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鈞
(新疆師范大學歷史系 烏魯木齊 830054)
保大二年(1122年)三月,迫于金兵壓力,遼天祚帝乘輕騎逃入夾山。留守燕京的諸權貴不知天祚所蹤,以李處溫父子為首的大臣擁立留守燕京的皇叔秦晉國王耶律淳為帝,史稱北遼。耶律淳在位三月而卒,其妻蕭德妃(蕭普賢女)稱制,但在金和北宋兩面夾攻下無法挽救危亡敗局,同年十二月率耶律大石、蕭幹等人棄燕出逃。耶律大石和蕭幹在松亭關分道揚鑣,并與蕭德妃一起投奔天祚帝所在的夾山大營,問題在于:二人是同時抵達還是先后抵達夾山?早期的研究者多認為蕭德妃先抵夾山,率兵殿后的耶律大石于保大三年(1123年)四月在龍門附近被金兵俘虜,九月逃歸天祚,持此論者有布萊資須納德①布萊資須納德原著,梁園東譯注《西遼史》,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9頁。、唐長孺②唐長孺《耶律大石年譜》,收錄于《山居存稿三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40頁。、胡秋原③胡秋原《耶律大石新傳》,收錄于《中華叢書·宋史研究集第三輯》,臺北:國立編譯館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66年,第424至425頁。、舒焚④舒焚《遼史稿》,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19至529頁。等。而贊同二人同抵夾山的研究者有魏特夫和馮家昇⑤Wittfogel,K.A.&Feng Chia-Sheng.History of Chinese Society,Liao(907-1125)(下稱《中國社會史:遼》),Philadelphia,1949,pp.628-9.、崔瑞德⑥(德)傅海波、(英)崔瑞德著,史衛民等譯《劍橋遼西夏金元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168頁。、魏良弢⑦魏良弢:《中國歷史·喀喇汗王朝史 西遼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54頁注3。、彭曉燕⑧Biran,M.The Empire of the Qara Khitai in Eurasian History:Between China and the Islamic Worl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23.等,他們的觀點可大致歸納為:大石與蕭德妃于保大三年二月同抵夾山后,大石有過一次針對奉圣州(今河北省涿鹿縣)的軍事行動,并一度收復奉圣州,四月被俘,九月逃歸。紀宗安從最初認為二人先后抵達①紀宗安《試論耶律大石西遷的原因》,《西北史地》,1984年第4期。,到后來改為二人同時到達的觀點②紀宗安《關于耶律大石和西遼建國時期的幾個問題》,《西域研究》1993年第4期,第49至50頁;紀宗安《西遼史論:耶律大石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2—23頁。。可見這確實是一個不容易確認的題目。筆者在翻閱了《遼史》、《金史》、《契丹國志》、《大金國志》等多種史籍后,更傾向于認為二人是先后抵達夾山。下面擬就此題作一考辨,希方家不吝指教。
一
若單以觀史言之,似乎耶律大石定然是與蕭德妃同時抵達夾山大營的。只是贊成同時抵達之論者難以解釋以下兩個問題。其一是假如大石與蕭妃同時覲見天祚帝的話,以大石抗辯“即立十淳”的強硬個性,不可能眼見蕭妃被誅而不發一言。其二是就筆者目前所見,沒有任何史料證明大石針對奉圣州的軍事行動是由夾山出發的,以翌年大石“待時而動”之諫時所持的謹慎態度來看,即便天祚帝強令,他也不大可能領兵向金朝發起軍事進攻。然而反過來說,支持先后抵達之論者也難以解釋大石如不曾到過夾山,又何以能夠為金兵作向導偷襲夾山大營。可見無論支持哪一方的觀點,都要解答另一方設置的問題,才能為該題提供一個比較完美的答案。現在我們首先考察關于耶律大石與蕭德妃抵達夾山大營的史料,探討這些記載是否確鑿支持二人同抵夾山之論。
