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于可以進入本文主題的討論。這也要從“趙樹理進城”說起。最早透露趙樹理生活將發生變化的信息,是1947年1月趙樹理和英國記者貝爾登的談話:“我應該投入社會生活,我要跟上革命的各個階段。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搞土地改革,以后大概就是搞工業化。我們將來要組織合作社,需要美國的機器,所以我想去美國看看。我很想寫重大的題材。也許內戰結束后,我可以安頓下來,專心專意寫它一陣子。不過我決不愿完全脫離人民”。1此時,正是革命取得全國范圍的勝利前夕,面臨從“奪取政權”到“建設國家”的轉變。隨著國家工業化與合作化任務的提出,趙樹理這樣的革命干部由農村進入城市,已成大勢之所趨。而此時的趙樹理是信心十足的,他決心要“跟上”革命的新階段,“寫重大的題材”,以突破現有的局限于農村的寫作格局。他還希望去美國看看,以進一步擴大自己的視野。他同時又提醒自己:“決不能完全脫離人民”,這是自己的基本立足點。1949年4月,趙樹理隨任職的《新大眾報》(后改為《工人日報》)來到北京。“趙樹理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另一位根據地作家孫犁對此有如下評論:“對趙樹理來說,就是離開了原來培養他的土壤,被移植到了另一處地方,另一種氣候、環境和土壤罩。對于花木,柳宗元說:‘其土欲故。他的讀者群也變了,不再完全是他的戰斗伙伴。這里對他表示了極大的推崇和尊敬,他被展覽在這新解放的,急劇變化的,人物復雜的大城市里”。2趙樹理面臨著選擇的困惑。他在1949年1月寫給周揚的信里,就提到自己“沒有(了)主意”:“繼續深入農村呢,(還是)調轉向城市呢?一個無產階級寫作工作者不了解真正‘無產階級——產業工人的生活如何是好?這似乎應轉向城市了,可是放下自己比較熟悉的對象去一個陌生的環境中探索又有什么把握呢?這樣想來似乎又是不必往城市去”,“我的前途有二:一個是就現有的條件做可能做的事,不必求全責備,甘心當個專寫農民的作者;一個是和一個青年一樣,力求發展為一個全面寫作者”,“最后我覺著依靠現在的條件工作,并加強今后的流動性,逐漸把自己的活動范圍轉移到城市中去,或者是個較妥當的辦法”。3有意思的是,趙樹理正準備去城市時,1949年1月25日,《人民日報》就發表了一封石家莊工人來信,希望趙樹理同志寫工人。4趙樹理到了北京,擔任了屬于全國總工會領導的《工人日報》記者和工人出版社負責人,這樣的安排顯然希望有機會接觸工人。他在1949年5月召開的工人寫作問題座談會上,也表示“自己寫工人還不熟悉”,最好作為記者到工廠去擔任具體的工作,作一些輔助工人創作的事情。5到1950年8月,他果然到了北京前門外的一個制造農用噴霧器的工廠體驗生活,“但試驗了一個月,覺得路子太生,又想折回來走農村的熟路”。6趙樹理決心回到農村,自然還有他完全不能適應新的環境的原因。不僅是生活環境的變化,更是政治環境的不適。他從農村底層來到京城,就陷入了文藝界、知識界上層的復雜斗爭,前文所說的所謂“東、西總布胡同之爭”就是一個例子。以后他在《說說唱唱》工作時,也因為發表作品而受批判,一再檢討。7就像孫犁所說,“上層建筑領域,進入了多事之秋,不少人跌落下來。作家是脆弱的,也是敏感的。他兢兢業業,唯恐有什么過失,引來大的災難”,“他的創作遲緩了,拘束了,嚴密了,慎重了,因此,就多少失去了當年青春潑辣的力量”。8正是為了擺脫這樣的生命與創作的危機,趙樹理于1951年2月,回到了山西長治專區;3月,到平順縣川底村工作。9趙樹理回憶說:“莊稼長得還像當年那樣青綠,鄉土飯吃起來還是那樣的鄉土風味,只是人們的精神要比以往活躍得多——因為我們有了中央政府,老鄉們都以勝利者的姿態來歡迎我這個回來的老熟人”。10但或許趙樹理本人都沒有意識到,“趙樹理重回農村”,實在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事件;他個人也將面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新問題,新矛盾,新困惑。建國后趙樹理的命運,也就由此決定了。趙樹理在1959年寫給陳伯達的信中,對自己1951年下鄉以后的境遇、心境與命運,有一個概括:“在八九年中,其前三年(按,即1951-1953年)感到生活還順利,以后(按,即1954-1957年)便逐漸難于插手,到去年(按,即1958年)公社化以后,更感到徹底無能為力”。11如果再加上1959年以后的遭遇,我們大概可以把1951年后趙樹理的生活與寫作,劃分為五個階段。而這五個階段的變化的背后,恰恰隱含著中國共產黨與農民關系的變化,這更是耐人尋味的。(一)1951-1953:“感到生活還順利”趙樹理其實是在新中國發展的一個關鍵時刻重返農村的,他于1951年二三月回到家鄉山西;4月,山西省委向華北局和中央寫了一份題為《把老區互助組織提高一步》的報告,由此在中央高層引發了一場決定此后中國命運的爭論。山西省委的報告提出,“隨著農村經濟的恢復與發展,農民自發力量是發展了的,它不是向著我們所要求的現代化和集體化的方向發展,而是向著富農的方向發展,這就是互助組發生渙散的最根本的原因”,因此,“必須在互助組內部,扶植和增強新的因素,以逐步戰勝農民自發的趨勢,積極地穩健地提高農業生產互助組織,引導它走向更高級一些的形式”。所說的“增強新的因素”是指在互助組內部增加公共積累和加大按勞分配的比重;“更高級一些的形式”則指“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山西省委的報告上報華北局和中央以后,受到了華北局和劉少奇的尖銳批評。華北局的批復寫道:“用積累公積金和按勞分配辦法來逐漸動搖、削弱私有基礎甚至否定私有基礎,是和黨的新民主主義時期的政策及共同綱領的精神不相符合的,因而是錯誤的”。劉少奇則進一步指出:“農業集體化必須以國家工業化使農業能用機器耕種和土地國有為條件”,用合作社、互助組的辦法使中國農業“直接走到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種空想的農業社會主義”,“農業集體化不是逐步進行的,不是單純地依靠農村條件,而是依靠城市,依靠強大的工業”,“現在農村階級分化,正是將來搞社會主義的基礎,將來(條件成熟)我們依靠政權,下個命令就能結束它”。華北局和劉少奇的意見又遭到了毛澤東的尖銳批評。他對土改后農村中出現的階級分化十分關切與擔憂,認為這雖不可避免,卻要遏制其發展。他認為,經過資本主義也可以發展生產,但那要犧牲貧苦農民利益,是一個痛苦而又漫長的過程,而經過互助組、初級合作社的形式,把農民組織起來,發展社會主義,是引導農民走共同富裕的康莊大道。他批評了在實現工業化之前不能動搖私有基礎,實現農業合作化的觀點。他說:“既然西方資本主義在其發展過程中有一個工場手工業階段,即尚未采用蒸汽動力機械,而依靠工場分工以形成新生產力的階段,則中國的合作社,依靠統一經營形成的新生產力,去動搖私有基礎,也是可行的。”12現在還沒有任何材料能夠說明,趙樹理對毛、劉之爭是否知情,他有何反應;但根據他的一貫思想,我們還是可以推斷出他的某些可能的態度。例如,對毛澤東對農村發生兩極分化,會影響貧困農民的利益所產生的擔憂,趙樹理是應該會有強烈共鳴的;1959年他在論及“農業合作化的成績”時,第一條就是“停止了土改后農村階級的重新分化”13對劉少奇堅持只有實現了農業機械化,衣業生產才會有真正的發展,這一點,趙樹理應該也是同意的,在我們已經引述過的1947年和英國記者貝爾登的談話里,他就說過,“我們將來要組織合作社,需要美國的機器”,14趙二湖也認為他的父親“與劉少奇的思想有接近之處”。15但毛澤東關于在實現機械化前,依靠合作社統一經營也能形成新的生產力的觀點,也是能為趙樹理接受的。或許我們更應該重視的,是毛、劉之間關于“先合作化,還是先工業化”之爭的背后,其實是隱含了一個更為根本的分歧的,即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的中心、立足點應該放在哪里?劉少奇主張以城市工業化帶動農村集體化,走的是“城市中心”的道路,基本七遵循的是蘇聯的模式。而毛澤東正要突破蘇聯模式,尋找一條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即以農業合作化(農業社會主義改造)帶動城市的社會主義改造,以農業的發展提供工業發展需要的原料和市場,促進工業化的發展。這是一條“農村中心”的道路,正是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采取的“農村包圍城市”的發展道路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的新的發展。這樣一條中國自己的農村中心的發展道路,是有著深厚的農民情結的趙樹理最愿意接受的,是深深契合其心的。我們在前文談到的趙樹理在建國初期的選擇的困惑,他之所以感覺到寫農村生活的“局限”,希望擴展到書寫工人生活,顯然是受到了“社會主義時期必然以城市為中心”的觀念的影響與壓力;現在,毛澤東的“農村中心”論的提出,就使得他能夠更加理直氣壯地為農民而寫作。趙樹理重返農村,也就獲得了一種全新的意義:從此,趙樹理對農民、農村、農業問題的思考,就與他對中國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的思考與探索緊密聯系在一起,具有了全新的時代內容。有意思的是,當趙樹理在關注與思考毛澤東農業合作化思想時,毛澤東也在關注趙樹理。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權威的《毛澤東傳》透露:1951年9月,在毛澤東主持下,制定了中共中央《關于農業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毛澤東特地指示起草人陳伯達專門向趙樹理征求意見。16這一非常之舉,讓我們注意到趙樹理與毛澤東之間的關系,不妨略作一點討論。如前文所分析,某種程度上,趙樹理是通過毛澤東的《淪持久戰》而信服并投身于毛澤東領導的中國共產黨和革命的。后來他提倡大眾化、通俗化,并在根據地寫出了《小二黑結婚》這樣的代表作,據他自己所說,寫小說時他還沒有看到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7研究者因此說,這是“政治家毛澤東的宏圖偉略與文學家趙樹理的創作理念的不期相遇,不謀而合”。18趙樹理談到自己后來看到了毛澤東的《講話》時的感受時說:“我讀了,以為自己是先得毛主席之心的,以為毛主席講話批準了自己的寫作之路”。19在私下他還有這樣的解釋:“十幾年來,我和愛好文藝的熟人們爭論,但是始終沒有得到人們同意的問題,在《講話》中成了提倡、合法的東西了”,因此他“像翻身農民一樣感到高興”,“我覺得毛主席是那樣的了解我,說出了我心里要說的話”。20類似的“翻身”感,還發生在趙樹理《邪不壓正》發表以后。如趙樹理自己所說,他寫這篇小說,是因為在土地改革運動中,發現了“不少地方每次運動開始,常有貧下中農尚未動步之前,而流氓無產階級趁勢捷足先登,抓取便宜的現象”。21趙樹理實際上是抓住并揭示了中國革命,特別是農村運動的一個根本問題:所依靠的往往不是農村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而是農村流氓無產者,這也是趙樹理最感痛心的,他在建國后的農村變革(從合作化到公社化)里也不斷遇到這樣的問題。但他在1947年就將這一問題提了出來,顯然是超前的,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不但《人民日報》發表文章公開批判,還直接受到地方黨組織的干預。一位邊區土改工作負責人當面告誡他要“克服右的觀念”,并警告說:“你是個有影響的人物,尤其要和上級保持一致”。正在這時,毛澤東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發表了,毛澤東指出:“有許多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和流氓分子乘機混進了我們的黨。他們在農村中把持許多黨的、政府的和民眾團體的組織,作威作福,欺壓人民,歪曲黨的政策”,“這種嚴重情況,就在我們面前提出了整編黨的隊伍的任務”。22這正是趙樹理在《邪不壓正》里提出的問題。趙樹理因此興奮異常,“認為是毛澤東又一次肯定了他來源于現實的創作”。23現在(1951年)在中國農業合作化運動開始時,毛澤東又這樣重視他的意見,這當然讓趙樹理感動不已。以后毛澤東大概也一直在關注趙樹理,1959年反右傾運動中,趙樹理受到重點批判,當時作協負責人之一的嚴文井后來回憶說,中央有一個指示,“對趙要低調處理”,24這應該也是毛澤東的意思。趙樹理對毛澤東也應該有知遇之感,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忍著巨大的疼痛”,抄寫毛澤東的詩詞《詠梅》,“仿佛在用整個生命書寫自己的信仰與寄托”。25采取這樣的方式,自然有一定時代因素,但也是符合趙樹理的思想邏輯的。趙樹理和毛澤東都認為自己是“農民的兒子”,他們之間應該是有相通之處的;當然,毛澤東更是一個革命家,掌握著不受監督與制約的絕對權力,趙樹理和他更有不可通之處,這也是不言而喻的。我們還是回到1951年的現場來。毛澤東派陳伯達來征求意見,趙樹理本著對黨知無不言的原則,直言不諱:“現在農民沒有互助合作的積極性,只有個體生產積極性”。26對趙樹理的這一反應,趙二湖有一個解釋:“我父親在辦初級社的時候,就有想法,他認為是搞早了。他對互助組是積極贊成的,因為那時候,為支援解放戰爭,壯勞力大批的參軍,以婦女為主力了,不組織起互助組,地里就沒法耕種了。那時候確實需要互助組。那么,打完仗以后,農民都回來了,各種各的地,而且剛分了土地,這是農民用命換來的勝利果實,現在又收回去,農民接受不了”。27這大概是反映了趙樹理的真實想法的。有意思的是毛澤東的回應。據《毛澤東傳》說,毛澤東表示,“趙樹理的意見很好。草案不能只肯定農民的互助合作的積極性,也要肯定農民的個體經濟積極性。我們既要有農業生產合作社,也要有互助組和單干戶。既要保護互助合作的積極性,也要保護個體農民單干的積極性,既要防右,又要防左”。正是根據毛澤東的這一意見(其中顯然吸收了趙樹理的意見),決議草案開宗明義:“農民在土地改革基礎上所發揚起來的生產積極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個體經濟的積極性,另一方面是勞動互助的積極性。農民的這些生產積極性,乃是迅速恢復和發展國民經濟和促進國家工業化的基本因素之一”。關于個體經濟的積極性,決議草案指出:“解放后農民對于個體經濟的積極性是不可避免的。黨充分地了解了農民這種小私有者的特點,并指出不能忽視和粗暴地挫折農民這種個體經濟的積極性”,“根據我們國家現在的經濟條件,農民個體經濟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將還是大量存在的”。決議的重心當然是放在積極發展互助合作方面,批判否認農業生產合作社“帶有社會主義的因素”的“右傾的錯誤思想”;但也同時提醒要警惕“左”傾的錯誤思想:“不顧農民自愿和經濟準備的各種必須的條件,過早地、不適宜地企圖在現在就否定或限制參加合作社的農民的私有財產,或者企圖對于互助組和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成員實行絕對平均主義,或者企圖很快地舉辦更高級的社會主義化的集體農莊,認為現在可以一蹴而就在農村中完全到達社會主義”。決議草案還特意強調,“提高生產率,比單干要多產糧食或多產其它作物,增加一般成員收入,這是檢查任何互助組和生產合作社的工作好壞的標準”。28可以想見,這樣一個《關于農業互助合作的決議》,是趙樹理可以接受,甚至衷心擁護的。趙樹理當然更重視剛剛分得土地的農民的個體經濟積極性,但他并不拒絕具有社會主義因素的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這不僅是他的社會主義理想所致,更有農村實際生活變化的事實的依據。他1951年蹲點的山西平順縣川底村,早在1943年,就在共產黨員郭玉恩的帶動下,組織了互助組,經過八年的試驗,“群眾集體的習慣逐漸養成了,能領導生產的干部逐漸增多了,集體勞動的制度逐漸形成了,耕作技術逐漸提高了,特別是各戶的財富逐年增多了,互助組的公有財產逐年積累起來了:所有這一切都成為后來農業生產合作社成立的條件”。同時,互助組發展也遇到了如不增加新的因素,生產難以繼續發展,逐漸松懈的問題。這也就有了進一步發展為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客觀需要。這樣,1951年在黨的號召下,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在川底村里,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而且社一成立,“由于統一使用土地、勞力、肥料、農具、牲畜等優越條件,在七個月(從建社到秋收后)生產中,農副業每人平均總收入量已超過1949年的38.8%”。29應該說,趙樹理親見、親歷的農村生活實踐對毛澤東的發展初級生產合作社的決策,是一個有力的支持。趙樹理后來說,“互助組、初級社,我和黨的路線、農村工作的認識是一致的”,“在初級社時期一切都順手”。30這是反映了實際情況的。如前文所說,1951年3月趙樹理就到了山西平順縣川底村,他后來回憶說,“這次試驗中僅僅建社以前的一段,在腦子里形不成一個完整的社會生活面貌”,于是,第二年(1952年)4月又再次深入川底村,參加擴社工作,約一個月;是年秋,第三次來川底村,全面參與農村生活,住了三個月,年底回到北京。31這是趙樹理第一次深入建國后的新農村,觀察和感受變動中的農村新生活。他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我們的農村,是我們國家中最廣泛的基層組織。麻雀雖小,肝臟俱全”,“‘農業生產合作社這一種新興的農業生產機構,要做多少事,要用多少人,都是出乎我想象之外的”。他感受最深的是,農村新干部、新骨干的涌現,“新人能辦新事,新事也能鍛煉新人”,“新的生產組織,新的前途觀念,推動著他們接受新的事物”。他所熟悉的“老干部,老民兵(即抗戰時期的民兵)和抗戰時期出過力的群眾,在為公眾服務的時候,都能既不抱怨,也不居功,不言不語,若無其事”。32他自己也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合作組織的建設中去,當年趙樹理幫助制定的《川底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章程》后來被保留了下來,其中就有一條規定:“社員將私有的土地、耕畜、農具等生產資料交社統一經營、使用,仍然保持所有權,并取得合理的報酬。社員的私有生產資料轉歸全社公有時,必須經過本人同意,并給予合理的補償”。一位參觀者這樣談到今天重看趙樹理當年的規劃的感想:“讀著‘仍然保持所有權、‘經營權與使用權分離這金子般發亮的字句,我一下子就覺得生于鄉間農戶、深知物力艱辛以及土地之于農家珍貴的趙樹理是如何地富于智慧”,同時又不免想到,“如果黨在互助組、初級合作社之后,不把農民的地權收歸集體,而按照趙樹理為川底制定的章程辦,大概就不會出現由初級社而高級社,由高級社而人民公社,‘規模最大、時間最長、破壞最烈的空想農村社會主義實驗吧?”33——但這都是后話了。在《一九五三年文學工作計劃》里,趙樹理寫道:“上半年寫一篇關于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小說,主題是反映辦社過程中集體主義思想與資本主義思想的斗爭,大約二十萬字”。34但他真正動筆寫,是在1953年冬,大概在1954年冬完稿。這就是建國后趙樹理的代表作《三里灣》。趙樹理后來回憶說:“寫《三里灣》時,我是感到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就是農業合作社應不應該擴大,對有資本主義思想的人,和對擴大農業社有抵觸的人,應該怎樣批評(按,在初發表時,原文是“應該怎樣處理這一關系”,在收入集時改為“應該怎樣批評”)。因為當時有些地方正在收縮農業社,但我覺得社還是應該擴大,于是寫了這篇小說”。35——這里所說的“收縮農業社”,是1953年春,中央農村工作部針對當時農業社發展中比較普遍的對農民干預過多的現象,提出了“糾正急躁冒進”的問題;在糾正過程中,就有人提出要“收縮農業社”。到1953年10月、11月,毛澤東又多次批評說,“一股風,吹倒了一些不應當吹倒的農業生產合作社”。36這都是圍繞農業合作社發展問題黨內不同意見的論爭;此時的趙樹理顯然是站在毛澤東一邊的,他因此要通過《三里灣》的寫作,來表達他的“擴大農業社”的主張。