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愛是讓你吃點苦

冬凝

1

那年我15歲半，矮且瘦弱。考到離家百里的重點高中，開學報到，接待處的老師問我：喲，小不點兒，送你哥上學還是送你姐？

學生宿舍條件很差，大通鋪，上下層，我的鋪位在上鋪的最東邊。當時的我不僅長得弱，還膽小自卑，木訥到壓根兒不敢跟早到的同學求援。彼時，我正琢磨著怎樣才能把沉重的行李遞上去的時候，柚子向我伸出了手。

就是那天，睡在我臨鋪的柚子，成為我的救世主。

幫笨手笨腳的我鋪好床，柚子從她的行李包中摸出三塊小甜餅扔給氣喘吁吁的我：“多吃甜食才能長力氣。以后，跟姐混吧。”

十多年后的我依然記得柚子說這話時的嬉皮笑臉，可事實證明，她是認真的。柚子有一雙廚房里的魔幻巧手，只用厚厚的平底鍋，就可以做出醇香的甜食。并且，她每次帶回的大包甜餅獨獨為我——連她自己，也以怕胖為由，僅僅吃掉一點點。

柚子說：“甜餅比食堂的飯菜有營養，用了足量的雞蛋和花生油，放心，我家有大片的花生地和大群的母雞——吃不完就壞掉了，可惜。”

彼時，我爸我媽忙于工作無暇照顧我，是老天冥冥中安排了柚子，讓她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甚至取代了我媽對我的照顧。

因為柚子的甜餅為我持續提供的能量，我終于在高中時段抽穗拔節，以每年十多厘米的速度猛竄，“大姨媽”也在高二那年春天第一次拜訪--柚子幫我買回衛生棉后，大大地長出一口氣，壞笑著說：“我差點以為你長不成女人了，還好，這下放心了。”

我從沒讀懂這世間人與人之間有著怎樣的淵源，但我確信，我與柚子絕不一般。

柚子不僅會做甜餅，她還有許多讓我欽佩不已的本領：她不怕事，不迷路，還可以準確嗅出各種危險氣息，帶我及時躲避。高三那年，有一次“大姨媽”突然拜訪，褲子染紅一大片，正是打飯時候，人多嘈雜，我一時腦子發蒙，不知如何處理，柚子當機立斷脫下外衣系在我腰間，她自己，只穿一件T恤，接著奮戰到為填飽我倆肚子的打飯大軍中。

事后我感慨，柚子，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啊。

2

無需贅述，高考時，我當機立斷跟柚子一起報考了她心儀已久的大學，因為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經離不開她，只有跟她一起，我才可以繼續幸福地坐享其成。

開學，柚子在離校園極近的小區租住了一間宿舍，兩天的忙碌，把我們的住處打理成妥妥帖帖的準閨房。而也是從那時，我才真正領略到柚子各式的小甜餅，僅僅是她廚藝的冰山一角，她超好的手藝簡直讓我感到神奇：溫暖的蔬菜粥，水果面包和開胃小菜。并且，柚子尤擅烘焙，會把各種原材料的配比和甜度、烘焙的溫度和時間都控制到恰到好處，我無數次猴子學樣兒般笨手笨腳地炮制，可無論如何，都調不出她做的那種醇香。

柚子說：“美食嘛，用心做的時候，你會體會到各種不同的感悟，這個過程，讓你的人生觀都變得不一樣。”

可我只知道柚子做的飯菜最合我的口味，只懂得柚子的甜食給我了諸多意外和驚喜。我在這個新城市復制與柚子曾經的高中時光，每天跟在她身后上課、下課，圖書館占座永遠不必我操心，應季需要置辦什么衣服也有柚子打理，我用她的賬號上網，支付寶購物，需要換貨、退款，我更是想都不用想。

大一期末，我的愛情不請自到，且來勢洶洶，這讓柚子的美食忽然沒了味道，竟覺得，不如和他一起隨意在街邊小吃店吃一碗米粉、一碗餛飩更可口。

柚子大度，并不抱怨我的薄情，卻在見過那男子一面之后連連搖頭，提醒我，這愛情來得太快，陣勢太猛，并不可靠。

果然半年后，我的愛情夭折。那令我迷戀的男子，在某個夜晚給了我另外的真相。愛情的蜜糖變為砒霜，我落敗而歸，柚子不語，卻用一整天功夫，做了一個大大的翻轉菠蘿蛋糕，濃烈的醇香淹沒我所有傷心，失戀的味道變得恍惚而淺淡。

