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詩人,一級作家。生于浙江湖州,大學畢業后進疆,現為新疆文聯《西部》文學雜志總編,中國作協詩歌創作委員會委員。著有詩集、散文集、評論集15部,編著和舞臺藝術作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詩刊》年度詩歌獎”等。
有些綠洲實在太小了,只有一兩戶人家、幾棵樹和一點可憐的耕地,但人們還會堅守在那里,不愿離去……南疆綠洲是名副其實的大果園,也是天然與人工交織的植物園,因為維吾爾族認為沒有樹的地方不值得居住……旅行者沿著一個個綠洲走下去,基本上不迷路。絲綢之路就是這樣形成的,沒有人能說清哪一條或哪幾條路是確切的絲綢之路。
看《辭海》釋義說:“綠洲,也叫‘沃洲’。荒漠中水草豐美、樹木滋生、宜于人居的地方。一般見于河流兩岸,泉、井附近以及受高山冰雪融水灌注的山麓地帶。沙漠中的綠洲農牧業較盛,人口集中。”
綠洲/沙漠,家園/絕域,生命/死亡。這是對手般的相依相克,是地理學的二律背反。
在塔里木盆地,沙漠吞噬了不計其數的城鎮、村莊,吞噬了生命、傳奇和細節,留下了廢墟和遺址。樓蘭、尼雅、小河、米蘭、熱瓦克、丹丹烏里克……這些死去的古城曾經都是綠洲,記錄了絲綢之路的繁華和興盛。塔克拉瑪干被稱為“死亡之海”,而古突厥語中的另一個解釋是“古老的家園”,說明在很久以前,沙漠還是可以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片生機盎然的綠洲。
綠洲,沙漠孤島和孤舟
由于雨水稀少,再加上南疆很少下雪,塔里木盆地邊緣的綠洲主要依賴地下水和河水。地下水是河水滲漏、積蓄而成的,河水則來自高山冰雪的融化。因此,綠洲受到了高處和底處的雙重“供養”。但綠洲仍是脆弱的,由于水量有限,耕地不能無限擴大,人口和耕地之間很容易失去平衡,鹽堿化隨之而來。那些開發和使用過度的綠洲只好被拋棄,人們必須去尋找新的綠洲。那些被拋棄的綠洲,有的在數十年或一二百年后可能會復活,重現生機,有的則永遠投入了死亡的懷抱,化為沙漠的一部分。
沙漠和戈壁的隔離,將綠洲變成了一座座“孤島”。所有的綠洲都是或大或小的“孤島”。河水的改道和擺動,又使這些“孤島”不停地在沙漠里遷徙、漂移……有的綠洲幾乎被沙漠隱藏起來了,長時間地與世隔絕,在小小的范圍內形成一個自足的區域。人們的出產與消費,生存與死亡,淚水與歡笑,是那么有限和渺小,只需一小塊綠洲就能裝載了。我們對這些綠洲是徹底無知的。直到一天有陌生人無意間闖入,才會打破這里古老的平靜。
在沙漠邊緣,分布著許多孤島般的小綠洲。與其說這些綠洲是“孤島”,還不如說它們是沙漠中的“孤舟”。它們時時受著沙漠的威逼和侵害,如同瀚海狂濤中的一葉孤舟。有些綠洲實在太小了,小到只有一兩戶人家、幾棵樹和一點可憐的耕地,但人們還會堅守在那里,不愿離去,也許他們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和田的考古學家李吟屏告訴我,他曾遇到一位奇特的老太太,獨自一人,與一百多只黑貓為伴,在沙漠深處的一塊袖珍綠洲上生活了近五十年。她靠吸食“納茲”(一種煙草、麻黃和石灰的混合物)打發漫長的時光。好心的考古學家想把她帶到更大一點的綠洲,卻被她拒絕了。她甘愿做一位沙漠里的“魯賓遜”,直到終老于此。
南疆綠洲,“中亞果盤”