從這一方面看,趙樹理寫作《三里灣》還是延續著前期創作(《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邪不壓正》等)寫“問題小說”的思路,希望在政治上對實際運動“起作用”。但《三里灣》的寫作,還有更深層次的意義與追求:《三里灣》是趙樹理第一次寫農業生產,他要借此表達他對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觀察、理解與想象。趙樹理在《<三里灣>寫作前后》里介紹自己的寫作意圖與構思時,特意提到“為什么寫了那樣幾個人”。仔細讀小說,就可以發現,趙樹理主要寫了兩類人。一類是前引趙樹理文章《一張臨別的照片》里著重提到的農村“新人新事”,這是趙樹理所不熟悉的,是他對建國后變動中的農村的新發現,但卻是他最感興趣,也是最能理解的。可以說,這些新人新事既符合他的農村理想,又喚起了他的某種農村記憶,他從中發現了這樣一些社會主義新因素,本來就是根植在農村深厚的歷史文化之中的。趙樹理主要發現和書寫了三類農村社會主義新人,他稱之為“可愛的人”。“一種是在生產上創造性大的人,這種人,每遇到傳統的生產技術不如自己想象的順利的時候,就產生改良工具或改變作法的念頭。他們作些新的研究、試驗,得到一些成功,從而把自己的興趣逐漸從生產目的(經濟收入)轉移到生產工作本身上來:只要新的試驗有成績,賠一點本也滿意”。不難看出,這些“生產上創造性大的人”,就是農村中的能工巧匠,心靈手巧的能從創造性的農業勞動中感受快樂的人,趙樹理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員,小說中的王寶金、王玉生顯然有趙樹理的影子。而趙樹理要著重表現的,是這些農村能人在個體經營的小塊土地上耕作,受到許多限制:需要有限,地盤太小,少有鼓勵或幫忙,等等。只有在集體生產中他們才獲得了施展身手的機會和條件,“所以他們都覺著參加了社如魚得水,都以忘我的精神時時為這種新的生產組織增加新的生產效能”。——這是發展農村生產力的動力所在。“再一種是心地光明維護正義的人”,這樣的“農民良心”,歷來農村社會就有,趙樹理關注的是這樣的人在農村變革實踐里的發展和成長:“這種人往往是在解放以前和地主階級斗爭最激烈的人。他們經過了斗爭的鍛煉,受到了解放區民主生活的教育。他們在長期斗爭中,認識了地主階級假公濟私,損人利己,見利忘義,愛財如命……種種丑惡的品質,并且恨之入骨,久而久之,便給他們自己造成一種嫉惡如仇的性格”,“他們對一般人沒有什么私仇,只是見到不平的事他們要說話。這種民主精神,大為農業生產合作社這樣的集體生產組織所需要;而他們也樂于參加到這種容易發揮民主精神的集體生產組織中來,以便逐漸消滅他們自己所痛恨的事”。小說中的王滿喜正是以這樣的風風火火的健康活力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這是發展農村民主的動力和基礎。“還有一種新生力量是青年學生。這些人,不一定生在貧農家庭,自己對農業生產工作也很為生疏,然而他們有不產生于農村的科學、文化知識(例如中國、世界,歷史、社會、科學等觀念),有青年人特有的朝氣,很少有,甚至沒有一般農民傳統的缺點。一個由半社會主義性質的農業生產組織逐漸向著完全社會主義化力方向發展,對這樣的新生力量是應該重視的。——因為社會主義事業的任何部門都是需要一般知識的”。37——這樣的有文化的勞動者,更是發展農村社會主義建設的動力和骨干力量。小說里范靈芝這個人物其吸引力正在于此。這樣,趙樹理就通過他筆下的農村新人,向人們傳遞了建國初期中國農村的積極變化的信息,更借此表達了他的關于中國農民命運與發展前景的新的思考、期待和想象,他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理想,以至他的社會主義觀。,其中心是“人的健全發展”,這本身就是一個相當深刻的觀照點。在趙樹理的理解與想象罩,農業合作社的優越性,就在于它能夠為農村中的健康力量,王金生、王滿喜、范靈芝們,提供廣闊的發展空間;它所蘊含的社會主義因素,一是農業生產力的創造性發展,并使農民得到經濟的實際利益;二是農村社會的民主與公平;三是有文化、有社會主義覺悟的農民的培育和成長。這也可以說是趙樹理心目中的社會主義的三大標準和目標。在小說里,趙樹理特地安排了畫家老梁畫的三幅畫,在“明天的三里灣”里,三里灣已經實現了全而農業機械化,更大規模的集體化,農民生活與農村面貌都會發生根本的變化。38趙樹理尤為看重的是,這樣的社會主義,不是外加于農民的,而是根植在傳統農村社會、農民歷史文化里,由中國共產黨有組織、有計劃的引導,在農業合作社這樣的組織形態里,逐漸培育、發展起來,并且是由農民自己的艱苦奮斗創造出來的。趙樹理這樣的社會主義觀,既是他的理想,更建立在他對建國初期農村實際生活的直接觀察、經驗與體驗基礎之上,因而對他來說,是刻骨銘心,不易動搖的;當他發現,以后黨的政策,農村的實際發展,逐漸遠離這樣的社會主義本質與目標,他就陷入更加深刻的矛盾之中。——這也是后話。在發現農村的新生力量,傾注全力為之鼓吹的同時,趙樹理也清醒地意識到,“原來的農民畢竟是小生產者,思想上都有傾向于發展資本主義的那一面”,這構成了“農業生產合作化”的“離心力”。39如何對待與化解這樣的離心力,既是農業生產合作社發展的實際問題,也是趙樹理最為關心的,因為這關系著他更為熟悉,實際更有感情的農村“舊人”的命運。于是,就有了《三里灣》里的“舊人舊事”的描寫。小說里的馬多壽夫婦、馬有余夫婦、袁天成夫婦、范登高諸人,都是趙樹理爛熟于心的鄉親,因此,他只要給每個人取個綽號,人物就栩栩如生地站住了。如袁天成老婆叫“能不夠”,馬多壽叫“糊涂涂”,他老婆叫“常有理”,大兒子馬有余叫“鐵算盤”,大兒媳婦叫“惹不起”,范登高叫“翻得高”,等等,一看就知道他們都是農村里最會給自己打“算盤”,不講理,“惹不起”的人物,一般農村人都拿他們無可奈何,只有避開了之。到了新社會,就產生了許多矛盾。一是在家里,他們繼續“按照祖輩相傳的老古規辦事”,干預兒女婚姻,管制媳婦,這就與新社會主張的婚姻自由、婦女解放發生沖突;農業合作化發展和他們的私人利益不一致,他們就成了離心力,絆腳石。趙樹理像一般正義而老實的農民一樣,對他們的平時作為自然是不滿的;在辦社問題上,他更是主張要對他們的“資本主義傾向”給予批評教育。但他在倫理關系和感情上卻不能擺脫與這些有毛病的鄉親的精神聯系。他因此認為,“不論哪個農民,只要想發展資本主義,在思想上就有和地主階級相同的一面;不過當他還沒有發展到變質的時候,他仍然保有與一切勞動人民相同的一面”,因此,在批評他們的時候,就一定要掌握好“分寸”。40在小說里就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討論:當馬多壽決定入社以后,馬多壽的兒子馬有翼的新媳婦王玉梅提出要分家,理由是:自己不愿意“到社里走社會主義道路,回到家里受封建管制”。合作社書記王金生卻提出了一個問題:“玉梅說得有道理,這種大家庭足不能鼓勵人的勞動積極性的。不過這樣的分家的事情太多了,會不會讓一般老人們傷心呢?孩子們一長到自己能生產了就都鬧著分家,剩下不能勞動的老人誰負責呢?”41后來,在小說結尾時,馬多壽一家還是分家了:這是按照新社會的“理”辦事;王玉梅和馬有翼同時又承擔了贍養二老的責任:這又是充分照顧了傳統倫理的“人情”。顯然,趙樹理是想在“社”與“家”之間,“講理”與“顧人情”之間,“新觀念”與“舊倫理”之間,取得平衡。這也是趙樹理的“農村新秩序”構想里,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以后還會有新的發展,我們在后文再作詳細討論。《三里灣》里農業社的主要“離心力”來自村長范登高,他是一位老干部,老黨員,土改積極分子,因土改分得了好地,就發了家,因此外號叫“翻得高”。他不愿參加農業社是希望繼續走個人發家致富之路。這實際上是反映了土改改革以后,農村利益關系的一個新變動。小說中特意寫到書記王金生的“奇怪的筆記”,上面寫著“高,大,好,剝”幾個字——這個細節是直接從生活中的郭玉恩的筆記里搬過來的;四個字代表四種戶:“‘高是土改時候得利過高的戶,‘大是好幾股頭的大家庭,‘好是土地質量特別好的戶,‘剝是還有點輕微剝削的戶。這些戶,第一種是翻身戶,第二、三、四種也有翻身戶,也有老中農,不過他們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對農業生產合作社不熱心”,小說里的“舊人”就都屬于這四類,范登高更是典型的“高字戶”,因為雇工也就兼個“剝”字。他們生產條件好,不入社,農業社就會面臨“人多,地少,地不好”的問題。42因此,如何動員這四類戶入社,就成了發展農業合作社的重要問題,也構成了小說的基本情節。這其實是一個利益調整的問題,但在當時的意識形態下,就成了一個“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是社會主義道路”的問題。這背后的邏輯:“單干=維護私有制=走資本主義道路”恐怕是趙樹理內心未必承認的;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他也不會公開提出質疑,而且還要按照主流意識形態來處理他的人物。在小說的具體描寫中,就出現了這樣的場面:在批判范登高的“小整黨會議”上,范登高不服氣,發牢騷說:“在當初,黨要我當干部我就當干部,黨要我和地主算賬我就和地主算賬。那時算出地主的土地來沒有人敢要,黨要我帶頭接受我就接受。后來大家說我分的地多了,黨要我退我就退。土改過了,黨要我努力生產我就努力生產。如今生產得多了一點了,大家又說我是資本主義思想。我接受的教育不夠,自己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好還是請黨說話!黨又要我怎么辦呢?”范登高這番“氣勢洶洶”的話,固然有很大的自我辯解,甚至美化自己的性質,趙樹理未必以為然,但他所提出的問題卻是難以回答的。因此,參加會議的縣委老劉只能以黨員的身份約束范登高:“領導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是共產黨!不愿意走這條道路還算什么黨員?”“每一個黨員都得表明一下態度!特別是在思想上、行動上犯了嚴重錯誤的人應該首先表明!這是一個能不能作個共產黨員的界限!一點也含糊不得!”最后,也還是在“這個黨的招牌可不能再讓你掛”的警告下,范登高才被“整住”而入社的。43趙樹理如實寫下了這樣的結局,在一定程度上也暴露了他內心的某些矛盾,盡管此時趙樹理還不一定愿意正視這樣的矛盾。他當然更不會想到,以后他自己也會面臨類似范登高的命運:在黨的紀律約束下,做違背自己意愿的事。(二)1954-1957:“逐漸難于插手”在前引“文革”期間對趙樹理的揭發材料里,趙樹理有過這樣的自述:“從高級社以后,我就鉆不進去了。農民不安心,生產秩序亂,寫東西好題材沒有,壞東西不能寫”;“統購統銷,高估產,統購過頭,農產品價格低,影響農民生產積極性”。44問題其實是開始于1953年秋,中共中央在農業、農村問題上采取了兩項重大舉措。首先是實行糧食統購統銷。在1952年7月1日到1953年6月30日的糧食年度內,國家收入糧食五百四十七億斤,支出五百八十七億斤,出現了四十億斤赤字。1953年上半年就出現全國糧食供銷全面告急,導致經濟波動,人心不穩,對1953年開始的大規模工業建設形成嚴重威脅。10月,毛澤東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陳云作統購統銷報告,指出最難處理的是“國家與農民的關系”。陳云后來說:“我現在是挑著一擔‘炸藥。前面是‘黑色炸藥,后面是‘黃色炸藥。如果搞不到糧食,整個市場就要波動;如果采取征購的辦法,農民就有可能反對。兩個中間要選擇一個,都是危險家伙”。45不僅陳云,實際上毛澤東和整個中國共產黨人都面臨一個艱難的選擇。因為誰都明白,實行糧食統購統銷,實際上就是要選擇一條“用剝奪農民的方法,來實現國家工業化”的道路。作這樣的選擇,對靠農民造反起家,和農民有著血肉聯系的中國共產黨人是并不容易的。毛澤東本人也是如此。有學者注意到,毛澤東在1950、1952、1953年連續幾年都直接干預過中共中央糧食征購計劃安排,壓縮征購數字,以緩解農民生活的困難。46現在他卻為了保證第一個五年計劃順利進行,而不得不采取剝奪農民的措施。這年9月梁漱溟當眾為農民說話,毛澤東勃然大怒,以致失態,就是因為戳到了他的痛處。后來毛澤東有一個自我辯解,即所謂“大仁政”與“小仁政”,據說照顧人民生活是小仁政,建設重工業、抗美援朝才是大仁政,這“就要征糧,就要在農民中做工作,說服農民出點東西。這才是真正代表農民的利益。哇哇叫,實際是代表美帝國主義”。47沒有材料表明,趙樹理是否看到過毛澤東這些講話,但他也同樣面臨困境,卻是真的。他自己就有過明確的說明:在糧食征購問題上,“我的思想是矛盾的——在縣地兩級因任務緊張而發愁的時候我站在國家方面,可是一見到增了產的地方,仍吃不到更多的糧食,我又站到農民方面。但是在發言的時候,恰好與此相反——在地縣討論收購問題時候,我常是為農民爭口糧的,而當農民對收購過多表示不滿時,我卻又是說服農民應當如何關心國家的”。趙樹理進一步解釋說:“收購任務不能少,我是懂得的。我參加過人代會,知道國家每年沒有那么多的農產品不能過日子,不能保證某些建沒事業必須迅速完成的需要”;“農業生產潛力之大,我也是知道的”,“問題在于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沒有充分發揮。其所以未能充分發揮,原因之一就是他們不知道增產以后自己能吃多少”。48趙二湖對趙樹理的矛盾心理也有這樣的觀察與理解:“他不是盲從,他還是相信共產黨是為了大多數窮苦百姓的利益。那么和共產黨的政策沖突起來,他在文章里,在講話里都表現得很清楚,他是很痛苦的。你比方說統購統銷,他到了農村里,看到把農民的糧食都拿走了,農民饑餓得很,沒有積極性,他同情農民;可是回到北京,看到國家的工業化,也是那樣地需要糧食,他又理解了國家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總是在這么種兩難悖論中搖搖擺擺”。49但對于始終生活在底層,在農民中間,并且特別重視自己的直接經驗的趙樹理,他更關注,并憂心忡忡的,是農民生存狀態的口趨惡化與生產積極性的驟降。他在一次座談會上,這樣談到他所看到的“農村情況”:問題出在“工業資金積累過多”,“浮夸風從五三年開始,那時我和康濯到一個老民兵英雄那里去,余糧要賣五萬斤,賣過了還要挖潛,他答應三萬,還說保守。結果他想,你們能完成,我也能完成。就開動員大會。但做法不實事求是。后來只完成一萬多,大家完不成就算了”。“五四、五五年我去晉東南,吃的糧食少了,吃油一年更只有一斤油料一斤芝麻,小煤窯集中在大隊里。這說明第一次過渡時期總路線,問題就已經出來了。農民自己的麻、糧、油、棉感到不足了。但當時市場還不覺得不足。到了五六年,市場上也覺不足了,農民覺得有錢買不到東西”,“農民的積極性本是從工農交換上得利產生的。收購多,物質少,這是個問題,,農民把大量農產品賣給城市,城市一定要供應大量的日用的物質,要錢才有意思”。現在,農民賣得多,國家、城市不供應農村足夠的物質,農民與國家、城市的關系怎能不緊張?農民又哪里有積極性?趙樹理舉了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小例子:“農村里過年家家都要貼對子(門聯),再窮也得貼,這才表明‘生活過得像個樣子”,但“統購以后,對子愈貼愈窄,以后三個門貼一副對子。連窗紙也糊不上,只好補補,只過眼前了。他們說是勞改隊,口子愈過愈困難”,“人把日子過成這樣,就沒有情緒生產”。50其結果,就是趙樹理在另一些會議上所說:“農民心中有數,種自留地積極,知道種多少,收多少,吃多少;種集體地,心中無數,種得多,收得多,統購多,吃得少,他怎有心勁種好集體地呢?”“吃糧靠集體,花錢靠個人,和農產品價格低有關系”。51——農民失去了集體生產的積極性,這正是趙樹理最為擔心的。在他看來,這是實行統購統銷的最大弊端。這背后是國家與農民、城市與農村的矛盾,這是中國社會主義發展中遇到的一個尖銳問題。趙樹理為之殫精竭慮,苦苦探尋而不得其果。1953年秋,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在關系農民命運和農村發展方向上所作出的另一個重要舉措,就是明確提出了對農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的任務。在1953年6月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尖銳地批判了“確立新民主主義秩序論”與“確保私有財產論”;8月,就正式提出了“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這是一個過渡時期。黨在這個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和總任務,是要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基本上實現國家工業化和對農業、手工業、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52這就意味著毛澤東根本改變了新中國的建國方向:由“發展新民主主義”到立即進入“社會主義改造與革命”;由首先發展生產力,改變為首先消滅資本主義所有制和小生產所有制,或者說通過改變生產關系來提高生產力。用毛澤東的形象的說法,就是要做到兩個“絕種”:資本主義絕種,小生產也要絕種。53在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上,則有兩個方面,當時叫“兩翼”,一翼是統購統銷,另一翼就是大力推動合作化。在1953年第三次農業互助合作會議上,毛澤東明確提出,“要搞社會主義。‘確保私有是受了資產階級的影響。‘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言不及義就是言不及社會主義,不搞社會主義”,“不靠社會主義,想從小農經濟做文章,靠在個體經濟基礎上行小惠,而希望大增產糧食,解決糧食問題,解決國計民生的大計,那真是難矣哉”。毛澤東斬釘截鐵地表示:“對于農村的陣地,社會主義如果不去占領,資本主義就必然會去占領”。54正是為了盡早、盡快讓小生產絕種,用社會主義占領農村陣地,1953年通過的第二個《中共中央關于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決議》,雖然也包括了第一次決議要保護單干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內容,但主要是加快農業生產合作社發展的進程,規定在特定條件下,可以不經過互助組,直接建立初級社,乃至高級社;只要條件具備,數量上多多益善,規模上能大則大,要打破新區的互助合作運動一定慢的觀念。在這樣的“積極領導”的方針下,農業生產合作社由1953年冬季的一萬四千個到1954年春,就擴展到九萬多個,增加五倍多,超過決議計劃數的一倍半以上。55在以后的1954-1955年間,黨內圍繞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發展速度,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先是1954年在遭遇嚴重水災,全國農業生產計劃沒有完成的情況下,糧食收購卻比原計劃多購了一百多億斤,加上生產合作社發展過快,引起農民,特別是中農的不安,各地紛紛反映“鬧糧荒”,許多地方發生大批出賣耕畜、殺羊、砍樹等現象,毛澤東說:“生產關系要適應生產力發展的要求,否則生產力就會起來暴動”。于是,1955年年初,中共中央發出通知,要求將合作化運動“基本轉入控制發展、著重鞏固的階段”,在全國許多地方又刮起了“下馬”之風。這又引起了一直主張加快農業合作社發展速度的毛澤東的不滿,到1955年7月召開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毛澤東就將在合作化運動中持穩健態度的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的領導稱為“小腳女人”,指責他們“站在資產階級、富農或者具有資本主義自發傾向的富裕中農的立場上替較少的人打主意,而沒有站在工人階級的立場上替整個國家和人民打主意”,犯了右傾錯誤,并宣布“在全國農村中,新的社會主義群眾運動的高潮就要到來”。56在10月《農業合作化的一場辯論和當前的階級斗爭》里,毛澤東又將論爭定性為“在由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過渡時期,關于我們黨的總路線是不是完全正確這樣一個問題的大辯論”,“帶著對資產階級作斗爭的性質”。57而到了1955年年底,毛澤東就以勝利者的姿態宣布:“一九五五年下半年,中國的情況起了一個根本的變化。