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書
1
手機響時,秀梅正提了筐喂羊。手機在牛仔褲的屁兜里,一邊震蕩著她的屁股,一邊不緊不慢地唱著那一首《天堂草原》。
五只羊圍著她的筐打著旋,將腦袋伸進筐里,探食筐里的草,她手里的筐一下子沉重起來,幾乎要翻落到地上。
她一邊罵著,一邊手腳并用地抵擋著五只羊的圍攻,把草倒進槽里后,趕忙伸手從屁兜里把手機掏出來。
接起電話后,一陣嘈雜灌入她的耳朵,她不由得將貼緊耳朵的手機拿開些。在嘈雜聲中,一個干巴巴的陌生女聲響起來。哎,是不是秀梅呀?是,我是秀梅。秀梅,我是巧枝呀!
聽到這一個熟悉的名字,她的眼前便出現了那一個熟悉的面影。方臉,小眼,干巴巴的沒肉的鼻子,聲音也干巴巴的,像她的人一樣,沒有女性的水色、暖色,像烤過火了的干饃頭。
可是,這聲音卻是親切的,聽著這干巴巴的聲音,她的心里、眼里都潮乎乎的,因為這干巴巴的聲音連著她汁液飽滿的少年青年時代。
巧枝穿過那一番嘈雜,把那親切的、干巴巴的聲音送到她的耳朵里。我在街上呢,明個咱幾個吃個飯,就咱幾個。晚上時,我把地址發給你。她愣了下神,低低地說,噢。巧枝那邊便說,這會兒吵,明個等你來了再說哇。
電話里的嘈雜和巧枝干巴巴的高音都沉寂了,她還拿著電話愣在那里。
她提著筐走出羊圈,把筐扔在窗戶下的臺階上,手勁兒大了些,筐子在臺階上彈跳了一下,滾落到院子里,她也懶得管了,提腳回了屋。
正喝著茶的丈夫抬起眼皮看了她一下,又低下了頭,一口一口地喝著茶。
不知怎么,那一個電話讓她有些心慌意亂的感覺,做熟了的活兒也失了頭緒,站在地下打了幾個旋,卻不知自己要干啥。
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表,已是六點了,該做晚飯了。她掀起鍋蓋,從水缸里舀了水倒在鍋里,蓋上鍋蓋后,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開始生火做飯。
她把柴禾放到灶坑里,然后從鍋臺上找了打火機,啪地一聲,一簇火苗亮在她的面前,她把這火苗移近柴禾,那干透的柴禾便迫不及待地擁抱了火苗,一邊擁抱,一邊快樂地劈劈啪啪地響著。
吃過晚飯后,她便早早地躺下了。丈夫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電視,這已成了他雷打不動的習慣,仿佛生活的意義也莫過于喝茶看電視。
2
巧枝的短信果然過來了,短信上的街道,秀梅是知道的,那是一個繁華之地,巧枝說,她的家就在附近。
巧枝喜歡熱鬧,所以,她嫁的地方也是熱鬧的、繁華的。其實,她何嘗不喜歡熱鬧,何嘗不喜歡繁華?可是,她喜歡這熱鬧和繁華里有著一個喜歡的人陪著自己。
她的丈夫張大寶是她的高中同學,高中三年里,他們忙著戀愛,學習反而成了戀愛的一個掩護。終于沒有考上大學,但是,因為享受著戀愛的甜蜜,落榜后的他們也顧不得愁暢,也沒有考慮自己的將來是個什么樣子,或者他們想象中的將來也是蜻蜓點水般的浪漫與輕靈,全沒有想到日子的無聊與生活的沉重。
父母與長輩的生活是他們不屑一顧的,但自己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他們也從沒有具體地想一想。如果,他們那時想到以后所過的日子也是如父母與長輩一樣的無聊,所過的生活也如父母與長輩一樣的沉重,那該是如何的失望與恐懼。
可是,戀愛像一個甜蜜的罐子,他們甘愿讓自己封閉在那一個蜜罐里,分享著浪漫的甜蜜。外面的世界對他們而言,成了一個虛無的存在。
懷著浪漫幻想的她無法拒絕高大帥氣的張大寶的愛情,可是高大帥氣的張大寶的老家卻在一個窮困的遠郊農村。
聽說她要嫁給張大寶,父親憤恨地說,高,高頂個屁用,鄧小平有多高了?人家還當國家主席了。母親也悲泣著說,你暈了頭了,羊還往有草處走了,你到那個干山頭喝西北風呀?
