重慶在中國歷史上的夏商周三朝都被稱為荊州。周武王打敗商紂王后,在此建立巴國,封江州為都。在此后的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這里先后被稱作巴郡、西巴郡、益州、楚州、巴州。
巴國地處川東,也包括了今天湖北省西部的三峽范圍,它東臨楚國,北臨秦國,西邊是蜀國。由于蜀國和巴國一直是友好睦鄰之邦,歷史上沒見記載這兩個國家之間發生過大規模的戰爭,這些可能也源于這兩個國家的人能屈能伸與世無爭的秉性吧。
再后來這兩個國家被歷史融為一體,統稱巴蜀之地。直到二十世紀末,才又將巴、蜀分開。
篳路藍縷的南蠻楚國,堅強不屈的西戎秦國都曾經有著顯赫的歷史和稱霸的雄心,巴蜀之人,與人為善,在夾縫中生存,在和平中求發展,被誰統治都是生活,少殺戮就是積福積德,所以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巴蜀之地時而為楚國的附屬國,時而成為秦國的附屬國。
如今的重慶人依舊善良,他們人人信奉佛教,廟宇星羅棋布,石刻漫山遍野。他們見廟燒香,見佛禮拜。沿江的人們生活安逸,像江水一樣波瀾不驚,過著貧窮且快樂的日子。重慶的長壽老人無數,長壽村林立。
最具特色的是,重慶人很嫻熟且很和諧地將三教合一,每一個廟宇,你根本分不清是道教、儒教還是佛教寺院。如豐都鬼城,山頭巨大的玉皇大帝頭像是這個城市的標志,鬼城講述的是人間、天堂、地獄的故事??蛇~過奈何橋,最先見到的不是閻王爺或者大鬼小鬼,而是彌勒佛、觀音菩薩等??蔁o論是門口立的碑,還是里面的文化和典故,無處不在講儒家故事。誰也不認為有什么不妥,反而是感覺這三教合一是多么的恰如其分,它們相互依存、互融互補,從而達到大徹大悟的教化,大乘大集的幡醒。
歷史如此的巧合,如今的我家,父親在荊地,母親在巴國,而我在秦國。父親馳騁商場,無所不能;我如同早期的秦人,在西垂一隅默默奮斗。只有母親靜靜地,看似漠不關心地守著孤燈一盞過著她那外表恬靜內心動蕩的生活。忽而母親站在父親一邊數落我,忽而母親又和我一條戰線惺惺相惜地數落父親,典型一個歷史上的巴人來到我家。
而我家也是個三教合一的大融合。父親將他畢生的積累全部用來行善積德,收養孤寡老人、撫養流浪兒童無數,一生以助人為己任。我家是永遠的免費的供銷社,一度時間有困難找我父親比找警察簡單,管用。
然而父親是個酒鬼,好打抱不平,脾氣暴躁,打架斗毆時有發生,賭博酗酒家常便飯,所以他在我們心中就是閻王爺,人見人怕,鬼見摸瞎。
母親吃齋念佛,終身以青燈相伴,但凡有點錢都虔誠地獻給了佛祖。
母親也收養孤兒,認養了很多干兒干女,不求回報,只求心安。
而我將我最好的年華全部獻給了傳統文化事業,挖掘歷史真相,拯救歷史文化遺存,一心向善,弘揚正能量。
這就是我的家,這就是我和我的家人。我們雖也有過三教合一的和諧,可最終還是三教分離。我們經歷過被楚人統治的大漢王朝,可最終楚、秦、巴又回到了春秋時期,各自為政,互不干擾,卻又相互關注、牽掛。
父親依舊想恢復漢王朝,讓我和母親回到他的身邊,回到他可控制的范圍內;母親雖弱,卻也總想我們能回到重慶,伺機控制我和父親;而我的夙愿就是大統一,自然以我為王。
因此,我們互相觀望,又互相不服輸。這種賭氣一賭就是近二十年,直到不久前父親豪邁地步入天堂為止。
娘家有娘
那夜煙雨朦朧,我站在一棵樹(地名)之巔俯瞰重慶,她絢麗多姿婀娜妖嬈地在燈火闌珊中曼舞,嘉陵江從陜西翻山越嶺走過萬水千山歷經九曲百腸飛奔而來,在此與長江相聚。
而長江緩緩流過重慶,流過武漢,流向遠方——
江風斜點,抑揚頓挫,依舊為我彈著那鏗鏘有力的五線譜,那首曲子叫《人生如潮》。
風吹樹折,柳動如弓,此刻我的心早已潮濕,不再溫暖。
天已經不是那片天,地不是那片地,江不是那條江,人也不是那群人。感嘆中有遺憾,回味中有傷感,悲痛中有寬慰,喧囂中有溫馨。
放下行囊便迫不及待地奔向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方向。可遺憾的是我再也找不見那扇古銅色陳舊的家門。那條古老的巷子不知在什么年月已經消失了,連同那些黝黑光亮的青石板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高聳入云的大樓一座座挺拔俊麗,而可憐的我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瘋狂地、淚流滿面地拼命地問身邊的每一個人,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
他們笑著告訴我,我已經在家里。
我認真地告訴他們,我家門口有一個廁所,廁所外人龍如織,廁所內污水橫流。
他們搖搖頭,憐憫地看著我說,“這娃兒病得不輕啰!”
