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國 張緒倫
安徽省阜陽市第一高級職業中學(236000)
中國古人很早就意識到音樂與人生可以發生直接的關系,兩者可以互滲。《尚書·堯典》記載:“帝曰:‘夔,命女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傳說中,堯命樂官夔執掌音樂,讓他用典雅之樂來教育自己的子弟,使之在音樂的潛移默化中滌蕩精神,陶冶情感,塑造深厚的人格氣質。
在歷代文學作品中,音樂與人生的細微關系表現得千差萬別。如果從對音聲描寫最細膩生動、構思最精巧的角度來看,首推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唐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 年),宰相武元衡遭到藩鎮刺殺,白居易直諫抓兇卻被貶潯陽,一腔幽怨遂寄托于此詩。白氏精通音律,對音樂與人情、思想的關系有精微的認識。他在《與元九書》里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聚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就是說,音樂的韻律和思想的類型可以和諧統一;借助于音樂,抽象的思想感情得以形象、生動地傳達,從而給人深切的感受。白居易對音樂的這種理解就使得“琵琶樂”別具意味,蘊藉深沉。
以往關于琵琶女的演奏,我們大多是就音論樂,視角都是停留在音樂描寫本身的美(有代表性的是《唐詩鑒賞辭典》里霍松林先生的撰文)。但有一個問題被我們忽略了,那就是琵琶的音聲特點與琵琶女的人生際遇之間有著神似之處,兩者契合無間。
首先,對琵琶女的這次演奏,白居易有一個總的感受,它奠定了音樂的基調,所謂“弦弦掩抑聲聲思”:樂音充滿了壓抑悲苦之感。白居易說,琵琶女是“似訴平生不得意”,接著寫她“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顯然作者一開始就將音聲和她的人生聯系在了一起,其間有著某種共通性。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讀懂”琵琶樂的切入點。
然后,對這次演奏,描寫的重點是從“輕攏慢撚抹復挑”到“四弦一聲如裂帛”,共計十六句。這十六句從音聲的特點與詩句結構看可以分四節。演奏完以后,琵琶女自敘生平際遇,從“自言本是京城女”到“夢啼妝淚紅闌干”,共計二十二句,可以分三節。為了說明的方便,我們把音聲與琵琶女自敘的人生放在一起參照并討論兩者何以神似。
第一節“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對應“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這一節的音聲總體呈現出高亢明麗、清脆圓潤的特點。“霓裳”即《霓裳羽衣曲》,為著名的舞曲。它是唐玄宗根據西涼節度使楊敬述所進獻的西域樂曲加工潤色而成的,曲調恢弘亮麗。《六幺》是琵琶曲,宋代王灼《碧雞漫志》說此曲“曲節抑揚可喜,舞亦隨之”。“急雨”、“私語”、珠落玉盤等充滿著高低變化,聞之悅耳。
我們再看琵琶女的青年時期,她技藝高超,容顏靚麗,追慕者不計其數。而她是天生的豪爽,生活自在灑脫,無憂無慮,一片昂揚愉悅。
第二節“間觀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承上啟下。對應“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這四句也是承上啟下。
黃鶯恰恰而啼,婉轉流暢,但曲調逐漸轉到低沉抑塞,如哽似咽,聽覺感受明顯不同,其間變化耐人尋味。琵琶女的人生呢?她遭遇了人生的重大變故,“弟走從軍”,生死未卜;“阿姨”逝去,陰陽兩隔。這打擊把她從生活的美好自在中推了出來,在低沉的狀態下,她的容顏也日漸衰去。這些對一個地位低下的歌女來說是悲哀而無可奈何的,她是長嘆而無言。
第三節“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對應“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音聲承上而更加阻塞壓抑,以至于逐漸消失,此時,這“無聲”中凝聚著巨大的、不為外人所知的愁苦。她從放曠的、明麗的青春中走了出來,繁華不再,花容憔悴,委身商人。丈夫重利而薄情,不是可以互訴衷腸的知己。她獨守空船,往事歷歷在目,在經過人生的戲劇性變化后,萬千滋味在心頭,以至無言而淚垂。
第四節“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這四句是全曲的高潮,在詩中沒有明顯對應她人生狀態的句子。不過,我們可以感受到,音聲是一腔激越蓬勃而出,不可抑止,到高亢時戛然而止,意味無窮。看來,面對過往的人生以及現時的孤寂,琵琶女悲憤難平,這情緒無可壓抑而不再壓抑,釋放后歸于博大深沉的寂靜。
《琵琶行》是歌行體,因篇幅長使其便于細致描寫,另外,為了避免音樂與人的彼此隔絕,使之處于渾融之境,這就需要有一種較為獨到的切入視角。在白居易極細膩的音樂描寫與獨特的構思中,琵琶女的人生是那多姿的音聲,音聲又是她曲折的人生:兩者就這樣和諧地統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