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1
快到小學門口時,丁小兵的兒子才急急忙忙說,老爸,大事不好,今天忘穿校服了,快掉頭。丁小兵趕緊剎車,扭頭就是一通數落。兒子拍著他肩膀說,老爸,有你這工夫我們都快騎到家了。
這樣一來,兩個人都遲到了。
整個上午丁小兵都焦躁不安,他擔心兒子會被老師罰站,更擔心班主任會打來電話詰問。他小時候就很懼怕老師,一看見老師就后背發涼,就像他始終不敢當著父親的面抽煙一樣。每次家長會結束后的晚上,他總擔心自己會因表現不好而被老師告狀,所幸的是他從未在家長會后被父親痛揍。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揍過兒子丁曦,就在上學期。那天他喝了點酒,兒子拿著考試卷來簽字。單元測試成績不理想,再加上妻子提前一通小報告,丁小兵的火氣就上來了,扯著嗓門劈頭蓋臉就是一頓飽揍,而且越揍越停不下來。但當他無意瞥見兒子孤立無援的眼神時,丁小兵瞬間后悔了,看著哭泣不止的他,丁小兵摸了摸兒子的頭,柔聲說,別哭了,以后學習用點心啊。
那一刻,丁小兵發誓再也不打罵兒子,他害怕從兒子的眼神里看見仇恨。那一刻他只是捂著小腦袋躲避著他的巴掌,邊哭邊說我以后認真聽課。到了夜里,等兒子睡著后,丁小兵悄悄走到他的小床邊站了一會兒。月光透過窗紗映射進來,寫字臺上像是起了層薄薄的霧,他拿起筆看了看試卷,有一題是填詞語——“冰__雪__”,兒子填的居然是“冰糖雪梨”。丁小兵忍不住笑了,他在試卷上簽了句“下次努力,力爭進步”,并署上了“家長”二字。兒子翻了個身,胖嘟嘟的小臉松弛下來,小手抵著嘴唇,像剛出生時的模樣。
丁小兵心里很難過。他回到床上警告妻子以后不要當著孩子面打他小報告。妻子沒吱聲,只是低頭織毛衣。他嘆了口氣,翻過身背對著她。
想到這里,丁小兵倒了杯水,去了生產現場。下午三點,他接到兒子班主任打來的電話,讓他下午方便時到學校來一趟。班主任在電話里沒說是什么事情,語氣也不是多么嚴厲,但他還是有點不安。
丁小兵從未參加過家長會,只知道班主任姓蘇,是語文老師。他認為才小學四年級沒必要管那么嚴,現階段重要的是讓兒子快樂,吃好玩好身體好,學習自然好。看著兒子一天天快樂長大,丁小兵心滿意足,但也有些許不安,不安來自于每天放晚學時,成群的家長聚在學校門口,探討如何提高孩子成績、如何跟老師建立關系,如何培優等等。丁小兵站在他們身邊,聽他們津津有味探討著,漸漸有點不安。但隨著兒子每天蹦蹦跳跳出現在眼前,這種不安隨即也就消失了。家長給孩子那么多壓力干什么呢?孩子一旦生病,哪怕發燒個兩天,孩子就不快樂了,孩子不快樂家長就不快樂,自然就把孩子的學習暫拋一邊了。
找到班主任時已近四點,見到她的第一眼,丁小兵認出蘇老師正是他初中同學。他本想直呼其名,但看見辦公室還有其他老師,于是只好畢恭畢敬喊了聲,蘇老師找我有事?蘇老師問,你是……丁小兵說,我是丁曦爸爸。說完笑瞇瞇等著,等著蘇老師驚訝地喊出他的名字。
但蘇老師沒認出他是誰。她很嚴肅地說,丁曦同桌下課時向我報告,說她的一個藍色修正帶不見了,還說丁曦文具袋里的那個藍色修正帶就是她的。我覺得事情很嚴重,所以打電話喊你來一趟。
丁小兵急了。他說,不可能!丁曦不可能私自拿別人東西。我的孩子什么樣我最清楚,這孩子膽子小,不可能拿別人東西的!
