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即使是在自己連隊,哪怕首長的影子毛兒也沒見到一根,平常的一聲口令,指導員宋偉也要嚴格按照《隊列條令》執行得有板有眼。這次給值班排長還禮之后,宋偉憋足丹田之氣,一道命令從胸腔深處破膛炸出:“出發!”
“目標,直屬隊禮堂,跑步——走!”值班排長一聲令下,宋偉自個兒先從隊列排頭位置撤下閃在路邊,全連這一百多號兵,如同一百多扇綠色門板,往右齊刷刷地那么一擰,隨即一聲整齊而清脆的靠腳聲響,震得地面為之一顫。眼見著兵們迅速握拳提于腰際,跟著落單的連長一人,長龍一樣魚貫著伸向遠方,直到消失在眼簾前方拐彎處足足一分多鐘,他這才蹓跶著步子,去了營房后面的飯堂。
那里,二期士官汪寶慶備好了幾個小菜,說要慶賀一下本連最高首長30歲生日大壽。夫人又不在身邊,怎么著也該有個把知冷知熱的兵,小范圍陪著喝上兩口紀念或是回味一下。
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又是個雙休日。
一到雙休日,直工處多是留下那個新來的宣傳干事值班,頭頭腦腦們和一些在駐地成家的營級主官,周五當晚就樂巔巔地趕著團聚去了。看他們急火火地換著便裝,宋偉就有點窩心:老家女人有什么不好?一個個猴急急地在駐地安個小窩,不是破壞生態平衡嗎?家鄉小菜那才可口呢?所以當他聽到汪寶慶悄聲道出的主意,雖然心里默許似地會心一笑,但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汪寶慶是二排代理排長。連隊排長一直缺編,就由他這么頂著,將來轉正也沒一丁點指望。好在這小子靠譜,知道這類大事連里說了不算,也就斷了那個念想。司務長探家上周剛走,宋偉就讓汪寶慶再代職一個月。這次,當汪寶慶提議喝兩口“農夫山泉”時,宋偉就知道這小子帶來了好酒。
抿上一口,果然真是好酒。那酒從“農夫山泉”瓶子里汩汩地倒入碗內,酒水清澈透明,深情得像是家門前那條小溪水,讓人看一眼就念叨著天氣快些熱吧,這樣好一個猛子扎個痛快。宋偉瞇著眼睛,嘴巴叭答了幾下咂出滿口醇香,“哪弄的?”
“最高長官30大壽,不喝點好酒,哪不是屬下無能?酒不酒的首長就別過問了,農夫山泉嘛,當兵的哪能飲酒!”汪寶慶突然咧出一嘴壞笑,那口氣是模仿宋偉的。上個月,連隊在集團軍比武得了兩項第一,士兵們激動得嗷嗷叫,有的甚至提了會餐喝酒的要求,心軟的連長半推半就地答應了,說那就喝一口意思一下?宋偉卻大手一揮制止了。“沒個酒,那叫什么會餐?連加菜也算不上!”幾個排長私底下慫恿指導員“槍口抬高一寸”高抬貴手了事。宋偉那天挨了處長批評,火頭硬綁綁的,如同丟棄在冰天雪地里的隔夜饅頭,有斗膽上來啃的,不崩掉你幾顆門牙才怪?好在看見餐桌上擺的是“農夫山泉”,他的飯前講話激情滿懷之后,帶頭“以水代酒”地敬了全連弟兄一口,等到那“礦泉水”嗆在嗓子眼里,心里卻明白了幾分,眼前兵們喊聲豪爽如雷,加上一桌也只有一瓶“農夫山泉”,想想也就硬憋著沒有觸犯眾怒。過后,連長也來圓場:是我通知司務長這么安排的,又不是酗酒?一班一小瓶,拿了兩項集團軍第一,千年等一回嘛。難道我們連還出王連舉、甫志高不成?