史料1 及金兵至,蕭德妃歸天祚。天祚怒誅德妃而責大石曰:“……”(《遼史》③(元)脫脫等《遼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卷三十,第255頁)
史料2天祚播越,耶律大石立燕晉國王淳;淳死,與蕭妃奔天德軍。上誅妃,責大石。大石率眾西去,自立為帝。(《遼史》卷六十九《部族表》,第1123頁)
史料3 遼軍從林牙,挾蕭后以歸天祚于夾山。……耶律大石林牙領兵七千到夾山。天祚命殺蕭后并外甥常哥,余免本罪。(《契丹國志》④(宋)葉隆禮著,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卷十二,第129至130頁)
史料4 國兵之入燕也,大石林牙以蕭后歸遼主于夾山。天祚殺蕭后,蕭幹以奚渤海人入奚。(《大金國志》⑤(金)宇文懋昭著,李西寧點校《大金國志》[二十五別史(17)],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卷二,第13頁)
后世讀者每閱史料1,腦海中難免會出現天祚帝、耶律大石、蕭德妃三人集中于同一時空的場景:蕭德妃和耶律大石或先后或同時覲見天祚帝,德妃被誅而大石被責。然而如同此記載前半段所示,歸天祚者只有德妃一人,而大石并未明確指出其所蹤:有可能與德妃同時抵達夾山;但也可能率軍殿后,被落在了后面。紀宗安認為該史料后半段也可斷句為“天祚怒誅德妃,而責大石曰”⑥《西遼史論:耶律大石研究》,第22頁注77。,即天祚帝二月誅德妃在前,而九月責大石在后。此外,此句還可斷為“天祚怒,誅德妃,而責大石曰”,即完全是發生在不同時空的三件事。史料2謬誤甚多,不足為據。首先,立淳為帝者并非大石,而是李處溫父子和蕭幹⑦雖然《遼史》卷三十附《耶律淳傳》中有提到耶律大石是立淳首擁者之一,又說“軍旅之事悉委大石”(《遼史》第352至353頁),但實際上按《遼史》卷二十九卷、一百零二《李處溫傳》、卷一百十四《奚回離保傳》和《契丹國志》卷十一的說法,立淳首擁者為李處溫父子和蕭幹(《遼史》第343頁、第1440頁、第1516頁,《契丹國志》第120頁)。筆者認為,及耶律淳死,耶律大石與蕭幹一起擁立蕭德妃為皇太后,耶律大石從此才成為北遼重臣。關于耶律大石并非立淳首擁者,可參閱舒焚《遼史稿》,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08至514頁。。其次,該史料將大石北奔可敦城(“大石率眾西去”)的原因歸之為天祚帝責大石立耶律淳,實際上令大石不自安而出走的是翌年的“待時而動”之諫。再次,大石北奔之時是自立為王,而非“自立為帝”。史料3看起來是最貼合同抵之論的一條記載。但是,《契丹國志》缺載大石被金兵俘虜、為金兵作向導、從金營逃歸等諸事,故“耶律大石林牙領兵七千到夾山”一語應指從金營逃歸后之事,唯有如此,《遼史》卷二十九所謂“天祚既得林牙耶律大石兵歸,又得陰山室韋謨葛失兵,自謂得天助,再謀出兵”方才顯得合理。葉隆禮錯將此句置于蕭德妃歸天祚之時。史料4僅記述了蕭德妃的結局,德妃被誅時耶律大石情況如何、身在何處也是不得而知。簡而言之,史料3和史料4只指出了耶律大石的目的,他要將蕭德妃帶到天祚帝所在的夾山,但大石與蕭德妃是否同時抵達夾山大營,并不肯定。實際上,我們所掌握的史實僅是大石與蕭德妃于同時同地(松亭關①《契丹國志》卷十二記載蕭德妃與耶律大石、蕭幹等人由松亭關出逃,《遼史》、《金史》記載蕭德妃與大石由古北口出逃(見下文史料8-2、史料10-4),惟《契丹國志》對此事細節所記甚詳,故本文依從《契丹國志》的說法。)出發,但不確定二人是否同時抵達目的地(夾山)。