父母都是過日子的人,幾十年艱辛的日子讓他們對一天天的日子有了些畏懼。他們希望自己兒女的日子過得輕松一些、快活一些。他們知道,艱辛的日子對于人的折磨與損害。
父母托了人給她介紹對象,介紹的都是近郊的富裕戶。巧枝和她的幾個女伴都是遵從了父母的建議,嫁給了近郊的一戶富裕人家。
結婚后,當她的那些女伴們坐著轎車,或打了出租車,提著大包小包來看望她們的父母時,村里人們投去的都是滿眼的羨慕。
當然,并不是每一個都幸福,都美滿。因為家里富裕些,有的男人便染上了許多不好的毛病。他們中有的是酒鬼、賭徒、花花公子,嫁得這些沒出息丈夫的女子們雖然穿著打扮時尚漂亮,可是,她們的臉上卻難得見到笑容。
受了委屈的她們回到娘家后,免不了和親娘老子哭訴一番,而那娘老子除了陪著掉一氣眼淚,也是沒辦法可想,只是一邊把那姑爺盡力地罵一番,把自己的女兒在心里憐惜一番,最終還是勸著女兒回去和那一個不成氣的丈夫過日子。女兒也會向父母提及離婚這一個決定,但是,沒有不被罵回去的。
村里的女子都是這樣,因了那顯耀日子的誘惑,便把對于所相看丈夫的厭惡忍了下去,甘愿去過那一種表面榮耀而內心不快樂的日子。
她卻是和她們不一樣的。她們中的許多都是初中畢業便被父母勒令回了家,她卻一直上到高中,雖然最終沒有考上大學,卻收獲了自己的愛情,她覺得還是值得的。
她見過她的那些女伴們的丈夫,那一個個或粗笨如牛,或瘦小如猴的男人,讓她對于花朵般嬌嫩的女伴生出了許多的同情與憐憫。
拿這些個男人和張大寶比較,她更覺出了張大寶的可愛,也覺出了自己的幸福。
她知道,她的女伴們的內心里也是極不愿意嫁給那樣一個個呆笨的丈夫,可是,父母用自己的生活經驗給予她們反反復復的勸導與告誡,使她們終于屈從了這一個不情愿的選擇。
她們過得好了時,父母便會自豪地吹噓當年自己的見識與智慧;她們被那一個不講理的丈夫打了罵了時,父母便勸慰說,這都是命,命該如此。
秀梅是不相信這命的。她讀了高中,對于許多事情有了些自己的主見。父母卻認為讀的書害了她,讓她有了這許多古怪的念頭。
父母不懂得愛情是個啥,他們只知道,兩個人結婚就是過日子。她要的卻不是這普通而平凡的日子,也厭棄了這普通而平凡的日子。
那一時,什么都沒有她的愛情寶貴重要。對她來說,愛情可是御寒的衣,扛餓的飯,為了愛情,她可以把自己的命豁出去。
父母卻是害怕了她這火燒火燎的愛情,他們反復地勸著她,話兒時而軟時而硬,她卻鐵了心般油鹽不進。
她一邊聽著母親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說著那些她早已聽厭了的話語,一邊回味著她和張大寶約會的情景。
她像打游擊似地找了一切機會和張大寶約會,父母越是反對,她越是覺得,她要見不到張大寶了,便越是充滿了對他的思念。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她都會要把他們約會的鏡頭重新播放一遍,張大寶如何抱著她、親著她,對她說著那些溫柔而滾燙的話語。
后來,母親得知她的肚子里已懷了張大寶的孩子后,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這個女兒已經死去。
3
秀梅出嫁時,父母只簡單請了幾桌親近的親戚,那些親戚來參加婚禮時,都像來參加葬禮一樣,臉上掛著勉強扯出的一抹笑容。
她嘆了一口氣,她不愿意想這些舊事,因了巧枝的一個電話,這些舊事又翻騰出來。
她看看表,已是九點多了,丈夫還是一口一口地喝著茶,一眼一眼地看著電視,邊看邊呵呵地笑著。結了一次婚,丈夫好像變傻了許多。
她想著,如果當年張大寶就是這個樣子,她還會嫁給他嗎?可是,當年,她卻是奮不顧身地嫁給了張大寶。她不顧惜傷心的母親,也不顧惜憤怒的父親,甚至不顧惜自己的生命。