好在眼下,兵們看電影去了,宋偉隱約動了私心,自己生日之夜,手下一個知心兄弟陪著抿兩口小酒,算得上違反哪條紀律?酒是汪寶慶探家帶回的,上好的劍南春;菜呢,是官兵們自己種的幾根黃瓜,只不過從伙房挖了一小勺鹽,淋了點麻油,拍了幾瓣蒜頭涼拌了,怎么著也算不上侵占戰士利益;還有兩小袋魚皮花生,那是前些天與連長他們打“摜蛋”牌的戰利品。宋偉小酌一口,“好酒,真他媽香,有大半年了?三月不知酒味啊。”
“誰在喝酒?指導員,你說錯話了,該罰。”汪寶慶得意地晃了晃礦泉水瓶,那只挽起袖子的右手舉著筷子,正夾著一塊嫩生生的黃瓜往嘴里送,突然的,像是被那塊涼拌黃瓜燙嘴似地喊了聲:你怎么在這?怎么不去看電影?
宋偉也看清楚了,從伙房的操作間,直通通地出來了一個兵,旗桿一樣地杵在眼前:上等兵丁愛軍,像是剛剛打掃完衛生,正要過來鎖飯堂大門。
“報告指導員,今天輪到我幫廚。”
“辛苦了,快去禮堂,電影快開映了。”汪寶慶余光里看到丁愛軍走向飯堂門口,卻又折了回來,“啪”地一個立正:“報告指導員,你們不能喝酒。”
見兩人沒有理睬,丁愛軍嗓門重了:排長,這可是《內務條令》規定的。
憨兵,這是酒嗎?汪寶慶眼睛抬都沒抬一下:“一邊稍息去!”
“我聞出來了。”丁愛軍并未挪步,“是酒,還是白酒。”
“這個,是什么瓶子?看清楚了。”汪寶慶搖了搖手里的礦泉水瓶。
“是礦泉水瓶,農夫山泉的。”
“農夫山泉瓶子倒出來的,難道還是酒嗎?”汪寶慶臉色有些紫了。
“但現在不是,是酒。”
“就算是酒,又怎么啦?大比武奪了兩項冠軍,該不該慶賀?”
“應該!”丁愛軍聲音小了些,許是看著指導員一直板著臉,話音明顯漏了氣一般:“那也要經過直工處批準,全連一起喝才對……身為軍官,你們帶頭違反了《內務條令》和《紀律條令》。”
“三大《條令》是說不準酗酒,但沒有說不準喝酒。”汪寶慶起身,把丁愛軍拽著,拎小雞似地推下了飯堂臺階,又一腳踹出了門:“你這個小新兵,剛剛褪毛去了蛋子,還一口一個《條令》?現在,本排長命令你去看電影,跑步——走!”
2
喝酒的意境讓不速之客毀了,宋偉有了些自嘲:人說三十而立,我這是立的哪一出?老婆還在鄉下教書,將來即使隨了軍,轉業回原籍時想進城安排,那條路連邊都摸不著,城里房價竄上了天……想喝點酒忘卻一下都不成,煩哪。
“怎么攤上這么個憨兵?這家伙要不退伍,早晚也是定時炸彈。要不,你把他放到我們排,看他捋不直他?”想想沒好辦法為連隊主官分憂解難,汪寶慶咕嚕了一句。讓他感到不安的是,昨天接直工處通知,集團軍宣傳處李干事下周要帶報道組蹲點連隊“走轉改”,說要“接地氣”“抓活魚”,據說軍區報紙二版編輯早就預留了這個欄目,叫“比武英雄榜”。
對于丁愛軍會不會捅婁子,宋偉估計也懸:這個兵有過前車之鑒,還偏偏與李干事有關。因為丁愛軍,李干事有次還鬧了個大紅臉。
集團軍宣傳處干事李夢男,原先就是從直工處出去的。李夢男在直工處熬到正營職,再往上走空間窄了,好在調入集團軍政治部“幫助工作”沒半年,就調了個副團職,命令里還拖了個括號,注明掛職副處長。要是運氣不差,三年后熬個宣傳處長,也不是沒有可能。
丁愛軍在新兵隊時,李夢男就是他的新兵大隊長兼教導員。新兵大隊組建之初,隔三岔五的一批批新兵如綠雪一般飄落營盤,還沒等看清楚臉龐模樣,就被各自的班長三三兩兩地領走了。加上新兵的軍裝又沒軍銜標志,姓名標牌都沒有,全大隊幾百號新兵,他這個當頭的哪能記得牢?要是哪位新兵一來就讓大隊首長有了印象,那真要有通天的本事才行。
偏偏新兵大隊的頭一堂政治課,丁愛軍就顯山露水了一把,只是那次也沒有露一手什么通天本事,連丁愛軍自己一連數日也搞不懂,這么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地理常識,為什么大家熟視無睹?難道還“眾人皆醉,唯我獨醒”么?