中國的一億一千萬農戶中,到現存——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下旬——已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農戶加入了半社會主義性質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幾個月時間,就有五千幾百萬農戶加入廠合作社,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人事”。一九五六年又趁勢猛進,到年底,全國有百分之九十六的農戶入了社,加入高級社的農戶高達百分之八十七。原先計劃十八年完成的曰標,提前了十一年。58、從1953年8月提出農業社會主義改造任務,到1956年年底,就基本完成了這一任務。短短三年,中國農村就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圍繞著這樣的變化,黨內外又展開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復雜斗爭。我們卻發現趙樹理大多數情況下是沉默的:無論是1954年“農村生產力的大暴動”,還是1955年黨內關于合作化運動發展速度的大論爭,在他的文章里都沒有反映。最能說明他的處境與心境的,恐怕還是1959年寫給陳伯達信里所說的“難于插手”四個字。他當然不會反對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他說在1956-1957年在沁水、高平兩地看到“高級合作社迅速發揮出來的優越性,具體表現為統一使用人力物力,使本年就達到大幅度高產,同時在合并地塊后進行了必要的土地基本建設,興修了一些小型(高平接近中型)水利”,他是很興奮的。59把農民組織起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也是趙樹理的理想,上文提到農民喪失參加集體生產的積極性,讓趙樹理特別擔心原因即在于此。但他又是最懂得農民的,如他所說:“農民是不會不相信黨和社會主義,不會輕易退社的。不過農民也不是共產主義者,將來他們會是,現在還不是。現在的農民總是農民,總是中國農民”。60因此,他對不顧客觀實際條件和過高估計農民的社會主義覺悟,人為地加速發展農業合作社的速度,在這么短時間內就完成農村的社會主義改造,是心懷疑慮的;對忽視農民個體經營(家庭經營)的積極性,簡單地看作是資本主義自發傾向,也有保留。對某些農村干部一味跟風、浮夸更是反感。他后來說:“對浮夸,我真恨死了,這是從五六年開始的”。61對毛澤東用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方式來解決農業合作社的發展問題,處理黨內意見分歧的做法,趙樹理恐怕也有想法,當然也不會公開提出,只能做到自己不跟著走,也就沉默了。于是,我們就注意到,除在1953年冬到1954年冬完成了《三里灣》,1955至1957年連續三年,趙樹理只與過一篇短篇小說《求雨》(1954),一幕秧歌劇《開渠》(1956)。就再沒有其他文學創作。他后來說:“從五五(1955)年后我是有這經驗,不寫模范了。因為模范都是布置叫我們看的,咱們下去最好不要看模范,寫模范村”,“有好多事不好寫,不能寫”,就不寫了。62但趙樹理仍然關心在這樣急劇變動中農民的命運,以及高速發展中合作社面臨的問題,在這一時期,留下了三篇文章。一篇是《論“吃社果”說法的錯誤》,寫于1955年3月,即前文說及的“控制”農業生產合作社發展的時期。趙樹理發現“有個別地方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對于土地少或土地簿的農戶公開拒絕,他們‘發明了一句諷刺話,把這些戶叫做‘吃社果(意思就是‘剝削社的生產果實)”。在趙樹理看來,這種說法,不僅違反了黨的“依靠貧農”的政策,而且在經濟核算上片面強調土地的數量與質量的價值,忽略勞動力的作用,這不僅會導致分配上“強調土地分紅而輕視勞動的價值”,形成經濟的不公,而且“會使社員在社內的地位以入社土地多少、好壞為標準”,造成政治上的不平等。趙樹理甚至擔心“會使農業生產合作社成為農村中一種特殊的以富農思想為基礎的小集團。這和國家在過渡時期對農業社會主義改遣政策是不相容的”。63——這里,有幾點頗值得注意:一是趙樹理在考察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發展與農村問題時,首先關心的,是經濟的公平和政治的平等問題;二是他是站在土地少、土地薄而又積極勞動出力的貧困農民,即農村的弱勢群體這一邊,自覺維護他們的利益。而在他看來,以上兩點關系著農村發展的社會主義方向。而他最擔心的,正是出現“特殊的以富農思想為基礎的小集團”,這會導致農業生產合作社的變質,農村社會的腐敗。這構成了趙樹理觀察農村的基本出發點,非常值得注意。1956年8月,趙樹理寫了《給長治地委××的信》。這正是全國上下慶祝農村社會主義改造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趙樹理在信中卻談起山西農村某些地區“農業社發生的問題,嚴重得十分驚人”:“一,供應糧食不足:每人每月供應三十八斤粗糧,扣購細糧,不足維持一個人的生活——有兒童之戶尚可,只有大人的戶不敢吃飽或只敢吃稀的,到地里工作無力氣”;“二,缺草”;“三,缺錢”;“四,命令太死板”;“五,買煤難”;“六,基本建設要求太急”;“七,地荒了,麥霉了”。由此得出的結論是:“試想高級化了,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了,反而使多數人缺糧、缺草、缺煤。爛了糧,荒了地,如何能使農民熱愛社會主義呢?勞動比前幾年來緊張得多,生活比前幾年困難得多,如何能使群眾感到生產的積極性呢?”——這是趙樹理第一次發現了社會主義在農民中的信任危機。趙樹理同時發現了黨和農民關系的危機。首先是信用危機:“在轉入高級社的時候,(黨向農民)說了好多優越性,但事實上餓了肚子,(農民)思想是不易打通的”;其次是農民與干部關系的高度緊張:“有一次因為發糧不及時,群眾幾乎要打村長”,這樣的沖突經常發生,“群眾對公家,對干部,對社的情緒”隨時都可能引發各種群體事件,“群眾靠這種情緒來辦社是很難辦的”。趙樹理認為,問題出在“有些干部的群眾觀念不實在——對上級要求的任務認為是非完成不可的,而對群眾提出的正當問題則不認為是非解決不可的”,這個“對誰負責”的問題的背后其實有一個體制問題,當時的趙樹理當然不會作如此追問,但他指出:根本的問題是“沒有把群眾當成‘人來看待”,64這也是一個要害。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趙樹理是在1956年9月中國共產黨召開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宣布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全面勝利,“改變生產資料私有制為社會主義公有制”的任務已經“基本完成”,“新的生產關系已經建立起來”65的前夕,發現與揭露了社會主義在農民中的信任危機與黨和農民關系的危機的,這無論在中國社會主義歷史,還是趙樹理個人命運史上,顯然具有非同小可的意義。這顯然是因為趙樹理始終生活在農民中間,感同身受著農民真實的疾苦。但趙樹理還同時感到了自己和農民關系中的新問題:在信中特意談到,由于自己“文化人”和黨的干部的身份,“群眾對我談問題有些顧忌——怕找到上級亂說他們的名字”。66趙樹理也是第一次感受這樣的隔閡,這自然是和黨與農民關系的緊張直接相關的,卻給趙樹理帶來了此后持續的憂慮與痛苦。1957年6月,趙樹理又寫了一篇《進入高級社,日子怎么過》。這又是一個新的發現:進了高級社以后,一部分農民不會過日子了。他們認為“既然把生產資料交給了社,就應該靠社過日子,因此根本不作收支計算,缺了錢隨時向社支取,甚而長支了多少都不管,社里不支給就鬧”。在趙樹理看來,這實際上是一個“每個社員入社以后,在新的生產關系下,究竟應該怎樣生活”的問題。67在“怎樣生活”的背后,顯然有一個農民精神、心理、價值觀念的變化。這就意味著趙樹理已經敏感到了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高級合作社建立以后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在生產資料所有制的變革以后,顯然還有一個農民的思想、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的變革。這樣,趙樹理又抓住了中國農村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個新的大問題。同時,又包含了他的一個隱憂:如研究者所說,他擔心農民將社會主義理解為“吃大鍋飯”,從而逐漸“放棄世代因襲的(農民)勤儉持家的傳統”。68應該說,趙樹理的這些思考都是相當超前,具有一定預見性的。這其實也是預示著趙樹理在農村角色的某些交化:他已經很難對實際生活發生影響,而越來越趨向為一個農村問題的觀察者與思考者了。(三)1958-1959:“感到徹底無能為力”1958年一開始,毛澤東就在一次講話里提出,在1956年基本完成了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革命,1957年進行政治戰線和思想戰線的社會主義革命以后,“現在要來一個技術革命,以便在十五年或者更多一點時間內趕上和超過英國”。毛澤東還提出了他的“不斷革命淪”:“我們的革命和打仗一樣,在打了一次勝仗之后,馬上就要提出新任務,這樣就可以使干部與群眾經常保持飽滿的革命熱情”。69于是,就提出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并發動了大躍進,這就再一次引發了中國農村的巨大變動。先是1957年冬和1958年春,興起大規模的水利運動和改良農具的群眾運動,稱為技術革命的萌芽,以后就發展為大辦農村工業,并在“向地球開戰”的口號下,一再刮起“高產風”,大放“衛星”,鼓吹農產品產量“數十倍、成百倍”的增長。在高速發展農村生產力的同時,又不斷擴大農業生產合作社的規模,鼓勵并社辦大社,由集體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過渡,到1958年8月,就作出了“建立人民公社”的決議,迅速實現了政社合一的公社化,并大辦公共食堂,實行“組織軍事化,行動戰斗化,生活集體化”。這就意味著,在短短一年時間里,中國農村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以及相應的農民圭活方式和行為方式上,又發生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感興趣的是,趙樹理對這樣的變動作出什么樣的反應?最初的反應是積極的。趙樹理后來回憶說,在1958年秋之前的半年間,他因為1957年冬在晉東南看到了水利建設的成就,“從現場看到了群眾的生產積極性,所以對1958年報上登的產量數字信以為真,我認為口糧問題徹底解決了”。70對于始終關心農民的生存境遇,并以此作為判斷一切的標準的趙樹理來說,農民“口糧問題徹底解決”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他正是基于此而接受了總路線和大躍進。他這樣寫道:“在大躍進的熱潮中,即使你關起門來,那股熱勁也會沖到你眼前。例如我看到一個玉米種得很好的社,好像進了竹子園,有些玉米密到每畝萬株。人們看到他們自己的莊稼長得這么壯,他們的勁頭也像這莊稼一樣飽滿,沒牙的老頭老太太們,兩腮上也常笑成兩個大窩窩。我到過的那些鄉,每鄉都有十多個或者幾十個小型水庫”,“有個縣,把農民創造的四五百件新農具和提水工具展覽出來,其中有好些是很難想到的”。”可以看出,正是大躍進中農民的“勁頭”與“創造”活力,深深地感動與吸引了趙樹理。他如此贊嘆道:“解放了思想的群眾已遠非昔比,古今中外任何農業科掌家都根本想不到稻子可以畝產五六千斤。能夠左右生產的不是知識分子,而是群眾”,72“最近群眾文藝創作之多,多到我們無法估計,其中有多少特殊優秀的作品,多少出乎我們思想框子之外的新思想,新方法,都正待我們去發現,去總結”。73今天看來,這些話或有夸張、失察之處,但趙樹理對農民一旦“解放了思想”,其所能煥發出的創造力的信任、期待,還是真實的。更為重要的是,毛澤東關于大躍進、人民公社的設想里,充滿了烏托邦的想象,這是更能引起趙樹理共鳴的。毛澤東所追求的,是“小農原始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即在發展現代農業經濟和建立公有制的基礎上,實現了千年農民“吃飯不用錢,看病不用錢,住房不要錢”的平等、自由和豐衣足食的理想。74這正是深知農民愿望的趙樹理最能接受與向往的。他因此對公共食堂大加贊揚,寫了《新食堂里憶故人》,為中國農民的“小字輩”“將永遠不會再懂得什么叫‘逃荒”而感嘆不已。75毛澤東還把“工、農、商、學、兵相結合的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作為逐步縮小和消滅“城鄉差別、工農差別、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差別”的起點與歸宿,“在將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人民公社將仍然是社會結構的基本單位”。”這就意味著,不僅申國的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要以農村為中心,而且消滅三大差別的共產主義實驗也要以農村為中心。77這是最符合趙樹理的理想的。他之所以再三強調農民在大躍進中的創造力,因為正是在這樣的創造性的勞動中,農民必然要求“掌握文化,成為有文化的生產者”,而這樣的有文化的勞動者,也必然成為社會主義文學藝術的主要讀者對象。78趙樹理還進一步想象“共產主義社會時期”的公社社員:“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消滅了,人人都成為有文化的勞動者了;那時候,人人都像古今的文人一樣,吟詩答對,琴棋書畫都來得幾手,把文學藝術運用得像旋刀、鋤頭那樣熟悉”,“那時候的社會環境,到處都經過藝術化”,“到那時,雖然每個人民公社都有了較大的劇場、影院、樂隊、劇團、文娛刊物(文藝,美術,劇本等),但各個隊仍會有較小的劇團、樂隊等,因為他們不但要聽、要看專業的,而且自己也還要拉、要唱、要寫,要用自己的詩篇畫幅來裝點自己的房間,要用自己的歌喉來發抒自己的感情”,仍然有自己的“口頭文學”,群眾創作。79可以說,正是毛澤東的大躍進、人民公社設想喚醒了趙樹理內在的浪漫主義情懷:他又一次與毛澤東相遇了。但更加耐人尋味的是,趙樹理只有在他的社會主義理想的層面,可以沉湎于浪漫主義的烏托邦想象中;一旦回到現實,面對他的實際經驗,就必然回到現實主義,如實寫下他(或許也有中國農民)在大躍進中感到的困惑。1958年初,趙樹理到家鄉沁水,參加嘉豐鄉整黨整社工作。2月,寫了篇快板《“春”在農村的變化》,算是表了一個態:“今年過春天,事事大飛躍——生產要捉高,思想要改造。咱們中貧農,休戴落后帽”。80到3月,在一次座談會上又表示要寫《續李有材板話》,歌頌大躍進。81但7月份交出來的短篇小說《鍛煉鍛煉》,卻很難說是在歌頌,恐怕更多的是在曲折地敘寫現實生活中的難題。如一位研究者所說,“這篇小說是一鍋粥,它煮了太多的東西。也由于是一鍋粥,你已經分辨不出哪是紅豆,哪是豇豆。也許這正是作者的一種敘述策略,它用一個順應當時政治的故事包裹了他那一時期對農村生活的幾乎全部感受”。82全篇小說是圍繞一個基本事實展開的,這就是合作社副主任楊小四在大會上所說的,“咱們現在的生產問題,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棉花摘不下來,花稈拔不了,牲口閑站著,地不能犁,再過幾天地一凍,秋殺地就算誤了”。這里透露出的信息是相當嚴重的:大躍進中的合作社正面臨著一個農民缺乏積極性導致的生產危機。這大概就是趙樹理的焦慮所在,他苦苦思索著原因所在。但當時的主、客觀條件都不允許他充分地展開,而只能從兩個側面曲折地表達了他的某些思考。于是,小說里就有了兩個批判對象。一是“小腿疼”和“吃不飽”這樣的“只顧自己不顧社”的落后人物,這都是趙樹理最為熟悉的農村老人,舊人,寫起來自然得心應手,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成為趙樹理作品人物畫廊里最為鮮明的兩個形象。今天有的研究者認為趙樹理在小說里是“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其實是同情她們遭到錯誤批判,甚至表現了某種“悲憤的心理”。83這或許有點后來人的刻意為之,趙樹理的實際態度遠要復雜:他也流露出某些理解與同情,但基本態度卻是嘲諷的。在他看來,這反映了個人與集體的矛盾,而他是站在集體立場上,主張“教育農民”的;他的真正同情在那些老老實實在生產第一線默默苦干的直接勞動者身上,他認為小腿疼、吃不飽的耍奸偷懶是損害他們的利益的。因此,他也從這樣的基本立場出發,批判了充當和事老的社長王聚德,“鍛煉鍛煉”就是他壓制更有正義感的年輕干部的口頭語。趙樹理甚至說,他寫《鍛煉鍛煉》就是為了“想批評中農干部中的和事老的思想問題”。84這自然是一種過于簡單化的說法。如研究者所說,趙樹理其實在小說里是表達了他對“構建農村社會新秩序”的一種構想的,即要創立一個“說理”的世界。85就像小說里的女副主任高秀蘭在整風運動中給王聚德的大字報里所說,作為一社之長,“只求說個把面圓,誰是誰非不評斷”,就造成了在合作社里,“有的沒理沾了光,感謝主任多照看,有的有理受了屈,只把苦水往下咽:正氣碰了墻,邪氣遮了天。有力沒處使,誰還肯爭先”。在趙樹理看來,小腿疼、吃不飽們就是農村里“不講理”的人,而作為黨的干部的王聚德的問題就在于“和事不表理”。這樣是非不分,無理無法,是不可能真正調動起勞動者的積極性的。解決的辦法就是“辦事靠集體,說理分短長,多聽群眾話,免得耍光桿”。因此,小說里的正面人物,除了“認理不認人,不怕不了事”的支書王鎮海、副社長楊小四、高秀蘭這些干部外,還有“群眾”。這些“群眾”就是趙樹理最為看重的老老實實的直接生產者,正是他們在辯論會上主持正義,講理又說法,幫助楊小四最后“鎮住”了小腿疼和吃不飽。86這其實足隱含著趙樹理的一個理想的,即當農村里的直接生產者自己站出來,成為說理的主體,農村社會的民主化就有了保證,這正是建立“農村社會新秩序”的基礎與根本。但很快《鍛煉鍛煉》就遭到了批判:《文藝報》發表文章,指責小說的描寫“歪曲現實”。87面對這樣的批判,趙樹理有哭笑不得之感,他后來回應說:“提出‘這像社會主義的新農村嗎?這樣的問題。其實,這不是像不像的問題。你跑去看一看吧,你跟我到一個大隊去住幾個月吧,你就不會這樣提問題了。如果憑空在想:既然合作化這么久了,農村還有這種情況?這就沒法說了。因為從概念出發和從事實出發,結論不常是一樣的”。881958年年底,在趙樹理的一再要求下,他被安排在山西陽城擔任縣委書記處書記。他一上任,“一接觸實際,覺得與想象相差太遠”,”原先關于大躍進、人民公社的種種烏托邦想象,在事實面前完全、徹底破滅了。1959年2月22日(舊歷元宵節),趙樹理給作協黨組書記邵荃麟寫了一封信,匯報工作——趙二湖回憶說,趙樹理有極強的組織性,他每次下鄉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向作協黨組匯報工作與思想。這次是在縣里寫匯報。先匯報行程:從北京來到陽城,參加了縣里的一些會議以后,就“到公社住了一個禮拜,到家鄉住了一個禮拜”。那么,趙樹理在家鄉又看到了什么呢?先看食堂。開始,趙樹理對“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干勁生產”頗為滿意,因此寫了前面提到的《新食堂里憶故人》;在給邵荃麟匯報里也談到“大灶化以后,大大解放了婦女勞力”。但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謂“吃大灶”實行的是“伙食供給制”,“此地每一個人口的收入是六十到七十元。而伙食的費用都平均在四十元以上,因此一般農民對爭取多勞多得的方面積極性不大。”90大家光愿意放開肚皮吃飯,不肯鼓足干勁生產,“勞力少而弱的家庭真的進了共產主義,勞力多而強的家庭反而倒還在社會主義”。趙樹理因此對“吃大灶”產生了懷疑:“吃飯采取現在的大鍋方式,即使到將來恐怕也行不通”,“一個家都不好組織呢,吃大鍋飯能解決問題?”91趙樹理又去看大躍進的一個新鮮事物:土高爐。他看得目瞪口呆,遂有小詩一首:“砸羅鍋,糟蒸鍋,鐵盆茶壺不放過。小倉鍋,殺豬鍋,姓鐵你就躲不過”,“批判是專家,鋼鐵煉成渣。