我茫然失措地站在十字路口,瞬間的暈眩將我迅速抽空。疼痛!痛徹心扉,萬箭穿心,心如刀絞。
或許,是的!我就是在家里。
父親是在一個半月前去世的,一個半月前,他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不按常理出牌在武漢豪邁且果斷地移民天堂。父親的葬禮是他自己一手安排好的,墓地也是他在臨死前兩天才買下的,墓地很大,大到足可以蓋一棟大樓。父親強烈要求要將他的墓室修建成一室一廳,他說,一室裝他的骨灰盒,一廳給他放些陪葬品。
我以為就是這樣的,父親一生生活講究,家境富裕,所以他的墓室也要講究些,墓室里放上煙酒茶之類的陪葬品也是他視死如視生的樂觀思維,沒什么不妥的。然而,這次母親見我后就神叨叨地說:“你老漢(你爸)給我托夢,說給我蓋房子啰?!?/p>
我幡然醒悟。父親臨死前一天姑媽還問他修一室一廳的墓室是不是還想給我母親留一間呢?父親得意的臉上頓時暗淡下來,說:“誰知道她回不回來呢?”
我的父親和母親是一對苦命的鴛鴦,父親高富帥,母親白善美,父親武漢人,母親重慶人,他們曾經跨越時空,跨越地域,跨越千山萬水,穿越世俗的阻擋,千難萬苦走到一起,按說是上天的造化,天緣的促成,鸞鳳和鳴,幸福美滿的一雙。
可王子哪知道灰姑娘的苦惱。母親出生寒門,又背井離鄉,人生地疏,孤苦無依。而嬸娘們都是本地媳婦,祖母駕馭不了嬸娘們,我孱弱多病的母親受盡苦難和折磨。而父親是個大孝子,不論誰對誰錯,他的母親永遠是對的,最后父母還是被棒打鴛鴦各西東。
母親回到了重慶,父親留在了武漢,從此天各一方,一散就是三十年。
在這三十年里父親沒再娶,母親也沒再嫁。父親在商海中馳騁,母親在清油燈下修行。紅塵滾滾,也沒染紅父親那顆博大而又細膩的心;青燈幽幽,也沒洗滌盡母親那份幽怨而又牽掛的情。
就這樣,我和母親分別三十年,我和重慶分別三十年,我和我快樂的童年分別三十年。
三十年間我和母親盡管天各一方,也彼此想念,母親一有空也回武漢看望我,我也偶爾回重慶重溫母女溫情。
然而,我還是和母親有過二十年的不曾謀面。娘在長江頭,兒在長江尾,日日思娘不見娘,同飲一江水。在這之間我也回過重慶,可母親終了也是沒見我的。
二十年前,祖母去世,母親千里迢迢趕回了武漢,執意要送祖母最后一程。按說母親有著一萬個理由不用如此這般的,盡管我對祖母有著非常復雜的情感,她在我心中的地位遠比父母重千斤。祖母重病半年,我衣不解帶地伺候左右,為她端水端飯,倒屎倒尿。白天陪她散步,晚上抱著她的腳整宿給她取暖。祖母去世后我不思茶飯,不覺冷暖,整日昏昏欲跌。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可能不得活,像祖母養的哈巴狗一樣將會隨祖母而去,可見我對祖母的情感之深。可我還是要說,是因為祖母的強勢,使得我有爹的娘家沒有娘,有娘的娘家不見爹,這是事實存在的,也是祖母從沒否認過的。
可善良的母親對我說:“不管怎么說,我和你奶奶畢竟婆媳一場,只有沒做好的下人,沒有不是的上人。再說,她替我養大了你,我是應該送送她的?!辈⒏嬖V我,“記人長處長壽,記人短處傷己?!?/p>
這就是我的母親,知恩圖報,寬宏大量菩薩一樣的女人!