那次,是李夢男為新兵上政治教育課。本來這課不該他上,任課教員有了點急事,李夢男就頂了上去。新兵隊的軍官,個個得是“萬金油”式的多面手才行。雖說來不及做《偉大的祖國》課件,但李夢男也能在講臺上口若懸河,什么特產豐富、燦爛文化、名山大川什么的,中間還插敘點詼諧和幽默,新兵們笑聲連連之間,突然有人高高舉起了一只手臂。
是丁愛軍:“大隊長,這個字您說錯了。你不應該讀成pān,咱們中國,哪有什么pān陽湖?”
“那你說說,該讀什么?”一向自信的李夢男用威嚴目光掃視著全場,丁愛軍的新兵班長連拉了兩下他的袖子,這小子硬是沒坐下來,末了,又補充了一句:“這個字應該讀pó,中學地理課上早就學過了,鄱(pó)陽湖。”
“你是哪兒人?”李夢男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難以察覺的笑紋潛伏著,如受驚的魚兒一樣游走了,“這是中國五大淡水湖之一,怎么,在你的家鄉?”
“不是,我家在皖南,安徽省宣城市。”丁愛軍剛一坐下,課堂再次爆發一陣哄笑。李夢男示意安靜:“丁愛軍說的是家鄉方言。即使他的發音不正確,但精神可嘉。來,大家鼓掌表示一下……”
丁愛軍還想繼續辯論,可李夢男的課程提前收尾了。下課之后,班長劈頭蓋臉一頓訓斥,丁愛軍也不想爭辯。下了崗哨,委屈還窩在心里,他想直接找指導員說明,剛走到連部,就看到李大隊長與指導員吩咐了幾句之后就上了吉普車。
指導員叫住了他,“發什么愣?你還有什么事?”
“也沒什么大事。”
“你干的好事,你想干什么?”
“沒干什么,只是想……”
“想什么呢?回去,寫個檢討。”指導員很不情愿地還了個軍禮。
“可大隊長真說錯了,那個字真的念pó,鄱陽湖。”回到班里還想解釋一下,班長這回真的惱了:“你這個新兵蛋子,老卵兮兮,沒得個鳥數。什么錯了對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該干嘛就干嘛去!”
3
一連幾天,“鄱陽湖”的煙波浩渺讓丁愛軍陷得很深,腦子里總是琢磨著那個字究竟是對是錯。高中畢業有些時間了,這個字到底有沒有還給老師,一時間他又說不準了。半個月后,丁愛軍托人進城買了一本《新華字典》,查了幾遍,直到那張頁碼都快要被眼睛灼透了,他的膽子這才壯了:“是首長錯了,我真的沒錯。”
班長懶得理他:“你說首長錯了,就是錯了?就算是首長錯了,多大的事?”
當然是很大的事。丁愛軍爭執時,脖子上一根血管快漲破了:“全大隊幾百名新兵,這以后一下連,這以后我們當了班長帶兵,難道還要這樣一茬茬地錯下去?”
班長斜了他一眼,如同不認識似的自顧走了。兩個月后就是新兵下連,分兵之前,幾個排長私底下合計好了,沒一個想要他。直到最后,操場上只剩下他一個,屁股捱在背包上發呆之時,看到連長來了,邊走邊笑兮兮的。丁愛軍從那朵盛開的笑容里揣摩,可能有好差事找上門了,哪個領導不喜歡一身正直的兵?
