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鳴鼎食

閑云主人

將近60年前，我小學畢業，開始讀《紅樓夢》，讀到“鐘鳴鼎食”一詞，自作聰明地認為，作為一個超級大家庭，有名有姓的就超過400口，要用鼎來燒大鍋飯。正因為人丁眾多，吃飯時要打鐘通知，就像小學生上下課一樣。

但是，隨著讀了一些古籍，特別是1979年讀研后，從古文大師張四維先生學習四書五經，逐漸明白所謂“鐘鳴”，即是享受的規格，宴飲時奏樂，那鳴的是編鐘。試看湖北省（古楚國都郢）的“編鐘樂舞”，那宮女的舞蹈是何等的婀娜多姿，那撞擊編鐘的樂師奏出“宮商角徵羽”的樂聲是多么的悅耳動聽。

鼎的講究更加復雜。作為食器的鼎的歷史至少有7 000多年。從仿生角度看，凡圓、橢圓的食器皆來自瓢，即葫蘆，“依著葫蘆畫瓢”嘛。我的老家婺源，至今還把勺子叫做“瓢”。

到了新石器時代，距今八九千年前，陶器開始出現。最初的陶器功能極為簡單，外形極為簡陋，各地那個時期的出土陶器幾乎皆為罐形。這種器物既是烹器，又是餐具，還可儲物，先民感到非常實用。陶罐，是如今一切鍋子的鼻祖。釜和鼎是最早問世的兩種不同形式的鍋的名稱。釜是最早從罐演化出來的鍋，它們之間的區別在于罐是平底的，而釜是圓底的或尖圓底的，以利烹煮時集中火力。釜用來煮飯，成語“破釜沉舟”即是說打破飯鍋，鑿沉船底，沒有退路，只好拼命一搏。但釜的圓底使其重心不穩，在烹飪和安放時，常要在釜底填上石塊作為支架，天長日久，帶有支架的鼎就問世了。

鼎可用以烹煮和盛放魚、肉。形狀多為腹圓，口沿或頸上有兩耳，三足，也有四足的方形鼎。“鐘鳴鼎食”中的“鼎食”又叫“列鼎而食”，其實是飲食上的規格和待遇。中國的官場也好，民間也罷，很講究規格和待遇，應該就是源自飲食。具體而言，天子享受“九鼎”的規格。依次類推，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知識分子中的知名人士）三鼎，平民一鼎。據《酉陽雜俎》記載：“段成式馳獵饑甚，叩村家。主人老姥出彘臛（豬肉羹），五味不具，成式食之有逾五鼎，曰：‘老姥初不加意，而殊美如此。’常令庖人具此品，因呼‘無心炙’。”這里所說的“五鼎”，即卿大

夫所享受的高規格美食的滋味。段成式，字柯古，臨淄人，家住荊州。他是唐朝文學家，以父蔭為秘書省校書郎，官至太常少卿。段成式自小生活在一個崇尚美食的家庭中，其父段文昌系唐穆宗的丞相，精于飲食。家里的廚房叫“煉珍堂”，餐廳叫“行珍館”。有位老媼在段家主持餐務40多年，培養高徒9人，時人敬稱“膳祖”。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的段成式，舌頭特別靈，才會當“五味不具”的豬肉羹一進嘴就叫道：“這滋味遠遠超過大夫家的佳肴呀 ！”

曾有一個香港美食旅行團來上海，領隊叫我張羅一餐晚餐。我把夜宴訂在“老正興”。一早，我對要去參觀歷史博物館的香港朋友說：“各位看得仔細點，晚餐會有有獎征答。”有朋友問：“獎品是什么？”我說：“答對的獎一只大閘蟹。”除每人一只外，我多訂了10只。到晚宴時上完冷菜，我問大家：“早上看到什么？”七嘴八舌之中，說得最多的是看到了食器酒具。我再問：“食器酒具中最突出的是什么？”大家一致說：“鼎呀 ！”這時，我再引入正題：“好，那么大家想一想，鼎有幾種功能？”下面一陣亂叫：“煮飯，煮飯 ！”我說：“錯 ！煮飯的是釜或鬲（音lì，形似鼎，三足粗而空心）。鼎是煮肉的。”那么，鼎有哪些功能？我告訴他們，鼎的功能有以下四種：

炊器 鼎是用來煮肉的，只需在它的底部逐漸加溫把肉燉熟，所以鼎足做成實心的，能起到穩固的支撐作用。

餐具 小一些的鼎也可以用來做餐具，這就體現了宴飲上享受的規格、級別。

禮器 在奴隸制社會中，鼎還用做傳國的寶器，成為國家權力的象征，故有“楚王問鼎”，意在圖周的典故。青銅鼎還是用于祭祀的禮器。隨著歷史的發展和時代的演變，用來盛肉祭祀鬼神的鼎，又逐漸改變為用以燒香祭祀，這就是始于宋、元之際，至今還在使用的香爐。鐫刻于鐘和鼎上作為禮器的銘文，也就是古文字—金文，又叫鐘鼎文。

刑具 這就是古代的一種酷刑——鼎烹，即以鼎鑊烹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載，藺相如完璧歸趙后，對秦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說的就是將人投入滾湯中煮死的酷刑。

沒人得獎，獎品只能另行分食，但香港美食游的朋友們得知這么多關于鼎的知識，還是非常高興。

鼎和國家、民族的關系這么密切，怪不得立國叫“定鼎”，奪取政權叫“奪鼎”，望族叫“鼎甲”、“鼎族”，三方并峙叫“鼎立”，重臣叫“鼎臣”，局勢不安叫“鼎沸”，改朝換代叫“鼎革”，興旺發達叫“鼎盛”，名氣極盛叫“鼎鼎”，輔臣賢良就是“調和鼎鼐”。中國的飲食和政治的關系如此密切，難怪老子李耳要說：“治大國若烹小鮮”。

回到“鐘鳴鼎食”上來，賈府以及與之有關系的史家、王家、薛家，或是舊臣，或是新貴，或是皇親，或是國戚，都夠得上吃飯時享受奏樂的待遇。當然，他們也得以享受卿大夫的“五鼎”規格和待遇。只有享受過如此規格、待遇的文學家曹雪芹，才能寫出如此千古不朽的巨著，也使我們能有一窺古代政治、經濟、飲食文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