二
為了論述方便,筆者將天祚帝逃至夾山直至耶律大石自金營逃歸這一時期與此題有關的史料逐一梳理如下。
史料5[保大二年(1122年)三月]丙寅,上至女古底倉,聞金兵將近,計不知所出,乘輕騎入夾山。(《遼史》卷二十九,第343頁)
史料6-1[天輔六年(1122年)]四月辛卯,復取西京。……耶律坦招徠西南諸部,……金肅、西平二郡漢軍四千余人叛去,耶律坦等襲取之。阇母、婁室招降天德、云內、寧邊、東勝等州。(《金史》②(元)脫脫等《金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卷二,第37頁)
史料6-2[保大二年(1122年)]夏四月辛卯……云內、寧邊、東勝等州皆降。……金已取西京,沙漠以南部族皆降。(《遼史》卷二十九,第344頁)
2.2.1 供試品的制備 (1)切片:取姜黃樣品切片(干品),每個樣品任意選取10片,備用。(2)粉末:取姜黃樣品粉末(60目),稱取約2 g樣品,裝入自制的玻璃測色皿中,蓋上測色皿蓋,備用。
史料7[天輔六年(1122年)九月]丁丑,奉圣州降。(《金史》卷二,第38頁)
史料8-1[天輔六年(1122 年)]十二月,上伐燕京。……庚寅,上至燕京,入自南門。……詔西京官吏曰:“乃者師至燕京,已皆撫定。唯蕭妃與官屬數人遁去,已發兵追襲……”(《金史》卷二,第39頁)
史料8-2[保大二年(1122年)十一月]德妃出古北口,趨天德軍。(《遼史》卷二十九,第345頁)
史料8-3[天輔六年③《大金國志》誤將此年系于天輔五年,按《金史》實為天輔六年。(1122年)十二月 ]初六④另據(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十二,第84頁,以金太祖初五日抵居庸關,初六日入燕京。,入居庸關,晡時到燕。蕭后聞居庸失守,夜率蕭幹等出奔。(《大金國志》卷二,第13頁)
史料8-4 保大三年(1123年)。春正月,金主入居庸關,晡時到燕。蕭后聞居庸關失守,夜率蕭幹及車帳出城,聲言迎敵,實欲出奔。(《契丹國志》卷十二,第129頁)
史料9[保大三年(1123年)二月]丙戌(注:初二日),誅蕭德妃,降淳為庶人,盡釋其黨。(《遼史》卷二十九,第346頁)
史料10-1[天輔七年(1123年)四月]壬辰(注:初九日),……師初入燕,遼兵復犯奉圣州,林牙大石壁龍門東二十五里。都統斡魯聞之,遣照立、婁室、馬和尚等率兵討之,生獲大石,悉降其眾。……(五月己巳)斡魯等以趙王習泥烈、林牙大石、駙馬乳奴等來獻。(《金史》卷二,第41頁)
史料10-2 遼都統大石犯奉圣州,壁龍門東二十五里,婁室、照里、馬和尚等以兵取之,生獲大石,其眾遂降。(《金史》卷七十二《婁室傳》,第1650至1651頁)
史料10-3太祖已定燕京,斡魯為都統,宗望副之,襲遼主于陰山、青塚之間。宗望、婁室、銀術可以三千軍分路襲之。將至青塚,遇泥濘,眾不能進。宗望與當海四騎以繩系遼都統林牙大石,使為鄉導,直至遼主營。(《金史》卷七十四《宗望傳》,第1702頁)
史料10-4初,太祖入居庸關,遼林牙耶律大石自古北口亡去,以其眾來襲奉圣州,壁于龍門東二十五里。婁室往取之,獲大石并降其眾。宗望襲遼主輜重于青塚,以大石為鄉導,詔曰:“遼趙王習泥烈、林牙大石、北王喝里質……并釋其罪。”復召斡魯曰:“林牙大石雖非降附,其為鄉導有勞,可明諭之。”時天輔六年也①《金史》此處誤記了年份。實為天輔七年,即1123年。。既而亡去,不知所往。(《金史》卷一百二十一《粘割韓奴傳》,第2636頁)
史料10-5[保大三年(1123年)夏四月]丙申(注:十三日),金兵至居庸關,擒耶律大石。戊戌(注:十五日),金兵圍輜重于青塚,硬寨②《遼史》卷七十屬國表斷句為“金師圍輜重于青塚硬寨”。《遼史》卷四十五,百官志又云:“氈車為營,硬寨為宮。”故此處斷句實有誤,“硬寨”二字應緊跟“青塚”。太保特母哥竊梁王雅里以遁,秦王、許王、諸妃、公主、從臣皆陷沒。(《遼史》卷二十九,第346頁)