衛星飛不起,曲哩滿地爬”。(注:煙火中有一種小起火,因為質量不好,放不起去,在地上竄著冒一股煙就熄滅了。晉東南土話管它叫“曲哩”。)92趙樹理指著一塊塊廢物說:“煉這玩意干甚啊,真是作孽!”93他接著應邀去參加陽城靠“土法上馬”修的一條從水村到佛沙的“土鐵路”的通車儀式。試車時,車輪出軌,趙樹理跟著群眾一起推車,又寫了小詩兩首:“東村有人放衛星,舊村有人發火箭,老夫屈才無用處,水佛路上推火車”,“牛皮既然有人吹,火車何曾無人推,陽城自古多奇才,填補空白該靠準”。(注:“填補空白”,指“壘太行山”。因民間流行有“牛皮不是人吹的,火車不是人推的,太行山不是人壘的”的煉話,今天既有人能推火車,亦有人大吹牛皮,那么壘太行山該靠誰呢?)94他再去了解農村勞動力情況,這是他為最關心的,結果發現“城市工業、農村工業和筑路吸收了一大批強勞力,因而農業上的勞力減少。工具改革馬上補不起這個空子來。婦女雖然比過去出勤多了,但是要求她們完全能抵住男青壯年還不可能”。還有他時時縈繞于心的農民的實際收入。他又發現,“一九五八年的糧食總產量雖然有增加,但還沒有趕上非農業人口增加的需要”,95因此農民的實際到口的糧食并沒有增加。而非農業人口的增加背后,又是一個舊家管理機構人員極度膨脹的問題。毛澤東在1959年2月的一個會議上就談到“一個公社竟有三幾千人不勞而獲”。96趙樹理實際接觸得更多的是縣、社的干部,發現的問題就更多。首先是“社干多為以前的鄉干(這是公社實行‘政社合一的結果——錢注)。這一級干部,在過去好像是代表國家方面的多,直接經手搞生產的少,所謂領導生產,大體上只是收集、匯報數字,真正經營者是隊干(即以前的高級社管委會),現在由原來的鄉干直接經營生產,他們還用的是過去那種工作方法,召集會議作報告,下達指標,批方案,要數字,造表冊,總以為下面是照他們的布置執行的看,而實際上距離事實很遠”,這樣的官僚化的瞎指揮,“是有危險性的”?眼前的例子是,趙樹理從縣城回家必經的町店公社,書記腦子發熱,硬要在一塊貧瘠的山梁上造萬畝田,結果完全荒廢,趙樹理多次批評說:“搞了‘萬畝梁,荒了‘萬畝良,糧食沒打上,群眾餓得慌”。98、更為嚴重的,也是趙樹理更感痛心的,是黨的許多干部,甚至包括縣領導干部,心中根本沒有農民,只有黨的上級領導,一味緊跟。在趙樹理看來,這樣的問題或許是更帶根本性的。一位作者有聲有色地敘述了在1959年陰歷大年三十陽城三級干部會議上,趙樹理與縣委書記的幾次交鋒。先是縣委書記根據上級指示精神,號召全縣“過一個大躍進的春節”,要求正月初一全縣農村立即投入生產,“每個勞力,每天至少刨玉茭樁子六畝”,趙樹理立即插話說:“我看這個要求不實際”。書記接著又提出:“為了秋后能放更大衛星,縣委決定,今年一律推廣密植,要求一畝玉茭下籽一百二十斤”。趙樹理急得又是一斧:“自古以來哪有這樣種玉茭的?”書記終于發火:“大躍進嘛,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趙樹理仍然據理力爭:“如果離開實事求是精神,那就是瞎指揮”。書記也急了:“別的縣都嘩嘩地定出高指標的規劃。我們這里有的人就是硬咬住說這也不實事求是,那也不切實際,定低了,我們怎么向上級交賬?”趙樹理毫不退讓:“我們做工作,要對人民負責,指標定得高高的,打不下那么多糧食,不是苦了老百姓了嗎?這么做,會有損黨的聲譽,群眾也不會跟我們走!”最后書記惱羞成怒:“照你這么說,大躍進是錯了,真是老右傾,絆腳石!”99這事后的敘述或許有文學描寫的成分,但所透露的信息卻是真實而嚴峻的:趙樹理所面對的不只是這位縣委書記的思想作風問題,更是體制問題:干部只需要向上級負責,因為自己的權力與地位是上級授予的;而無須向人民,特別是農民負責,農民只不過是自己的管制對象。而“向誰負責”恰恰是趙樹理信念中的最基本的問題。這就意味著,趙樹理從北京未到縣、社底層,不僅他關于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想象全部破滅,而且還要面對遠要復雜的農村現實的與深層的問題,引發了他的巨大焦慮與深入思考。但趙樹理還是謹慎的。在給邵荃麟的匯報里,他只說了“我這次到鄉間來,沒有任何一次順利,原因是摸不住工作規律”。對于農村現狀,也有分寸地提到人民公社“在初建時期,主要的優越性還沒有發揮出來”,“群眾生產積極性不像我們理想的那樣高,不合乎更大更全面的躍進精神”。關于自己的寫作,他則表示,把農村的現實“反映于文藝作品中我以為還不是時候,因為公社的主要優越性還沒有發揮出來,在工作中也沒有發現先進的,成功例子。作品無非反映人和事,我在這兩方面現在都沒有新的發現。所以我打算再參加一段工作再說”。100但這回趙樹理真要“參加一段工作”也不容易。前面所說的趙樹理與縣委書記的面爭表明,趙樹理已經很難真正參與實際領導工作,發揮作用。在給邵荃麟的信里,趙樹理提到縣委書記曾讓他在一個管理區做農村改革試驗。趙樹理也認真地提出過一些設想,如由公社社員代表選出懂得實際生產的優秀管理人員擔任公社常委,給隊一級更大的自由分配權等,但因為不能在公社范圍施行,也就起不了作用。101而他在管理區工作又面臨“進退失據”的困境:管理區上的干部每天都要要上報各種材料、數字,自己作為堅持原則的黨的干部當然要求匯報要實事求是,但很可能因此使管理區的干部因為達不到上級要求的數字,而受到批評。趙樹理終于發現自己“在管理區就失去了作用”。102于是就有了新的自我定位:只能做一個“旁觀者”,“我估計我這個黨員的具體作用就在于能向各級領導反映一下情況,提幾個問題,在比較熟悉的問題上也盡可能提一點解決問題的具體建議”。103但趙樹理真要向各級領導反映情況與意見,也是困難重重。趙樹理后來回憶說:“由于受浮夸風影響,我對問題性質的理解往往和領導上掌握的情況有差距,因此領導上往往不先考慮問題本身,而先來打通我的思想”。104這樣,趙樹理就陷入了困境:“我看到由于種種不合理的措施,給農業生產帶來的危害,和給群眾帶來的災難,我不能熟視無睹。向公社黨委、縣委、地委等人提出,可是說不服他們。為這事,我日夜憂慮,念念不忘,經常奔上奔下,找領導想方法,但他們都認為我是一種干擾”。105在一些縣、鄉、社干部眼里,趙樹理是多事,挑毛病,神經病。縣委開會常常不通知他,以免他打橫炮,節外生枝。106更讓趙樹理難受的是,隨著黨和農民關系的緊張,農民也逐漸遠離了他,“回家后沒人給我說實話了”。最初趙樹理頗感“苦惱”:“為了他們,他們還避忌我”;他后來了解到,農民怕他向上級反映,“怕報復,受治”,趙樹理心理的負擔反而更重了。107這樣,趙樹理就不得不再作調整。在1959午8月20日寫給《紅旗》的《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里,一開篇就如此寫道:“一切事物內在的規律都只能從事物的發展中來尋找,辦公社自然也不能例外。我于農業合作化和公社化兩個階段的改革運動中都曾在農村住過一些時期,對其內部情況也郁接觸到一些,也探索過其中的一些小道理。現在我就把我摸索到的小道理寫在下面供辦公社的同志們參考”。108這里講的辦公社的內在規律,實際上是一個“社會主義時期農業、農村、農民發展道路”的問題;趙樹理意識到自己熟悉農民,對農業合作化和公社化運動的內部情況多有接觸的優勢,選擇“探索其中小道理”作為自己的新使命,這是對自己現實與歷史角色的新選擇,新定位:“農村問題的思想者的趙樹理”終于突現出來。這看起來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其實是一個新的飛躍,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趙樹理終于找到自己。趙樹理當然以后還會繼續寫作,但寫作的目的與意義已經變化:不再以“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按,指直接的指導作用)”為追求,而更多的是為了表達他對社會主義時期農業、農村、農民問題的新觀察,新思考,新探索;他的寫作對象,除了傳統形成的他的忠實讀者(今天戲稱為“粉絲”)外,主要是關心與思考中國農村、農民問題的各界讀者。但趙樹理也不會放棄影響實際運動的努力:他永遠也不是遠離實踐的書齋里的純思想者。他在寫給邵荃麟的匯報信的最后,有個附筆:“如有機會見到中央管農村工作的同志,請把我的意見轉報他們一下”。109趙樹理對自己的實際地位與處境,是有一個基本估計的,他常把自己戲稱為“通天徹地而又無固定崗位”的干部。前面提到地、縣、鄉、社各級干部對他不滿而又無可奈何于他,就因為他能“通天”;黨的高層也重視他,就因為他“徹地”,再加上他又是一個有廣泛社會影響的作家。趙樹理是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特有的條件的:“這種干部在那時候宜于充當向上反映情況的角色——易于了解下情,又可以無保留地向上反映”。110因此,當趙樹理向基層與地方黨委反映情況與意見,得不到理解與支持時,他決心直接向決策部門以至最高領導反映,就是很自然的選擇。這其中或許也還有他在1951年通過陳伯達向毛澤東直抒己見,得到充分尊重和吸取的經驗。歷史似乎再一次給他提供了機會:1959年4月全國二屆人大會議期間,受毛澤東之命擔任《紅旗》主編的陳伯達約請趙樹理為《紅旗》寫小說,人們都認為這是陳伯達的“別出心裁”,其實此時的陳伯達也正在關心農村問題,他在福建家鄉走了一圈以后,對密植、深耕、干部作風、虛報等弊端都深有感觸,而于1959年1月9日寫信給毛澤東作了匯報,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當群眾不同意干的時候,即使有黃金萬兩,也不要去撈”。111或許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關注,也就希望聽聽被認為最熟悉中國農民的趙樹理的意見。趙樹理幾經猶豫以后,還是寫了《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一文給《紅旗》雜志,并有《致陳伯達》兩封信,信中特意說明:自己面對農村問題已經“進退失據”,“不但寫不成小說,也找不到點對國計民生有補的事情,因此我才把寫小說的主意打消,來把我在農業方面(現階段的)一些體會寫成了意見書式的文章寄給你”。112其實,在此前后,大概在1959年上半年,趙樹理還寫有《高級農業合作社遺留給公社的幾個主要問題》(未完稿)。這樣,在1959年趙樹理就通過兩篇文章,兩封信,初步地闡述了他在“探索”社會主義時期中國農村問題時所發現的若干“道理”。趙樹理這樣的思考與探索,是從1951年開始的,如前文所描述,在最初的《三里灣》寫作里,表現了他對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發現、向往與想象;以后就逐漸發現了社會主義農村的危機;現在就進入了第三個階段:對社會主義農村深層次矛盾的追問與出路的探索。在趙樹理看來,農村問題“雖然千頭萬緒,總不外‘個體與集體、‘集體問題與國家的兩類矛盾”。而他這一時期最為關心的是“集體與國家的矛盾”問題。這也是他一再談到的自己在農村“進退失據”的癥結所在。據他說,“出現了集體與國家的矛盾的時候”,他這樣的黨和國家的干部,“就不知道該站在哪一方面說。原因是錯在集體方面的話好說,而錯不在集體方面(雖然也不一定錯在整個國家方面)時候,我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113其實,這樣的“集體與國家的矛盾”背后,更是領導國家的黨和農民的矛盾,當錯在黨方面的時候,趙樹理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個問題在人民公社時期遠比在農業合作社時期更為嚴重,原因就在于人民公社實行“政、社合一”,亦即建立國家政權、政治組織、經濟組織、社會組織、軍事組織的全面合一的社會結構,其實質就是實現黨對農村社會生活一切方面的全面領導與控制。”114這樣,在考察人民公社出現的問題時,就不能不追問到黨和國家對農村集體和農民的管理與控制方式上去。趙樹理說,他“自去年(1958年)冬季”來到農村以后,就“發現公社對農業生產的領導有些抓不著要處,而且這些事又都是自上而下形成一套體系的工作安排,也不能由公社或縣里來加以改變”。115也就是說,要根本解決農村所面臨的問題,是不能僅在公社或縣里解決或改變,而是要追問“自上而下形成的一套體系”。在趙樹理看來,就是要解決國家如何管理農村集體的問題。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以及趙樹理自身對黨的信念,他不可能同時明確提出黨對農村的領導問題,即使有所思考,也只會將黨的問題隱含在國家與集體的關系問題里。這正是趙樹理所要反復討論的。在《致陳伯達》第一封信里,他這樣寫道——“在局部所有權尚未基本變動之前,集體所有制仍是他們集體內部生產、生活的最后負責者。在這時候國家只要掌握國家及市場所需要的產品,而不必也不可能連集體內部自給的部分及其生產、生活的全面安排完全掌握起來。農業合作化以來,國家工作人員(區、鄉干部)對農村工作逐漸深入是好事,但管得過多過死也是工作中的毛病——會使直接生產者感到處處有人掣肘,無法充分發揮其集體生產力。例如為每個社員具體規定每種作物的詳細畝數(谷子、玉米、高粱、豆子、小麥、花生、芝麻……無所不定)。規定下種斤數、定苗尺寸,規定積肥、翻地等具體時間,規定每種作物的具體產量等等。都會使直接生產者為難——因為情況千差萬別,怎樣做生產的全面布置才能得到最多的產量,區鄉干部大多數不如社干部知道得多,但社干部為了要照區、鄉的規定辦事,只好放棄較有把握爭取最高產的計劃。真正的產量是物質,計劃得不恰當了,它是不服從規定的。什么也規定,好像是都納入國家規范了,就是產量偏不就范”。116一—國家“管得過多過死”,形成對直接生產者的掣肘,這是要害所在。但也必然受到懲罰:“產量偏不就范”。在《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里,趙樹理更具體討論了國家“要管”什么,“不管”什么。在他看來,國家只應該管兩條:一是為了包括農民在內的全民需要,規定農業生產的基本指標;二是為了非農業人口的需要,規定農民向國家出售農產品的基本任務。除此之外,統統交給農民和他們的集體組織自己去管,以充分發揮農村集體和農民的“主動性和經營積極性”,以“最有效地利用土地和獲得更多的農產品”。趙樹理主張,要把農業生產的自主權交給直接的生產單位,即當時的管理區,代表政權的公社,只能扮演“顧問性的協助”角色,“應該把重點放在組織領導、政治教育方面”,而不能充當直接的決定者,指揮者。117——強調把農業生產與分配的自主權交給從事直接生產的農民和農村集體組織,國家及代表政權的公社只能充當“顧問”,起“協助”作用:這是另一個要害,也是后來批判趙樹理的重點。在趙樹理的理解里,國家與集體的關系的背后,有著眾多復雜的問題。他曾談及統購統銷的問題,國家計劃與市場需求的關系問題,“把國家領導全民所有制國營企業的精神用到領導農業生產方面來”,忽略了“全民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的區別的問題等,118但都沒有充分展開,他強調:“今天‘國家與集體矛盾的主要方面不在于物質利益的沖突,而在于‘生產品及生產過程決定權與所有權的沖突”119農村組織的性質既然明確是“集體所有制”,但生產與分配的決定權(錢按:豈止是“生產與分配決定權”)卻為國家所壟斷。這在趙樹理看來,是不正常,不合理的。據說在一次會議上,他就說得更尖銳:“現在是生產者不當家,當家者不生產”。120于是,就注意到在《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里,趙樹理專門寫了一段“勞動力在現階段農業生產中的決定作用”,強調“我們的農業生產,在機電化尚未占到一定比例以前,勞動力的多寡、出勤率與勞動生產率的高低,對每年農產品的總產量多寡這是主要的決定因素”。121由此就產生了一個概念:“隨接生產者”。122這是趙樹理關于農業、農村、農民問題思考中的一個核心概念;我們在前文的討論里,已經提到,他的筆下寫到的心目中的“群眾”、“農民”就是在農業第一線老老實實耕作不息的“直接生產者”,體力勞動者,他們是真正的“沉默的大多數”。在趙樹理的理解里,所謂社會主義農村問題,無非是三大問題。首先是直接生產者的勞動積極性、主動性,具體表現在勞動出勤率與生產率的高低,這是基礎。其次是勞動生產品的數量與質量是否逐漸增長,亦即農業生產力的發展,這是基本指標。最后,要落實為直接生產者是否直接獲益,“有錢花,有糧吃,有工夫伺候自己”,他們的生活水平能否得到切實的提高,實現共同富裕。趙樹理說:“能把每個人的勞動出勤率與勞動生產率在一定時間內發揮到最高限度,就是大躍進”。123在他看來,調動直接生產者的生產積極性、主動性,有諸多因素,除“思想上啟發群眾的自覺性,最后作到人人自覺的頭腦發動他們自己的工作勁頭”,即所謂“政治掛帥”之外,最主要的是要讓直接生產者掌握生產與分配的決定權,即讓他們真正“當家”,掌握自己的命運,并要具體落實到公社管理的制度上:國家、公社只提出“顧問性的建議”,“最后決定權要留在管理區的全體社員大會上”,務必要使社員大會或代表會的活動“正常化,經常化,民主化”。124這樣,趙樹理就將直接生產者在生產與分配上的決定權,并落實為鄉村民主建設,置于重要的位置,作為解決國家與農村集體矛盾,黨和農民關系緊張的一個新出路.趙樹理同時關注的是,農民個體與集體的矛盾。他思考的范圍也很廣,包括對農民的思想教育,集體分配關系的處理,關心群眾生活(消費),等等。125但他思考的重心卻在“以家庭為單位”的個體與“以現有管理區為單位”的集體之間的矛盾。126這里又涉及趙樹理農村觀、農民觀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和人民公社掀起的“否定家庭”的思潮相反,趙樹理始終十分重視”家庭”及相應的“戶”在農村生活中的基礎和核心地位。他后來在一篇文章里專門談到,“巴金寫了一本《家》,為了表現農村生活,我們也可以寫一本《戶》。戶是農村的生活單位,生產隊就是以戶為單位。記工分按人,但生產隊的賬目不是以人而是以戶為單位的,結算、分配都是以戶為單位的。在養老沒有社會化以前,戶還是不能撤了。這對社會主義的生產還是有利的。由于戶的存在,也有問題。公社、大隊、小隊都是社會主義所有制,戶可不是,在生活上往往還帶有封建性。在一個戶里,總是教育孩子要為自己家里好。有時候也說為集體,也是因為多干多掙工分,拿這思想來教育孩子。所以愛社如家的教育是一套,在家里受的教育又是一套”。127熟諳農村社會的趙樹理深知,在農村生活發生巨大變動(無論是民主改革,還是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的時候,不僅會產生家庭與集體、社會之間在觀念、利益上的沖突,在家庭內部也會引發成員之間觀念、利益,彼此關系上的矛盾。在某種程度上,他的許多農村題材的小說,從《孟祥英翻身》、《傳家寶》到《登記》、《三里灣》、《鍛煉鍛煉》,都是以家庭內部的沖突為基礎展開社會矛盾,展現歷史變遷的。其中都會遇到家庭倫理問題,如前文的討論,趙樹理始終有一個用“既講理(特別是新時代的新道理)又顧人情(符合家庭倫理,農村社會倫理)”的方式來解決家庭與社會沖突,建立合情合理的農村社會新秩序的理想。在六十年代,趙樹理就進一步將他的理想提升為一個農村社會建設的重要課題:“我認為農村現在急要一種倫理性的法律,對一個家的生產、生活諸種方面都作出規定。如男女成丁,原則上就分家;分冢不一定走完全另過,只是另外分一戶,對外出面;當然可以在一起起灶。子女對父母的供養也有規定。成丁的男女們自立戶口,結婚后就可以合并戶口。首先從經濟上明確,這對老人也有好處;婆婆也不會有意見,因為這是國家法律,灶可以在一起,但可以計算錢。這樣一處理,關系會好得多”,“這是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128“倫理性法律”,這可以說是一個“趙樹理的概念”,它包含“倫理”與“法律”兩個側面;而如何處理這兩者的關系,一直是現代中國鄉村建設的一個重大問題。其實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一直有“以法治國”與“以德治國”的法、儒之爭。近代以來,受到西方民主、法制思想的影響,建立法治國家就成為一個時代思潮。但在上一世紀鄉村建設運動中,梁漱溟對此提出了質疑。他所理想的“新社會”是以“鄉村為本”的,而在他看來,中國鄉村社會就是一個以家庭為本、倫理本位的社會,因此,在法律與倫理的關系上,他更看重的是倫理。129他強調:“中國社會所賴以維持者,不在武力統治而寧在教化;不在國家法律而寧在社會禮俗”,130在農村團體里,“遇有問題發生,不愿意用法律解決的辦法,必須有情有義相對待”,要“把法律問題放在德教范圍內”。131趙樹理早年曾是三十年代鄉村建設運動三巨頭之一的陶行知(另兩位是梁漱溟與晏陽初)的信徒,他對梁漱溟的思想應該是有所了解的。趙樹理提出“倫理性法律”的概念,顯然試圖在現代法律與鄉村倫理之間取得某種平衡:既“有情有義”,又“有法可依”。