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虹
劉震云是我國當代非常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20世紀80年代發表小說《塔鋪》后,便一發不可收拾,相繼有《單位》《官場》《一地雞毛》等一系列的“新寫實主義”小說問世,并產生了極大反響,得到了讀者的喜愛,也得到了評論界的肯定。從80年代后期開始,圍繞“鄉土”背景,又相繼創作成功了諸如《溫故一九四二》《故鄉天下黃花》《故鄉面和花朵》《故鄉相處流傳》等知名小說。特別是他的小說《故鄉面和花朵》一經發表,就引發評論界爭議,他的小說實驗再一次引爆了評論界,成了文學評論界和小說界關注和評論的熱點。同時,這位作家沒有把自己關閉在文學這個相對狹隘的小圈子里,而是把目光又投向了世俗化的當代社會,面對市場經濟加速發展的當代市場,創作出了影響更為更為廣泛的以《手機》《我叫劉躍進》等為代表的小說,這些小說又相繼被改變成電影,成就了中國電影的一個個票房奇跡。
創作除了取材貼近現實生活,主題能夠切中時弊,把思想的觸角伸向社會的各個層面,進行廣泛而深刻的審視和發掘,小說的語言風格也是成就其作品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劉震云的小說在語言的選擇和使用上注重樸質自然,不喜歡堆砌華麗的辭藻,尤其喜歡運用生活化的語言表現真實自然的生活,力求以自然的語言表現現實生活的幽默,并在幽默的背后置入作者辛辣的諷刺。劉震云的語言簡潔明快,口語平實、靈活、多變,在生動的語境中造就了諸多的趣詞妙語,運用巧妙的修辭讓作品增色。
所謂樸實,就是從遣詞造句的角度來看,與用詞華麗相對而言,是一種非常自然的語言,給人以明顯的自然天成,每一句話都是清水芙蓉,毫無矯造之嫌,彰顯出質樸自然之美。明快則是從語音的表達效果來看,說什么就是什么,一講就明,一聽就懂。無論展現城市生活還是鄉野生活,不管是地位卑微的“小人物”抑或地位身份高貴的所謂“官人”“頭人們”,作者都是力求運用最為簡潔的語言來表現他們,借助白描的手法,再現生活,反映社會,客觀、真實,沒有激烈和狂熱,更多的是冷靜與沉穩,最大限度地隱去作者的聲音,讓讀者自己去感知人物,體味語言,感悟生活,想方設法避免因作者的情緒去影響讀者的感受和判斷。這種做法的目的就是盡可能地讓讀者從中找到自己的定位,看到自己的影子,縮短或者拉緊彼此的距離,更好地去接受作品,感知人物,體味生活,感悟社會人生。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語言風格學》一書中這樣表述樸實:“樸實的語言風格在詞語的選用上力求平實、自然、生動,不飾雕飾,不尚詞彩。”樸實明快并不是毫無藝術水平的簡單表述,給人索然無味之感,相反,劉震云則是在平中現巧,在淡中著味。劉震云在語言運用上不是依靠故弄玄虛的鋪排文采,堆砌辭藻,而是在簡潔自然的語言中蘊含豐富的信息,用普通的詞匯表現高度凝練的主題。站在更高的思想高度,深入更深的生活深度,去感知社會生活,關注生命靈魂,用更長的時間去關注人類的內心,選用最為簡潔明了的語句來表現給讀者,這正是作者深刻的思想、橫溢的才華、豐富的際遇以及睿智的心靈的綜合表現。例如《溫故一九四二》中的一段情節:
我的故鄉發生了嚴重的災荒,出現了母親煮食自己嬰兒的悲慘現象,兩名外國記者來到省城采訪我們的政府官員,受到了熱情接待,給他們提供的飯菜是栗子燉牛肉、胡椒辣子雞和蒸燉魚,有豆腐、油炸春卷、蓮子羹,熱饅頭、沾滿白糖的餡餅,還有兩道湯。……外國記者感到這是“最好的筵席”,可是,面對這樣的災荒慘景,不忍心吃下去,而我們的政府官員卻是一點都不扭扭捏捏。