蘇老師說,是呀。丁曦在班上還挺聽話的。那你看這事情怎么辦?
丁小兵說,這樣吧,晚上我來問問,問清楚了再答復蘇老師。也麻煩你跟丁曦同桌說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不要亂講,不能冤枉人。我相信我家丁曦不會拿的,也請老師相信。
蘇老師說,丁曦這孩子平時表現還是不錯的,我相信我們班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件。
丁小兵沒再說什么,他走出辦公室,然后悄悄走到兒子教室后窗邊,看見兒子正端坐著聽講。蘇老師朝他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走廊上風挺大,他看見蘇老師飄動的頭發像是一碗泡開的方便面。
2
從學校出來,丁小兵看了看表,已快到放學時間。他走到圍墻的拐角,點了支煙,站在一堆家長中間,心里更加焦躁。那些家長之間看起來很熟,正在討論是不是抽空請老師吃飯或送點禮品什么的。他們的討論小聲又不失熱烈。丁小兵想了想,現在才六月份,搞這一套干什么,要是快到教師節了嘛……還可以考慮考慮。畢竟,老師是要尊敬的,這也還算能說得過去。
丁小兵站在校門口,家長越來越少,馬路上的車越來越多。公交車里擠滿了放學的孩子,嘰嘰喳喳的聲音不斷地從車窗飄出來。天色越來越暗,他的心里也越來越暗。兒子的同學零零散散走出來了,他打聽了一下,得知兒子在掃地。他心里不由得又揪緊了,不會是被罰掃地了吧?
又過了一會兒,丁小兵看見他從教學樓出來了,蹦蹦跳跳的,書包在后背上甩來甩去。走到跟前,丁小兵在他額頭上抹了一把,全是汗。他問,今天怎么掃地啊?兒子說,你忘了?今天我們小組值日呀。
哦。丁小兵松了口氣,接過書包,挺沉。
妻子上晚班。丁小兵炒菜,丁曦寫作業。天已經黑了,丁小兵把碗筷洗好,擦擦手坐在兒子的小床邊。床單和被套都是兒子喜歡的卡通圖案。丁小兵說,拿支筆給我用用。兒子把文具袋扔給他,說,你自己拿,我忙著寫作業呢。
文具袋里有鋼筆、直尺,還有兩個藍色的修正帶。修正帶外殼上印有幾個不規則的小星星,里面是一圈一圈的白色帶芯。臺燈光線照在修正帶上,折射出更多的小星星來。
丁小兵問,你怎么帶了兩個修正帶啊?
兒子拿過一個修正帶說,你看,這個快用完了。你不經常跟我說要未雨綢什么來著?
未雨綢繆。丁小兵說。
對。所以得多帶一個,以免考試時抓瞎。兒子說,老爸,你喜歡什么顏色?
我?丁小兵被問住了,他還真沒想過自己偏好哪種顏色。為防止兒子追問,他回答說,我喜歡五顏六色。
哦,原來你是這么看問題的。
啥意思?丁小兵覺得他這話聽起來很別扭,于是問道,你喜歡什么顏色?
我喜歡藍色。
為什么?
據說喜歡藍色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那你是不是好孩子?
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因為好孩子不撒謊。
我好像是沒撒過謊。
我也這么認為。對了,你那個修正帶是誰給你買的啊?
是……是爺爺買的。
丁小兵一直看著兒子。燈光下依稀可見兒子嘴唇上,有一層薄薄的絨毛,丁小兵有些慌亂,他往下看去,忽然發現兒子腳上居然穿著一雙大人的拖鞋。他笑了,忍不住在兒子臉上捏了一下,說,快寫作業吧。
隨后,丁小兵掩上房門給老爺子撥了個電話,他想確認是不是老爺子給他買了這樣一個修正帶。老爺子說,什么帶?干啥用的?丁小兵說,算了,沒事沒事。最后老爺子在電話里強調,天氣忽冷忽熱,夜里要常起來看看他孫子,別弄感冒了。
寫完作業,丁曦看了會兒動畫片就上床了。丁小兵靠在床頭看報紙。
兒子說,我一直搞不懂為什么小孩要早早上床睡覺?
