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與砒霜的哲學

積雪草

1

戴爾站在樓下，肆無忌憚地喊著我的名字，我嚇得面無人色，乖乖地從樓上現身，站在陽臺上對戴爾吼，你再殺豬一般亂叫，我就從這兒跳下去。

戴爾才不吃我這一套，她嘴里嚼著口香糖，仰頭看我，笑得眼睛瞇到一起，林小鋒，林小鋒……

我哭笑不得，這位小姑奶奶真是個難纏的主兒，再這樣喊下去，只怕全樓的人會一起去派出所報警。

無奈，我只好掛出白旗，匆匆跑到樓下，板著臉說，我今天沒有時間跟你去瘋，我找到工作了，從今天開始上班。

戴爾吹了一聲口哨，打量我，怪不得穿成這樣，我還以為你去相親呢。我不理她的譏諷，把她丟在一邊，穿街而過，擠公車上班。

走出老遠，回頭看她，她在街邊買了一瓶酸奶，插了吸管，一邊喝一邊招手叫車。這個丫頭片子，還那樣，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長發水藻一樣卷曲著，鏤空的黑色衣衫，眼角裝飾著一顆晶瑩欲滴的淚珠，妖媚，張揚，不羈。

2

上班的第一天，我去隔壁部門取文件，碰到一個好看的女子，我傻傻地看著她，忘記了自己來干什么，她問我，你是新來的？我點點頭，說不出話。

回到辦公室，我偷偷問一個同事，隔壁的那個妹妹叫什么名字？同事聽了忍俊不禁，笑出來，說，她做你阿姨還差不多，是隔壁部門的經理。

每天上班都能遇到這個叫水晶的女人，只要她一出現，我立刻短路，心慌氣短，手腳都沒有地方放了。

我像一個突然安靜下來的孩子，許多個夜晚，別人都在盡情人生的時候，我卻躲在角落里想心事，渺茫、無望、天天遇到，卻不能告訴她我的喜歡。

終于找了一個機會調到孟水晶的部門去，終于可以直接被她領導，心中忍不住竊喜。倚著辦公桌，聽她長篇大論地給我講規章制度和注意事項，我卻什么也沒有聽到，不錯眼地盯著她看，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看她，我高興得手指發抖，風馬牛不相及地問她，我可以叫你姐姐嗎？

她被我看得失去了從容，紅了臉，像一朵芙蓉被夕陽洇染，她不知道我的腦袋里還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念頭，還會說出什么塌臺的話，于是輕輕地喝斥道，在公司里，叫我孟經理，私底下可以叫我孟姐。

聽公司里的同事說，她是一個離婚女人。我不由自主地想，什么樣的男人，肯放手這樣的女子呢？

3

是和水晶一起去見一個客戶回來的路上，天邊忽然云卷云舒，不大一會兒，大雨傾盆而注，公路上濺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我慢慢把車泊在路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有雨水接天連地，迷蒙一片。水晶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央她順手替我調整一下后視鏡，可是怎么都調不對角度，情急之下，自己伸手過去調整，隔著她，忽然觸到她溫軟的身體，我嚇了一跳，覺出她輕微的顫栗。我的呼吸不暢起來，順勢輕輕地把她擁在懷里。水晶是推拒的，說，不，不。我用舌堵住她的唇，笨拙地吻了她。

偶然的一個小插曲，并沒有讓我和水晶的關系有質的改變，她告誡我，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在公司里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讓我的心漸漸微涼。

我問她，你抵御什么呢？我又不是壞人。

水晶說，你還是個孩子。我有些惱怒地分辯，我不是孩子，我是大人，而且是個男人。我把重音落在"男人"兩個字上。

她寬容地笑，不跟我做無謂之爭，讓我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孩子，我沮喪得想哭。

4

和戴爾去酒吧喝酒，喝得酩酊，只有這種液體才會讓人暫時忘記紅塵煩惱。我模模糊糊記得，跟戴爾說過，自己愛上一個女人，一個比我大整整10歲的女人，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戴爾罵我瘋了，用拳頭狠狠地捶我，說我墮落。我才不管她怎么說，我只想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

回到家里，收到戴爾發給我的短信，說，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我笑著把手機扔到床角，又掙扎著把手機揀回，用拇指快速地摁鍵，我說，我愛水晶，就算是地獄，我也要跳進去。