結果丁愛軍被分到炊事班,先是跟在老兵后面學養豬。豬圈里有30多頭豬,每天臭烘烘地忙完了,丁愛軍總要想一會兒他的“鄱陽湖”。是不是這該死的鄱陽湖,讓他與戰斗班排擦肩而過?他一度慌了神,夜里睡不好覺,夢里也鬧得厲害:是說,還是不說?
一個聲音說:做人要耿直,男子漢大丈夫,錯了就是錯了,認錯不算丟人。人活百歲也是死,樹長千年當柴燒,那種見風使舵的人,不是我們老丁家的后代。
這聲音是爺爺的。爺爺當年報名參軍離家出了遠門,過了東北邊境的那條江,零下三十多度一守就是幾個月,憑著一身骨氣硬是活過來了,八面威風呢。
又一個聲音不同意了:就你有學問?《保密守則》沒學過嗎?“不該說的秘密,絕對不說。”首長就是錯了也是對的,這是軍事秘密,聽到了也當是沒聽見,給我老老實實地咽進肚子里,爛掉。
這聲音是司務長的。沒想到司務長與班長排長們都是一樣的口氣,那么清澈的人,怎么一當兵就那個了?成天價服從服從,那要看怎么一個服從才是,難道煤球不是黑的?難道菱角是樹上生的?
還有一個聲音也插話了:寧可寸寸折,不做繞指柔。做人就要清澈見底,搞什么彎彎繞?咱老丁家祖祖輩輩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種風吹兩面倒的墻頭草。干部們不是說自己是人民公仆嗎?公仆怎么會重用這些抬轎子吹喇叭的?
這聲音可是太耳熟了,這是大伯的話。去年自己當兵臨走之前的那些日子,大伯總要過來幫他打背包,教他拔軍姿踢正步,還陪著唱一些提勁的軍歌,差不多說了一背包的勵志話語,要是搜集起來,這些臨別贈言都能抵得上一本厚厚的政治教科書了。那些日子里,父母親不止一次地請大伯過來搞傳幫帶。大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兵,最后干到了連指導員轉業,眼下又當了縣政協委員,那可是一個村子的榮耀,家門口那塊“光榮軍屬”的木牌牌,幾十年風吹雨打的都看不見紅字了,還不照樣大紅燈籠一般高高掛著?村里這么多年也就大伯當兵提了干,雖然大伯一再炫耀自己的部隊表現,得靠拼著命干才行:“提干就能農轉非,就能穿四個兜,大家眼睛盯著呢,哪回不是過五關斬六將?憑的是本事!”
可現實出入怎么有點大了?這才多少年?同樣是當兵,這么多年形成的我軍優良傳統,怎么半道上變了味?
夢里的丁愛軍,好幾次都被這幾種聲音炒得睡不安生。有次天明過后,他忍不住打了個電話,可大伯只問了一聲“沒什么事吧?”就隨意地關心了幾句。丁愛軍聽出來了,大伯這陣子很忙,為一件政協提案做社會調查,也鬧心呢。
4
李干事要來蹲點采訪,肯定要住好幾天,可不能讓丁愛軍撞上。
宋偉想了個主意,讓司務長說飼料漲了價,為節約成本,要求丁愛軍每天到蔬菜大棚里,撿些菜幫子菜葉子。
連長猶豫了,上級是來宣傳我們連比武成績,又不是紀委下來糾風?如此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至于嘛。
宋偉說,你當我愿意這樣?這小子,一遇到首長心里頭就藏不住話,清澈的一眼能望個底朝天。攤上這么個兵,還能有啥好法子?上次處長不就發脾氣了?這次要再冒泡,真得吃不了兜著走。
連長想起來了,去年的一次,軍區政治部抽查基層連隊的報刊訂閱情況。因為有的部隊把上面配套的報刊經費,私底下訂了些娛樂性報刊,還有的自作主張地挪用給干休所老干部贈訂“人情報刊”,這樣一來,班排報刊訂閱數達不到上級要求,有的連隊甚至出現了幾個班合看一張《解放軍報》的現象。
憑良心說,這類現象在部隊也不是個別,部隊總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哪能那么清澈?只是大家見怪不怪的,這么多年不也平平安安地過來了?不告不罰嘛。可既然上面要來調查,就得要準備些對策。于是直工處提了要求,當然這些也上不了會議,只能私下交底,至于執不執行,那要看下級的悟性,更要看下級的造化:比如吩咐送發報紙的把那幾天的報刊統一調度,上面抽到了哪個營,幾個營的報紙就往這一個營送;再找幾個會來事的官兵統一口徑。檢查不就是走個過場嘛,面子上的事,大家說得過去不就行了?
