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味道

王光佑

今年9月，我應邀到德陽參加一個全國作文教學研討會。迎賓晚宴上美味佳肴可謂數不勝數，但我卻對久違的米豆腐情有獨鐘，因為它激活了我沉睡已久的情思，讓我再次品嘗到了母親那親切的味道……

記得大集體時，生活非常拮據，能填飽肚子就很不錯了，誰還有心思顧忌食物的花樣呢？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常常有人跑到我們家借口糧去吊命。母親也忒豪爽，只要能從牙縫兒里擠出一點點，她就毫不猶豫地擠出一些來接濟親朋，而且還要招待來借口糧的吃頓飽飯。偶爾遇上一些死要面子過于固執的人，母親就會叉開雙腳，拔河似地生拉硬拽，逼著來人脹得肚子滾圓才善罷甘休。正因為如此，母親每年借出去的糧食，無論是借包谷還稻谷，還是借麥子還大米，從來沒有一個扯皮賴賬的。秋收之后，大家都樂意如約奉還，根本不用母親上門討要。

得益于母親的勤儉和精明，緊緊巴巴的日子總算比別人家寬裕了許多。每逢過年過節，抑或是要請人幫忙干活，母親總要泡幾斤碎米，親自做米豆腐。她先用石磨把碎米磨成漿，再把煮豬草的大鐵鍋磨洗干凈，將米漿倒進去，兌上半碗生石灰水，抱抱柴草塞進灶膛，點火之后用船槳似的木匙不停地攪拌，直到米漿逐漸變粘變稠，近似固體狀，母親才將它舀起來裝在缸缽或者簸箕里，等它自然冷卻凝固，米豆腐便大功告成。每次做米豆腐，看著母親要忙前忙后，我都像跟屁蟲似的黏在母親身后，一會兒搬柴火，一會兒遞東西，活像母親的小尾巴，甩都甩不掉！舀完米豆腐，母親就用灶膛里的余火將鍋巴烤得微黃，再用菜刀鏟起來炕另外一面，直到鍋巴成了二面黃，才論功行賞，將這香脆可口的“稀奇物兒”獎賞我們——不用說，每當這個時候，我的掌心都捧著小伙伴們艷羨的目光和些許的嫉妒……

母親常說：“哪個萬事不求人喲？俗話說得好，連皇帝死了都要借把撬鋤！——好東西要大家都吃點兒才香，平時甩點‘石頭’在自個兒的‘園子’里，要是哪天遇上什么難事兒，才有人肯真心相幫！”做好了米豆腐，母親常常要送幾坨給鄰居們嘗鮮，要是哪個碰巧趕上了，母親也要塞一坨給他（她）帶回家。上上下下的人家都夸贊母親做的米豆腐綿扎、有嚼頭、口味兒純正，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的臉上總寫滿了幸福和自豪。有一次做米豆腐，送過四鄰之后我們就所剩無幾了。誰知土地塘一個非親非故的大伯恰巧從我家院壩里經過，母親不由分說，硬是塞了一坨米豆腐給他。眼看白忙了一陣，我們幾弟兄有些悻悻然。等大伯走遠了，母親才朗聲罵道：“看你們幾個那慫樣！不就是坨米豆腐嘛？半碗碎米兒一把柴草值幾個錢？氣力有啥子甘貴的嘛？你看我昨天累得不行了，睡一覺不就沒事了嗎？”

一年之后，母親背李子到李家寨去賣，途徑瓦窯電站后山腰的溝渠時，山頂修蓄水池的民工往山下滾石頭，母親躲閃不及，不幸被一塊一米見方的巨石刮擦，摔下懸崖，掛在山腰的一棵大樹上。四山的鄉親扛著梯子，七手八腳地把母親救下來，抬到李家寨的村醫院，找個赤腳醫生作簡單處理之后，就直接抬回家里。在那個年代，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突然碰上這天大的事，我們真是叫天不應，入地無門！

母親被抬回家后一直緊閉著雙眼，臉腫得像包子一樣，面色蒼白，氣若游絲……鄉親們左一撥右一撥地來看望她，親朋好友也走馬燈似地接踵而至，大家都明白，腰窩被巨石撞了雞蛋那么大一個洞，流了那么多的血，缺醫少藥的，要闖過鬼門關，談何容易啊！于是大家都趕緊來看母親最后一眼，生怕來遲了，留下些許遺憾。

不到半年，能賣的賣光了，能借的也借遍了，我們一家陷入了潦倒的泥潭，家徒四壁，三餐無繼。父親跑了好幾道，求爹爹告奶奶才從一個五服內的本家大叔那里借來50斤干包谷。本想靠它熬過這青黃不接的艱難，哪曾想，走娘家回來的大嬸兒卻執意不肯，逼著大叔到我們家來索要那幾十斤干包谷！大叔沒辦法，一天到我們家來了好幾趟。看到我們家那個慘淡的光景，他又不忍心開口。母親了解真相后，一咬牙，含著淚逼著父親將這救命的干包谷送了回去。

父親二話沒說，不聲不響地托人把莊稼人的命根子——我家那條唯一值錢的老黃牛賤賣了，四處求醫問藥，說什么也不放棄對母親的治療。實在沒吃的，我們幾弟兄就到自家自留地掐苕葉來當頓；苕葉吃完了，就挖老“苕母”來充饑；老“苕母”挖完了，我們就到四山去挖野菜。在這樣的艱難中，母親常常叮囑我們：“人窮志不短，嫑讓別人從門縫縫里看你們！”就在我們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一天夜里，那個曾經吃過母親米豆腐的非親非故的大伯給我們家送來了半升大米和兩三升干包谷！大伯說：“七分病，三分養！有上頓無下頓的，這傷要拖到什么時候嘛！米是送給病人養病的，不用還了；包谷嘛，等你們有了再說……”

每當說起這事兒，母親總是心懷感激。她常說：“要常念別人的好，——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只要平時多積德少積怨，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

一轉眼，母親丟下我們已經十一年了，四千個日夜的陰陽相隔，不僅絲毫無法消解刻骨銘心的憶念，反而將我那纏綿悱惻的幽思一一沉淀，沉淀如甘洌的山泉，伴著歲月的花香鳥語，在夢里汩汩潺湲……

每當看到米豆腐，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想起她那特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