等了半天，戴爾沒有回短信，我蒙頭睡去，半睡半醒之間，聽到手機振動，拿在手里一看，竟是水晶。原來我的手機短信發錯了，竟然發到水晶的手機上。她說，求你，別再跟我說這樣的話，保持距離。

我看著手機，啞然失笑。

5

7月初，公司組織去海邊旅游，戴爾纏著我也要去，被她糾纏不過，我只好答應她，但費用自理，她聽了快樂得像一只小鳥。我知道她是醉翁之意，但沒辦法，愛一個人總是沒有過錯的。

這個瘋丫頭，把頭發結成麻花辮，穿牛仔褲，黑色小背心，背帆布包，破天荒把自己打扮成良家婦女，我打量她，沒有妖精一樣的長指甲，沒有招搖的紅頭發，洗盡鉛華，看上去還挺漂亮的。

這個沒心沒肺的臭丫頭，挽著我的胳膊在沙灘上漫步，拉著我讓水晶給我們拍照，她的笑臉，像夏日開得火紅、火紅的石榴花，肆無忌憚地盛開、漫延，熏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連水晶也跟著傻呼呼地笑，只有我，像一只郁悶的獅子，赤著腳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因為我怕，怕水晶誤會我和戴爾的關系。

七天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終于在最后一個夜晚，大家都去海邊篝火、狂歡、唱歌，我在酒店的走廊里碰到水晶，昏暗的燈影里，水晶慘淡地笑，我拽住她的胳膊，拐進我的房間里。

我問她為什么躲著我？她笑，說沒有。停了半天又說，戴爾那丫頭，挺好的，適合你。我逼視她的眼睛問她，你真這樣認為？她說是。

6

公司派我出差那天，大早晨我去跟她告別，敲門，等了好半天，她從門里探出半張臉，披了件灰綠的晨褸，愈發顯得面孔灰白。

她生疏地跟我說著一路平安之類的客套話，我忽然覺得心中隱隱地疼，想要抓住什么卻抓不住的感覺。驚鴻一瞥，在門的縫隙處，竟然瞥見門廳里并排躺著兩雙鞋，一雙黑色的男式鞋，一雙精巧的女式高跟鞋。

我心中冷笑，只一夕不見，她就易了江山，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是我被她溫婉，低調的外表蒙騙了嗎？我那么愛她，不介意她比我老，不介意她比我大十歲的現實，她竟如此待我。

我篤定了房間里有另外一個人存在，我笑，問她，不請我進去坐一會兒嗎？她猶豫了一下，打開門，說進來吧！

我進了那個只來過一次的房間，仍然是那么清馨溫暖，房間里沒有人，床上是掙扎過的痕跡，床頭柜上放著有一打那么多的杜蕾絲。

跟她道別，她蒼白虛弱，站立不穩，咬住嘴唇，并不解釋什么。我在心中對自己說，只要她有一分歉意的表示，我就原諒她，可是等到最后，她終究什么都沒說。

7

許久之后，我娶了戴爾。

戴爾不再像從前那樣飚車吹口哨無所不能。她變得像水晶一樣，溫婉、安靜、低眉順目，閑時在廚房里煎炒烹炸，穿白襯衫，牛仔褲。

有一次，戴爾過生日，和她跑到七七街那家日本壽司店。是戴爾非要來這兒，她喝清酒至酒醉，哭個不止，說，知道我為什么變成這個樣子嗎？都是因為你，因為愛你，我才肯委屈自己。說得我心中酸澀難抑，摟住她的肩，跟她說，以后，我會對你好。戴爾哭，含混不清地說，知道水晶為什么離開嗎？我心中一動，等著聽她下文，誰知她竟然伏在桌子上睡著，我搖她的肩，問她，她迷迷糊糊地說，因為我。我那次跟她說，我懷了你的孩子，你都舍得不要我。過幾年，小鋒30歲，你40歲，小鋒還會守著你這個黃臉婆嗎？水晶聽了哭了。

我無語，心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涌滿了疼痛， 10年的歲月成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用那么拙劣的手法刺傷我，讓我相信她的水性楊花，把最后一點奢侈的愛演繹成身體的盛宴。

想起最后見到水晶的樣子，虛弱，蒼白，但卻下了怎樣的決心，一刀斬斷呢？

戴爾常說，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水晶，是我的蜜糖還是我的砒霜？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