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人與慈善風車

張思施

為了做慈善，他被欺騙、被利用、公司倒閉……商海險惡，梅明就像是唐·吉訶德，以為可以在慈善的風車上找到生命的存在感，卻沒想到，依然需要跟它大戰一番。

“我的銀行卡呢？！是不是被你們拿走了？！”

梅明翻箱倒柜，發現所有的銀行卡都不見了，馬上轉向女兒吼道，嚇得女兒驚慌失措，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心一下子軟了。這時候，70多歲的老父親蹣跚走出來，顫顫巍巍地說：“這么晚了，那邊又是地震，我們不讓你去，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況且……你每次去，都是錢吶！”

頭一天，2014年8月3日傍晚時分，云南魯甸發生地震，第一批志愿者已經出發。梅明必須立刻趕到現場，給予第一批志愿者物資和人力支持。此時已近凌晨，估計大家已經在約定地點等他。

顧不了那么多了，梅明狠心不看老父親和女兒，推開家門，懷揣著僅剩的加油卡，匆匆趕往災區。這已經不是梅明第一次遭遇家人的阻攔。這個曾經家纏萬貫的商人，為了做慈善如今幾乎一無所有。

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玩味的人生選擇。一方面，在缺乏專職義工土壤的中國，一個商人選擇以掏空自己的方式在慈善上找到了另一種人生存在感；另一方面，來自家庭的質疑甚至幫扶對象的不認同，又多少讓他多了一種唐·吉訶德式的戲謔。或許，慈與善是兩個范疇的事，連接兩者的應該是更可持續而有效的方法。

錢不是問題

39歲的時候，梅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并不快樂。

那個時候，他生意一帆風順，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重慶市果品行業協會常務理事、重慶市食用菌行業協會副會長，輕松擁有別人夢寐以求的事業與財富。

可是一次心血來潮參加的公益活動，徹底改變了他對人生的看法。

那是2010年，梅明在網上看到重慶市山城義工志愿服務隊招募志愿者。一時興起，梅明報了名，被安排到一家社會福利院慰問老人。

得知很多老人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水果。梅明立刻打電話讓自己的水果公司送來了2000多斤水果，分發給每個老人。

這一舉動對梅明來說就是舉手之勞，但對這些孤苦的老人意義非凡。收到水果后，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大爺，用顫抖的雙手握住梅明的手，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感受著老人雙手的溫度，梅明心里有著前所未有的快樂和滿足。眼前就像是有一架放映機，將他以前的39年生活一一重播。

1994年，梅明向河南一家企業訂購了五萬塊錢的菌袋，卻收到質量完全不過關的菌袋，裝上營養物一加溫就脹破了。價值五萬塊錢的菌袋，到頭來只能做垃圾袋，好好的菌種也壞掉了。梅明損失慘重。

1995年，河北晉州的一個朋友說自己經濟緊張，讓梅明先把運費匯給他，他再發貨。五萬塊錢匯過去，對方的貨卻再也沒有發過來。在那個時候，一般人每月的工資只有百來塊錢。

做生意少不了應酬，梅明常常需要和朋友打打牌，喝喝酒。有一次，卻被“釣線”，天天輸掉數萬元。對方用很低的價錢將做過手腳的牌批發給門口的小攤，讓他們自己去買來用，也就降低了戒心。然后再在中途加入進來，大發橫財。在找出真相以后，他們曾以打牌為名約見騙子，卻被他們中間的“內線”出賣，放跑了騙子。

經商二十年，被騙數十萬元，多次都是合作多年的老朋友。梅明只是一個老實商人，不想去深究那串通騙子的“內線”到底是誰。只是商海險惡，讓他深深地厭倦。而由于自己整天忙應酬，忽略了家庭，妻子也已經和他離婚三年。

在這個時候，梅明問自己：這樣的生活真的還要繼續下去嗎？

錢才是問題

就像是突然從夢中醒來，自那以后，梅明狂熱地投入到慈善事業里。他招呼上自己的弟弟，兩人經常開著車，長途跋涉到西部偏遠的山區，每當發現有需要幫助的人，就在網上發帖號召大家獻愛心。

