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馥李

幸運樓盤
兩年沒見,剛滿40歲的房地產商李維平臉上已經布滿了深深的皺紋。他從自己開發的樓盤“華旌名第”里踱步出來,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這處樓盤一期項目剛剛完成并交付,但仍然顯得空蕩而又冷清。“這兩年,我能活著就是幸運的。”
華旌名第是一處典型的帶著“鄂爾多斯創傷”的樓盤,因為其背后裹挾著巨大的民間借貸資金。在2011年鄂爾多斯金融崩盤之后,難以計數的房地產項目因資金鏈斷裂而成為爛尾樓。華旌名第最初名義上的開發者、大股東——李維平,在2014年初因挪用資金等罪名被判刑9年。而這位大股東與他人合伙開發的另一個樓盤,開發商因借貸巨額民間資金無法償還而自殺。
曾經人人放貸的鄂爾多斯,另一個側面則是人人舉債。幾乎每一個企業,都有著或多或少的民間借貸,而這些借貸,多數最終指向了那一個個樓盤。將盤根錯節的借貸鏈條厘清并不容易。從去年開始,鄂爾多斯市東勝區政府開始全力介入到民間借貸的協調中,為鄂爾多斯尋找脫困的良方。
華旌名第是幸運的,東勝區成立了以副區長為首的工作小組,專門來推進這個項目的建設。在工作小組的介入下,東勝區公安局協調銀行和各路債權人暫緩向李維平追債,允許他在接受監控的前提下,完成樓盤的后續工程。
在當地電視臺的一期節目中,鄂爾多斯市公安局副局長劉杰也曾向公眾表達了對待這些項目的差別化政策。對于那些資可抵債、有能力完成在建項目的房地產商,將通過政府手段,給予一定的活動空間,督促他們完成在建項目,逐漸厘清債權關系。
這樣,李維平得以向親戚朋友四處舉債,勉力完成了后續的工程。2014年初,樓盤在比原定交房日期延遲了23個月后完工。交了房款的購房者拿到了房子,一大批建筑施工企業也通過房屋抵頂的方式平衡了債務。
李維平暫獲喘息,但還沒有完全擺脫危機。華旌名第當初承諾的地下車庫等配套設施,以及二期項目都仍然待建;而如今房價降了一半有余,很多業主也拒絕接房,拉鋸仍在進行。這處樓盤到底能挽回多少?在李維平看來,起碼他身上層層糾纏的債務死結已經松開了第一個口。
從華旌名第的樓盤出來,驅車不久就到了東勝區的一條主干道,不時可以看到爛尾樓,每一個項目都是一個債務黑洞,等待著遙遙無期的封頂——與這些樓盤的開發商相比,李維平算是幸運的。
在享用了得天獨厚的資源紅利之后,在經歷了房地產崩盤、民間借貸斷鏈的傷痛之后,狂歡落幕的鄂爾多斯商人也不得不擔負起拯救這座城市的任務。
——拯救鄂爾多斯,也是拯救自己。
財富孤島
離開“爛尾樓一條街”,來到東勝區的鐵西區,這里的樓房多數已完工,鱗次櫛比地矗立,但一入夜,卻很少看到燈光。那些有實力完成樓盤的企業,也面臨著消化房子的困境。
要讓鄂爾多斯的民營經濟再度活躍,首先需要把大量民間資本從樓市中解套出來。從2013年開始,當地企業家就坐到一起探討怎么走出困境。
孫平是新維集團的董事長,公司以路橋建設為主業,在內蒙古頗有名氣。他與當地一批企業家朋友一起發起了一項自救重組——將鄂爾多斯52家主力企業的經營性資產重組,組成一個凈資產超過200億元的混合所有制的投資集團。
這就是在2014年底揭牌的內蒙古大東聯實業集團。由于資歷與能力出眾,孫平被推舉為集團董事長。而要確保集團運轉,未來三年52家企業的現金出資將達到22億元。但當下,首期現金出資只需要8億元。
孫平算了一筆賬,52家企業的應收賬款加在一起超過100億元,而他和企業朋友們將自己的全部資產注入到大東聯實業集團中,也仍然不夠——8億元竟難倒了一座城?