綠洲給人們提供生活必需的物產,糧食、瓜果、蔬菜、肉類、建筑用材等,這些物產稱得上是豐富的。南疆綠洲自古就是“中亞果盤”,出產的瓜果有八十多個品種,如石榴、無花果、巴旦杏、核桃、伽師瓜、大櫻桃、阿月渾子等。這里有一個個瓜果飄香的綠洲。《拉失德史》的作者說,在從前的喀什噶爾,瓜果不是用于買賣的,它們種在道路旁、田野邊,人們可以隨意采摘、享用。也就是說,任何一家的瓜果都是屬于大家的。
《亞洲的脈搏》的作者、美國地理學家埃爾斯沃斯·亨廷頓是這樣描寫喀什噶爾綠洲的:“到處是塵土,到處有樹蔭、土墻,有露天的巴扎,有很多果園、菜園,還有溫和謙恭的老百姓。”亨廷頓曾在土耳其見到一群乞丐,他們在六七月間,白天黑夜把住所搭在桑樹下,等待著成熟的桑葚掉到嘴里。他說,幾乎同樣的情景,他在喀什噶爾也看到了。我們可能聽說過綠洲生活的艱辛,但從未聽到綠洲餓死過人的消息。對于綠洲居民來說,綠洲的恩賜是足夠的。
南疆綠洲是名副其實的大果園,也是一個天然與人工交織的植物園。維吾爾族是一個愛樹如命的民族,認為沒有樹的地方是不值得居住的。他們每到一個地方,決心定居下來時,首先要種幾棵樹,像是奠基儀式,然后再蓋房子。等子女長大了,樹也成材了,可以有它們的用途了。維吾爾諺語說:“綠洲上沒有樹蔭,還不如在戈壁灘上活。”“在地下種樹的人,能夠吃到天堂里甜美的果子。”這個民族從心眼里是崇拜樹的。
白楊樹是綠洲上最常見的樹。有白楊樹的地方,就有村莊、人煙和世代延續的生活。南疆的白楊路是令人難忘的,常常是看不到盡頭的“白楊隧道”。路兩旁的白楊樹,或高大挺拔,或密密麻麻,微微傾斜著身子,樹梢像兩群人的額頭碰在一起。即使在干旱與炎夏中,走在“白楊隧道”里也有一種撲面而來的陰涼。這種清涼感是綠洲上的向導,一直把我們引向綠樹掩映的大大小小的村莊。白楊樹是這些村莊的支柱,支撐起房屋、村公所、禮拜寺,也支撐起時而晴朗時而黃沙彌漫的天空。綠洲上常刮沙塵暴,是白楊樹,當然還有葡萄樹、桑樹、柳樹、沙棗樹等,像無言的衛士,庇護了村莊和綠洲居民。
綠洲串起絲綢之路
綠洲居民有自己的娛樂方式和精神生活。音樂,是綠洲上最好的精神食糧,是綠洲享樂主義的生動體現。樂器匠和民間歌手的地位是很高的,因為他們是能讓木頭唱歌的人。綠洲居民把音樂聚會叫做“麥西萊甫”,其實是一種集歌、舞、樂為一體的民間娛樂形式。麥西萊甫無處不在,人們在音樂中忘卻煩惱、如癡如醉,因為麥西萊甫就是“集體的歡騰”,是綠洲上的狂歡節。特殊的地理環境造就了綠洲人熱情好客、善良純樸的性格特點。尤其是好客的風氣,大概是長期的封閉環境以及很少見到外人造成的。即使現在,綠洲人見了客人也總是很高興的,會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拿出來一起分享。他們的大門是敞開的,他們的園子里長滿了慷慨的果實。而從前,綠洲人常常會好客過了頭。馬可·波羅經過哈密綠洲時,發現當地居民有一種奇怪的習俗,就是讓自己的妻女和其他女性親屬陪客人睡覺,主人主動回避外出,以表達殷勤的待客之心,從不覺得是一件廉恥和丟人的事。
大部分鑲嵌在沙漠邊緣的綠洲是能聯系在一起的,旅行者沿著一個個綠洲走下去,基本上不會迷路。絲綢之路就是這樣形成的,沒有人能說清哪一條或哪幾條路是確切的絲綢之路。凡是有綠洲的地方大概絲綢之路都通達過。在綠洲上,疲憊的旅人非但能補充給養,得到休養,還能在與不同族群的交往中豐富自己、完善自己。有的旅人繼續遠行,有的旅人愛上了綠洲上的姑娘,就留了下來,過上了定居生活,開始生兒育女,繁衍后代,這就使得綠洲居民呈現出越來越明顯的混血特征,成為名符其實的“人種博物館”。絲綢之路不是別的,它是綠洲之路、孤島間的對話之路,是由人類的夢想開辟出來的一條偉大道路。