而我在不經易間惹怒了她,她在我的問題上也不愿寬宏大量一回。所以我們之間就這樣別扭了二十年。
那一次,母親臨別時再一次的叮囑我:“寧可嫁給本地種田的,也不要嫁給外地當官的”。這原本是她發自肺腑痛徹心扉歇斯底里的哀求,可那時我很小,不懂得個中的道理,只是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若干年后,我獨自踏上了西去尋夢的旅程。
再后來我遠嫁異鄉,嫁給了一個非農非商的文弱書生,而且是不被祖母看好的陜西人,將母親的叮嚀早就忘了個干干凈凈,還簡單地為自己狡辯:“我沒嫁給外地當官的??!”
父親震怒了!
母親哭了!
他們倆雖都不理我,卻對我的生活了如指掌。
在這個問題上父母的意見是驚人的一致,他們給我停電停水,斷絕我的一切經濟支撐,逼迫我向生活認輸、投降。而倔強的我就是不認輸、不投降,默默奮斗,心甘情愿為我自己頭腦一熱的選擇買單。
因此我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和努力,將苦難、委屈、無助悄悄咽下,將一張看似無知、癡傻、頑劣、幸福的臉奉獻給所有的人,只為了向他們證明我活得很好。
生活沒有絕對的好與不好,困難總比辦法多,苦難總比幸福多,若干年后我深深地理解了母親那句話的含義,也明白了父母的苦衷??梢磺卸紒聿患傲?。當然,時間如若倒流,我或許還會選擇同樣的路。嫁人不是一個女人的歸宿,每一個人來到凡世都是有他的使命的,我的使命注定不簡單。
只是,父親走了,直到最后也沒給我一句肯定。
母親哭了,除了痛斥,對我的成績不予肯定。
歷史已經定格在歷史上,誰也改變不了,正如我重慶江邊的童年,已然成夢。
在清理父親遺物時,我驚喜地發現他在本上寫了一段話:“我將千金散盡,我女兒自會賺回來的。”
母親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格老子’瘦成這樣,‘嚇(念he音)老子’,我的乖乖!”
父親和母親的這兩句話代表了什么呢?是對我的肯定和認可嗎?是對我的關愛和疼惜嗎?
或許是吧!父親已經不會再跟我生氣,更不會統治我們了。無論誰征服誰已經沒有意義,三教永遠不會再在我家合一了。
娘家武漢無爹無娘,是重慶收留了我娘,也收留了我,因此我又有了娘家,娘家也有了娘。
重慶——我的家,我親愛的家!
我的家斜陽輕撫、綠蔭招搖、江水清澈、高樓林立;我的家秋高氣爽、人聲鼎沸、鳥語花香、詩意盎然;我的家道廣車織、窗明幾凈、醉樓聽鶴、高朋滿座;我的家盛裝舞步、舊貌新顏、門庭若市、滴翠流丹;我的家峭壁千仞,風輕波舞,葳蕤蓊郁,美輪美奐;我的家——這座歷經滄桑的古老城市在經歷種種磨難后,她依然雍容華貴,生意盎然,多姿多彩,青春依舊……
而我的母親,一個水月觀音般的仙子,大足石刻里最美的那尊女神,曾經的一朵姹紫嫣紅瑰麗妖嬈的靈花,如今鬢發如銀,眼癡語呆,塵霜滿面,波瀾不驚,靜如止水……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