丁小兵說,睡得好才能長得高。
等兒子睡著后,丁小兵悄悄回到主臥,打開電視,關掉音量看字幕。空氣中有泥土的氣息,還有偶爾的幾聲蛙鳴。看了沒一會兒,他就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窮盡辦法想弄清楚修正帶的真相,為了找到真相,他渾身解數訓斥兒子,但無論怎么使勁就是使不上勁,無論怎樣喊叫就是發不出聲。
3
班主任蘇老師打來的電話丁小兵沒聽見,等他發現有未接來電時,已是二十分鐘后。他回撥過去,蘇老師的電話也是無人接聽。于是他發去一條短信——蘇老師:我是丁曦爸爸,昨晚我問了丁曦,確定修正帶是他爺爺買的。短短二十幾個字丁小兵寫了足有十分鐘,在確保標點正確無錯字后他按下了發送鍵。
很快他的電話就響了。蘇老師說,是丁曦爸爸吧?短信我已收到。今天大課間時,我把丁曦同桌喊到辦公室說了半天,但她依然認為是丁曦拿走了她的修正帶。你看怎么辦?事情還挺麻煩呀。
那……蘇老師今晚有空嗎?我們找個地方面談吧。這句話丁小兵脫口而出。脫口而出的丁小兵立刻糾結了。如何見面?在哪里見面?為什么要見面?
下午三點他把飯店名包廂號告訴了蘇老師,蘇老師推辭了一番答應下來。丁小兵告訴自己權當同學聚會吧。除了人太少,其他都還好。
下班后丁小兵買了條江鯽、兩個土豆。他得先把家里的晚飯準備好。自己從未請老師吃過飯,請什么樣的檔次合適呢?他邊想邊把魚洗凈,魚還沒死透,在砧板上蹦了幾下,他抓了幾下魚尾,很滑,沒抓住,又按住魚頭。第一刀下去他就有預感,肯定要見血。結果第二刀他就把大拇指劃了道口子。江鯽又扭動了一下,卻無奈被緊緊壓住,動彈不得。妻子拿來一張創可貼,看著碟子里切好的土豆,說,土豆燒肉?得加豆瓣醬吧?等她回到客廳,丁小兵看著碟子里的土豆片,迅速改刀成了土豆絲。
收拾停當,丁小兵數了數口袋里的錢,有一千塊,應該夠了。走到樓棟口他掏出鑰匙打開電動車車鎖,猶豫了一下,又鎖上車,打車去了。
蘇老師開著私家車來的,還是遲到了十分鐘。丁小兵走在前,蘇老師跟隨其后去二樓的包廂,沒走幾步,他發現不妥,于是慢下來并落后她半步。穿過幽暗無人的長走廊,他有種錯覺,兩個中年男女來開房偷情的錯覺。
丁小兵把菜單遞到蘇老師跟前,她說隨便點兩個就行了,簡單點,她還有一個同學馬上也來。他一邊說歡迎歡迎,一邊拿過菜單,菜單很厚重印制得也很華麗。他精挑細選點了幾個菜,有魚有蝦有小炒,有涼有熱有紅棗。點完菜蘇老師的女同學也到了。丁小兵一眼就認出蘇老師的女同學也是他初中同學。
丁小兵喊了聲“上菜”,然后想試探地問蘇老師,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但又擔心被誤以為想諂媚,只好作罷。而且他覺得這種方式也太老套了點。蘇老師一直在玩手機,菜上到一半她的電話響了,她壓低聲音說,什么?三缺一?我看是一缺三吧?我這兒有事呢。丁小兵說,蘇老師有急事?蘇老師站起身說,丁曦爸爸,沒事沒事,讓你破費了。丁小兵說,既然有事就不耽誤蘇老師了,下次再約就是。
蘇老師看看女同學,對她說,要不……你留下來坐一會兒?浪費太可惜了。
丁小兵沒聽明白“浪費”指的是什么,是菜浪費可惜還是女同學白來一趟可惜?他說,不介意的話就坐一會,其實我跟她是同學。蘇老師說,你們是同學?那正好,丁曦爸爸,你們同學敘敘舊挺好呀。
看著蘇老師掩上門離開,丁小兵心里咯噔咯噔了好幾下,也沒敢往細處深想。女同學喝茶,丁小兵要了瓶啤酒。
女同學說,我一進門就認出你是我們班長了。
丁小兵說,我當過你的班長?