作者在敘述這一部分情節時,用語極為普通,很像說白話,拉家常,始終圍著“吃”的問題敘述:現在的“我”吃的是“一盤黃豆芽和豬蹄”;而災荒嚴重的一九四二年,“母親煮食嬰兒”, “我”故鄉的省政府官員在用六菜兩湯三主食招待客人。“我”驕傲地把這種壯行的簡單飯菜界定為災荒的一九四二年的“客觀”“美味佳肴”,但是,“我”故鄉的省委官員卻在連外國人都不忍心吃下去的“最好的筵席”面前毫無扭捏之感。普通的故事,最為自然的生活語言,表達的最為直白,做了最為真實的生活記錄。四個形象——“‘我’、外國記者、母親、省政府官員”躍然紙上,沒有作者強加的個人情緒,直接讓讀者去感知當時的情境,去感知其中的況味,沒有充滿感情和道理的評判言辭,沒有過多的關懷同情,但是要比聲嘶力竭地斥責、滿含熱淚的同情更能震撼讀者的心靈。
劉震云在句式選用上力求簡潔,看門見山,開篇一般都是簡單句,奠定全文的基調,用語簡潔,表意明了,沒有一點拖泥帶水之嫌。
①楊百順他爹是個賣豆腐的。(《一句頂一萬句》)
②申村的第一任村長,是我姥爺的爹。(《頭人》)
①楊百順這個人物要有“出延津記”的經歷,主要是因為他不喜歡賣豆腐這個看似非常常見的事情,如果百順的父親不是賣豆腐的,而是個羅長禮,他是不可能遠離延津,也就沒有了以后的故事了。作者沒有先從這個小說的主人公說起,選擇了他的父親這個角色身份表述,突出“楊百順他爹是個賣豆腐的”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那么,對于楊百順來講就只有與命運抗爭了。這句話一開始就給全文定下了沉郁的基調,并且追本溯源,從源頭上去探尋人孤獨之因。
②我姥爺的爹創建了申村,由此開始我姥爺家世襲村長的歷史。整個故事都是在村子中發生、結束的,圍繞的中心問題就是“當村長”。覬覦村長一職的不僅僅是我姥爺一家,為了能夠當上村長,幾代人就這樣明爭暗斗,不惜拿命爭搶,無休無止的恩怨就這樣圍繞著村長一事下來,延續下去。權力扭曲了人性,制度異化了人,這是作品的主旨所在,也是作者的思想表現。
運用色彩奇特、凸顯幽默風趣或者變異組合的詞語,通過超超常的邏輯思維,在獨特的語境中生成趣詞妙語,凸顯幽默風格。這是劉震云小說語言的又一特色,彰顯的是作者深厚的語言和文化功底,深刻的思想精神。
小說《手機》中有這樣一個場景:嚴守一帶著自己的女友沈雪來老家,費墨也同行。中途嚴守一接到了第三者伍月的電話,嚴守一為了掩飾尷尬,故意假裝信號較差,把嗓門提得老高,“喂”了半天,費墨坐在嚴的旁邊,伍月在電話中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嚴守一卻裝腔作勢,通話結束,費墨說:“伍月的話我可是聽得非常清楚,你居然還能說出信號差!”于是,嚴守一就有了一句非常經典的對白。嚴守一先看看沈雪的表情,然后點著費墨道:“費老,做人可是要厚道呀!”
每一個人都知道,常規意義上的 “厚道”是嚴守一應該用情專一,或者直面沈雪;而此時嚴守一所要的卻是費墨替自己隱瞞,欺騙沈雪!這樣的語境,“厚道”卻成了說假話,騙實在人,和詞語的本身意義南轅北轍,感性色彩也從原來的褒義變得較為曖昧,很有味道。這就是語言的魅力,也是劉震云幽默,以至于電影《手機》上映后,很快成了國人的一句新的流行語,意味深長,可以正聽,也可以反面理解,劉震云的語言,劉震云的幽默,劉震云的智慧。
《溫故一九四二》中,花爪舅舅當過24年支書,卻沒有蓋好一間像樣的房子,被村里人嘲笑不斷,其內心也是非常的“擰巴”。“我”和這位“花爪舅舅”有了一番關于當年國軍抓壯丁的問題:
(我)“被抓壯丁后你去干什么了?”
(花爪舅舅)“當時就上了中條山,派到前線……我害怕呀,當晚我就開溜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后悔。”
(我)“是呀,大敵當前……該后悔。”
“我不是后悔這個。”
“那你后悔什么?”
