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錢鐘書詩同用一典八例

謝泳

目前已見陳寅恪和錢鐘書舊詩，就數(shù)量判斷，陳多于錢。陳、錢舊詩中，偶有用典同一現(xiàn)象。除一般舊詩習(xí)語，如蓬萊、青鳥、緇衣、木葉、紅妝、海棠、憑欄、夕陽等等外，陳、錢詩用典同一，在相當(dāng)大程度上顯示他們一般知識系統(tǒng)的范圍、閱讀趣味以及記憶專注某一事物等特點。試舉八例。所據(jù)陳、錢詩為三聯(lián)版《陳寅恪集·詩集》、《槐聚詩存》和錢鐘書1934年自印本《中書君詩初刊》。解釋古典，用廣東人民版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不再一一出注。

錢鐘書《北游記事詩》多首，其中一首：“有地卓錐謝故人，行程乍浣染京塵;如何欲話經(jīng)時別，鴃舌南蠻意未申”。

陳寅恪《客南歸述所聞戲作一絕》，最后兩句：“可憐鴃舌空相問，不識何方有鑒湖。”

鴃舌，語出《孟子》，一般比喻語言難解，雖不算僻典，但陳、錢詩中都用過一次，說明他們對這個比喻有興趣，趣味上有同一性。

錢鐘書《北游記事詩》，其中一首：“話到溫柔只兩三，薄情比勘彌增慚。任情投筆焚書后，注定全身學(xué)定庵”。

陳寅恪《蒙自雜詩》兩首，第一首：“少年亦喜定庵作，歲月堆胸久忘之。今見元胎新絕句，居然重誦定庵詩。”

定庵即龔自珍，陳、錢詩同用一典，說明他們對龔自珍詩及影響都非常熟悉。

錢鐘書1933年詩《春盡日雨未已》：“雞黃駒白過如馳，欲絆余暉計已遲;藏海一身沉亦得，戀桑三宿去安之;茫茫難料愁來日，了了虛傳憶小時;卻待明朝薦櫻筍，送春不與訂歸期。”另一首《發(fā)昆明電報絳》中也有兩句：“遠矣孤城裹亂山，欲去寧無三宿戀。”

陳寅恪《春盡病起宴廣州京劇團并聽新谷鶯演望江亭所演與張君秋微不同也》第三首中有：“桑下無情三宿了，草間有命幾時休。”

桑下三宿，原意為僧人不得在同一桑樹下連宿三晚，以免日久留戀。陳寅恪1911年己亥秋日詩也用過此典，句為“三宿凄迷才未盡”。陳、錢詩同選一典，可見表達某一情感時，聯(lián)想的知識方向有趨同性。

錢鐘書《無題義山有感云楚天云雨盡堪疑解人當(dāng)以此意求之》詩，其中兩句：“身無羽翼慚飛鳥，門有關(guān)防怯吠猧。”

陳寅恪《無題》詩：“猧子吠聲情可憫，狙公賦芧意何居。”

猧子是哈巴狗別名，由西域傳來，陳寅恪研究元、白詩時，曾有詳論。錢鐘書也用此典，足見二人知識來源和趣味，比喻同一，表明聯(lián)想造語時向同一方向生發(fā)。

錢鐘書《清音河（La Seine）河上小橋（Le Petit Pont）晚眺》詩：“電光撩眼爛生寒，撤米攢星有是觀;但得燈濃任月淡，中天盡好付誰看。”另一首《驟雨》詩：“雷嗔斗醒諸天夢，電笑登開八表昏。”

陳寅恪《詠成都華西壩》詩中有：“雷車乍過浮香霧，電笑微聞送遠風(fēng)。”

電笑即是閃電，西方詩文常用電與笑互喻，錢鐘書《管錐編》中認(rèn)為是絕頂聰明的想象。王培軍《錢邊綴瑣》有詳論（該書第114頁，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此典較僻，陳、錢同用，足證對妙喻感覺一致。

錢鐘書《寓夜》詩：“沉醉溫柔商略遍，黑甜可老是吾鄉(xiāng)。”

陳寅恪《熱不成寐次少老聞停戰(zhàn)詩韻》：“欲夢高寒冷肝肺，可憐無路黑甜鄉(xiāng)。”

黑甜鄉(xiāng)是睡的意思，語出蘇東坡《發(fā)廣州》。陳、錢對妙喻的感受完全相同。

錢鐘書《故國》詩：“壯圖虛語黃龍搗，惡讖真看白雁來。”

陳寅恪《乙未迎春后一日作》詩：“黃鶯驚夢啼空苦，白雁隨陽倦未歸。”

白雁，文輝兄未尋出古典，解為雁的飾詞。但陳、錢同用，可能確有出處，期待高人指點。

錢鐘書《生日》詩：“聊借令辰招近局，那知許事蛤蜊前。”

陳寅恪《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詩：“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己丑元旦作時居廣州康樂九家村》詩：“食蛤哪知今日事，買花彌惜去年春”。《乙未陽歷元旦作時方箋釋錢柳因緣詩未成也》詩：“食蛤那知天下事，然脂猶想柳前春”。《乙未除夕臥病強起與家人共餐感賦檢點兩年以來著作僅有論再生緣及錢柳因緣詩箋釋二文故詩語及之也》詩：“那知明日事，蛤蜊笑盤虛”。

食蛤，一般表示輕蔑和嘲謔之意，典出《淮南子》，是陳詩中重復(fù)最多的一典。此典極有機趣，陳、錢同用，可見認(rèn)同此典顯示的智慧。

陳、錢詩同用一典，在舊詩中不算特例，因為這些典故在舊詩寫作中并不罕見，再尋他人同用事例，似并不困難。但陳、錢在趣味上確有同好似可確定。比如陳、錢對人類行為中穢褻事物的來源均有興趣。陳寅恪有名文《狐臭與胡臭》，錢鐘書在《圍城》中也曾用一個細(xì)節(jié)描寫“慍羝”，關(guān)注為同一事物;錢鐘書對“鴉片”、“梅毒”一類事物如何到中國也很感興趣。

錢鐘書曾批評過陳寅恪考證“楊玉環(huán)入宮是否處女”問題，其實錢、陳在閱讀趣味上極為相似，比如對野史筆記和詩話的興趣大體在同一方向，而所關(guān)注事物也多有重合，這可能是所有大學(xué)者氣質(zhì)中的共有行為，即大學(xué)者關(guān)心穢褻事，此乃學(xué)術(shù)趣味高雅之表現(xiàn)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