她說,是呀,初中三年你不都是我們二班的班長嗎?
丁小兵想了想,自己確實當過三年班長,他自己都忘了。
她說,蘇慧沒認出你?
他說,蘇老師好像沒認出來我。
她說,你找蘇慧有事?
他說,沒什么大事,小孩子的事。
她說,小孩子的事都是大事呀。
丁小兵猶豫了一下,說,蘇老師畢業后考上哪個學校了?一畢業很多同學都聯系不上,也不知都在哪里忙。
她說,我倒跟幾個同學還有來往。蘇慧考上了師范。你后來考的是技校吧?
他說,對。那時候找工作容易,學校都還包分配。
她說,嗯,現在不比以往了。對了,你還記得初三時蘇慧找你申請入團的事嗎?
他說,入團?不記得了。
她說,你可夠狠的,當那么多同學面你就是不同意。
他說,不會吧?
她說,你肯定忘了。那天你把蘇慧搞得很難堪呀,她下課后還在操場邊大哭了一場。
他說,有這事嗎?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這么多年我就沒看見一個同學。聽說章梅得病死了?
她說,是呀。癌。
他說,唉,那時候我們多輕狂啊,到后來還是普通老百姓,也就剩個安穩。
她說,我們都是特別普通的老百姓。在生活的大油鍋里,我們沒翻騰一會兒就變成了老油條。呵呵,聽說好幾個同學都離婚了,你呢?還好吧?
他說,我還行。
兩個人又聊了聊各自的工作,互留了手機號。丁小兵發現一聊工作自己就變得不耐煩,就去了趟洗手間。洗手間潔白的墻面上掛著一塊標牌,標牌上寫著——禁止在洗手間內從事如廁以外的一切違法行為。他默讀了幾遍,越讀越覺得是說自己。而且從來如廁不洗手的他破例洗了次手。
回到包廂,女同學說,時間也不早了,我們結束吧。
丁小兵說了聲“好”,然后喊服務員來買單。女同學說,別喊了,我剛才買過單了。丁小兵說,這怎么行,多少錢我給你。說著就要掏錢。女同學說,老同學見面彼此還客氣呀,下次你請我就是。走吧走吧。
丁小兵實在不好意思,走出飯店他攔了輛出租車,趁車起步的剎那,他從窗戶丟進去二十元錢。看著女同學消失在車流里,他心里忽然產生了怨恨。天已經很黑了,他站在路口,人行道上交替閃爍的紅綠燈讓他恍惚了一小會兒。他轉身走進飯店,問了問他這桌菜的價格,他決定明天按這個價格去給女同學充話費,一分不少充進去。隨后他又點了份生煎牛肉包,打包帶回去。
快到小區門口時,丁小兵突然看見兒子正獨自走在前面。他想喊他卻又怕嚇到他,于是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妻子說兒子今晚很神秘,從儲蓄罐里掏了很多硬幣和紙幣,還不讓她跟著,只說二十分鐘就回來。丁小兵看了看時間,剛八點,是去買藍色修正帶?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就為自己感到羞恥,他迅速打消這個念頭,悄悄跟著兒子,一直跟進了超市里。兒子徑直走到皮具柜前,丁小兵躲在一邊聽見服務員問,小朋友,你買什么呀?兒子說,我買皮帶。服務員說,你現在也用不著皮帶呀。兒子說,明天父親節,我給我老爸買的。我明天要上學沒時間。
丁小兵拎著塑料袋的手抖了一下,他想阻止兒子但又擔心嚇到他,只好跟在兒子后面,看著他揮舞著皮帶進了樓棟。
過了五分鐘,丁小兵才敲門。妻子看見他手里的包子,說,吃剩下的吧?他說,這叫什么話?還熱乎著呢。兒子從房間里出來,蹦跳著直奔他手中的快餐盒。丁小兵喊,睡覺前不能吃太飽。兒子答,要學會換位思考。
妻子說,留著明天當早飯不好嗎?
