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辭

王興偉

圍

鄉(xiāng)村的喪事是被包圍起來的

堂哥在伯母去世的那一刻

首先用電話通知村里，然后是民政所

接著找超度的道士，最后才是親戚

砍樹，一是制作一口棺材

鄉(xiāng)村幾千年來一直不變

一是燒火做飯，活著幫忙的人要吃

上街，買來鞭炮

和花花綠綠的紙

把三天時間弄得陰氣沉沉

其間伯母不說話，從一張白紙覆蓋的僵硬 的臉

到一盒無法辨認的灰

都被一群人圍著，有說有笑

山巒不變，土地不變

骨灰被棺木圍著

棺木被泥土圍著

我們，被天空和大地

圍著

愛無盡

太陽很烈，苞谷稻子都渴望雨

如果雨不來，一片云也好

如果云不來，太陽陰一下也好

如果太陽不陰，就請賜予

一個村一條河

如果要求太高，就十村一條

如果河不能太寬

小溪也行，如果小溪太大

那就一瓢水

或者干脆，就一滴露珠

我舍棄了所有的莊稼、牲畜

我要用僅有的半滴水證明

愛，無盡

空轉身

他們長吁一口氣

在房前

看雨朦朧了對面的山

該把女兒放心地嫁出去了

女婿說再旱城市也不缺水

可以叫桶裝

他說那就拉一車

灌滿丫口的那塊田

女兒噗嗤

說爹傻呀。夠買幾千斤米了

他一愣，只覺得太陽烤焦秧苗的時候

心一陣陣地疼

雨帶來涼氣

洗凈了天空

而有些秧苗已經枯萎

空蕩蕩的田里

只有草，在使勁叫好

小魚在河里

漂亮地轉了個身

想象

擺個造型

反復欣賞

然后成名

想起天下蒼生，然后小心地收回來

邀約仙女，笨拙地表達，其后愛如流水

請來李白，不請杜甫，一醉解千愁

跟一只青蛙學跳

做一回猴子

與搶匪搏斗，然后犧牲

如果可以，從頭活過

活成英雄

被割斷的記憶

把鄉(xiāng)村的每一塊石頭看透

無論時間怎樣變化

自己都不會陌生

可牛羊居然移居進一間敞亮的屋子

它們的同伴越來越多，看青草與白云的

時間

越來越少。它們除了嘮叨

偶爾吵架，生活就在圈養(yǎng)中流逝，并且

完結

野花變成家花，田土

沒了青青麥子，揮鋤的人一路高歌

他們盼望盼望世界上所有的小區(qū)都是花園

小河里，來自外地的垂釣人

看見鄉(xiāng)村，像一幅巨大的水墨

可他無論怎樣看

鄉(xiāng)村都是一塊，被包圍的石頭

拿得起，放不下

也許，割斷記憶

得從村頭，那個剛出生的小孩開始

敬畏

使勁，凍僵的小手

還是拔不出一個土里的蘿卜

我彎腰，再一次使勁

蘿卜還是扎在地里

我雙膝下跪，手摸到泥土的邊沿

“嗨”的一聲

蘿卜從地里躥起來

我也坐在了泥土上

在鄉(xiāng)村，小孩們

都對土地保持這種虔誠

栽苞谷時蹲下身

埋紅薯要雙手俯地

插秧滿臉是泥

甚至，元宵時，他們忙忙碌碌

給土地點一盞明亮的燈

母親說，不敬畏土地的人

長大后不會拾得黃金

你看坳口上的狗剩，天天趾高氣揚

去年去了深圳，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