軍區帶隊的上校,抽查了一個營部一個獨立連,沒發現異常。“很好!舉報信反映失實,為什么總有人雞蛋里挑骨頭?”上校原想找幾個兵來個隨機抽樣詢問,得知兵們進山訓練去了,也就只好作罷。這次的檢查結論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原以為天衣無縫皆大歡喜,偏偏半道上,從豬圈返回的丁愛軍撞到槍口上了。
丁愛軍也沒想到那個上校面相和善不說,還循循善誘地關心起兵們的讀書看報。他慶幸遇上了一個知冷知暖的首長,也就實話實說和盤托出,連里為了應付突擊檢查,安排士兵躲進蔬菜大棚“緊急避難”,哪里是什么進山訓練等等。上校起初還不相信,直到走進幾個蔬菜大棚,發現兵們在里面聊天,回答的問話與丁愛軍如出一轍,于是招呼沒打一聲,一行人上車一溜煙地跑了。
首先發怒的是班長:“腦子進水了?你這張臭嘴要不要貼封條還是咋的?你不說不行嗎?”
“不行。《士兵職責》上說了,士兵要吃苦耐勞,要襟懷坦白。”
“都是些陳年舊賬,這么多年都這樣過來了,你翻它干嘛?”排長也坐不住了,說話時鼻梁分明傾斜了不少。
“錯了就要改,什么時候改也不晚。”丁愛軍才委屈呢,“我大伯還說,文革時期那么多冤假錯案,不都撥亂反正了?我大伯可是老指導員轉業。”
“我還當你大伯是集團軍的軍長政委呢?”排長的嗓子粗了,“你大伯在哪兒當指導員,你干脆投靠他去吧。”
總不至于一個兵的思想工作也做不通,還要給上級組織添亂?最后,連指導員只得出山了。
宋偉是精心考慮之才后決定出馬的。聽了班排反映,宋偉也有點把握不準,這個兵的思想工作確實不好做,也只能是說到哪算哪,有點腳踩西瓜皮的意思,往后營里或是直工處要是問責起來,自己作為連黨支部書記也盡到責任了。
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丁愛軍搬出了老人家語錄,這多少也有他大伯的痕跡。宋偉想了想,說:“這要分清是什么事,有些事你還真不能當真……”
“哪些事?”這回輪到丁愛軍發蒙了。
“一時半會也說不準,憑自己判斷,比如說有些事,你要是過于認真,就等于鉆牛角尖……”宋偉頓了頓,又說,“有個差不多就行了,這樣大家可以把這事放一放,可以打牌打球、看看電視吹吹牛也好啊。要是認真過了頭驚動了上面,弄不好還要重來一遍,說不定還沒完沒了的。這些天里,你不覺得連隊工作又煩又雜嗎?”