可是,沒有人感激她這奮不顧身的犧牲,尤其是婆婆,她甚至嘲笑著她的奮不顧身,嘲笑她的迫不及待。
婆婆為他們舉辦了隆重的婚禮宴席,可是,這隆重也不是沖了她,婆婆只是想通過一個隆重的婚禮宴席來展示自己的成就。
公公去世時,張大寶才七八歲的樣子,可是婆婆硬是沒有再嫁。張大寶多次和她說到他的母親,說到他母親年輕的守寡。她和張大寶近乎瘋狂地做愛時,她便想著婆婆,想著婆婆年輕時是不是也如現在的自己一樣有著這迫不及待的需要。
她覺得,婆婆是偉大的,可是,這偉大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婆婆收獲了張大寶這樣一個玉樹臨風的兒子。她也是應該感謝婆婆的,感謝婆婆生出了張大寶,撫養了張大寶,讓她擁有了張大寶。
婆婆不懂她的感謝,她看到的是婆婆眉眼間暗藏的憤恨。婆婆的臉上雖是笑著,可那眼睛里射出的卻是一枚枚冰冷的箭,使她想起小時候家里那一條剛生了狗娃的母狗,當她想看一看抱一抱那狗娃時,那母狗便呲著牙,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她要動一動這狗娃,就有被撕碎的可能。那一時,她身體打了一個激靈,慌忙退后了。
婆婆恨著她,可是,婆婆為啥恨她?她想明白了,是她的懷孕,她的懷孕泄露了她的迫不及待,這一種迫不及待讓婆婆想起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年輕,她的身體里也曾有過這樣一種迫不及待的需要,可是她卻生生地掐滅了。現在,當看著另一個女人明白無誤地表露著自己的迫不及待時,便喚醒了她的嫉妒與憤恨。這一份迫不及待的表白,與當年克己奉獻的她是多么大的反差。然而,不管怎樣,婆婆還是驕傲的,她的迫不及待恰好說明自己兒子的優秀,優秀到讓一個女人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
和婆婆的第一次交鋒,她確實有些退卻了,可是,她已經離不開張大寶了。縱然婆婆也像那一只護著娃兒的母狗,要將她撕碎,她已別無選擇了。
但是,她可以明白無誤表達她的迫不及待,婆婆也可以明白無誤地表達她的不喜歡。這不喜歡不僅表現在態度、表情上,還表現在新房布置潦草上。這潦草明白無誤地告誡她,你不是迫不及待嗎,那就只能湊和著來了。一個懶懶散散的大院子,院子里是幾間有些破舊的房子。當然,她也不能要求一個寡婦去給兒子蓋一處新院落、新房子,她也是講道理的,可是,屋子里也太潦草了些,只一套俗氣的家具,一看便知,是上不得臺面的便宜貨,另外就是炕上一個俗氣的大花塑料布,炕沿都掉了漆,斑駁陸離,也沒有重新刷一下。她的娘家已是彩電、冰箱用著,好一些的人家已經用上了電冰箱,她的新家除了那一臺電視,就再沒有別的家用電器了。
張大寶說是家里沒錢,可是,如果他娶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子,那么他還能這樣對付嗎?她覺得,這是婆婆有意要給她臉色,給她難看和羞辱。
婆婆公然地報復著她的迫不及待,公然地告訴她,她已是煮熟了的鴨子,再怎么撲棱也飛不出去了。
4
結婚本是女子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秀梅的婚卻結得潦潦草草、委委屈屈,這都是因為她的愛情,她愛張大寶這個男人。
可是,愛情之火來勢兇猛,她整個像要被燒化了一般,去時卻也是那般地迅速。于是,她便像那塊被扔進熔爐里燒紅的鐵,爐下的火忽地撤去了,她便冷在灰里,既失了形狀,也沒了顏色。
浪漫的幻想終于成了一個影子、一個水泡,她終于也像父母一樣落入了一個個庸常的日子里,她也終于清醒地認識到,她生活的意義也不過是一日一日地打發著日子。所不同的是,父母是安于這種日子的,因為他們一開始就知道日子要這樣庸常地過下去,她卻不是這樣的,她本是懷著浪漫來看待這日子的,可是這日子終于像褪了色的彩虹,成了一個虛無的存在了。