史料10-6 昔大石林麻,遼族也,太祖愛其俊辯,賜之妻。(《北使記》③(金)劉祁《北使記》,收錄于劉祁著,崔文印點校《歸潛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7至169頁。第167頁)
史料10-7遼亡,大實林牙亦降。后與粘罕雙陸爭道,罕心欲殺之,而口不言。大實懼,及既歸帳,即棄其妻,攜五子宵遁。詰旦,粘罕怪其日高不來,使召之。其妻曰“昨夕以酒忤大人,畏罪而竄。”詢其所之,不以告。粘罕大怒,以配部落之最賤者,妻不肯屈,強之,極口嫚罵,遂射殺之。(《松漠紀聞》④(宋)洪皓《松漠紀聞》,收錄于車吉心總主編、羅炳良卷主編《中華野史?遼夏金元卷》第394至401頁,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第396頁)⑤《契丹國志》卷十九《大實傳》,第184至185頁,記載與此略同。史料11[保大三年(1123年)]秋九月,耶律大石自金來歸。(《遼史》卷二十九,第347頁)
以上史料所描述的事件經過大致可簡述如下。1122年三月,由于金兵的進逼,天祚帝逃入夾山。四月,西京道的西京(今山西省大同市)、天德軍(豐州,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云內(今內蒙古托克托縣境內)、寧邊(今內蒙古清水河縣)、東勝(今內蒙古托克托縣)等州皆降金,戰場形勢進一步惡化。九、十月間,金兵攻陷奉圣州,與宋軍一起對燕京形成圍攏之勢。十二月或次年正月,金兵經居庸關攻陷燕京,蕭德妃與蕭幹、耶律大石等人出逃,金太祖下詔發兵追襲。1123年二月初,蕭德妃抵夾山大營,被誅。四月,耶律大石在居庸關附近的龍門東二十五里處被金兵俘虜,兩天后,被迫為金兵作向導偷襲夾山大營。五月,金太祖下詔嘉獎大石,并賜婚。此后某天,耶律大石(大實)與完顏粘罕(宗翰)在金兵營帳賭雙陸棋,大石因酒醉,言辭間頂撞了粘罕。大石懼禍,當夜棄妻攜五子出逃。次日,粘罕詢問大石妻大石何所往,大石妻不作答并極口嫚罵,終被粘罕射殺。九月,大石逃歸夾山大營。
筆者之所以認為蕭德妃與耶律大石是先后抵達夾山,并非同時抵達,其理由有如下幾點。
第一,戰場形勢不允許大石帶兵從夾山出征奉圣州。如史料5和史料6-1、史料6-2所示,天祚帝逃至夾山藏匿后,遼金戰場的形勢對遼方來說進一步惡化,西京、云內、東勝諸州的淪陷,使夾山大營東方、東南、南方、西南屏障盡失,只有與漠北的通道保持順暢。可以說,若非夾山天險的保護以及由于金朝與北宋為爭奪燕京而放松了對夾山的進逼,遼代早在1122年就徹底亡國。此時的形勢與1124年七月天祚帝出夾山下漁陽嶺之時沒有什么本質差別。盡管由于天祚帝仍然是一支獨立的軍事力量能令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比如1123年四月大石帶領金兵偷襲夾山的同時天祚帝就親率遼兵在應州作戰,但我們沒有理由在未有證據的前提下就假設大石于1123年二月抵達夾山的時候,天祚帝已經收復了云內州、西京等地①雖然《遼史》卷二十九提到耶律淳臨死前曾聽聞天祚帝將發五萬騎于保大二年(1122年)八月入燕,又載保大三年(1123年)春正月天祚帝派耶律馬哥討伐蕭幹(《遼史》第344至345頁),但史料缺載這兩次軍事行動的結果。,以至于大石可以順利領軍打到并曾一度收復奉圣州。如若天祚帝未曾收復云內州及西京等地而強令大石出征,以1124年“待時而動”之諫比照,大石豈會服從?更何況,假設大石二月抵夾山,即便大石被強令出兵,以大石之心氣,豈會從金營逃出后再歸天祚?再者,大石曾為金兵向導偷襲夾山大營,若他在二月親睹蕭妃被誅,又豈會愚蠢到再返夾山?以上三問,是持同抵之論者難以妥當解釋的。