最后的這句話倒是事實。宋偉的一席話,讓丁愛軍有點難以理解:就像那個晚上,明明指導員他們喝著白酒,排長卻把白酒裝進礦泉水瓶子里,還說從礦泉水瓶子里倒出來的自然就是礦泉水。那明明是白酒,任你裝在哪里倒出來也是酒,除非是變魔術或是做化學試驗……
丁愛軍一頭霧水。這事越想越糾結,等他定了定思緒,剛一抬頭,宋偉的步子早就走遠了。
5
丁愛軍確實平靜了一陣子。
只要他安靜了,連隊也相應平穩了。集團軍宣傳處原定的下連采訪,因為軍區首長突然下部隊視察,又往后推遲了。這也讓宋偉有點不踏實,原因之一是因為丁愛軍的存在。
宋偉最為擔心的就是這次比武成績,要是真相抖落出來,還真站不住腳。雖然丁愛軍是個后勤兵,理論與專業兩項比武并沒有參與,但大家相處在一個連隊,誰也保證不了閑談之間會漏出什么話音,況且,夜長夢多嘛。
組織集團軍所屬防化分隊參加理論和專業比武,是集團軍司令部防化處精心策劃的一個舉動。因為出理論試題的防化處參謀,與宋偉是一車皮拉來的正宗老鄉,宋偉自然也就近水樓臺靠近了核心題庫。與其他師旅的防化分隊相比,宋偉連隊的復習可謂有的放矢。讓宋偉發怵的是,有次丁愛軍從某師防化連一個老鄉那里歸隊之后,當面一個勁兒地夸指導員預測題目可神了,一個人能頂六個臭皮匠。
要是集團軍報道組的那些大筆桿子下來采訪,一旦露餡了豈不砸鍋了?宋偉就跟汪寶慶吩咐:讓丁愛軍換一下崗位,干個給養員上街買菜,省得他在連里到處轉悠讓人心顫;李干事要是下連采訪,就安排他提前回家,休第二年探親假。
一到菜市場,一向較真的丁愛軍還真有了用武之地,與生俱來的斤斤計較,再加上討價還價的稟性,使得他靈光乍現,如魚得水。買好菜之后,丁愛軍照例要在伙房幫廚,這天,他剛剛給各班排分好了菜,營部通信員拿著盤子過來,說上級來了人,營長說在連里打兩個菜。
“你先交一下伙食費。”丁愛軍指著貼在墻上的《就餐規定》,一字一頓地說,“第三條,不準侵占戰士利益。”
“這是營長指示。”
“天王老子也不行。”
“你們連司務長探親了,你不知道嗎?我找誰交伙食費?”到底是營部通信員,見過的場合也多,只要事辦成了就行,沒有必要與他一般計較。
“要不我這里先記個賬。不是士兵直系家屬,都要一律交客飯費。”
通信員氣呼呼地去了別的連隊。中餐過后,汪寶慶來了,口氣卻不像以往,這次是軟乎乎的:“愛軍啊愛軍,有些事不是你份內的,你不說,不就一陣風過去了?”
“說了,能怎么樣?”
“誰又能把你怎樣?你想說,誰也攔不住你。可你想過沒有,咱要事事較真,自身就得硬,要不然,上頭查來查去,沒完沒了的整頓,再過硬的兵都能整趴下,部隊士氣成天要死不活的,兄弟連隊還不看我們笑話?”
見丁愛軍沒吱聲,汪寶慶嘆了口氣:“關鍵是到了最后,你能保證我們的對手也中規中矩么?人家就那么清澈見底?如果做君子的碰上小人,那君子不就虧大了?再比如說,營長想到了我們連,那是信任咱們,二連他們就是爭破了頭,也不一定有這個機會……古語說得好,水清則無魚,人察則無徒。”
丁愛軍只覺得眼眶里有濕乎乎的東西在打轉,他背過身去:“排長,別說了,讓我想想,現在,我心里可亂了。”
“是不是想家了?”汪寶慶聲音柔了:“要想探家,先寫一個申請報告,我去跟指導員匯報,批你的假。”
6
丁愛軍之所以想探親回家,除卻思鄉之苦,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想與大伯好好聊聊。他想問大伯一聲:你說的那些理兒,與現在的軍營有點對不上點了;是你當年的部隊墨守成規了?還是現在的營盤與時俱進了?
大伯炒了幾個菜,還拿出了兩只酒杯。杯中的酒液清澈見底,看不到一絲雜質,如同當兵離家前的門前那條小河。才兩年時間,那條小河四周安頓了好幾家招商引資企業,原先那一汪如綢帶般清澈見底一覽無余的小河,只能在記憶里浮現了。
“政協委員多好,你都不想干了?”丁愛軍一直不明白:到齡了?
“沒有!”
“換屆了?”
“也不是!”
“大伯……您也犯錯了?”
“瞎說!怎么會呢!”