趙樹理正是期待以此建立一種全新的農村秩序,作為解決農村組織中個人與集體矛盾的新出路。這樣,保障直接勞動者生產與分配的決定權,實行鄉村民主,與在倫理性法律基礎上建立農村新秩序,就構成了趙樹理關于社會主義農村建設思考與想象的兩個基本點,也是他解決農村現實中國家與集體、個人與集體兩大矛盾的一個對策與設想。這是極具創造性而又超前的。趙樹理從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的想法“與現行的領導方法是抵觸的”,會使領導“覺得我也是故意找難題的人”,因此一度廢稿。132但在幾番猶豫以后,還是將信與文章寄給了陳伯達:對趙樹理而言,向黨說出自己的一切想法,是黨員的責任和黨性的表現;同時,他顯然對黨的高層抱有信任,或許也包括對毛澤東本人的期待。但1959年的毛澤東,已經不同于1951年。如前所述,1951年的毛澤東在農民問題上是謹慎的,還聽得進趙樹理的不同意見,并有所吸取;但經過大躍進與人民公社的全面勝利,毛澤東正是躊躇滿志,容不得任何反對意見。特別是在廬山會議上遭到彭德懷的挑戰,他正要全面反擊。完全不知道黨內高層斗爭內情的趙樹理在1959年8月20日寄出文章,正是自投羅網。毛澤東所要推行的是極度強化黨和國家對社會的控制力,階級斗爭治國的路線,趙樹理卻要為農民力爭掌握自己命運的決定權,要用“倫理性法律”治理農村,顯然和毛澤東的路線不一致。他的意見不僅不可能被尊重、吸取,而且他自己還要為發表這些不合時宜的言論而付出代價。現在沒有任何材料說明毛澤東是否看到了趙樹理的文章,但我們還是可以根據毛澤東與趙樹理的關系,作出某種推斷。自命為“農民的兒子”的毛澤東,其實不用看趙樹理的文章,也能大體上了解趙樹理對他發動的大躍進與人民公社運動的看法,甚至他也能理解趙樹理與中國農民的意見的合理性,但他已經認定“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小仁政”要服從“大仁政”,因此,他絕不會因為農民的利益受損,而放棄他的烏托邦治國理想。而對趙樹理,農民利益受損,就觸犯了他的底線,非據理力爭不可。這大概就是趙樹理與毛澤東的區別所在。對這一切毛澤東其實也是心中有數的,因此對趙樹理的錯誤言行必須批判,但又要掌握一定分寸。這就是我們前文已經提到的,在批判趙樹理的右傾錯誤的同時,黨中央又指示(也應該是毛澤東的意見)“對趙樹理要低調處理”的原因所在。面對黨的批判,趙樹理的態度,也許是更應該注意的。他并不掩飾自己的觀點和立場,在黨的面前,他坦然承認,自己有類似彭德懷的想法,也認為“農業生產領導方法的錯誤是上面來的”,“浮夸作風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133這應該是趙樹理與彭德懷的再次相遇:當年彭德懷支持了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現在,趙樹理又在社會主義建設的重大問題上站在了彭德懷一邊。而且他在遭遇批判時,“表現了令人驚詫的頑強性,他堅持自己的眼睛,堅持原有的觀點”。因此,當他聽到了這樣的“義正言辭”的批判:“我們要問趙樹理同志,你究竟悲觀什么?難道廣大群眾沿著社會主義道路前進,還不應該樂觀,倒應該悲觀嗎?”大概又會有哭笑不得之感,他和這些“從概念出發,而不是從事實出發”的“同志”是沒有共同語言的,他只能“像農民一樣固執了兩個月”。134但有一些批判卻是趙樹理感到“迷惘”,“無言以答”的:“真理只有一個,是黨對了還是你對了?中央錯了還是你錯了?這是趙樹理必須表示和回答的一個尖銳性的問題,必須服從真理”,“趙樹理采取和黨對立的態度,有些發言是污蔑黨的,說中央受了哄騙,這難道不是說中央無能,和右傾機會主義的活有什么區別”,等等。135在某種意義上,趙樹理現在又落入了他的小說里的人物《三里灣》里的范登高(在批判會上已經有人斷定趙樹理的思想“和那些想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沿著一個方向前進”136)同樣的困境:“是服從黨的意志,還是堅持個人的意見和選擇?”對于一刻也不能離開黨的趙樹理來說,他只有向黨投降,而不可能有其他選擇。于是,就有了這樣的結果:趙樹理致信邵荃麟并作隊黨組,承認自己犯了堅持“右傾立場”(固執己見的農民立場)的錯誤,“全黨服從中央識每個黨員起碼的常識,把中央明了的事隨便加以猜測,且引為辯解的理由,是黨所不能允許的”,趙樹理為此而表示愿意“接受黨的嚴厲處分”。137趙樹理無論怎樣堅持“自己的眼睛”和獨立思考,最終還是要受到黨的紀律與黨性原則的制約:這是他的宿命。(四)1960-1966:“我一想就碰壁”“一個人孤軍作戰”1959年對趙樹理的批判,最后不了了之。而且在毛澤東和黨中央于1960年提出反對“五風”(共產風,浮夸風,強迫命令風,高指標風,瞎指揮風),1961年制定“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強調“休養生息”,1962年七千人會議后,決定把“主要注意力”“轉移到農業增產和制止通貨膨脹上來”這一系列農村政策的調整138以后,趙樹理那些不合時宜的話,突然被“發現”了。于是就有了1962年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1959年批判會的主持者邵荃麟對趙樹理的重新評價:“在別人腦子發熱時,他很苦悶,我們還批評了他。現在看來他是看得更深刻一些。這是現實主義的勝利”。邵荃麟還說:“我們的社會常常忽略獨立思考。而老趙,認識力、理解力,獨立思考,我們是趕不上的”。139趙樹理也終于獲得了一個一吐為快的機會,他依然關心農民的命運:“我們鄉下一個隊十幾個婦女都不愿意嫁農民了”,一句話道出了多少辛酸!他依然為社會主義的危機而不安:“一九六〇年的情況是天聾地啞,走五十里就要帶糧票”,“我們說(社會主義)優越性,農民會問:‘增多的糧食是不是我們的呢?”他更談到自己內心的苦悶:“為什么不可以寫這些呢?怎么避得開?我常常一想就碰壁”;“農村的人物如果落實點,給他加上共產主義思想,總覺得不合適。什么‘光榮是黨給我的這種話,我是不寫的。這明明是假的”;我只能“腳步慢一點,就想慢一點寫”。而且還發現,自己“后來寫的這幾篇,我知道對象不是農民了”,要寫的《戶》“恐怕還并不是給群眾看的”。那么,又給誰看呢?“我一個人孤軍作戰實在不行,我的年齡也不行。過去還能叫喊一下,今年五十六歲,再叫十年實在是不是還叫得出來,也不一定”。140這又是怎樣的處境與心境呢?那么,趙樹理在他創作后期(1960-1966),焦慮的是什么呢?他要寫什么,為誰而寫呢?1960年趙樹理出版了他的散文、雜談、評論集《三復集》。他在《后記》里,解釋說“三復”“應解作‘再三重復”,自己文章中“重復得最多的是青年知識分子(中學生為多)對‘腦力勞動者與體力勞動者的差別問題的看法,和基于那種看法所產生的學習創作的動力”。141根據這一提示,我們才注意到從1957年起,趙樹理就一直在思考與討論這一問題,從1957年的《不要這樣多的幻想吧?》、《“出路”雜談》、《愿你決心做一個勞動者》到1960年的《不應該從“差別”中尋找個人名利》,就同一個問題,先后寫了七篇文章,這在趙樹理的寫作中是僅見的,可見問題對他觸動之深。那么,究竟是什么如此深刻地觸動了趙樹理呢?事情是從一件小事引發的:一位在地質學校讀書的中專學生,準備寫一部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卻不知該怎么寫,就寫信求教于趙樹理和茅盾,趙樹理最初認為這是青年好高騖遠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因此寫信勸告,希望其“集中力量把專門的功課學好”,堅持業余寫作,不要試圖作專業作家。142但再作進一步的觀察與思考,趙樹理又發現,有一些農村青年也不安心于農業勞動,希望通過寫作或讀書,逃離農村。這就引發了他的歷史記憶:自己童年時,就有鄰居如此勸說父親:“在家種地,沒出路,念書人腿長,說上去就上去了”。父親聽了就把自己送進了師范學校。在接受了革命道理后,才理解到“要我‘出,是要我從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中走出來;要我‘上,是要我向造苦造難的壓迫者那邊去入伙”。有了這樣的覺悟,才選擇了革命道路:要“摧毀那種不合理的制度,然后建立一種人和人平等的無階級的社會制度”。現在,趙樹理又痛心地發現,這樣的“在家種地沒出路”的思想,“還影響著農村中一部分青年”,他們依然不安心農業勞動,“以為進了城,就可以高人一頭,就可以取輕巧錢,以為‘萬般皆上品,惟有種地低”。由此而引發了趙樹理對于社會主義農村建設的兩個基本問題的思考與探索。首先是由城鄉關系引發的如何對待現實存在的三大差別:城市和農村的差別,工業和農業的差別,以及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差別?趙樹理并不否認這樣的差別存在,問題是如何消滅這三大差別?趙樹理認為,“只有在國家工業化和農業集體化的基礎上,逐步使農業生產科學化、機械化,才是消滅農村與城市差別的基本方法”,也就是說,“農村和城市的差別會因農業本身的進步而消滅”,是要以農業、農村的發展為前提與歸宿的,而這樣的發展是需要有大量的有文化的勞動者的。在趙樹理看來,鄉村有文化的青年“不安心農業生產”而跑到城市求發展,“不但對消滅差別沒有幫助,恰恰成為消滅差別的消極因素”。這里,是隱含著趙樹理的憂慮與困惑的:如果不同時發展農業集體生產,走一條單一的工業化、城市化的道路,那就會導致農村的衰敗,這是趙樹理所絕對不能接受的。如果“一個人一上中學就不準備再參加體力勞動,教育普及了,生產(卻)停頓了”,這更是趙樹理絕對不能容忍的。培養有文化的、有社會主義覺悟的勞動者,是趙樹理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理想的核心內容,是他無論如何也要堅持的。他語重心長地對年輕人說:“我們的農業合作還僅僅是開始”,“正需要你們這些既有文化又有體力的新力量、新血液在熱烈參加體力勞動的過程中多用一用腦子來熟悉它,研究它,和老人們一道把它改造得健全起來。我認為這是知識青年同志們的神圣任務”。143而在農村青年有了文化就拒絕參加體力勞動的背后,還有一個如何看待體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者,特別是農業勞動,農業勞動者的問題。所謂“萬般皆上品,惟有種地低”,這更讓趙樹理感到痛心。在趙樹理的信念里,直接生產者是占據了核心地位的,而現在他所要面對的,恰恰是很有可能在年輕一代那里,發生農業生產、農村社會的全面潰退,對作為直接生產者、體力勞動者的農民的基本否定: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這就越過了趙樹理的底線。而趙樹理之所以抓住農村知識青年的“出路”問題不放,而且如此大動感情,以至于達到“非常敏感”、“深惡痛絕”、“怒不可遏”的地步,144其原因就在這里。趙樹理在這里實際上已經涉及到一個更根本性的問題,即現代化發展中農村與農民的前途問題,這是一個世界性的課題,趙樹理或許沒有自覺于此,但他在上一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現代化尚在起步階段,就敏銳地感覺到問題,這本身就是超前的。但他也只能從自己的家庭做起。這就有了趙樹理寫給他中學畢業的女兒的家信,要求她回家鄉直接參加農業勞動或留在北京參加服務業工作,“決心做一個勞動者”。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根本的問題是“看不起勞動人民”(在另一篇文章里,還加了一點:“看不起體力勞動”145)。他苦口婆心地對女兒說:“你有兩個小小的包袱,一個是高中學生,另一個市干部子弟”,“認為讀了書或當了干部就應該高人一等,認為參加生產或服務業的人是干粗活的,俗人,這種與社會主義極不相容的觀點,偷偷地流傳到許多學生和干部子弟的頭腦中”,是極危險的。他諄諄告誡說,只有“參加了生產,憑工分過日子,才能深刻體會到我們的社會主義生產建設現在是個什么階段,存現有基礎上如何前進,才能深刻體會到生產中任何問題都與自己有直接關系——即與廣大群眾有直接關系。只要你在生產中真有所建樹,你是會感到生產本身就有快樂的”。146首先成為一個直接生產者,才能真證懂得什么是社會主義,才能與農民群眾,和勞動建立感情:這是趙樹理給他的女兒,以及社會主義中國的年輕一代指出的健康成長的道路。在趙樹理看來,“生產勞動”才是最基本的人生意義和快樂的源泉。他反復強調“只右勞動才能創造價值”,147而且特意指出,“一個體力健全的人,有發揮體力的機會也是一大快樂”,“一個腦力勞動者要是體力還好的話,也應該找一些發揮體力作用的地方,而且要把兩種勞動平等看待”。148在他看來,“知識分子勞動化,工農勞動群眾知識化,這正是消滅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之正路”。149趙樹理這里所說,不僅關系青年成長,更是關系社會主義農村建沒的前途與命運。農業生產的現代化,農村社會的健全發展,體力勞動和體力勞動者(直接生產者)的地位、尊嚴與權利,這是趙樹理要始終堅守的三大要素。而他的焦慮正在于,正是這三個方面,都面臨著嚴重威脅,這是他感覺到社會主義危機更深層更根本的方面。應該說,趙樹理這樣的危機感和焦慮也依然是超前的。在他所生活的時代,很少有人能夠理解,趙樹理之所以感到自己是“孤軍作戰”,原因即在于此。在經歷了此后幾十年的中國農村變遷,今天重又面臨“三農(農業,農村,農民)問題,特別是面對當下中國農村的衰敗,以及對農業體力勞動和體力勞動者的普遍漠視和逃離,我們才懂了趙樹理當年的焦慮,重又發現了趙樹理的意義與價值。但在上一世紀六十年代,趙樹理在明知自己已經無法在中國農村政治上“起作用”,就只有借助寫作來留下自己的思考,近慮遠憂。他的讀者也就變成了和他同樣思考農村問題的有心人。于是,就有了最后四年的六篇小說:《套不住的手》(1960年)、《實干家潘永福》(1961年)、《楊老太爺》(1962年)、《張來興》(1962年)、《互作鑒定》(1962年)、《賣炯葉》(1964年);不同于以前的創作,自有新的寫作動機,新的讀者對象。趙樹理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談到,他從1955年以后就“不寫模范了,因為模范都是布置叫我們看的”。但是農村還有“抗風”的“韌性的英雄”,“如老堅決,實干家。抗風是各種形式的,因為這些人沒有脫離群眾。”150現在他所寫的《套不住的手》、《實干家潘永福》、《張來興》,就是這樣的“沒有脫離群眾”,卻被主流意識形態忽略和遺忘的,但又是趙樹理心目中“抗風”的“韌性的英雄”。“韌性”這個概念本身就很有意思:它既來自魯迅,又是最能表現中國農民的精神素質的。趙樹理為這樣的“韌性的英雄”作傳,自然有現實的批判性。但他或許更有為體力勞動者、直接生產者作傳的意思,更是要堅守他的基本信念:體力勞動不朽,體力勞動者不朽。《套不住的手》的中心形象就是陳老人的那雙不同于一般人的“手”:“手掌好像四方的,指頭粗而短,而且每一根指頭都展不直,里外都是繭皮,圓圓的指頭肚兒都像半個蠶繭上安了個指甲,整個看來真像用樹枝做成的小耙子”。圍繞著對這雙手的評價,展開了一場爭論:一個“學生”(大概就是和趙樹理論爭的那些“看不起體力勞動和勞動者”的青年人)對之“不是欣賞而是有點鄙視”;而一位老人卻對他說:“小伙子!你不要看不起那兩只手!沒有那兩只手,咱們現在種的這教練場恐怕還是荒坡哩!”陳老人則說:“不是開山,我的手也長不成這樣;不過上輩人把山都開了,以后又要機械化了,你們的手用不著再長成這樣了!”但陳老人依然感到“自豪”:“他這雙手,不僅堅硬,而且靈巧”,“他做起細活來,細得真想不到是用這兩只手做成的”。后來家里經濟富裕了,孩子們就給老人買了手套,但老人始終不習慣,幾次丟失,最后說:“我這雙手是戴不住手套的!”讀者自能從這些描寫、敘述里,感到某種寓意,蘊含著關于“機械化了,生活提高了,還要不要手工勞動”的討論,還有“這雙手代表的精神”、“手對于人的意義”的思考,等等。“不要看不起那兩只手”,這背后隱含著趙樹理的無限感慨。《實干家潘永福》也是圍繞著一個問題展開的:“干部該是個什么樣子?”這正是趙樹理在探索中國農村問題時,思考得最多的問題之一,“有一個真正為農民服務的基層政權”一直是趙樹理社會主義農村理想的核心之一。151在這篇報告體的小說里,趙樹理其實只說了一句:“從1949年入黨算起,算到現在已經是二十年了。在這二十年中,他的工作,生活風度,始終是在他打短工時代那實干精神基礎上發展著的”。這里包含了兩個側面,都在要害處。一是他始終沒有脫離“打短工時代”,或者說,他始終就是一個“短工”。這不僅是他的衣著“完全和他打短工時期的打扮一樣”,他更始終沒有脫離生產勞動,“平常時候在辦公之余,仍然和區公所的同志們扛著鋤頭和挑著糞桶,去種他們機關開墾的小塊荒地,和打短工時代的潘永福的神情沒有什么區別”,他先是調到縣營農場,后在小梁山工地修水庫,始終在農業生產第一線,依然保留直接生產者的身份,這或許是趙樹理最為看重的。潘永福一直堅持短工時代形成的習慣:“屋里和野地差別不大,水里和干地差別不大,白天和夜里差別不大,勞動和休息差別不大”,趙樹理說,這已經不能用“吃苦耐勞”這樣的普通字眼來形容,不講任何條件的勞動,已經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這樣的“永遠的短工”也即“永遠的勞動者”的干部,正是趙樹理的農村理想里的真正帶領者。趙樹理強調,這樣的農業生產的實際領導者、組織者,還必須具有“經營之才”和“實干精神”:“潘永福同志所著手經營過的與生產有關的事,沒有一個關節不是從‘實利出發的,而且凡與‘實利略有抵觸,絕不會被他縱容過去。這是他的實干精神發展過來的,而且在他領導別人干的時候,自己也始終不放棄實干”。152一切為了農民獲得“實利”,這本是趙樹理農村理想的出發點與歸宿,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潘永福的形象,是趙樹理理想的一個化身;趙樹理于潘永福不僅是惺惺相惜,而且是將自己的生命融入的。《張來興》寫的是一位手藝高強的廚師。這類心靈手巧,把手下的活兒藝術化的普通勞動者,一直是趙樹理所心儀的。而趙樹理尤為贊賞的,是“他認理真得很,自己有理的事,連一句話也不讓”。“真認理”正是趙樹理的理想人格。小說的中心情節,是縣里的財政局長為巴結姓何的大人物,大擺筵席,要張師傅去掌廚,張師傅不想去,局長“把眼一瞪,提高嗓門說:‘反了你!一個窮廚子,擺什么臭架子!”張師傅“把脖子一揚,很認真地回答他說:‘局長,我姓張!”局長“直瞪著眼,大張著嘴,足有一分鐘沒有說上話來——因為他也姓張,可又是何家的干兒子”。153張師傅所要維護的,是自己作為獨立勞動者的尊嚴。趙樹理在1962年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二十周年之際,鄭重其事地為張師傅作傳,自然是有所感:在現實生活里,被《講話》宣布為主要服務對象的勞動者,依然因為“窮”而備受歧視,以致沒有人愿意嫁給農民。這是趙樹理最感痛心的,他要為張師傅這樣的普通手藝人,勞動者,為中國的農民,討回他們應有的地位與尊嚴。這樣,趙樹理就把他最后的頌歌獻給了直接的生產者、體力勞動者,不脫離勞動的普通干部,他心目中的真正的農村社會的“英雄”,這都是意味深長,意義重大的。接著寫的《楊老太爺》(1962年)、《互作鑒定》(1962年)、《買煙葉》(1964年),則是直接表達他的關于農村青年“出路”問題的思考。或許因為是急不可待的直接表達,在藝術表現上就略顯粗糙,趙樹理自己說,《賣煙葉》“是我寫的作品中最壞的一篇”。154但作品提出的思想卻不可忽視。《楊老太爺》是一個歷史的回顧與追溯:小說主人公是一位中農,以兒子當干部為出路,希望以此光宗耀祖,自居“老太爺”。這樣的脫離農村,當官做老爺的“出路”,正是趙樹理深惡痛絕的,在小說里,就以兒子不聽他的話偷偷跑走,對這位“楊老太爺”的黃粱美夢略加嘲諷。趙樹理說,他寫《互作鑒定》“是反對知識青年不安心農業生產的”,《賣煙葉》是“寫一個投機青年的卑污行為”155而研究者卻從兩篇小說的基本情節:“主人公希望通過寫作脫離體力勞動而終遭滅敗”,讀出了一個“寫作與體力勞動”二元對立的模式,從而將小說看成是“有關寫作的寓言”。趙樹理的價值立場是十分鮮明的,即視“勞動”,特別是“體力勞動”為“神圣而不可動搖的價值”,而對“寫作”的意義,卻懷有“極度困惑的心情”。像《賣煙葉》里的賈鴻年是把寫作視為商業性的活動的,他希望通過寫小說來獲取個人名利與愛情,以滿足自己的欲望;最初給他提供寫作材料的1938年入黨的大隊長,也是希望通過寫書“流芳百世”,這本身就是一種“買賣”。最后當賈鴻年發現寫作無法實現自己的愿望時,便開始從事更為商接的商業活動,作投機買賣。這樣的“文字買賣”與“買煙葉”的直接連接與轉換,是極富反諷意味的。在趙樹理看來,這更是對“寫作”意義本身的顛覆。