這是一座略為尷尬的“孤島”之城。
大東聯的52家企業,幾乎是支撐鄂爾多斯十年黃金發展的主力企業,新維集團、大興集團、東聯集團、鑫通集團……個個是在當地土生土長,如今仍叫得上名號的。三分之二是房地產企業,其他的公司則涵蓋了建筑施工、路橋建設、文化旅游、城市供熱等——不難看出,這些企業全是靠“土地”過活。而從這些企業背后去追溯“孤島”起源,仍然也與“土地”有關。
有別于昔日的廣東和溫州,不像那里每個民營老板都有一段可以書寫的創業傳奇。鄂爾多斯的富豪們生成得迅速和直接,十年的創富史,沒有制造產品的周折和開拓市場的艱辛,財富瞬間涌來,只用挖煤和賣煤來概括就足矣。
地理上的相對封閉,再加上山西煤老板的前車之鑒,他們遠離大眾傳媒,煤礦和資產往往秘而不宣。他們也沒有經歷過商業發達地區浮華世界的洗禮,對于跨區域跨行業投資和資本運作毫無興趣。于是最終膨脹的錢袋子,碰上高漲的城市建設熱情,資金幾乎噴涌進房地產及城建相關行業。而這種單一投資,讓這些行業成為撐起鄂爾多斯黃金十年的唯一支柱。
對土地的依戀最終讓鄂爾多斯的企業圈子變成了自己不出去,別人也進不來的財富孤島。當危機來臨之時,與外界經濟缺乏聯系讓鄂爾多斯不堪一擊。
在大東聯實業集團掛牌儀式上,鄂爾多斯市委宣傳部部長蘇建榮提到,希望大東聯實業集團大舉進軍旅游文化、休閑健康產業,為眾多陷入發展困境的鄂爾多斯企業推開一扇“明亮的窗戶”。
但對于鄂爾多斯這樣的資源型城市來說,旅游業不可能占據主導地位,習慣了靠地吃飯的企業們必須通過“二次創業”重新出發。
然而,二次創業對于以房地產為主業的公司來說非常艱難。大東聯的股東、鑫通集團董事長白鳳鳴考察了諸多項目,最終仍然把目標放在了煤炭相關產業上。“隔行如隔山,而且缺人、缺資金,想轉型不是那么容易。”白鳳鳴的一聲嘆息也許代表了整個大東聯集團的困惑。雖然他堅信鄂爾多斯作為資源型城市后勁很足,但如今他也只能希望倚靠大東聯集團,尋找到一條“可持續的路”。
煤老板們對跨出孤島的創業試探顯得小心翼翼而又猶豫不決,在這群老一輩企業家試圖再從“土地”上尋找機遇的時候,年輕人們已經大膽地向天空“撒網”了。
為了忘卻的煤炭
“等我的互聯網生意做好了,一定可以幫到家族的煤炭業務。”即便在接受采訪,丁軍還不忘快速刷著手機屏幕。
他的家族是鄂爾多斯當地規模很大的一個煤電集團。煤礦位于鄂爾多斯市準格爾旗,那里是成片的優質煤田,出產熱值在5000大卡以上的優質煤炭。
但如同很多煤炭家族企業的第二代一樣,丁軍的興趣從來不在煤炭上。2006年,靠著家里支持的創業資金,丁軍開辦了自己的廣告公司,從事城市街景亮化、景觀工程等戶外廣告業務。在鄂爾多斯城市建設突飛猛進的年月,他的廣告公司每年能做上千萬元的業務。當然,這些業務的利潤與當時煤炭行業完全不能比。在煤炭緊俏的那兩年,一些朋友還常常通過他來獲得煤炭訂單。
而如今,煤炭銷售進入微利時代,之前與煤炭和房地產相關的暴利,都一去不返。丁軍的事業反而為家族單一的煤炭業提供了補充。
這兩年,丁軍的家族也在謀劃著轉向投資其他行業,但他的父親作為第一代創業者,年齡已經偏大,重新創業的欲望并不強。而且,父輩們對于互聯網等新生事物非常陌生,丁軍曾努力教父親玩微信,但已經50多歲的父親還是對這個新事物難以操控。
“鄂爾多斯的企業轉型,還得靠新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丁軍的這種想法,在他的朋友圈子里很普遍。很多煤二代們,都在各個大學或國外留學,視野與父輩完全不同。
記者初識“煤二代”劉尹浩時,他剛剛從英國留學回來,學的是金融和投融資管理。那時鄂爾多斯正在大規模搞城市建設,房地產市場需求旺盛。為了解決當地很多項目的融資需求,劉尹浩引入了私募股權投資,這樣的融資方式當時在全國范圍內尚屬于新鮮事物。
而他如今常出現在北京、上海等城市,與創投圈子緊密聯系。“鄂爾多斯的企業,必須走出去,與全國市場發生緊密連接。”