丁愛軍不好猜測了,因為他聽說過,近年來因為限制“三公經費”,某地區有的公務員,因為福利下降就申請辭職了。
“咱姓丁的還是那樣的人?”大伯一仰脖子,嘴里滑出“滋”的一聲,“滿上,你也滿上,咱今天喝個痛快。”
“你說吧,我挺得住。我是戰士,爺爺不是說過嗎?有理走遍天下,身正誰也不怕。”
“今天不說這事,喝酒。”大伯欲言又止的看著他,像是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大伯猶豫了,這事,怎么跟孩子提呢?
也難怪大伯不便說出緣由。大伯在鎮里干了這些年,職務上不去了,上級給鎮里照顧了一個縣政協委員名額,說是參政議政發揮余熱,大伯樂呵呵地接受了。新一屆政協委員當中,像大伯這樣來自于農村界別的也不多。有人說大伯是配門子的,大伯不以為然:我們農村人上交的提案那可是最接地氣,是經過調查研究的。
折騰了些日子,大伯拿出了一個“關于整治城鎮桑拿浴污染環境”的提案。這一提案還得到好幾個委員的聯名簽字。提案中反映,數家桑拿浴總是趁夜色將報廢舊輪胎摻在煤塊之中焚燒,矮矮的煙囪噴出的黃煙,比火葬場還要難聞;可環保局卻授給了這幾家桑拿浴“環保工作達標單位”,市委黨報還為他們做了半個版的廣告軟文。
因為是委員聯名,大伯這份提案受到了相當重視。縣環保局專門組織了監督小組,還聘請大伯擔任行風政風監督員。有好幾次到了子夜,監督小組一個電話打來,請大伯現場監督;還有好幾次,監督小組時而說桑拿浴煙囪增高了,時而說改燒無煙煤了,結果都是要請政協的丁大委員現場監督……而這些多是沒有預兆的電話通知,多在半夜前后,不管委員有沒有休息還是在不在鎮里,也要非來不可,要不然怎么落實整改你的提案?有幾家桑拿浴門前還養了狼狗,突然而來的犬吠,讓大伯原來衰弱的神經受不了,往往去了一趟要失眠一宿。到后來,大伯家人也反感了:辭了算了,那煙囪也不在我們小區,別為當這個委員,老命也搭進去了。
這些,怎能當著侄兒的面說?大伯嘆了口氣:“咱老丁家的人,跟你爺爺是一個德行。你爺爺要是知道了,不知會怎么想?……改天,我們給爺爺上個墳吧。”
丁愛軍一直崇敬的就是爺爺。當年爺爺報名保家衛國時還瞞著家人,說是參加東北邊防軍去黑龍江修鐵路。當時,爺爺的媽媽雖然猜出來了幾分可并沒有阻攔,直到大伯隨部隊走了,老人家才哭得昏了過去:“兒啊,娘在家天天燒香祈福兒好好的,身上傷了哪一處娘也不答應。兒萬一在那邊回不來了,娘知道你為的是國家,值了;以后娘死了,讓他們在娘的墳上帶把土過去,那是娘在撫摸兒;再從兒的墳頭也捎把土回來,那是娘在擁抱兒……”
爺爺后來幸好是活著回來了。雖說凍傷了身子骨落下一身的病,“共產風”時還餓壞了身子,可從埋怨過國家一句。這以后,他還把大伯送到部隊,說好男兒要當兵,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軍營是所大學校,那里是一方凈土。
7
十幾天之后,歸隊的丁愛軍又在豬圈里忙碌開了,成天只顧著悶著做事,碰到人多的場合,他也是悄悄繞開了。
那張報道連隊比武奪冠的軍區報紙發下來了,上面配了幅連長戴著光榮花的照片。丁愛軍把連長和光榮花壓在床鋪底下,一有空就看著連長喜滋滋的模樣:好啊,咱連里今年能評上達標連隊了,有可能榮立集體二等功,有了這份榮譽,士官們轉業安置時,好歹也能加上幾分。
丁愛軍的變化,宋偉一直在暗中掌握著。為鞏固這一成果,有天,汪寶慶還遞過來一張黨表,只不過那上面的姓名,是用鉛筆寫的“丁愛軍”。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要想換成碳素墨水填寫姓名,那還得看今后表現,因為鉛筆填寫的名字,隨時可以擦去。