進冰箱再加熱就不好吃了,趁熱吃。說完丁小兵拿出一百元遞到兒子跟前,蘇老師說你最近表現不錯,學習也好。老爸高興獎勵你的。兒子說,有個成語叫喜出望外,用在此刻我身上最合適了。咦,不對,你看見蘇老師了?
沒有沒有。是蘇老師打電話告訴我的。
蘇老師還挺不錯嘛,以后叫她天天給你打電話。
快吃快吃。丁小兵說。
4
丁小兵醒得很早,他穿過小廣場去買早餐。一群大媽正扭來扭去跳著廣場舞,大爺則在一邊耍劍。他走到早餐攤前買了兩個雞蛋煎餅,再往前到早餐店給兒子買了小籠包。
兒子坐在電動車后邊問,老爸,你昨晚吃飯怎么不帶我呀?
丁小兵說,下次吧,下次一定帶你。
兒子說,你就會說“下次”。
到了校門口,兒子從書包里拿出那條皮帶說,送給老爸,父親節快樂!說完就蹦蹦跳跳跑上了臺階。丁小兵看著他,大書包在他后背上忽左忽右晃蕩著。看著其他家長投來的羨慕眼光,丁小兵決定今天也得買件父親節禮物。
放晚學時丁小兵對兒子說,今天作業多不多?
兒子說,快寫完了。
丁小兵說,哦,那晚上給你玩會兒電腦吧。
耶!對了,老蘇叫你給他打個電話。
老蘇?哪個老蘇?
班主任蘇老師嘛。同學們私下都這么喊。
你可別給老蘇聽到了。丁小兵看了看兒子,沒有異樣,就說,先回家,晚上再打電話。
那怎么行?
不行?好吧,我現在就打。
電話響了一聲就通了。蘇老師說,丁曦爸爸,你好。丁曦同桌的修正帶找到了。大課間時我把他倆喊到辦公室,他同桌認錯了。
丁小兵看著兒子,他正在路邊東張西望。
丁小兵說,那個修正帶是什么顏色的?
藍色的。
哦。那行,謝謝你了蘇老師。
對了,還有件事。
你說,蘇老師。
今早我同學打來電話,我才想起咱們是初中同學呀。改天我們同學聚聚呀。
蘇老師肯定記錯了,我們不可能是初中同學。我是七中的。
我是十二中的。不會吧?
掛斷電話,兒子正從路邊朝他走過來。一切都挺好的,丁小兵想,也實在沒有與蘇慧再見面的必要了。是朋友不會斷了音訊,不是朋友聚會也沒意思。
丁小兵帶著兒子在菜場逛了一圈,買了條一斤多重的黑魚,又買了把芹菜。回到家妻子看著黑魚說,晚上做酸菜魚?丁小兵說,對,私房酸菜魚。接著又把兒子叫到跟前,來,看老爸給你做酸菜魚。兒子說,老媽做的酸菜魚太難吃,魚片太老!丁小兵說,小嘴還挺刁,看我的,包你齒不留渣!
