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成都男女司機在高速路上別車較勁,沖突升級,最終上演全武行。兩段視頻在互聯網上討論得沸沸揚揚。“路怒癥”這個名詞陡然成為熱點。原本人們以為,路怒只不過是堵車時罵幾句臟話,按兩聲喇叭,充其量開車斗氣,隔著車窗相互問候對方的祖宗。看了男司機強兇霸道的拳腳,才知道這怒氣引爆開來,竟足以帶來流血的災難。而災難的種子,其實正埋伏在每個人心里。不少網友看了行車記錄,連叫:“打得好!”“解氣!”——他們也離“路怒”不遠了。
古語有云:“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一個人揣著刀上街,更容易產生惡念。這并不只是因為有恃無恐,而是當我們拿刀的時候,我們會感覺自己變得更強,與周圍的人“不一樣”。舉目四顧,到處都是無力自保的劣等公民,作為強者,就自覺有資格享受更多的特權。魯提轄要殺人,對鄭屠說:“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他的拳頭助長了他的自戀。人一自戀,就把自己跟別人分裂開來。我想怎么樣都可以。別人擋我的路?誰敢!
汽車當然是利器。它帶來風馳電掣的速度,快如獵豹羚羊。速度產生激情,契合人們的原始欲望,滿足對全能感的幻想。“我像風一樣快,我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樣了!”這種沾沾自喜,上升為無所不能的自戀。有一次乘坐出租車時,我第一次領略到了北京的哥的火爆脾氣。他是一位風趣的大伯,路上帶著我正聊得開心,一個急剎車,有人不按規則過馬路。大伯驚魂甫定,搖下車窗,沖著那人遠去的背影:“你他媽算什么玩意?我踩一腳油門撞死你算了!”自然還有兩個字的經典京罵。
當酣暢淋漓的時速不得不驟減為零的時候,他的自戀受了挫敗。無所不能,但還是被別人逼停了車。這份挫敗只能通過“撞死你”的想象來找補。這話當成一時的激憤之語,沒有人會當真。但是仔細想想,其實可怕得很。因為這位司機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已經有了殺心。這份殺心是否會轉化為現實的流血事件,只是程度問題。這件事當然是行人的過失導致的。但行人沒有過失,就一定不會有自戀的受挫么?不然,就像堵車的時候。堵得長了,后面一連串車狂按喇叭。明知沒用,但就是要發泄一下,否則,總覺得一口氣沒有著落。開得越快,感覺越爽,減速時的挫敗就越強。過路口時,就停在綠燈變黃的那一剎那,眼看前面的車揚長而去,很多司機就撐不住。脫口而出,就是一個臟字。
這種挫敗,每個開車的人都會遇到。但不是每個人都憤怒。這里有著司機的修養。泄憤只是唇間的一個爆破音,幾乎微不可聞,似乎也沒有拿來討論的價值。但它畢竟是司機的一點煩躁,無法忽略不計。連著幾條路口都吃紅燈,這種煩躁的感覺就會累積。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出事。也許是一次沖動的并線,不至于像成都的司機那樣追悔莫及,但畢竟為生命增添了不必要的威脅。
高速行駛的汽車充滿了風險和不可預測性,因此路怒是極其恐怖的。沖動的駕駛行為在國外會受到嚴重的懲罰。兩個司機在路上斗氣,就算僥幸還沒有造成任何后果,在美國一般也會吊銷駕照半年。如果致人死亡,一般會是一級謀殺,量刑可能是一個以上的終身監禁。何況受傷害的不止是司機,還包括乘客、其他車輛、無辜的路人,甚至引發連鎖的悲劇,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
考慮到這一點,需要把每一次駕駛都當作油罐車出行,而把駕駛中的每一點負面情緒都看成半空中的火星。這么說也許太危言聳聽了,那么不妨把駕駛比作一段修行。開車是充滿壓迫感的任務,對人的心理素質要求非常高:封閉的環境、瞬息萬變的路況、快速奔行與停滯不前的心理落差、他人的鳴笛,都容易讓人煩躁焦慮。這都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置身于不熟悉的環境、危機四伏時的自然反應。如何能在這樣的任務中保持平心靜氣,“猝然臨之而不驚 無故加之而不怒”,不疾不徐,履險如夷,這是高手風范,畢生錘煉的境界。
最有效的訣竅也許在于一個字:慢。一旦慢下來,就更自如,也更不會為了紅綠燈、堵車,或者別人的過失而大失方寸。四十分鐘的路,我留出一個小時,學會為自己爭取更多余裕:“路上很堵,要遲到二十分鐘”。這就可以慢慢來了,再怎么紅綠燈也不怕。遇到危險的情況,甚至不妨躲一躲,確保安全了再上路;情緒上頭的時候,停下車冷靜冷靜也沒什么,反正也不用多快。
乍一看,這與開車的精神相悖:我若是能慢,還開車做什么呢?但是激情與安穩之間,要有一個平衡,就像自戀與健康之間。人活這一世,或一天,要怎樣才算快呢?開車的未必早到,生氣未必有人尊重,馬不停蹄也未必能贏了人生。欲速則不達。這不只是駕駛的問題,而是我們自己與自己的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