156這就涉及到趙樹理自身更深層次的矛盾與困惑。在建國以前,當趙樹理以“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為動力與目標,寫他的“問題小說”時,他對自己寫作的意義,是毫不懷疑的。他的相應的寫作《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等在動員農民參加中國革命的實踐里,也確實發揮了作用,趙樹理也因此獲得了他的文學史的地位。但《邪不壓正》受到批判時,就預示著他的寫作將很難為革命接受,在政治上“起作用”了,當然,這樣的不起作用是有一個過程的,如前文所分析,大體上在建國后的第二個時期1954年以后,當趙樹理逐漸感覺到在農村問題上“難于插手”,《三里灣》1955年初出版以后,他的寫作就陷入了困境。他因此對寫作的意義產生了懷疑。他越來越感覺到,唯有生活在農民中間,才是真實、實在的;勞動,特別是直接生產者的體力勞動,才是”生存的唯一可靠的手段,是人在世界上獲得‘主體位置的唯一方式”,而寫作,文學創作,“則是幻想性的,虛浮的,它絲毫不能使人獲得拯救”。157他之所以一再對文學青年想當作家,將寫作專業化潑冷水,就是因為他自己就深感專業作家可能是一個拔不出的陷阱,自有說不出的苦衷。他還一再表示,“寫一篇小說,還不一定受農民歡迎;做一天農村工作,就準有一天的效果,這不是更有意義么!可惜我這個人沒有組織才能,不會做行政工作,組織上又非叫我搞創作;要不然,我還真想搞一輩子農村工作呢!那樣我能起的作用,至少也不會比搞寫作小”。158這是反映了趙樹理的真實思想的。趙二湖回憶說:“他到村里,碰到實際干的事,他絕不會丟下去寫東西。有時候他跟上人家打井一個月,寫不成一個字,但他覺得收獲很大”,“他甚至宣稱:只要能讓每畝地多打30斤糧食,我就干農業,不當這個作家”,趙二湖如此概括趙樹理:“我父親一向認為他不是一個作家,而是一個農業專家。所以幾次要求從作家協會調到農業部去工作。”159趙樹理自己也說:“我對于作家應否專業化開始懷疑,以后便肯定了不應有專業化的想法,并請示過轉業,未被批準”160趙樹理在1964年提出“助業作家”的概念不是偶然的。“助業”,顯然以“業”為主,寫作處于“助”的位置。“業”即群眾的創造性勞動,對趙樹理來說,就是農業生產;寫作是為之服務的。而且自身就是從“業”者,就生活在群眾中,和農民一起從事農村社會主義建設。在生活里有所感,或者生活本身有需要,就隨口創作,把自己的意思傳達給另外的人就叫“發表”,“使用”就是“發表”,不一定非要變成正式刊物或書上的文字,口頭流傳或在群眾中流行的水冊子上傳播就可以了。161或許這是更符合趙樹理的理想的寫作身份與狀態。趙樹理的寫作困惑,更在讀者問題上,本來,“為農民寫作”就是趙樹理的宗旨,他的作品自然擁有眾多的農民讀者。當年“《小二黑結婚》一出版,立即被搶購一空,在短短的時間里一版再版,仍供不應求。各地劇團還竟相把它搬上舞臺,紛紛改編成各種戲曲演出。人們一聽說哪村演《小二黑結婚》,往往趕幾十里路去觀看,并一看再看,百看不厭。一時間,小二黑、小芹、三仙姑、二諸葛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162但在1963年所寫的《隨<下鄉集>寄給農村讀者》里,趙樹理卻如此寫道:“盡管我主觀上是為你們寫的東西,實際上能發行到農村去多少份,你們哪些地方的人們愿意讀,讀過以后覺著怎么樣,我就知道得不多了”。163這就是說,《下鄉集》(其中收入了趙樹理1958年以后寫的七篇小說和一篇傳記)是否真正“下鄉”,真正以農民為讀者,趙樹理已經沒有把握了,這內心的焦慮與無奈是可以想見的。在另一篇文章里,趙樹理更具體地談到,“不久以前,我才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農民買書的機會很少。全國五億多農民,估計有四分之一都能讀書,縮小到十分之一吧,也有五千萬,可是小說的發行量卻小得多。《三里灣》第一次印了三十萬冊,以后幾次,每次也不過五萬,需要的是五千萬冊,差得很遠。而且工人、干部、學生都需要一部分。下到農村就沒幾本了。”164按說書發行到三十萬就已經很不錯,說明趙樹理的影響已經擴大到全國關心農村問題的社會各階層;但趙樹理擔心的“下到農村沒幾本”,大概也是事實。或許更為嚴峻的事實,是五六十年代,普通讀者,包括趙樹理最為看重的有可能閱讀小說的農村中初通文墨的農民,農村文學青年,他們最喜歡的作品是知俠的《鐵道游擊隊》、曲波的《林海雪原》、劉流的《烈火金剛》、馮志的《敵后武工隊》等,而不是趙樹理的《三里灣》、《鍛煉鍛煉》。這其中的緣由頗值得討論。有研究者指出,大眾讀者,包括農民讀者,他們讀小說,看演戲,“是要看與自己熟悉生活不一樣的生活,要欣賞日常生活之沒有的故事、人物、情感”,即追求所謂“傳奇性”;而趙樹理的小說要求緊貼現實,寫農村日常生活瑣事,自然也自有意義,但至少在缺乏傳奇色彩這一點上,脫離了農民的欣賞趣味。論者更進一步指出,“趙樹理的寫法,也許比上述(通俗小說)作家更適合大眾讀者的理解能力和審美習慣,但趙樹理用這種寫法寫出來的故事,表達的觀點,卻并非大眾讀者特別感興趣的”。其實,“對趙樹理給予高度評價者,就是那些文化程度很高、文學審美經驗很豐富的人,就是那類職業的文學評論家”,他們“不要故事的傳奇性”,更看重趙樹理寫作上的獨特追求,才能對他的“怎么寫進行審美意義上的欣賞”。結論是:“趙樹理其實始終面臨擬想讀者與實際讀者不一致的尷尬”。165這樣的分析應該是有啟發性的。趙樹理本人大概不會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也不會認同這樣的分析;但他的為農民寫的小說下不了鄉的現實,卻是他無法、也不會叫避的。而他又如此重視農民對他的創作的接受,對他來說,如果寫的作品不但在政治上起不了作用,農民也不一定喜歡看,甚至不接受,自己的寫作就沒有意義了,這是他不能接受與容忍的。于是就開始了對文學形式問題的深入思考與探索,即究竟什么文學形式最能為農民所接受?趙樹理很容易就找到了答案:“我們說文學可以分為四個方面——小說、詩歌、散文、戲劇。農民對詩歌散文不論占今中外都有一定隔閡;小說也接觸得少;戲劇這個形式就成為最接近農民的了”。由此喚起的時趙樹理刻骨銘心的民間記憶和童年記憶:“尤其咱晉東南的群眾,有欣賞戲劇的傳統習慣,每年總要看上幾次。雖然也有電影,人們看了電影還是要看戲”;“我小時候晚上跑十五里到湘裕去看戲,看完戲回家天就明了”,后來“去馱煤。走過兩個河灘,三五個小孩就你扮羅成、我扮張飛打起架來。這就是同我小時候看戲聯系起來了,劇中人物對我起了作用。這就是戲劇的潛移默化的作用”。同時喚起的是一種責任感:“農民種地打糧食給我們吃,我們給農民演戲”。166事實上,趙樹理的小說創作一直是自覺地吸取民問戲劇與曲藝的滋養的,他追求的小說藝術,不僅是讀的藝術,更要是說的藝術,聽的藝術,即研究者所說,他期待的是一個“有聲的鄉村”。他將民間傳統戲劇和曲藝的“聲肯”植入小說中,創作出一種全新的文術形式,即“評書體小說”。167他一直強調,“我們的小說是從評話來的,幾個大部頭(指《水滸》等一一錢注)都是這樣發展而來。這是能‘說的小說”。167“我覺得把它作為中國文學正宗也可以”,“評書(以及曲藝藝術中的其他曲種)”“它的讀和說差別不大。聽了叫人懂,不但懂,還能使你感興趣”,“直接和群眾在一起,是和群眾沒有脫離關系的文學形式,我們小看它就會犯錯誤”。169趙樹理1950年寫的《髓記》發表在《說說唱唱》上時,就自稱“評書體小既”;他還把自己原先寫的小說《小經理》“改為鼓詞”,170把田間的長詩《趕車傳》改編為鼓詞《石不爛趕車》171:這都是自覺地嘗試小說、詩歌形式與曲藝的溝通與轉換。1958《靈泉洞》(上部)在《曲藝》發表時,編者特意說明“這是一部長篇評書”。1721964年發表《買煙葉》時,趙樹理加了一段前言,指出“現在我國南方的農村,在文化娛樂方面,增加了‘說故事一個項目。據說那種‘說法類似說評書,卻比評書說得簡單一點,內容則多取材于現在流行的新小說。我覺得‘故事、‘評書、‘小說三者之間沒有嚴格的界限”;“我寫的東西,一向被列在小說里,但在我寫的時候卻有個想叫農村讀者當作故事說的意圖,現在既然出現了‘說故事這種文娛活動形式,就應該更向這方面努力了”,趙樹理最后一篇小說就成了一次“說故事”的試驗。趙樹理的小說在傳播上也是借助戲曲、電影等多種形式的改編之力。前文講到的《小二黑結婚》就是一個典型。建國后趙樹理的小說影響最大的有兩部,一是《登記》,二是《三里灣》。前者被改編成各種地方戲《羅漢錢》,在江浙一帶農村、城鎮幾乎家喻戶曉,盛況一如當年的《小二黑結婚》。,《三里灣》改編成電影《花好月圓》和多種地方戲曲,趙樹理都著文贊賞。173我們說趙樹理的藝術生命已經和民間戲曲融為一體,是一點也不夸大的。而在六十年代中期,他把寫作的重心由寫小說轉向地方戲劇的整理與編寫,這既是出于對小說作用的困惑(他原有一個四十萬字的反映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的長篇小說《戶》的寫作計劃,因此而終止),174更可以看作是一個自我完成的努力,也意味著對寫作目的與作用的認識的一個深化與發展。趙樹理在《下鄉集》前言里,特地引述一句民間俗語:“說書唱戲是勸人哩”,依然重視與強調“寫小說和說書唱戲一樣”的“勸人”即教化(宣傳,教育)功能,175這是趙樹理文藝觀的根本,是不會動搖的。但從前文引述的他從小的感受看,這樣的教化又應該是“潛移默化”,而非面提耳命的灌輸。更值得注意的是,趙樹理在談到地方的“小戲”的作用時,又特意談到:“若是在勞動之后,抱著休息的心情去看這些小戲,卻能得到和風細雨式的愉悅和教益”。176在另一處談到戲曲的特點與功能的時候,趙樹理又突出了中國民間傳統戲曲“將古人的生活歌舞化”的長處,并且不無遺憾地指出:“今人還沒有把今人的生活歌舞化,或者化得不足。現在有些人把現實生活搬上舞臺去,看后總感覺有些生硬,是現實生活原樣的再現”。177因此,可以想見,當趙樹理決心把他為農民服務的方式的重心有所轉移:由主要提供小說文本閱讀,到主要改編、創作戲曲,直接地面對面地演出,其實也意味著對更加形式化的藝術的追求,以及新的服務效果的追求:不僅“勸人”,而且提供娛樂休閑,將生活歌舞化、藝術化,實際上就是充分展現趙樹理視為生命的勞動的“詩意和美”,這也是趙樹理的社會主義鄉村文化理想與實踐的一個重要方面。178對趙樹理自身則是生命與藝術的回歸:回歸鄉間社會,回歸民間藝術。但當他決心回歸戲曲時,中國政治形勢又發生了急劇變化:1962年8月毛澤東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發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號召,從1963年即開始在農村發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以后就發展為“四清運動”。這就直接影響了趙樹理的戲曲寫作。他只是在此之前的1960、1961年的調整期,主持了他鐘愛的家鄉上黨梆子《三關排宴》的改編、排演,并拍攝為電影;”他自己的創作,就不能不服從子政治的需要。在1964-1965年間,他的主要創作就是大型戲曲《十里店》。這是他先在山西長治黃碾公社曲里大隊參加四清試點,又在凌川縣黑山底大隊采訪以后寫出的,趙樹理自己說:《十里店》是“自動寫的,而且是自以為重新體會到政治脈搏,接觸到了重要主題”。180但《十里店》的寫作卻十分不順,可謂“命運多舛”。一次次演出被禁,各級領導不斷審查,前后寫了五稿。面對種種指責,趙樹理態度意外地頑固與強硬:“《十里店》真實不真實?能演不能演?應該由農民群眾來決定。他們是生活的主人,最有發言權”,“有同志說《十里店》是個壞戲,這也嚇不倒我。我怕的是事實先生”。181他甚至說:“我是迷在這本戲里的,老以為別人的批評冤枉了自己”。182那么,趙樹理所“重新體會到的政治脈搏,接觸到的重要主題”又是什么呢?這就不能不提到“四清運動”。“四清運動”的提出,有一個所謂“反對國內修正主義”的大背景,毛澤東在1963年2月中央工作會議上說:“現在有的人三斤豬肉,幾包紙煙,就被收買。在農村進行社會主義教育,就可以挖掉修正主義的根子”。如何看待毛澤東的“反對修正主義”的戰略目標,今人可能會有不同意見的爭論;但毛澤東所說的“被收買”的問題,亦即經濟困難時期農村某些基層干部多吃多占、接受賄賂的問題,卻是一個客觀事實。也就是說,當時中國農村確實面對著大躍進、大饑荒以來積累的大量矛盾,急需解決。這一點,與農民有密切聯系的趙樹理,是看得很清楚的。在1963年的一次講話里,他就談到了“我們(黨和黨的干部)”所想所說,與農民所想所說根本不同,彼此對不上話的問題:“我們說,現在的日子比過去強,要保衛勝利果實,農民說現在不比過去強;我們說依靠集體就有辦法,農民說沒辦法,還是靠自留地解決了問題。過去給地主扛活,家中老婆孩子吃糠,可是五九年、六〇年,也吃了幾年糠,還不如過去。這怎么解釋?”183因此,“四清運動”最初提出要清理農村基層組織,“清賬目,清庫存,清工分,清財務”,是有相當的群眾基礎的。趙樹理對此產生共鳴,覺得自己對農村問題的看法和憂慮,得到了中央的支持,因而感到自己“重新體會到了政治脈搏,接觸到了重要主題”,是可以理解的。對趙樹理而言,這些“重要主題”并不是來自中央文件,而首先是他對農村問題的實地觀察與思考的結果。他談到創作《十里店》的依據時,就提到他在參加四清時,親眼看到不法分子偷盜國家、集體財產,“由他們我想到過去的奸商、管家、工頭,對誰都是認錢不認人,欺上瞞下,投機倒把,賄賂干部,為他服務。對這號東西,我恨之入骨”。184正因為有“事實先生”作證,有農民支持(《十里店》第一次公演,就“受到了群眾的熱烈歡迎”185),趙樹理才這樣硬頂到底。當然,后來四清運動發展到“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對農村社會進行全面清洗,為文化大革命全國全黨范圍內的大清洗,作思想、輿論、組織上的準備與預演,就是趙樹理所無法預知的了。186那么,趙樹理在《十里店》里究竟提出和表現了什么樣的農村問題的“重大主題”呢?主要有三。《十里店》第一稿應該是比較真實地反映趙樹理的觀察與思考的。其中有一個重要情書:貧農王東方因貧窮無以成家,只能孤兒寡母相依為命;老母病危,還沒有棺材裝殮,只得求助隊辦木工廠賒賬。但木工廠早已被大隊長和他的親戚舊商人、舊包工頭和地主管家一等人所壟斷,他們乘機向王東方大加勒索,還上門侮辱病臥在床的王東方的母親,引發了王母的憤怒控訴:“不勞動修下了新房大院,勞動的住的是破瓦碎磚;不勞動每日里穿綢擺緞,勞動的常常是少吃少穿”,“土改時還記得一句常言:‘只能是勞動者創造財產,普天下不會有現成的銀錢,哪一家剝削了群眾血汗,吃的是昧心食他怎敢見天?”——這里所說“勞動者創造財產”,是趙樹理的基本信念,也是他當年參加革命的基本追求:要為創造財富的勞動者爭取幸福;但現在,他卻發現,革命后的自稱社會主義的中國,“勞動的”依然貧窮,“不勞動的”依然在“剝削群眾血汗”,怎能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這樣,趙樹理就觸及到了中國社會主義危機的根本:農村出現了兩極分化,出現了新的剝削。劇本中仍然堅持社會主義信念的正面人物模范共青團員馬紅英聽了方母的控訴以后,不禁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他(貧農,直接生產者——錢注)一直窮到今天?”187這也是趙樹理的心聲,正是他在觀察與思考中國農村問題時,最感焦慮,也最困惑的問題。現在,他如此尖銳、直接地提出本身,就具有極大的震撼力。接著要追問的是,這樣的兩極分化是怎樣造成的?趙樹理把劇本描寫的重點,轉向農村的基層政權的狀況。這始終是趙樹理觀察與思考中國農村問題的一個重點。他的《小二黑結婚》就接觸到了基層政權被“壞人”(金旺弟兄)把持的問題;在《邪不壓正》里,趙樹理更是提出了“流氓無產者”常常“捷足先登”,成為農村運動的依靠對象,進而混進基層政權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在1963年,趙樹理再次提出土改時“起初,老實人不敢講,多是流氓先講話,他們有便宜就干”的歷史經驗,提醒要嚴防“投機分子”的滲入。188這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前文談到,趙樹理這一時期寫《實干家潘永福》,提出“干部該是個什么樣子”,是表示了對基層政權由什么樣的干部掌握的擔憂。《十里店》里所要揭示的是基層干部的兩大問題,一是一部分干部被拉攏腐蝕,“同一伙剝削鬼滾成一團”;二是一些干部軟弱無力,遇事不敢深管,得過且過,結果“真正做活的老實人不多說話”,“那一伙急發財胡說亂蹦”,是非不明,風氣不正。趙樹理把問題提得更為尖銳:“難道說真成了你們的江山?”“誰想到十里店變成臺灣。”189這說法或許有那個時代夸大階級斗爭形勢的局限,但也確實反映了趙樹理“回到舊社會”的擔憂。《十里店》另一個引人注目之處,是趙樹理寫到了農村“階級敵人”的猖狂活動。這是趙樹理建國后的作品較少涉及的。他的《十里灣》受到的一個批評就是“沒寫地主的搗亂”,趙樹理回答說,“好像凡是寫農村的作品,都非寫地主搗亂不可”,這是一個“套子”,是會“束縛”作家創作的。190對《十里灣》里沒有寫到“富農在農村中的破壞作用”,趙樹理也有一個解釋:“因為我自己見不到的不具體就根本沒有提”。191這解釋看來是符合趙樹理的創作原則的: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192其實趙樹理是另有考慮的,在“文革”的檢討里,就有一個或許是更加符合他的思想實際的說明:“寫《三里灣》時有意不寫地富,以為地富無入社資格(當時有此規定),主要阻礙初級社擴大的是富裕中農和翻身時多占了果實的人”。193這是反映了趙樹理對土改以后的中國農襯實際狀況的一個觀察與理解:通常說的“階級敵人”的地主、富農在經濟和政治上遭到徹底清算,成為普通勞動者以后,在社會的嚴加管束下,事實上已經退出了農村的政治、經濟舞臺,從總體上不可能發揮多大作用,夸大他們的“破壞”,繼續把他們當作發動農村階級斗爭的主要理由與對象,并不符合農村的實際。趙樹理當然不會反對毛澤東和黨的階級斗爭理論和路線,但顯然并不主動緊跟。有機會還會有所提醒。如在1963年的一次會議上,他就婉轉地提出不同意見:“我現在擔心的是集體生產辦好辦不好的問題。牛鬼蛇神為什么出來?農民為什么那么不相信集體?就沒檢查我們這些年依靠了些什么人?不能都歸之于階級斗爭。中央提階級斗爭,下邊就把任何問題的原因都反映為階級斗爭,這不符合中央精神”。他還針對當時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具體指出:“這次四類分子(按,指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乘機搗亂,是有機可乘”,“敵人動起來的可以打,不動的不要打,不要弄得滿城風雨。普遍的把老地主再斗一遍也不好,不能簡單從事”,“土改后,經過幾十年過程,有些貧下中農已經發生了變化,如果按原來成分建立貧下中農委員會也不合適。有些地主也依靠勞動吃飯,并且也摘了地主帽子,地主的孩子有的參加了工作,有的人了黨,人了團,在這種情況下,發動階級斗爭有什么用?組織貧下中農委員會是個形式主義”194。在1963年階級斗爭弄得滿城風雨的情勢下,趙樹理如此提出保留意見,是需要膽識的,反映了趙樹理對中國農村真實的把握與說出真實的勇氣。但后來趙樹理思想也有些變化:在“四清運動”中他“聽了幾次大的政治報告及京郊的幾個調查報告,看了《奪印》等戲,逐漸認識了地富篡奪領導權的可怕”,195再加上前文提到的趙樹理在參加四清試點時,看到不法分子的破壞,就自然聯想起“過去的奸商,管家,工頭”,于是,在《十里店》里就出現了“舊商人”李天然、“舊包工頭”陳煥彩、“地主管家”胡宗文的形象,他們現在都成了共產黨的干部大隊長劉宏建的親戚,既依附又操縱他,并重新成為鄉里的統治者。這樣,如一位研究者所說,趙樹理《十里店》的創作,就納入了“文革”前夕時代主流意識形態主題之中:“地富不甘滅亡,夢想變天,腐蝕拉攏黨內干部同流合污,破壞集體經濟,遂使農村貧富懸殊,兩級分化,政權變色,紅旗落地”。196這里,毛澤東階級斗爭思想的顯然影響,與我們前文所討論的趙樹理對社會主義農村危機的獨立觀察、發現與思考,是糾纏在一起的,需要小心細致地辨別。據說趙樹理有一句人生自我總結的話:“生于《萬象樓》,死于《十里店》”。197《萬象樓》寫于1942年,是趙樹理早期戲曲創作的代表作;趙樹理不以小說,而以戲曲作品來概括一生創作,顯然意在強調自己與地方戲曲、民間傳統更為內在的藝術與精神的聯系。而如此強調《十里店》的意義,恐怕還是在堅守《十呈里店》里對中國社會主義農村危機的觀察與思考,盡管這些思考可能受到時代的影響而有所局限。其實,趙樹理的最后一部作品,不是《十里店》,而是上黨梆子《焦裕祿》,只寫了三場,文化大革命開始,就擱筆了。劇本寫焦裕祿深入農村,和群眾一起商討戰勝災荒大計。這或許是有某種象征性的:趙樹理始終期待在他看來已經多少脫離了農民的黨,再回到農民中間:他始終沒有、也不會放棄對養育他的黨的信念。