丁軍則緊緊地抓住了互聯網創業的潮流,用更簡單的辦法來連接全國市場。隨著房地產的崩盤,丁軍的廣告生意也大幅萎縮,他隨即把業務搬上了互聯網。他與人合伙成立了一個自媒體聯盟。這個聯盟集合了鄂爾多斯各行各業總計108位自媒體人士,他們在各自的領域內有龐大的粉絲群,總計達到20萬人,構成了一個龐大的傳播網。
他們剛剛為當地一家銀行做了一次招聘廣告推廣業務。之前銀行用自身的微信公眾號發布,一個月下來閱讀量還不到2000人。后來這家銀行找到了丁軍,通過他們的聯盟發布,兩天內閱讀量就超過了6000人。
丁軍家族里的父輩,雖然對他做的事不太懂,但也并不橫加干涉,只是用好奇的眼光看待他忙著“觸網”。
最原始的與最現代的
“曾經這里是中國最富有的地方,現在人人被債務纏身。在寒冬季節里,我們不能等待和頹廢,需要抱團取暖,尋找新的商機!”主持人的開場白直接而激情。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這正是人們需要的。
2014年11月初的一個冬日,在鄂爾多斯東勝區北郊的一個賓館里,“易萬家資產置換市場交易大會”正在召開招商會。因為缺乏現金流,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在當下的鄂爾多斯異常活躍,一家又一家資產置換平臺公司,就像曾經的小額貸款公司,如雨后春筍一樣開設和發展起來。
“抱布貿絲”這種原始的交易方式常會在金融崩潰地區出現,二戰后的德國就曾以香煙充當貨幣。而鄂爾多斯的以物易物,也是一種信用體系崩潰、金融市場凍結后的市場行為。
但這些無奈而為的交易,也被丁軍等二代們看到了商機,硬是將之轉化為融化鄂爾多斯市場堅冰的一股熱流。
丁軍與一批年輕人合伙,建立起一家互聯網創業公司“車庫科技集團”,為當地人提供以物易物的線上交易平臺。從日常用的洗化用品,到特色的羊絨衫、土特產,甚至是大件的房屋和車輛,都可以通過“車庫科技”的互聯網平臺展示、洽談和交易,這吸引了當地很多資產置換公司的入駐。而互聯網天生的開放性,甚至已經吸引到周邊城市的一些客戶慕名前來,丁軍便不失時機地把業務擴展到了呼和浩特和包頭等地。
線上業務迅速壯大后,丁軍又和合伙人一起開辦了這場線下的招商會,成為鄂爾多斯這個寒冬里最為熱鬧、也最具活力的生意。
對一座曾被財富沖昏了頭腦的“孤島”而言,自然歡迎這樣的創業。因為除了錢之外,人是鄂爾多斯的另一項稀缺資源——即便是在鄂爾多斯最輝煌的年份,雖然聚集了方方面面的外來人才,但很多人僅將這里當做淘金的樂土,而不是扎根的地方。
丁軍的辦公室,設在東興大學生電子商務創業園,這里曾經是鄂爾多斯東勝區一個知名的城市綜合體項目,可以承載大型的商場和超市。但當鄂爾多斯經濟陷入低谷之后,這里乏人問津,空置了很久。最終,開發商與東勝區政府的合作,開辟為創業園區,實行了3年免租金的政策,作為吸引年輕人創業的孵化園。
在這樣的優惠政策刺激下,像丁軍一樣的一批人開始創業。如今,這里已經吸引了共66家企業、個體戶和大學生入駐,有從事羊絨制品網店銷售的,有從事特色食品網絡銷售的,一個約400多人的青年人群在這里聚集。
而丁軍和他的合伙人一口氣創立了四個項目,包括速遞、酒類等業務,全部依托于互聯網開展營銷。丁軍覺得,鄂爾多斯當下的經濟環境,只有和互聯網接軌的行業,才具有生命力,可以給沉寂的鄂爾多斯帶來活力。
“鄂爾多斯人不缺艱苦創業的作風,但現在需要二次創業的信心。”大東聯實業集團董事長孫平說。老一輩的抱團取暖、第二代的放手嘗試,也許緩慢,但信心已漸漸在每個細節里積累。
在記者離開鄂爾多斯的那天,驚訝地發現出租車司機是一位本地人。2011年時,在東勝區的大街上打車,能聽到南腔北調各種口音,因為沒有本地人愿意開出租車,而本地人上街也多是豪車出入。當地出租車的運營和消費都被外地人“承包”了。
與這位本地人出租車司機聊天,據說他也曾身家上千萬。“錢都變成了鋼筋水泥,為了討生活唄!”
人心漸歸平靜,空城里已經照進了復蘇的第一縷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