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我一直覺得侯孝賢身上有一種手工人的氣質。眉目之間,凝成一個漩渦,經由手上的藝術,將漩渦鋪平。甚至看得出他身上有一直微妙的固執,所有的力氣他固執地往一個方向使勁。
就比如《刺客聶隱娘》,六十歲決定要拍,拍了八年。然而,他一直卡在了劇本一環,易稿三十六次。他試圖用《聶隱娘》來完成一次巨變,他動用了此生最大投資,用純粹東方式美學,征服全世界。有人問他,法國人怎能看懂一個唐朝的故事?他說出四個字:“盲人摸象”。是啊,大千世界,我們每個人看到的,都不過是自己眼中的單一維度,至于世界的真相,誰又真的通曉?導演不過是借了一個“唐朝”的外殼,說的還是一個人與人的故事。
八年過去,方才磨出一劍?!八麄兌疾患惫?,一件事做一輩子,我們二十幾歲不出頭就郁悶了?!彼彩沁@樣的篤定態度。說起文藝電影導演們的窘境,侯孝賢與其他人并無不同,“拍電影不容易,尤其找到那么多錢更難”,而他被人比作“苦行僧”、“道家修行者”不是沒道理的,如你我所見,文如其人,他顯得緩慢、虔誠、堅守、體面。
這就是他在戛納上說的,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這么拍電影了,而他卻只能這樣去拍,這種傳統的,偏執的手工藝人的哲學,還有熱愛,也才是他的定力所在。想想看,那么多的人,包括跟他差不多同時揚名世界的陳凱歌、張藝謀,都跑去拍大片,向商業投降了,而他卻留在原地,成了那種孤獨一人,沒有同類的修行者。
他創造了一種獨有的長鏡頭。長鏡頭,對于許多導演來說,也許只是一種獨特的表現手法,在特定的情節中才會運用。然而對于他來說,長鏡頭卻是最熟悉不過的方式,固定長鏡頭、景深長鏡頭、運動長鏡頭,這一切都在他手中隨意揮灑、運用自如,已成為他影片最鮮明的印記。
侯孝賢電影里的長鏡頭,像是那種沉穩的,特別悠長的呼吸。還有他的遠觀,他總是對自己的攝影師說,遠些,再遠些,即使是在手起刀落,鮮血淋漓的關頭,他的鏡頭也只是冷冷地,遠遠地觀看,他說,他的這個觀點,其實來源于沈從文的《從文自傳》,沈從文寫自己的鄉鎮,自己的家,那種悲傷,完全是陽光底下的感覺,沒有波動,好像是俯視的眼睛在看著那個世界。
他說他自此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看世界的方法,而我們這些觀者,卻只需靜默,再靜默,漸漸地,人世,還有人心,就會撲面而來。
對于自己的作品,侯孝賢說他關注的都是小人物的悲歡,“人一直是我的電影的關注所在……我感覺有人生味道的時刻是人困難的時候,這也是最有人生力量的時候。”“我的創作焦點是存在的個體,就是生命的本質,存在的個體打動我,所以我拍的都是一些邊緣人,一些小人物?!弊约鹤髌返幕{是蒼涼,“蒼涼有一種時間和空間的感覺”。
關于侯孝賢的成長,不得不提,他是廣東梅州人。一九四八年,不滿半歲的侯孝賢隨家人由廣東梅州遷居臺灣花蓮。家人原想客居數年,不料因政治原因無法重歸故土,十二歲父親去世的隔年夏天,吃過午飯,少年侯孝賢照例赤著腳,通過后門來到縣長公館的前廳,坐在墻上偷摘芒果。墻外面就是馬路。通常小孩摘了芒果就跑,少年侯孝賢選擇鎮定地待在原地享受他的戰果。整個街道非常寂寥。遠遠傳來腳踏車吃力輪轉聲,聲音如此微弱,分不清腳踏車從哪里來又要往哪里去。樹下面是一個獨立世界,有人出來轉一圈,一會兒又不見。坐在樹上的少年侯孝賢清醒地感受到微熱的風,安靜的蟬聲,人的活動 。他突然感到寂寞。好像時空整個凝結在那里。這個印象一直到他長大開始創作,成為他作品最重要的基調:一個俯瞰人世的旁觀者。溫暖,但帶著距離,所以絕對的清醒?!?/p>
一九六九年,侯孝賢從軍中退役,并且以第一志愿進入了當時的國立藝專電影科就讀。三年后順利從學校畢業,這一年,他二十五歲。畢業后的侯孝賢,在游晃了一年之后,終于在一九七三年參與了李行導演的《心有千千結》的拍攝作,這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觸電影的制作,他是場記。之后編寫了電影劇本《桃花女斗周公》、《早安臺北》等。一九七九年后擔任《我踏浪而來》等影片的編劇和副導演。從此便開始踏入電影圈。最初是以編劇開始逐漸讓臺灣民眾接觸并喜歡的,從《秋蓮》、《天涼好個秋》直到《青梅竹馬》和《童年往事》。其中《小畢的故事》曾獲得第二十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和最佳改編劇本獎。
年輕的時候他也好斗,經常有“拍磚”之舉,后來做副導演、導演,手下帶的一幫人,仍然是早年一起并肩作戰的拳友。以剛猛開始,后來卻在人生閱歷中發展出獨特的審美意趣。時下人都太心急——當然,不得不心急——早已不及前輩們的大智大勇,只不過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期冀某一天能在眼界上與前輩們平視罷了。
侯孝賢非常喜歡看畫,他從畫作中尋找靈感。他講,畢加索有最早期的素描底子,他才有能力去做進一步的延伸。你要看拍的是什么,很多都不是從寫實這個底子跳躍起來的,魔幻是從寫實開始的,是真實世界里的荒謬性,而找到了這樣的一個眼光和角度,所以你不要小看寫實。魔幻太空或者是未來的,全都脫離不開寫實的范圍,它只是把它濃縮和戲劇化,這個濃縮或戲劇化非常精準。這些東西精準的判斷還是寫實的,只是把它假設了,假設了一種現實,夸張了現實,但是這個基礎還是寫實。
無論是《童年往事》里那個流離之家,從廣東的梅山一不小心,就飄零到了臺灣的鳳山,然后是接踵而至的疾病,死別,在思鄉中斷送了的一生,抑或是《風柜來的人》《戀戀風塵》里,那些從遙遠鄉村里進城的打工仔,他們在城市里走投無路的絕望,還有癡癡的,說不出口的愛戀,又或是《悲情城市》里那朝代更迭,戰亂以及政治凜冽下的宗族,凡人,那禁忌之下的顛沛流離,家破人亡,現在在世的中國人,又有誰沒有親身經歷,或者至少耳濡目染?
他曾斬獲多個國際影展的大獎。他是臺灣地區最具國際名望的導演。他是侯孝賢。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臺灣本土電影在市場上逐漸淪陷的罪魁禍首。他是枯燥電影的代名詞。他也是侯孝賢。
侯孝賢說出他的愿望之一,就是想蓋一棟類似“電影大樓”的東西,里面有戲院放映喜歡的電影、有書店賣電影書、有咖啡店提供看完電影的人歇息討論……所有各式和電影有關的事業都在這里出現,滿足愛電影的一干好友的電影癮,然后還不失天真的和攝影師劃拳猜枚。
曾經獲獎后,金馬影展執行長聞天祥給侯孝賢發簡訊:“你拍的是你嗎?一個人沒有同類?!焙钚①t回應:“你往前走,隨著自己的成長,越看越深,最后就是一個人?!?/p>
他這樣固執,其實非常孤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