(五)1966年6月-1970年9月23日:“再沒有從事寫作的資格了”1966年6月1日,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當晚經毛澤東批準,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放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為標志,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和對待黨領導的一切運動一樣,趙樹理對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還是竭力去理解的,他甚至找到了某種合理性。趙二湖回憶,趙樹理曾“高興地說:我越看越覺得《十里店》沒錯,因為它既重點整了黨內走資派,也橫掃了一切牛鬼蛇神”,寫的“就是一出反腐戲”198:趙樹理依然試圖找到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以在思想與行動上與毛澤東、黨中央保持一致,這是他一生堅守的黨性原則所要求的。但趙樹理依然感到困惑。他在《回憶歷史,認識自己》里,談到自己在“文革”初期,“每天除了聽一聽學毛選的青年們的報告,便讀了一本《歐陽海之歌》,這些新人物新書給我的啟發是我已經了解不了新人,再沒有從事寫作的資格了”。199趙樹理一生以發現與表現農村里的“新人”為追求,他建國前后的兩部代表作《小二黑結婚》和《三里灣》都有這樣的特點;但他現在發現,在“文革”意識形態指引下,年輕一代的“新人”(《歐陽海之歌》寫的就是這樣的“新人”)完全沉溺于個人迷信與“打倒一切,破壞一切”的階級、斗爭狂熱之中,已經背離了他所理解并積極投入的革命,這是他“了解不了”的,他也就失去“寫作的資格”了。如前所說,趙樹理早就感覺到自己的寫作危機,現在,他終于明白,已經超出了他所能理解范圍的“革命”,不再需要他這樣的寫作者了。而且不容他考慮,嚴酷的現實立刻將他卷入群眾運動的暴風驟雨之中:6月,運動一開始,就有群眾貼出揭發、批判趙樹理的大字報,趙樹理以一首小詩回應:“革命四十載,真理從未違;縱雖小人物,錯誤也當批”,200大概就是遵循毛澤東所說“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吧。但趙樹理萬萬沒有想到,最后是黨把自己拋了出來:1966年7月20日,以中共晉東南地委書記于尚志、副書記仝云為首的十三名地委干部貼出了題為《借下鄉體驗生活為名,行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實——從趙樹理在晉東南地區的所作所為看他的本質》的大字報,接著又貼出《趙樹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乇澤東思想言行面面觀》的三萬言的材料。趙樹理立即敏感到“我的材料是北京來的,是黨決定了,叫王尚志、仝云來完成這個任務”。于是趙樹理就面臨一個“黨不相信我”、“黨把我放在對立面”的極度困境,并陷入了極度困惑。201這樣的結局,是趙樹理絕難想象,也絕對不可接受的。但他終于又不得不面對這樣的過分殘酷的現實時,他只有一個選擇,即當所有的人都在問“趙樹理到底是個什么人”時,也坦然面對自己,面對歷史,等待未來歷史的判決。于是,就有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以及《我的第一次檢查》、《我的第二次檢查》,以這樣的文字完成自己最后的寫作,并留下自己的最后思考:關于在大歷史中的自我,回答:“我是準?”“在創作方面我是失職者”,202“又是一個不被文藝界所承認的倡議者,試驗者”。203那“這八年中(公社化前后八年)我的最大錯誤是思想上跟不上政治主流”,“檢討自己這幾年的世界觀,就是小天小地鉆在農村找一些問題唧唧喳喳以為是什么塌天大事”。204“在邏輯上我自己對自己的行為解釋不通”。205“我自參加革命以來,無論思想,創作,工作,生活各方面有何發展變化,有什么缺點、錯誤,也就是說是個什么成色,始終是自成一個體系的”。206他唯一感到不安的是,“廣大人民不了解內情,從某一階段上的社會關系上,把我和有些人(按,指當時批判的重點,也是趙樹理一直格格不入的所謂“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擺也擺在一起,掃也掃在一起”,他因此期待未來的歷史評價——“要求黨在數年之內,經過詳細調查,最后把我加一點應有的區別,放到個應放的地方”。207趙樹理依然把希望寄托于黨的理解與正確評價;但他同時也寄希望于后來的瀆者與研究者,把他放在“應放的地方”。這就提出了一個永遠的研究課題,任何關于趙樹理的研究,都要回答:“趙樹理究竟是什么人?”這也是本文一開頭就提出的問題。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難以窮盡,也無統一答案的問題。也就是說,每一個研究者都會有自己的“趙樹理觀”。那么,寫完了這篇過于冗長的文章,我心目中的趙樹理是什么樣的呢?我的回答是——“趙樹理是一位探索中國農民問題,以此出發,思考中國社會主義問題,并且有自己的獨立發現和見解,且能堅持的思想者,用為農民寫作、從事農村實際工作兩種方式參與農村變革的實踐者”。注釋:1趙樹理:《和貝爾登的談話》,《趙樹理全集》第三卷,第168頁。2孫犁:《談趙樹埋》,《趙樹理研究文集》(上冊),第26~27頁。3趙樹理:《致周揚》(1949年1月17日),《趙樹理全集》第三卷,第326~327頁。4轉引自黃修己編:《趙樹理年譜》,收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第592~593頁,北岳出版社,1985年出版。5趙樹理:《工人文藝問題》,《趙樹理全集》第三卷,第345頁。6趙樹理:《決心到群眾中去》,《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121頁。7參看趙樹理:《<金鎖>發表前后》,《對<金鎖>問題的再檢討》,收《趙樹理全集》第三卷和第四卷。8孫犁:《談趙樹理》,《趙樹理研究文集》(上卷),第27頁。9黃修己編:《趙樹理年譜》,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第598~599頁。10趙樹理:《下鄉雜記》,《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69頁。11趙樹理:《致陳伯達(二封)》之一(1959年),《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39頁。12以上爭論材料均轉引自逄先知等主編:《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344~347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出版。13趙樹理:《致陳伯達(二封)》之一,《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0頁。14趙樹理:《和貝爾登的談話》,《趙樹理全集》第三卷,第168頁。15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第119頁。16逄先知等主編:《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349頁。17王瑤:《趙樹理的文學成就》,《趙樹理研究文集》(上卷),第46頁。18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1頁。19趙樹理:《我的第二次檢查》,《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58頁。20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6~7頁。21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67頁。22毛澤東:《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毛澤東選集》(一卷本),第1148頁。23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56~57頁。24轉引自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國文壇紀實》,第210頁,三聯書店,2013年出版。25趙樹理的女兒趙廣建的回憶,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248頁。26轉引自逄先知等主編:《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349頁。27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18~119員。28以上材料均轉引自逄先知等主編《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349~351頁。29趙樹理:《郭玉恩小傳》,《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123~124頁。30文革中對趙樹理的揭發材料。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18頁。31趙樹理:《<三里灣>寫作前后》,《趙樹理全集》第四卷年,第375頁。32趙樹理:《一張臨別的照片》,《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127頁~130頁。33劉長安:《循著趙樹理的足跡》。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14~115頁。34趙樹理:《一九五三年文學工作計劃》(1953年1月),《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126頁。35趙樹理:《當前創作中的幾個問題》,《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03頁。36參看逄先知等主編《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361~362頁,359頁。37趙樹理:《<三里灣>寫作前后》,《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375~377頁。38趙樹理:《三里灣》,《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262頁。39趙樹理:《<三里灣>寫作前后》,《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377頁。40趙樹理:《<三里灣>寫作前后》,《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376頁。41趙樹理:《三里灣》,《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345頁。42趙樹理:《三里灣》,《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174~175頁。43趙樹理:《三里灣》,《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290~291頁,296頁。44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18頁。45轉引自逄先知等主編《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353~355頁。46楊奎松:《從“小仁政”到“大仁政”——新中國成立初期毛澤東與中央領導人在農民糧食問題上的態度的異同和變化》,《開放時代》2013年第6期。47毛澤東:《抗美援朝的偉大勝利和今后的任務》(1953年9月12日),《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第105頁,106頁。48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69頁,470頁。49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10頁。50趙樹理:《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的發言》,《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76~77頁。51“文革”中揭發的趙樹理講話材料,轉引自陳為人:《括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18頁。52毛澤東:《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1953年8月),《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第89頁。53參看錢理群:《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歷史的另一種書寫》(上冊),第52頁。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出版。54毛澤東與陳伯達、廖魯言的講話,《毛澤東文集》第六卷,第301~306頁。55轉引自《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361頁,365頁。56毛澤東:《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1955年7月31日),《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第168頁,183頁。57毛澤東:《農業合作化的一場辯論和當前的階級斗爭》,《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第195頁,197頁。58以上關于1954-1955年的敘述,均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上冊),第368~370頁,386頁,414頁,416頁。59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69頁。60轉引自康濯:《寫在<趙樹理文集續編>前面》,《趙樹理研究文集》(上卷),第143頁。61趙樹理:《在長春電影制片廠電影劇作講習班的講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1頁。62趙樹理:《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的發言》,《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81頁。63趙樹理:《論“吃社果”說法的錯誤》,《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364頁。64趙樹理:《給長治地委××的信》,《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479~480頁。65參看劉少奇:《中國共產黨第八次代表大會政治報告》,《劉少奇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66趙樹理:《給長治地委××的信》,《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480頁。67趙樹理《進入高級社,日子怎么過》,原載1957年6月25日《河北日報》,未收《趙樹理全集》。載《博覽群書》2009年第2期。68參看杜國景:《相信文本,還是相信作家——從一篇新發現的趙樹理佚文說起》,《博覽群書》2009年第2期。69毛澤東:《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1958年1月),見《毛澤東文集》第七卷,第349~351頁,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70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0頁。71趙樹理:《在深入生活作家座談會上的講話》,《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51~252頁。72趙樹理:《從曲藝中吸取養料》,《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64~265頁。73趙樹理:《徹底面向群眾》,《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71頁。74參看錢理群:《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歷史的另一種書寫》(上冊),第237~242頁。75趙樹理:《新食堂里憶故人》,《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18頁。一兩年后,中國就遭遇了大饑荒,這大概是趙樹理萬萬沒有想到的。76中共中央《關于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載1958年12月19日《人民日報》。77參看錢理群:《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歷史的另一種書寫》(上冊),第251~252頁。78趙樹理:《從曲藝中吸取養料》,《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64~265頁。79趙樹理:《群眾創作的真繁榮》,《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14頁。80趙樹理:《“春”在農村的變化》,《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75頁。81參看黃修己編《趙樹理年譜》,《趙樹理研究資料》,第605頁。82董大中:《為了人的自由、幸福和尊嚴》,《趙樹理研究文集》(中卷),第163頁。83陳思和:《民間文化形態與政治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鈞沉》,《趙樹理研究文集》(上卷),第348頁。84趙樹理:《當前創作中的幾個問題》,《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04頁。85參看李國華:《農民說理的世界——趙樹理小說的文學政治》,博士論文,未刊稿。86趙樹理:《鍛煉鍛煉》,《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25~227頁,第237~239頁。87武養:《一篇歪曲現實的小說——<鍛煉鍛煉>讀后感》,載《文藝部》1959年第7期。88趙樹理:《在長春電影制片廠劇作講習班的講話》(1961年9月),《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1頁。89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0頁。90趙樹理:《致邵荃麟》(1959年2月),《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95頁。91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一一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28-129頁。