張大寶雖做了一個農民,可是光種地卻養活不了家人。兒子進了市里讀書本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地里收來的那幾粒糧食解決不了兒子的學費雜費。于是農忙時,他是一個農民,農閑時,便成了城里的一個農民工。
來回的奔波忙碌,張大寶或許也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吧,可是,他從來都沒有說出他的厭倦,他只是對一切都失卻了激情,包括他在她身上的熱情也是逐日遞減。不再親吻,不再擁抱,好像只成了一種本能的需要。
她終于習慣了這失掉了浪漫后無聊的生活,她也終于落入了她所不屑一顧的庸常日子里,每天操心著長肉的豬,下蛋的雞,一日日聰明乖巧起來的兒子。
她終于讓自己變作了一個沒有浪漫情愫的普通農家婦人,而這一切都是一天天不顯形地改變著。
一天天地,她精心地侍弄著地里的莊稼,圈里的豬羊。這些要變作她手里的錢,這些錢可以讓讓家人吃得好一些,穿得光鮮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實際,實際得讓她有些害怕。
在她眼里,過日子曾經是多么的不屑一顧,多么的世俗無聊,現在,這日子一天天地擺在那里,像一道道的坎,她每天都要集中精神去跨越,要不就要被這日子絆倒在地。
結婚三年后,當她再碰到她的那些同年女伴時,她們都說她變了。她看著她們時尚的裝扮,保養得很好的皮膚,她知道,她確實變了,她記起父母當年的勸告,有一些傷感,但她不知道自己那是不是后悔。
當年的她是那樣一個好看而驕傲的女子,現在卻變作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村婦,一個粗粗拉拉的村婦。
是的,她沒有閑心顧及自己的腰粗了細了,臉白了黑了。她要過日子,她要活下來。現在她才明白,那自以為比命都寶貴的愛情,還不及自己的一個小手指頭。現在,有人拿什么狗屁愛情換她的一個小手指頭,她也不換了。她的小手指頭也是重要的,因為,她的命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命,她還有兒子,還有父母,他們都要靠她,指望她,她不能讓自己有一點閃失。
她的丈夫張大寶也早已忘卻了他的輝煌的愛情了吧,他也像她一樣每天過著日子,然后喝著茶看著電視,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她覺得,她在張大寶的眼里已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即使她不在了,他也照樣會把這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而不是之前所說的,沒了她他就活不下去了。
5
睡眼朦朧中,秀梅聽到雞出了籠子,咕咕地叫著。一只雞被什么打中了,邊呱呱地叫著,邊撲棱著翅膀飛著,接著就聽見婆婆的不高不低的罵聲,幾點了還不起,一個個的懶得筋疼了。雞也不往出放,豬也餓得叫喚了,也不知道指望誰喂了。
聽了婆婆的數落,她的胸口滿滿的。她把腿探出被子,蹬了丈夫一腳,丈夫縮了一下身子,把被子緊了緊便沒了動靜。
電視沙沙地響著,丈夫喜歡睡在被筒里看電視,常常睡著了,電視還開著。以前,她和丈夫吵,說,遲早這電視爆炸了,把你炸死。吵了幾次,丈夫不等睡著就把電視關了,可是后來也依舊如常了。她也懶得吵了,畢竟那電視不會爆炸,她也不想讓自己生氣。