丁小兵系上圍裙捋起袖子,將菜油、蒜末、姜絲、蔥段和豆瓣醬倒入鍋里翻炒,再加入酸菜翻炒均勻后裝入平鍋加水煮開,魚片則用冷油滑油,油溫略一升高就將魚片倒入平鍋,隨即關火。他知道時間的把握是關鍵,恰到好處才能保證魚肉嫩滑。
丁小兵把酸菜魚端上桌,兒子早已把碗筷、啤酒杯擺好,正支著腦袋等。丁小兵轉身清理廚房,妻子收疊衣服,等他們回到餐桌,酸菜魚只剩了點酸菜葉漂在湯上。
丁小兵問,怎么這么快就沒了?
兒子說,沒了。不過癮,明天買條大魚再燒。
丁小兵說,沒問題!
吃完飯歇了半小時,兒子開始寫作業,丁小兵坐在小床邊看報紙。看了一會兒他說,把修正帶借我用一下。兒子拿出文具袋遞給他。丁小兵發現文具袋里只有一個修正帶,就問,你不是有兩個修正帶的嗎?藍色的。
兒子說,那個用完了。丁小兵看著他,看見他眉宇間透出淡淡的妥協。
他說,你與同桌可得友好啊?
我同桌是個土豪。
土豪?
她口袋天天都有幾個鋼镚,一走路就叮當響呢。
這也算土豪?
我同學家長每月都給零花錢,我是土豪的同桌叫土鱉。
丁小兵明白了,這小子兜了一個圈。他說,同桌零花錢每月多少?
五塊到十塊不等。
行,我給你十塊,最高標準。作業寫完沒有?
快了。今天有篇作文,我寫好了,給你看看。
丁小兵接過作文本,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丁小兵來了興趣,想看看兒子眼中的自己是個什么形象。他看到了這樣一段話——我的爸爸個子不高,有點胖。一到冬天,他就喜歡穿著一件很長的棉大衣,一動不動坐著看電視,仿佛汽油桶上擺著個籃球。爸爸很愛我,經常對我說以后要做個有文化的人。我覺得我很有文化,因為我認識的字越來越多了。有一天爸爸考我:孫悟空為什么受了唐僧的委屈還要一次次地回來?我不知道。爸爸就告訴我:因為孫悟空沒文化,或者唐僧比孫悟空有文化。我沒明白,于是我又覺得自己還是沒文化……
丁小兵碰碰兒子的胳膊,說,我這樣說過?
兒子說,你年紀大了記性差忘了。
好吧。但下次要把我寫得正面些。
我就是正面寫的呀。
好吧好吧。我再考你一個,若是寫《我的理想》,你怎么寫?
我長大以后呀,要當爸爸!
這個愿望……算是個愿望,但,為什么呢?
爸爸是最有男人氣概的。
嗯?
我當了爸爸以后,我兒子若瞎搗蛋,我就可以揍他!
你可以這樣想,但作文里千萬別這樣寫,最好是寫想當教師、醫生、科學家之類的。
我曉得,跟你開玩笑的。要像剛才那樣亂寫,肯定得零分。不過,我最想去當城管。
城管?你怎么想的?
我當上城管后……兒子想了想說,可以慢慢地趕那些小販走呀。
哦。老爸并不希望你有什么偉大的理想,平平安安就行。
老爸,你也太沒理想了吧?鄙視你。
快寫作業吧,仔細點。丁小兵繼續看報紙,報紙封面整版公布了本省高考分數線,望著一本線,他心里空蕩蕩的,對兒子的未來充滿迷惘。還有八年,丁小兵心想,小孩子的心理發展都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過了某個階段他自會朝前走,期望過高只會給他和自己帶來困擾。放輕松就好。
兒子九點就睡覺了,丁小兵拽了一下房門手柄,又推了回去,門發出一聲輕響。
電視上正在放《漢字聽寫大會》。丁小兵對妻子說,兒子好像把我倆都捏在了手心里。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沒覺得,小孩子哪有那么復雜,這個節目應該喊兒子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復雜的字詞能用上嗎?