民間公益不好做，為了不讓別人懷疑，梅明總是要求志愿者帶上自己的捐贈物資，當場捐給需要的人，“過一道手就容易說不清楚。對官方都不信任了，何況對我們這些民間組織。”

錢不進來，卻流水一般的出去，但身為老板的梅明覺得，錢不是問題。

梅明生性豪爽，凡是參加進來的志愿者，車費、油費、伙食費都是他自掏腰包。而每次出去考察都是好幾天，回來以后再發帖號召，這樣一去一來產生的費用也不少。梅明這樣不顧公司不顧家地做慈善，讓原本支持他的家里人開始反對。70多歲的老父親一次又一次地跑去找到他，勸說他不要再做慈善了。

終于，跟著梅明做了兩年愛心志愿者，弟弟選擇了退出：“我還是不能跟你一起瘋。”

一直以來，弟弟是梅明最親密的戰友，但弟弟的退出并沒有熄滅他對慈善的熱情。梅明覺得自己可以堅持，他有生意紅火的公司，有源源不斷的現金流。他依然開著車，用一種粗放的方式到處尋找需要幫助的人——沒有完善的考察體系，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有路見不平的拔刀相助。

公司里的水果一車一車地拉到捐贈會上，錢流水一般地花到慈善里。

一開始，公司員工還會幫忙搬運水果，可是到后來也不大叫得動了。一心撲在慈善事業上的梅明并不在意，員工不搬，反正有志愿者們主動幫忙。

三年間，梅明的慈善事業做得熱火朝天，成立了梅明愛心聯盟，累計幫助困難人群萬余人，走進山區小學、殘疾人輔助中心、敬老院等，在重慶、云南、貴州、四川等場開展愛心活動200余場……

有一天，公司另一個大股東以工作調動為由，將大部分股份轉給了他。醉心慈善的梅明沒有深究大股東突然撤走股份的真正原因，就將大股東所有的股份都接手了下來。

等到50多個小股東眼見大股東撤走，潮水般涌來要求撤股的時候，他才覺察出問題的嚴重性。梅明答應退錢，他挨個去找經銷商，向他們索要拖欠的貨款。但對方卻一臉詫異：“貨款早就給了啊，你們公司員工來收的。”

梅明這才意識到，因為他的放任不管，員工們早就中飽私囊，拿走了公司的貨款。他趕緊趕回公司查賬，才發現公司早已是千瘡百孔，回天乏術。

2012年，在從事公益事業三年后，梅明的公司倒閉了。

以前每年生日，梅明都會花上幾萬塊錢，邀請朋友、生意伙伴聚會。這項活動在2012年以后被可能永遠地取消了。平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沒錢的辛苦。

女兒升學時，為了讓她讀重點高中，他四處托人找關系。懂事的女兒卻說：“爸爸，不要再去求人了，我的成績不好，讀一般高中就是。何況，就算進了重點高中，每年的學費我們也交不起。”說到這里，梅明的眼睛紅了，他確實拿不出這么多學費了，但孩子的懂事讓梅明更加愧疚。

境況江河日下，親戚們的車子一路換到寶馬730、路虎，梅明卻還一直開著三年前買的納智捷。親戚朋友全都勸他不要再做慈善了，他卻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了家里的親戚，家人聚會都很少去了，“每次他們都是唱歌打牌，現在的我哪有那么多錢陪他們玩？”

到2013年，為了繼續支撐做慈善，梅明已淪落到要賣車了。

慈善內外衣

那段時間，梅明不敢接陌生的電話，他害怕那些打來求助電話的人，因為已經沒錢再去幫助別人了。一個個電話就像是一道道催命符，壓得梅明喘不過氣。然而更讓他難受的，是人心。

有一次，梅明回到一年前曾援助過的山村，有個當地人看笑話似的指著某人對他說：“嘿嘿，他把你們給的錢都拿去喝酒去了。”

幫助了一年的孤兒，到第二年監護人卻拒絕領取資助。梅明上門調查，被拒之門外。對方惡聲惡氣地對他說：“我聽說了，你們要帶走娃兒！”

常常有人給他發消息，說自己患了重病，急需要錢。但當梅明讓對方開證明時，對方就不再聯系了。“如果你確實困難，你去當地開一個貧困證明有什么問題？這樣開不出來的，多半是騙子。”但問題是，騙子行騙失敗后，卻還要到處散布消息，說梅明愛心聯盟不幫助他。