身為黨小組長的汪寶慶,還特意領著丁愛軍參觀了一回連隊榮譽室。凝望著七位英模畫像,還有幾代領導人題詞,丁愛軍的眼里時而清澈時而渾濁。他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想起了自己這一年多來的“一根筋”是有點過于清澈了:幸虧探家避開了李干事,要不然,自己嘴巴也沒個開關,要是說漏了那將是覆水難收,人家都把咱連隊宣傳成軍區典型了……
“你進步了,真為你高興。”汪寶慶拍了拍他的肩頭:“這就對了嘛,就是你沒機會當面向李干事認錯,也算你為連隊做了貢獻,連隊往后虧不了你。”
走出榮譽室,丁愛軍突然停了下來,站在風里的他,突然地一直望著老家的方向。恍惚間,他忽然看到了爺爺發怒時的眼神,朝自己狠狠地瞪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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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丁愛軍自己也沒有想到,臨近年底的時候,也就是他還有個把星期就要退伍之時,李夢男干事再次來到了連隊。這次,李干事帶著報道組是專門來采訪丁愛軍的。因為一次外出打豬草時,面對一名被人販子控制的女孩半道上突然哭喊求救,奮不顧身的丁愛軍撲向了持刀的人販子,為駐地警察營救爭取了寶貴時間,從而成功地抓捕了公安部的幾名A級通緝要犯。
身中數刀的丁愛軍重傷入院,經過搶救脫離了生命危險。
紅色家庭英雄輩出的新聞線索,成為軍地媒體預約采訪的重要報料,甚至連丁愛軍老家的省市新聞媒體也趕到了駐地解放軍××醫院的重癥監護病房。
丁愛軍睜開眼睛,看到了掛在床頭的吊瓶,那一滴滴藥液透心兒清澈,讓人禁不住想撫摸一下那誘人的晶瑩。一縷陽光透過窗戶映射而入,使得那一滴滴清澈閃爍起了璀璨光澤,引得他微微翻動了一下笨拙的身子。
“英雄醒了,你們開始吧,注意時間,注意英雄的情緒變化。”一位聲音清澈的護士來了個溫馨提示。鮮花叢中,丁愛軍看到好幾個大炮筒子一樣的電視攝像鏡頭對準了自己,還有擺著各種姿態抓拍照片的軍地攝影記者,有的還拿著錄音筆伸到他的嘴邊。宋偉和汪寶慶也來了,大家都在微笑,端坐在正中間的是一位扛著中校軍銜的首長,笑容如鮮花盛開。
不用宋偉介紹,丁愛軍也不會陌生,只是這人職務有了新的變動,“軍區宣傳部宣傳處李副處長,特地趕來采訪你。”
“愛軍,我們的大英雄,作為你的新兵大隊長兼教導員,我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李副處長臉上花兒盛開,好長時間也沒收攏,他彎下身子,親手為丁愛軍掖了掖被角:“你還記得我嗎?”
丁愛軍點了點頭,眼下,他的腦海里被新兵隊的那條“鄱陽湖”堵塞著,其他的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可現在……那個字要不要說呢?丁愛軍呻吟了一聲,眼簾里那原本清澈的吊針藥滴,似乎突然間有了些渾濁。
“傷口還疼嗎?護士,喊醫生過來檢查一下。”又是李副處長吩咐的聲音。
“疼,好疼,爺爺……”在場的一時有些納悶了,丁愛軍的呼喚聲里,喊出來的為什么會是爺爺?
“想爺爺了?老人家好著呢,要不要安排把爺爺接來……”并不知情的李副處長著了急,一句句安慰的話語溫暖貼心。
丁愛軍扭過臉去,眼淚在那一刻止不住了,有兩滴居然還棲在臉龐上,在鎂光燈的頻繁閃爍之下,竟是那樣地清澈。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