柚子說：“翻轉嘛，我的理解是，世間事物都如這蛋糕一樣有它的兩面性，所以美園啊，就是遇到再難過的事，我們也要記著把心情和日子，過成甜品的味道。”

愛情難測，柚子的美味天堂，一成不變地守候我的回歸。情傷彌合，那甜點帶著頗讓人回味的視覺和味覺，以及諸多人生哲理，讓我更離不開了柚子，離不開她的美食。

可柚子，還是離開了我。

大三開學不久，災難突如其來，柚子父親在一場車禍中意外離世，柚子連夜趕回了家。

半個月后，柚子回來辦休學手續，原本豐滿的她瘦成一枝秋荷。沒有哭泣和訴說，只是疲憊，眼睛依然有神，她長久地看著我，沉默。這場變故，柚子的母親身體一下子垮掉不說，精神也恍惚起來，柚子要留在家里照顧母親。

我的心又疼又慌，一邊心疼柚子，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她，一邊又私心泛濫地為自己慌亂，柚子走了，我怎么辦？

柚子當天離開，在車站，她似有許多話要說，但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而我，只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被剝離，空蕩到無以復加。

3

沒有柚子的日子陷入一片兵荒馬亂，我不再按時吃飯，不懂得加減衣服，更不知道網購程序，對房東無理的加租我不知怎樣抗議，沒有職業道德的電腦修理工黑去我大把銀子不說，還偷換了原裝電池……獨自面對各種狀況，我無助又無措，快速地瘦回高中入學時的羸弱。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給柚子打電話，支支唔唔半天，終于哭了起來。

柚子沉默，沒有安慰，直到我止住哭聲，才一字一頓地說：“美園你記著，我上輩子不欠你的，別再來煩我！”

然后“啪”的一聲，電話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我愣怔很久后才反應過來。這樣絕情的話，竟然出自，一直對我那么好的柚子。傷心之后，我開始無地自容——柚子厭煩了我，她在家庭變故的漩渦里自顧不暇，終于厭煩了絲毫不能給予她分擔和溫暖、還要嘗試著索取幫助的我，自是理所應當。

放下電話，我吸溜一下鼻子，擦掉淚水。我知道，從此，我不再有柚子，我只有我自己。

幾乎在失去柚子的一夜之間，我迅速學會獨立應對一切。我拾掇起柚子從前用過的廚具，認認真真給自己做早餐，跟房東據理力爭，抄最近的路去圖書館占座，甚至，在傷心的時候，像柚子一樣做一點甜品安慰自己……像個失戀后發誓要自立自強的倔強女子，從此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原來，我都可以做到。從前的不會，是因為，有柚子。

柚子再也沒回學校。只是偶爾聽到消息，她母親精神分裂有所好轉，她開了一家烘焙房，烘焙房發展成連鎖……

大學畢業后第二年，我父親因病去世。那是我第一次嘗到失去親人的刻骨悲傷。忙完葬禮，我聽到柚子的聲音：美園——

是柚子，極意外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在夕陽的余暉里驚訝地看著她，她的眼神里，有濃得化不開的擔憂。

竟然，柚子什么都知道。

柚子拉我進廚房，手把手教我做平生第一個翻轉菠蘿蛋糕。熟悉而濃郁的香氣里，柚子說，美園，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親人走了，你可以收獲獨立與堅強。真的沒有誰，能陪你一輩子。

我在那瞬間后知后覺，柚子從來都沒有厭煩我，她在給我溫暖甜美的成長之后，又在經歷變故時徹悟：放手，也是愛一個人的最佳方式。可不是？沒有誰能陪你一輩子，若不是太過依賴，柚子的母親便不會在失去丈夫之后，脆弱到需要尚未完成學業的女兒輟學來陪伴。

只有嚴厲決絕，才能讓我不畏遠方。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柚子承受過的艱難與矛盾，懂得了柚子教我翻轉菠蘿蛋糕的心意。

她是要我堅強起來，把心情和日子，過成跟蛋糕一樣的味道。

親愛的柚子，原來，她一直都對我那么好。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