妻子沒吭聲,低頭繼續織毛衣。
夜里,丁小兵醒來,聽見隔壁的老太太在喊老頭子。這個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夜里一丁點聲響都顯宏大。老太太喊,老頭子,你死啦?沒聲音。又叫響一點說,老頭子,你死啦?還是沒聲音。最后她大喊一聲,老頭子你死啦?老頭醒了,說,沒有。
然后沒有了聲響,一切恢復了安靜。
5
周日上午,丁曦很早就醒了。丁小兵說,平時喊你喊不醒,今天卻又醒得這么早。兒子說,今天我們出去玩玩?丁小兵說,天氣預報說今天有暴雨。兒子說,你看外邊太陽都出來了呢。
好吧。你想去哪?
就去雨山湖公園吧。
這么簡單?
那去美國國家公園。
那個公園不是公園吧?
不跟你說了。我們怎么去?
你跟你媽坐車去,我騎車去,路上順便給你買點水和吃的。你們在公園門口等我。
公園免票很多年了,有濃縮版的世界各地標志性建筑,還有旋轉飛機、碰碰車、迷你蹦極等兒童游樂項目。這些項目樣樣收費,謝絕還價。丁小兵坐在雨山湖公園的草地上,看著兒子玩“迷你漂流”。遠處,湖面上漂浮著幾條腳踏船,依稀能看見船上的孤男寡女正奮力激起片片浪花,偶爾傳來的幾聲尖叫,空曠又揪心。
臨近中午,丁小兵一家三口來到公園附近的一家酒店。兒子問,在這么大的酒店里我們點什么菜吃呢?丁小兵說,想吃什么就點什么唄,跟在家一樣。兒子說,那就點你上次帶回來的包子。丁小兵說,那有什么好吃的?換一個換一個。
坐在包廂里,丁小兵看見天空已經烏云密布,風正吹得樟樹不停搖晃。從飯店出來,丁小兵讓他倆趕緊打車回家收衣服。
沒過十分鐘,地上的熱氣跟涼風摻合在一起,還夾雜著一股腥味,似涼又熱,樹枝隨風擺動得更厲害。雨,突然就從天上倒下來,噼噼啪啪砸向地面,濺起的水珠剛剛冒了個小泡,又被緊隨其后更多的水珠彈滅了。遠處的樓房和行道樹都是模模糊糊的,紗一般的雨霧使眼前的街道變得恍惚不定,猶如身處幽暗的森林。
丁小兵騎到一半路,就被暴雨趕進了一家超市,褲腿與鞋子已全濕透,他原本想在超市逛逛,可一走路鞋子就吱吱響。他就站在超市門口,反正母子倆早已到家,他回去也沒啥事可做,索性等雨小了再走。
但是雨沒有小下來的趨勢,反而越下越大,路面積水逐漸嚴重,汽車駛過猶如氣墊船劈開了水浪,低洼處路面的積水打著漩渦,裹挾著枯枝敗葉纏繞在窨井蓋上。再這樣下去可就要內澇了,丁小兵剛這樣想,門外沖進來一個濕透的男人,他一邊脫掉雨衣一邊說,涵洞那邊淹了,好幾輛私家車困在水里動彈不得,剛才我看見好幾輛警車開過去了。
又過了十分鐘,雨勢漸小。丁小兵騎上電動車往家趕,被暴雨洗過的街道像滑過油的魚片。他騎到涵洞方向的丁字路口,然后一加速,就拐到了距涵洞不遠的地方。四輛私家車正泡在水里,水面漂浮著許多白色垃圾,積水呈土黃色,快淹到私家車的車窗處了。司機正驚慌失措地蹲在車頂等待救援。幾個交警正在用對講機喊話。
丁小兵剛支穩電動車,就聽見一個女司機,朝他一陣鬼魂般地叫喊——丁曦爸爸!丁曦爸爸!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