剛結婚時,她卻是常常生氣的,賭著一口氣,心口憋著、疼著,然后讓他心疼、憐愛。他也抱著她、親著她、哄著她,再后來,隨著年齡的增大,這程序也逐年地遞減了,終于有成了無。
看丈夫那個睡相,應該是看電視看得很晚了。現在秋收已過了,也沒有啥事情了,她也隨他折騰了。
兒子又快交學費了,過幾天丈夫又得進城打工,去給兒子掙學費。一想到兒子,她的心里便暖暖的,有一種舒舒展展的快樂。
哪怕失去了丈夫的愛,哪怕婆婆古怪刁蠻一些,起碼兒子是好的,對她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坐起來,窗簾已經一片白亮,看一下表,已是七點多了。婆婆的聲音低了許多,可還是絮絮絮叨叨著。
剛結婚時,婆婆也是這樣不指名不道姓地罵著、數落著,她的心里干氣著,卻是說不出罵不出。
小時候,她所在村里的女人都是吵架的高手,和婆婆吵,和妯娌吵,整日里雞飛狗跳,她的家里卻總是很平靜,因為她的爺爺就生了父親一個兒子,而且她的奶奶在她父親三歲上就去世了,她的母親也沒有妯娌的潑辣,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將自己磨煉成一個潑辣女人。她呢,自然也沒有得到這一方面的傳授。
結婚后,面對婆婆或明或暗的指責辱罵,她只是暗地里流著眼淚,丈夫也失去了對她以前的那一份疼惜,總是說,他媽守寡把他拉扯大不容易,讓她忍讓一些,可是,她終于忍無可忍了,終于也罵出了口,而且一罵便一發不可收拾。丈夫因為她的罵,還打了她,可是,吵架也仿佛也能上癮一般,她慢慢喜歡上了吵架時的那一種暢快淋漓。后來,婆婆不尋事找茬和她吵架時,她就有些寂寞的感覺。
起床后,她一邊想象著那一個突然到來的聚會,一邊細細地洗著臉。她想著那幾個久不見面的女伴,她們現在是什么樣子,三年前見到巧枝時,巧枝已是胖了許多,可是,她打來電話時,她還是想著她年輕時的干瘦樣子。
那時,胖了的巧枝看著她,眼里滿是同情與憐憫。她看著巧枝,巧枝穿著打扮像一個闊太太,雖然有一些粗疏,可是也足以表明她日子的滋潤。她卻像極了多年前的巧枝,整個地瘦著、干著,面皮也成了黑紅的顏色。
巧枝一結婚就住進了樓房,后來,她聽母親說,還買了轎車,說到轎車時,母親的眼里滿是凄楚,因為那轎車不是自己女兒的,而她的女兒本來也是可以住上樓房,開上轎車的,而現在……
其實,這也沒啥奇怪的,因為她的女伴開始就是奔著好日子去的,而她呢卻是奔著愛情去的,只是,現在,要是再有人和她說愛情,她也要失笑了。
洗完臉,她又找了油抹臉。那油已是買了許久,只抹了幾次,便棄在一邊不用了。現在,打開蓋子后,這油已是干了、硬了。
她用指頭把油摳出來一點,想在手心里抹開些,可是硬是抹不開。她又從洗臉盆里沾了些水,和這油和起來,然后一點點抿開,再往臉上抹著。抹完了油,她對著鏡子照著,鏡子有些模糊,她又找了一塊布子呵著氣擦了半天。
那鏡子終于亮了,可是,這光潔無瑕的鏡子里,再也找不到那一張光潔無瑕的面容了。
丈夫也開始穿衣服了。她想起了他們戀愛時的那一份激動,現在卻是這般的心如止水,那一簇激動的火苗早已熄滅成了一堆冰冷的灰。
鏡子旁邊那一張照片反映的是她的學生時代,齊耳的短發,一張臉飽滿著,像汪著水的一顆水果,一雙眼睛笑著,仿佛世間沒有什么讓自己操心發愁的事情。再看這鏡中人時,與這照片中的人已是隔了千重萬重了。
鏡中的女人頭發黃而枯,燙成了俗氣的小碎卷,這張臉像極了二十多年前巧枝的那一張臉:方臉,小眼,干巴巴的沒肉的鼻子。只是這臉更干一些、黑一些,還有了許多的皺紋。還有那一雙眼睛,像渾濁的小水里泡著兩顆風干的黑藥丸子,卻是毒藥,因為它發出的暗暗的光也是憤恨與嫉妒。這一雙眼睛像極了另一雙眼睛,她把臉別過去,她不想看到這一雙眼睛。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