第二,從時間上說大石也不可能從夾山打到奉圣州。蕭德妃從燕京出逃的時間,各史料記載各有不同,《遼史》說是1122年十一月(史料8-2),《金史》未具言蕭德妃出逃之事,但言十二月攻陷燕京,則其出逃亦在當月(史料8-1),《大金國志》所記最詳,說是十二月初六(史料8-3),《契丹國志》則說是晚至1123年正月(史料8-4)。我們在此取個平均值,以蕭德妃于十二月上中旬放棄燕京出逃。至于蕭德妃到達夾山的日期,如無意外,當是她被誅當日,因一般言之,到達夾山后的第一要事應是覲見皇帝,因此她到達夾山的日期應取1123年二月初二(史料9)。如此說來,即便只是從松亭關出發經過淪陷區向夾山一路逃命,也需要花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假設大石與蕭德妃同抵夾山,第二天便被天祚帝派上戰場,四月初前后收復奉圣州(史料10-1)屬實:然而逃命尚需兩個月,而行軍打仗亦只需兩個月,即使以大石之帥才,豈非也過于神速了?所以奉圣州只是他率軍路經時乘金兵不備暫時收復的城池,由于四周毫無穩固根基,故而輕易被金兵再次攻陷,自己也成了俘虜。
第三,大石被俘時的軍職是都統(史料10-2、史料10-3),這是北遼授予大石的職務。大石的都統職銜應是《遼史》卷四十六《百官志二》所載“北面行軍官”條下屬之“行軍都統”的簡稱。按遼代慣例,一般行軍打仗時方設立都統,為行軍時的全軍統帥。上文我們說過,就筆者目前所見,沒有任何史料證明大石針對奉圣州的軍事行動是由夾山出發的,更無從證實都統之職由天祚帝授予。然而,北遼耶律淳授予大石都統一職,卻史有明載,得到第三方材料的確認。《三朝北盟會編》卷七:“燕王遣王子班耶律大石林牙充西南路都統,以牛欄監軍蕭遏魯副之,領契丹騎二千屯涿州新城縣。”②《三朝北盟會編》,第47頁。《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會師道進兵,與西南面都統、林牙大石遇。”③(宋)李心傳著,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全八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6頁。因此,史料10-2和史料10-3中所說的“遼都統大石”、“遼都統林牙大石”只能是北遼授予的軍職,從抵御北宋駐守新城縣開始一直沿用到逃奔夾山時作為殿后軍隊(殿后的原因是為了阻擋史料8-1提到的金太祖詔令對他們的追襲)總指揮的時候,而不應看作是天祚帝所授之職。
第四,假如大石從夾山出征,則無法解釋何故妻孥從征。從史料10-7中可以看到被金兵俘虜的除了大石本人之外,還有大石的家人。五個兒子隨同大石征戰尚可理解,但假如大石攜帶內眷從夾山出兵則是不可理喻之舉了。而這里被粘罕殺死的大石妻子,顯然不是史料10-6所說的金太祖所賜之妻。以史料10-4金太祖的詔令來看,金太祖可謂相當愛惜大石這個人才,縱使不以宗室女賜婚,也定然不會是下等之人,粘罕不可能有膽量殺掉皇帝賜婚之女子。粘罕所殺的只能是大石被俘前就已經有名分的內眷。故此持同抵之論的魏特夫和馮家昇在提到這個妻子的時候亦不無疑惑地標記為“(契丹?)”④《中國社會史:遼》,第623頁。。這就是說,大石只能是在西奔夾山統領殿后部隊的時候被俘,所以家眷也連同一起被俘。而大石逃出金營,筆者以為當是在金太祖駕崩,失去了金太祖這柄保護傘之后的1123年八月某日。
第五,文詞之間暗示出大石并非與蕭德妃同抵夾山。史料10-4中“遼林牙耶律大石自古北口亡去,以其眾來襲奉圣州,壁于龍門東二十五里”一句,按正常理解應是大石未曾到夾山即攻下奉圣州。史料11中“耶律大石自金來歸”一句,筆者以為,若并非第一次到達夾山大營,似用“耶律大石自金復歸”或直接云“耶律大石自金歸”更妥。而在這里卻用了一個“來”字,隱隱然有一種首次歸附天祚帝之意。
三
既然筆者站在了支持蕭德妃與耶律大石前后抵達夾山的立場,就必須反過頭來解釋大石如不曾到過夾山,又何以能夠為金兵作向導偷襲青塚大營這個問題。