92趙樹理:《在鐵廠檢查工作所見》,《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86~287頁。93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29頁。94趙樹理:《小詩兩首》,《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88—289頁。95趙樹理:《致邵荃麟》,《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96頁。96毛澤東:《在鄭州會議上的講話提綱》(1959年2月),《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八冊,第62頁,1997年出版。97趙樹理:《致邵荃麟》,《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96頁。98陳天圣:《求實典范》,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34頁。99潘小蒲:《趙樹理活動拾遺》,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32~133頁。100趙樹理:《致邵荃麟》,《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94頁,第297~298頁。101趙樹理:《致邵荃麟》,《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96~297頁。102趙樹理:《致陳伯達(第二封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3頁。103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471頁。104趙樹理在文革初期寫的第三次檢查,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36頁。105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36~137頁。106陳天圣:《求實典范》,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37頁。107趙樹理1965年11月7日在晉東南“四清運動”期間第三次編導人員座談會上的講話。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予”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137頁。108趙樹理:《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5頁。109趙樹理:《致邵荃麟》,《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98頁。110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2頁。111轉引自陳徒手:《1959年冬天的趙樹理》,《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國文壇紀實》,第203頁。112趙樹理:《致陳伯達》(第二封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4頁。113趙樹理:《致陳伯達》(第一封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0~341頁。114參看錢理群:《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歷史的另一種書寫》,第248~251頁。115趙樹理:《致陳伯達》(第二封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3頁。116趙樹理:《致陳伯達》(第一封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3頁。117趙樹理:《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7頁,349頁。118趙樹理:《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留給公社的幾個主要問題》,《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37頁。119趙樹理:《致陳伯達》(笫一封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1頁。120據文革中的揭發材料二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30頁。121趙樹理:《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6頁。122趙樹理:《致陳伯達》(第一封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1頁。123趙樹理:《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6頁。124趙樹理:《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5~346頁,第349頁,351頁。125趙樹理:《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9~350頁。126趙樹理:《致陳伯達(第一封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2頁。127趙樹理:《文藝與生活》,《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64頁。128趙樹理:《在長春電影制片廠電影劇作講習班的講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38頁。129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558頁,561頁。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130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179頁。131梁澈溟:《鄉村建設大意》,《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707頁。132趙樹理:《致陳伯達(二封)》,《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43~344頁。133陳徒手:《1959年冬天的趙樹理》,《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國文壇紀實》,第205頁。134陳徒手:《1959年冬天的趙樹理》,《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國文壇紀實》,第205~206頁,297頁。135批判趙樹理會議上的發言記錄,轉引自陳徒手:《1959年冬天的趙樹理》,《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后中國文壇紀實》,第206頁-207頁。136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43頁。137趙樹理:《致邵荃麟并中國作協黨組》,《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74頁。138參看《毛澤東傳》(下冊),第1099頁,1113頁,1207頁。139邵荃麟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的講話,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56頁。140趙樹理:《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的發言》,《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82~85頁。141趙樹理:《<三復集>后記》,《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80頁。142趙樹理:《不要這樣多的幻想吧?——答長沙地質學校夏可為同學的信》,《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6頁。143以上引文見趙樹理:《“出路”雜談》,《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12~17頁。144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6頁。145趙樹理:《不應該從“差別”中尋找個人名利》,《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404頁。146趙樹理:《愿你決心作一個勞動者》,《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46~47頁。147趙樹理:《“才”和“用”》,《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60頁。148趙樹理:《“出路”雜談》,《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16頁。149趙樹理:《不應該從“差別”中尋找個人名利》,《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404~405頁。150趙樹理:《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上的發言》,《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81頁。151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69頁。152趙樹理:《實干家潘永福》,《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421頁,第428~429頁,434頁,445頁。153趙樹理:《張來興》,《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68頁,第71~72頁。154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3頁。155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3頁。156張頤武:《趙樹理與寫作——讀解趙樹理的最后三篇小說》,《趙樹理研究文集》(上卷),第268~269頁,第271~272頁。157張頤武:《趙樹理與寫作——讀解趙樹理的最后三篇小說》,《趙樹理研究文集》(上卷),第273頁。158康濯:《寫在<趙樹理文集續編>前面》,《趙樹理研究文集》(上卷),第147頁。159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62頁,164頁,第166頁~167頁。160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6頁。161趙樹理:《談“助產作家”——紀念畢革飛同志》,《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271頁,第273~275頁。162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6頁。163趙樹理:《隨<下鄉集>寄給農村讀者》,《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63頁。164趙樹理:《戲劇為農民服務的幾個問題》,《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80頁。165王彬彬:≤趙樹理語言追求之得失》,《文學評論》2011年第4期。166趙樹理:《戲劇為農村服務的幾個問題》,《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81頁,184頁。167孫曉忠:《有聲的鄉村——論趙樹理的鄉村文化實踐》,《文學評論》2011年第6期。168趙樹理:《生活..人物,.語言》,《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34頁。169趙樹理:《從曲藝中吸取養料》,《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59頁,262頁。170趙樹理:《小經理——原為小說現改為鼓詞》,《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66~73頁,未完稿。171趙樹理:《石不爛趕車》,《趙樹理全集》第三卷,第375~407頁。172趙樹理:《靈泉洞》(上部)《曲藝》雜志“編者按”,《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98頁。173參看趙樹理:《花好月圓——電影<花好月圓>主題歌》(《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3頁),《談<花好月圓>》(《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18頁),《談評劇<三里灣>》(《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76頁),《談談花鼓戲<三里灣>》(《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54頁)。174參看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167~168頁。175趙樹理:《隨<下鄉集>寄給農村讀者》,《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64頁。176趙樹理:《“小戲”小談》,《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8頁。177趙樹理:《從曲藝中吸取養料》,《趙樹理全集》第五卷,第260~261頁。178參看孫曉忠:《有聲的鄉村——論趙樹理的鄉村文化實踐》,《文學評論》2011年第6期。179趙樹理:《三關排宴》(劇本),《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34頁。180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3~474頁。181趙樹理:《在晉東南“四清”會演期間的三次講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11頁。182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81頁。183趙樹理:《在中國作協黨組擴大會議上的發言》(1963年6月),《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77頁。184趙樹理:《關于<十里店>的一段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17頁。185栗守成的回憶,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293頁。186有關“四清運動”的分析,參看錢理群:《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歷史的另一種書寫》(上冊),第380~385頁。187趙樹理:《十里店》,《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299頁,第327~328頁,336頁。188趙樹理:《在長治市黃碾公社黨員干部、貧下中農代表會上的講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79頁。189趙樹理:《十里店》,《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329頁,375頁。190趙樹理:《不要有套子——在中國作家協會創作委員會小說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座談會上的發言》,《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473頁。191趙樹理:《<三里灣>寫作前后》,《趙樹理全集》第四卷,第384頁。192趙樹理:《在中國作協作家、編輯座談會上的發言》,《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265頁。193趙樹理:《我的第二次檢查》,《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61頁。194趙樹理:《在中國作協黨組擴大會議上的發言》,《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176頁,195茍有富:《一生真偽復誰知——趙樹理在“文革”歲月中》,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207頁。196茍有富:《一生真偽復誰知——趙樹理在“文革”歲月中》,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206頁。197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203頁。198轉引自陳為人:《插鐠“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203頁。199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82頁。200趙樹理:《題大字報》(之二),《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51—452頁。201轉引自陳為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第208~210頁。202趙樹理:《我的第一次檢查》,《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56頁。203趙樹理:《我的第二次檢查》,《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57頁。204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74頁。205趙樹理:《我的第一次檢查》,《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55頁。206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83頁。207趙樹理:《回憶歷史,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六卷,第4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