還有一次，有個女孩患了重病，社會上的愛心人士為她湊齊了醫藥費。可是在藥費充足的情況下，女孩的父母依然四處打電話要錢，“后來打給我，我就直接跟他講，我曉得你的錢已經湊齊了。”沒有誰是傻子，只是善心總易被利用。

梅明開始調整自己的策略，他將援助的對象聚焦在小孩身上。他找到長安技校，請求學校拿出幾個名額給貧困山區的孩子，并且保證這些孩子在畢業后能夠分配到工作。梅明認為，這樣的做法能夠給山區孩子提供進城的機會，而一旦孩子離開山區，他們上了年紀的父母也就有可能走出大山。

當然，梅明也曾考慮跟更加商業化的企業合作，畢竟，以一己之力，他的能力實在有限。然而讓他失望的是，這些企業從來只是將慈善當做一件關乎“面子”的外衣，敷衍了事。每次與他們合作，梅明自掏腰包，出錢出力地包布置會場、招待志愿者，而那些企業往往只是帶著捐贈物資，在現場一捐了事，然后就忙著拍照、宣傳、享受掌聲，功利心十足。

慈善之于梅明，容不下一點點污漬，即便它早已千瘡百孔。他不把慈善披在身上招搖過市，而只想穿成貼心貼肺的內衣。

車子掛在網上一直沒有賣出去，看不過去的朋友仗義相助，解了梅明的燃眉之急。他決定堅持下去：“這么多人打電話需要我幫助，我的公益活動肯定不能停。”

唐·吉訶德沉默了

2014年底，梅明家的老房拆遷，老父親叫來梅明，把拆遷款錢都給了他，“這些錢我給你了，以后你要怎么樣，我都不管你了。”

父親話中的含義梅明很明白，他也意識到砸鍋賣鐵做慈善，是不可能長久的。他曾經以為他已經放下了那種商人的生活，但現在看來，他還是得再次投身商海。

可是生意和慈善，又該如何兼顧呢？

有朋友提議用做金融的手段做慈善：先把捐款收到手里，自己去做投資，掙了錢了再捐出去。這樣的方式固然可行，然而卻走在了灰色地帶，涉嫌違法。

有朋友認為可采取折中的方式：將錢分成幾部分，一部分維持愛心聯盟的運營，一部分用于做慈善。但梅明擔心，善款在自己的手里過了一道，容易遭人詬病。

終于，有人出了個主意：開一家愛心超市。人們在愛心超市買東西，付出的錢一部分用作愛心聯盟的經營，一部分作為捐款。梅明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梅明開始著手籌備他的愛心超市。他找了一家店面，定在2014年8月5號簽署合同。可就在8月3日，云南魯甸發生了地震。梅明猶豫再三，只能馬不停蹄地趕去救災。

在魯甸一呆就是半個多月，愛心超市的開張也從8月拖到了10月。這個時候，梅明已經把凍庫都租好了，愛心超市一切就緒。可就在這時，云南普洱又發生了地震。

梅明這時才發現，自己想要兼顧慈善和經商很難。他不斷地對記者說：“等我把愛心聯盟的團隊組建好了，我還是要去掙錢。”可事實上，他根本沒有錢組建團隊。采訪當天，幽暗的愛心聯盟辦公室里只有兩名員工，而且他們還都是由志愿者發展而來的，薪資微薄。

團隊建不起來，愛心超市無暇經營，梅明左搖右擺，終于陷入死循環。現在，他正在考慮要不要把愛心超市做成網店，這樣既不用駐店，又能兼顧愛心聯盟。

事實上，做慈善有很多種方式。辦企業能提供就業，做生意能活躍經濟，商業本身就帶著慈善的屬性。當記者把這個話題拋給梅明時，他保持了沉默。

但好在，中國民間公益發展十多年以來，得到了政府越來越多的重視，各級政府加大了社會組織扶持力度。十年后，公益組織總數將超過百萬，志愿服務也將成為人們的生活方式。雖然前行的道路仍舊艱難，但唐·吉訶德似的梅明，將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