原來天祚帝所倚仗的夾山天險,不在于山谷間道如同迷宮,或山道險要容易設伏,而是一片常人無法通過的沼澤。這片沼澤,據史料所載,只有契丹人才能通過。《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云:“夾山者,在沙漠之北,有泥潦六十里,獨契丹能達,它國所不能至。……金人每以力不能入夾山為恨。”①《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10頁。《三朝北盟會編》卷三又云:“夾山者,沙漠之北,傳謂有泥淖六十里。獨契丹能達,他虜所不能至也。”②《三朝北盟會編》,第33頁。史料10-3為以上兩條材料作了很好的詮釋。完顏宗望面對這片大沼澤(“泥濘”)時,不得不以繩系大石,一來害怕他在這種熟悉的地形中能輕易逃脫(由史料10-4金太祖之言可知大石并非真心投降金朝),二來也需要讓他首先帶領幾個金軍統帥走過這片會陷人的危險沼澤,從而找出一條安全路線讓三千兵馬順利通過。天祚帝自恃泥淖之險,竟不在此處加以設防,連探馬斥候也沒有,以至于三千金兵就能將毫無防備的青塚契丹守軍殺個片甲不留。
然而沒有到過夾山的大石又如何能夠為金兵準確帶路?筆者認為,既然遼軍在這片沼澤地根本沒有部署任何駐防兵力,所以也不可能有人為第一次來到夾山的蕭德妃一行帶路,那么蕭德妃一行之所以能夠通過這片沼澤,靠的就是以上兩份史料所謂“獨契丹能達”的能力。這種能力與契丹人喜好四時捺缽、游牧漁獵的民族性格和所處的地理環境有關。對于契丹人的生產方式,《遼史》卷三十一有如下的概括性描述:“有事則以攻戰為務,閑暇則以畋漁為生。”③《遼史》,第361頁。卷三十二又云:“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④《遼史》,第373頁。遼朝諸帝春捺缽的活動,一般是釣魚和捕鵝(天鵝),釣魚是在江河,捕鵝則是在濕地。《遼史拾遺》卷十三引《續資治通鑒長編》載:“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晁迥使還。言始至長泊,泊多野鵝鴨,遼主射獵,領帳下騎擊扁鼓,繞泊驚鵝鴨飛起,乃縱海東青擊之。”⑤(清)厲鶚《遼史拾遺》,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47頁。此處所謂的“泊”,不能單純以湖泊視之,而應以今日新疆巴音布魯克草原這種半沼澤型濕地與之對應。“濼”與“泊”通假,所以遼朝諸帝春捺缽的固定地點——鴨子河濼⑥《遼史》卷三十二,第373頁。,也是這種半沼澤型濕地。至于遼朝的龍興之地——西拉木倫河流域更是湖泊星羅,濕地棋布。《遼史》卷三十七載:“遼國其先曰契丹,本鮮卑之地,居遼澤中……高原多榆柳,下濕饒蒲葦。”⑦《遼史》,第437頁。有學者認為遼澤大致相當于今日的科爾沁沙地,當年河、湖縱橫交錯,根據《遼史·地理志》及相關資料記載統計,上京道東南部、中京道、東京道西部,分布河流、湖濼數十個⑧楊福瑞《遼代松漠地理環境研究》,《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02期,第5至7頁。。契丹人從小成長于湖泊濕地之間,契丹貴族每年均隨皇帝四時捺缽,每個春天都要進入濕地捕天鵝,可見對于契丹人,尤其貴族而言,憑著多年累積的經驗走過一片會陷人的沼澤實非難事。至于女真出自漁獵,比起契丹近水的機會遠為多,何以女真反而不能過沼澤?筆者以為,女真的原居地在白山黑水之間,這種地形決定了它是單純的漁獵民族,其生產生活方式以森林狩獵和江河捕漁為主,多接觸烏蘇里江、松花江這類大江大河而少接觸沼澤濕地。而且以騎術而言,女真必然比不上以游牧為主,漁獵為輔⑨關于游牧與漁獵在契丹民族中的關系,張正明在《契丹史略》(張正明《契丹史略》,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0頁中評論道:漁獵“只是一個從屬性、輔助性的生產部門,遠不及畜牧業和農業那么重要”。的契丹,這就是所謂“金人每以力不能入夾山為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