“當初不開溜,后來跑到臺灣,現在也成臺胞了……”
上前線赴國難本應大義凜然,勇往直前,國難當頭,眾多同胞前赴后繼,血灑疆場,臨陣開溜后悔不已應是常情常理,而這位花爪舅舅后悔竟是最終沒有成為臺胞,同時,這位當過24年支書的最終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經常被村里人嘲笑諷刺,這樣的語境中,生成了趣詞妙語,讓讀者在可笑的同時,對這位“花爪舅舅”的內心及其性格有深刻的思考感悟。這正是劉震云的語言風格,也只有他能夠造就出這樣的風格特點。
語言的有聲外殼是語音,語音的風格也是構成語言風格的重要方面,漢語發音中元音主導,合轍押韻,響亮悅耳;平仄聲調明顯,產生抑揚頓挫的音樂之美;同時,中國的詞匯構成雙音節詞占據絕對優勢,單音節、多音節詞自由靈活結合,產生勻稱、和諧的韻律。文學創作和平時的語音交流過程中,善于使用恰當的語音風格手段,能夠讓文章或者表達生動活潑。劉震云在小說創作中擅長語音的諧擬,通過諧音修辭和擬音修辭達到非常好的表現效果,尤其注重擬聲詞和語氣詞的使用。
劉的小說中大量使用擬聲詞,比如
①伍月彎下腰“咯咯”笑了,突然將臉貼近嚴守一的鼻子:“你是不是想跟我做愛?”(此情此景,這種擬聲詞的使用就不僅僅是簡單的聲音模擬了,而是充滿著誘惑。)
②嚴白孩接著扯著脖子在那學豬被閹割的聲音:“吱——吱——”(《口信》)
今天,很多人沒有機會再聽豬被閹割的聲音了,筆者小時候親歷過閹割豬的場面,這個擬聲詞不僅模擬地像,而且很好地反映了的豬的感受,非常的悲慘。但是,嚴白孩為何對這樣的聲音如此地情有獨鐘。這么一個簡單的臨時模擬聲音的詞語,想象當時的嚴白孩,讓很多讀者忍俊不禁。
③門上蒙著燒紙,院子里有兩個木匠在“噼里啪啦”做棺材。(《故鄉天下黃花》)
小說設置了一個做棺材的情節,這個場面對于死者來說男士無比的悲痛,從此陰陽兩隔,家人痛不欲生;而對于外人又有利可圖的木匠來說,不但聲音習以為常,而且能夠表現出木匠的技術是如此的嫻熟;對于一般讀者而言可能這只是劇情發展的一個例行過程,不同經歷的人、不同心境的讀者讀到這里會有不同的感觸。簡單的一個擬聲詞,卻能夠表現出多個層次,讓讀者讀出各種味道。
語氣詞是漢語的一大特色,也是書面表達的重要材料,更是表情達意的關鍵。說話人言已盡而意未絕,聽話人不但要聽話,還要聽音。劉震云的高妙之處就在于能夠在幾個簡單的詞語中間穿插三四個語氣詞,就能成就一段經典故事:
① 大段低著頭,語氣也是有些支吾:
“……吧……對 …… 啊 …… 行 ………奧……啊……嗨…聽見了。”
……
胡用手止住大段:
“我能翻譯。”接著就學著那女兩種語調:
“你開會吧?對。說話不方便吧?啊。那我說你聽。行。我想你了。奧。你想我了嗎?啊。昨天你真壞。嗨。你親我一下。不敢吧?那我親你一下。聽見了嗎?”這時大家開始起哄:
“聽見了!”
這些語氣詞的使用不僅模擬了當時的情境,更為重要的是把一個熱戀中的女子刻畫得惟妙惟肖,那樣的嬌羞,心理是那樣的甜美,人物形象呼之欲出。
修辭是語言表達或者語意表現的重要手段,也是非常重要的風格手段,合理地使用修辭格能讓文章大為增色,尤其是巧妙自然的運用修辭格,更見一個作家的功底,劉震云的小說作品中就有很多的凸顯幽默色彩的修辭格。
(1)露舅原來是草雞一個,不是大鷹般的英雄。(《故鄉相處流傳》。
(2)她嘴像刮風似的,想起什么說什么。 (《一句頂一萬句》)
從一個青少年的心理去感知舅舅的變化,由一個“大鷹般的英雄”變成了個“草雞”,少年的失落情緒表現得非常之到位。“嘴像刮大風”很好地塑造了一個不靠譜的婆娘形象。
“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覺,上邊蓋著一堆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
度日如年是很多人用來形容生活的艱難,如果要是過上了舒服日子應該是怎樣的感受呢?度年如日,這樣的相對論,真是有創意,模仿“度日如年”創意出“度年如日”。
劉震云的小說在文風上繼承了我國現代文學巨匠魯迅的遺風,語言簡潔犀利,寥寥數筆就能鞭辟入里,切中時弊,語言辛辣犀利。反語的應用是其突出的標志。
“外八字腳、內八字腳、羅圈腿、平底腳、雞眼、腳氣、類風濕,都得到了矯正和醫療。”
這是劉震云在小說《故鄉相處流傳》中的一段話,參加新軍操練的不過是一群當地農民,老老少少,參差不齊,經過多年的戰亂抽丁,常見的繁重勞動,落下了很多的疾病,作者在這里一下子羅列出這么多的毛病、疾病顯然是有些夸張,都得到了矯正和醫療明顯是夸大其詞,只不過是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這些百姓的興奮之情。
總之,劉震云對語言的敏感和準確把握,對人物命運的思索與探究,對生活與生活的感悟與深思,都使他的作品具有明顯的劉氏風格,也使他的小說具有深深的探究意味和強烈的使命感,給我們留下了無限的思索和無盡的話題。
[1]劉震云.我叫劉躍進[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2]劉震云.手機[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
[3]車曉勤.歷史的“擰巴”——后現代小說的必然[J].江淮論壇,2005(01).
[4]盧焱.后現代語境下作家的社會責任——劉震云批判角度的嬗變[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06).
[5]陶敏.劉震云小說的言語修辭透視[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